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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降生
天星元年,冬至夜。二更時分,清脆的銅鑼聲在靜寂的寒夜里“當當”作響,由遠及近,與不知誰家傳來的斷續(xù)犬吠聲遙相呼應(yīng),更添幾分冬夜的蕭索與深邃。
司空府,攬月軒正房堂屋內(nèi),燭火通明,映得男子藏藍色暗云紋錦袍流光浮動,此人正是西夜國大司空伊幼清。此刻,他凝神屏息,在堂中焦灼地踱步,腰間懸著的流伊百福玉佩隨之輕擺,蕩開細碎清冷的玉鳴。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凝重,目光如炬,頻頻投向那扇緊閉的內(nèi)室門扉。
終于,一聲嘹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嬰兒啼哭,宛如破曉清音,驟然劃破了緊繃的空氣!
內(nèi)室門“吱呀”一聲打開,守在兩旁的丫鬟連忙打起厚厚的棉簾。一位四五十歲,紅光滿面卻步履穩(wěn)健的穩(wěn)婆,眼中難掩激動與一絲難以置信的敬畏,懷中緊裹著一個月白色的瑞獸呈祥錦緞襁褓,疾步至伊幼清面前,深深拜下,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意:“恭喜大人,是位千金!只是……只是……”穩(wěn)婆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快說!”伊幼清心中一緊,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
“大人請看!”穩(wěn)婆小心翼翼地將襁褓微微攤開些許,露出嬰兒一只緊握成拳的小手。令人驚奇的是,在那粉嫩小巧的拳頭指縫間,竟隱隱透出一抹溫潤柔和的紫色光暈!穩(wěn)婆屏住呼吸,極其輕柔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去掰開那初生嬰孩異常有力的小拳頭。
隨著小拳頭被緩緩打開,只見嬰兒小小的掌心中,赫然握著一枚通體溫潤、流光隱隱的紫色玉佩!那玉佩不過成人拇指指節(jié)大小,形狀古樸,似龍非龍,似鳳非鳳,表面天然生有玄奧的云紋,此刻正散發(fā)著柔和而神秘的紫光,將嬰兒粉嫩的手掌都映照得如同玉琢。這玉佩觸手生溫,絕非凡品,更詭異的是,它顯然并非產(chǎn)房之物!
“這……這是何物?!”伊幼清瞳孔驟縮,心中驚疑不定。他下意識地伸手去碰觸那枚奇異的玉佩,指尖剛觸及那溫潤的玉體,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入體內(nèi),讓他心神一震。
“老奴接生數(shù)十載,從未見過此等奇事!”穩(wěn)婆的聲音帶著敬畏的顫抖,“小千金……小千金竟是握玉而生!”
伊幼清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從穩(wěn)婆手中接過那溫軟的一團,連同那枚散發(fā)著神秘紫光的玉佩。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稀世圭臬。那玉佩在襁褓中依舊散發(fā)著柔和的紫暈,仿佛與嬰兒同源而生。
襁褓微松,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肌膚細膩瑩潤,恍若初雪凝脂,其上猶沾著晶瑩的淚露。又長又翹的睫毛如蝶棲花蕊,微微顫動。
伊幼清仔細端詳,不由驚嘆:“這眉眼……竟與純熙年少時一般無二!好!好!蒼天待我不薄!哈哈哈……”他開懷大笑,聲震梁塵,抱著襁褓竟毫不避諱,大步流星便跨入了內(nèi)室。
內(nèi)室已收拾得頗為潔凈,殘余的一絲血氣被濃郁的安神香滌蕩。床邊半垂著彤色的百子千孫紗帳,厚軟的鴨絨鴛鴦戲水錦被下,躺著的臉色蒼白卻難掩清麗的周氏——周純熙。
汗?jié)竦臑醢l(fā)緊貼鬢角,襯得她如雨后梨花般脆弱,然雙頰因激動浮起的淡淡紅暈,卻似朝霞映雪。
爽朗的笑聲伴著漸近的腳步聲清晰傳來,貼身伺候的唐嬤嬤立時帶著穂然、麥時等丫鬟婆子,利落地向伊幼清行禮問安。同時,兩只繡著如意伊紋的引枕已被迅捷地塞到周氏身后,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虛軟的身子。
“純熙,快看,我們的掌珠!還有……你看這個!”伊幼清聲音帶著難掩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先是將襁褓小心地放在周氏身側(cè),然后極其鄭重地攤開手掌,露出那枚依舊散發(fā)著柔和紫光的奇異玉佩。
周氏的目光瞬間被那玉佩吸引,眼中充滿了驚異:“這……這是何物?從何而來?”
“是薰兒……她握在手中出生的!”伊幼清沉聲道。
周氏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身旁的女兒,又看向那枚神秘的玉佩。
就在這時,伊幼清小心地將那枚玉佩輕輕放在襁褓之上,靠近嬰兒胸口的位置。
就在此刻,異象陡生!
那原本閉目安睡的小人兒,竟倏地睜開了雙眼!一雙眸子烏黑澄澈,竟似蘊藏了滿天星斗,又似深潭映月,流光隱隱!這雙不似凡塵嬰孩的眼,靈動地左右顧盼了兩圈,帶著初臨人世的懵懂與穿透迷霧般的清明,最終,那清亮得令人心悸的目光,竟穿透了初見的朦朧,先是落在了胸口那枚散發(fā)著紫光的玉佩上,仿佛與之呼應(yīng)般,那玉佩的紫光竟也微微一亮!接著,那目光才穩(wěn)穩(wěn)地、專注地鎖在了周氏的臉上!
