是秋天了吧，能聽見落葉紛飛的聲音。

還不算太寂寞，這四四方方的墻上掛著個小窗。月升月落，云卷云舒，四海美景皆收入我眼簾。我能看見太陽升起，能看見守不住的云兒懸在半空，偶爾還有幾顆星星垂著點綴。風兒推著浮云向前走，一刻也不停歇，只有我困在原地。

不至于五體喪失，可我記不住時間。

剛開始我還能憑借日光的角度，月的陰晴圓缺來推算季節與時刻，這也能算是我生活的一種消遣吧。只不過日子久了便覺得膩味，春種秋收本與我無關，我也不需要根據時間來給嬪妃姐妹們發放月錢，沒有使臣會給我這個廢后送貢品。我也便逐漸不再計算時間日期來打發時間。

至于牢中生活，李書畫從不給我送酸臭的飯菜，她三餐皆差人按了點送過來。只不過做的東西常常是炒香菇，拌香菇，香菇湯。就算做些其他的，也一定是放了大量香菜蔥蒜油，我聞著就頭疼，更別說吃了。肉也是一團大肥肉，我看著就惡心。我從來不吃這些東西，她讓人送過來的東西我只吃白米飯。她的目的達到了，讓我倒胃口。

我都快忘了我被關在這牢籠里有多久了，可能挨了太多次餓，我看著那碗白米飯，總能想起我娘親給我熬的米粥。娘親說我最是挑食，吩咐我貼身的丫鬟，在我身上多加用心，尤其這吃穿用度上的吃是萬萬怠慢不得的。我盯著這碗飯約莫一個時辰，它已經冷掉了，是顆顆分明的米粒狀。我想我知道今天的娛樂是什么了，數米粒。

我粘著米粒一顆一顆往嘴里送，數到第一千一百一十二顆的時候，侍衛來收拾我的飯菜帶走了。

“李雍和，你當真以為皇上愛你嗎？”最近不知為何，總是想起這句話。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思亂想，想從前，想以后。想到這兒，我不禁苦笑，我還有以后嗎？每一天都是這般渾渾噩噩，行尸走肉。沒有鏡子，我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大概像貼了皮的一副骨頭吧。

這間鐵牢的每一塊磚我都摸過，我都能清晰地記住它們的紋理了。可能明天我應該給這八百六十四塊磚起個名字，也許這樣就不會太無聊。

一席涼被抵不住秋寒，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又昏睡過去了。

“千尋救我！”從噩夢中驚醒，仿佛夢境與現實重疊，我覺得全身冰冷，心寒。本就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冷不防濕了衣裳，我止不住地哆嗦。無意識間喊出的名字更顯悲哀。

我咬著牙，盡力做出冷漠的模樣。雖已是窮途末路，但衣裳可濕，氣節不可失。

“怎么樣，這水舒服吧。就知道你裝睡。”眼前的女子鳳冠霞帔，濃妝艷抹。

我把頭偏向另一側，不理會她。我知道李書畫的伎倆，她就是折磨我，想看我跪地求饒的樣子。從我被關進這四方監牢開始，這樣的把戲一天不知道要上演幾次。習慣就好，我不會讓她順心如意的。

“抬起頭來！別給我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硬捏著我的下巴，湊近我的耳邊，“別害怕，今天是來做個了斷。”她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我只覺得寒氣逼人。

是啊，你贏了。

今天大概是冊封大典，震天動地的鑼鼓聲隨著細碎的微風飄進來，可我沒看出來多少喜氣，我只覺得吵鬧。

“別誤了吉時，皇后娘娘。”我微微一笑，對上她的眼睛。她的眉骨生的極好，卻長了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她算不上什么絕色傾城，但絕對擔得起誤國的惡名。我看見她睫毛微顫，不出片刻便推開了我。

“皇后娘娘，不管您信不信，賤婢雍和可是真心實意祝賀娘娘和皇上修得生生世世恩恩愛愛的。”我斜著眼睛向她看過去。

不管怎么折騰，她還是這副上不了臺面的樣子，不過三言兩語就這樣承受不住，我可是一片赤誠真心呢。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恨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不過，這好像也不是很重要。我不過片刻失神，她又做出這樣喜怒無常的樣子。她突然跳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求我啊，說不定我發發善心還能放了你。”

放了我？那又能怎樣呢，現在的我是面目全非。遭過無數次鞭刑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舊傷未愈，新傷又發。出去又能怎樣呢，這里的陽光再燦爛，也溫暖不了我。

“娘娘的大恩大德，賤婢萬不敢當。多謝，不必。”她用在我脖子上的力氣好像又小了幾分，我幸而又有了力氣說話。

“娘娘，賤婢曾有幸在萬歲爺身邊承過幾年恩，萬歲爺這人最愛干凈，一天要換好幾身干凈衣服，最惡污穢戾氣。娘娘這身婚服，做工如此上乘，想必請遍這天下匠工，也做不出第二件來。今日是娘娘大喜之日，萬一娘娘沾染了奴婢身上的氣味，萬歲爺可是要怪罪呢。”我怎會看不出來，她就是特意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不會讓她如愿。

她些許猶豫，放開我。

十年前，我和風千尋大婚當日，可是最好的禮節和規格。鳳凰翎，孔雀羽，六十個繡娘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八抬大轎將我抬進他的府邸。聘禮和我的嫁妝滿滿當當占據了一條街，舉國歡慶天作之合。我可是明媒正娶，皇上指婚。李書畫，拆散天作之合可是要遭天譴的，無論早晚。

跟著李書畫來的一個小廝又上前催了催，“娘娘，時辰差不多了。萬歲爺那邊已經在催了”

風千尋，這般等不及嗎。

她似乎瞥見我眼里的失落，仰天大笑，從大紅鈷金婚服里拿出一個蔥綠小瓶，仿佛炫耀一般，她提著它在我眼前晃了晃。

“好，李雍和，既然你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這是上好的蝕骨散。”她扔到我的眼前，低著頭看我。“怎么，不想要啊，那我……”她手還未有什么動作，我便拾起了這個小瓶。

她笑得很是得意，猙獰的面貌我不用看也能想象。

誰輸誰贏真的有這么重要么。

我說我可從沒想過要爭這一切，可是又有誰信呢。

眼睛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流出來。

我打開軟木塞，仰著頭喝了一口。

終于，要結束了嗎。李書畫的臉在我面前扭曲，宛如無常前來索命，我大笑。我回顧這一生，想留幾句話，又不知道該說給誰聽。恐怕這一世，也沒什么值得我去留戀的。我端詳著這蔥綠小瓶，我記得玫兒生前最愛穿蔥綠色的旗袍，這顏色最襯她俏皮……

不想了。

玫兒，姐姐來尋你了。

我仰頭，一飲而盡。

李書畫的臉變得模糊，我只能看見她張合的嘴，“可惜了五殿下，到現在還苦苦地尋著你。”五殿下，他……如驚雷般，我想起了這個男人。他許我朝朝暮暮，到頭了只是癡心錯付。

蝕骨散真名不虛傳，我全身燒的厲害，像被千萬只螞蟻啃食著。等一等，我還有話要問……李書畫，你站住……我奮力想要拽住她，但始終使不出力氣。喘不上氣，咽喉處仿佛被漿糊粘住，五臟肺腑都攪在一塊兒。

罷了。

我放開手，合上眼。

就讓往事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