“呀……”周氏撫向女兒臉頰的手驟然僵住,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與莫名的暖流瞬間席卷全身,她猛地抬眼,與同樣驚愕莫名、眼中寫滿難以置信的伊幼清四目相對!
侍立一旁的穩(wěn)婆目睹全程,早已驚得魂飛天外!她猛地屈膝跪倒,額頭深深觸地連拜兩拜,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與激動而劇烈顫抖,帶著難以言喻的敬畏:“天爺啊!紫氣東來,握玉而生,開眼識親!此乃……此乃亙古未有之大祥瑞啊!恭喜大人!賀喜夫人!小主兒神物相隨,福澤定當綿澤蒼生,庇佑門庭萬世昌隆!”
“哦?哈哈!好!天佑吾門!”伊幼清眸底的驚愕瞬間被深不見底的膺欣所取代!一聲洪亮長笑激蕩屋宇!他掃過滿屋猶帶驚色、此刻卻已盡染喜氣的仆從,霍然起身走到雕花槅扇窗前,聲音沉穩(wěn)有力,聲貫內(nèi)外:“夫人誕育有功,天賜明珠!穩(wěn)婆技藝精湛,接生得宜!闔府上下,同沐此喜!江沅,即刻傳令——府中上下,無論職守,人賞白銀十兩!穩(wěn)婆另賜赤金雙錠,云錦三匹!”
“謝大人厚賞!恭賀大人喜得千金!天佑司空府!”霎時間,屋內(nèi)外侍立的丫鬟婆子、小廝仆役,呼啦啦跪倒一片,叩首謝恩之聲此起彼伏,帶著由衷的敬畏與喜悅。整個攬月軒,乃至整個司空府,都沉浸在一片因這聞所未聞的祥瑞之兆而引發(fā)的歡慶之中!
伊幼清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溫潤依舊、紫光已漸漸內(nèi)斂的玉佩,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奇異暖意,看著襁褓中那雙依舊清亮、好奇打量世界的眼睛,心中思緒翻騰。這枚憑空出現(xiàn)的玉佩,與這甫生睜眼的女兒,究竟預(yù)示著怎樣的未來?是福是祲?
收緊手中的玉佩,隔絕了下人們?nèi)粲腥魺o窺視的目光。伊幼清目光微掃,唐嬤嬤即刻領(lǐng)著屋內(nèi)一眾丫鬟婆子無聲地退了出去。直到此刻,伊幼清似乎才真正從一連串的驚喜中緩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濃郁的安神香和奶娃娃特有的甜暖氣息,一種無比真實而柔軟的幸福感將他緊緊包裹。他目光落在妻子和女兒身上,方才在外間的所有威嚴與激動,盡數(shù)化為了繞指柔情。
“幼清,給她取個名字吧。”周氏柔聲道,目光須臾不離那小小人兒。小家伙竟也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望得周氏心頭發(fā)軟,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溫柔地漫了上來。
“嗯……”伊幼清沉吟片刻,眼中忽有光亮閃過,“是了!年前父親辭官,攜母親云游前,曾特意留下一只錦囊,說內(nèi)中已擬好兩個名字,待孩兒出世,依性別擇取即可。”
暖閣外雖有眾人,卻屏息靜氣,垂手侍立。伊幼清并未提高聲量,只如常喚道:“喬沐。”那名名喚喬沐的長隨便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槅扇窗邊,躬身聽命。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喬沐便捧著那只上了小廣鎖的黑檀木匣回轉(zhuǎn)。伊幼清從袖袋中取出一串精巧鑰匙,揀出其中一把,插入鎖孔輕輕一轉(zhuǎn)。匣蓋開啟,露出內(nèi)里深色絨襯上靜靜躺著的一枚絳紫色如意流云紋錦囊。他取出錦囊,解開系帶,抽出一張素箋。紙上墨跡蒼勁有力,正是老父的手筆,寫著兩個名字:南時,南薰。
“南時,南薰……”周氏湊近細看,輕聲念誦,秀眉微蹙,沉吟半晌,“父親大人所擬之名,向來寓意深遠。此二字……妾身愚鈍,一時竟未能參透其中深意。”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伊幼清低聲吟哦,目光變得悠遠,仿佛透過紙背看到了父親揮毫時的殷殷期盼。
他停頓片刻,含笑輕嘆:“父親大人即便已遠離廟堂,寄情山水,心中所念,依舊是天下萬民,盼風調(diào)雨順,物阜民安。罷,這孩子,便喚作南薰吧。愿她如和煦南風,帶來安寧與豐饒。”他抬頭看向妻子,目光溫柔而堅定:“我前幾日已遣了得力人手,循著父母游歷的路線去尋了。快馬加鞭,想必在薰兒百日之前,二老定能趕回,親眼見見這帶來祥瑞的孫女兒。”
他輕輕握住周氏的手:“今日辛苦娘子了,務(wù)必好生靜養(yǎng),萬事莫要操心。我已向陛下告了旬假,這幾日無需上朝。工部諸事,自有侍郎按章程督辦。明日一早,我便讓管事帶著我的手書和禮品,駕了暖轎去周府,將岳丈岳母大人接來小住幾日。一來讓二老看看你,二來也讓他們早早抱抱這外孫女,我們闔府上下,正好一同慶賀。”
“夫君思慮如此周詳,妾身……”周氏心頭暖意涌動,掙扎著便要起身。
“快安心躺著!”伊幼清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回引枕之上,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疼惜,“你我夫妻一體,何須說這些見外的話?當年若非岳丈大人獨具慧眼,不嫌家父官位清貴,力排眾議將你許配于我,更在我初入仕途時傾力提攜指點,何來我伊幼清今日?此恩此情,為夫刻骨銘心,永世不忘。”他凝視著妻子略顯蒼白卻難掩幸福的容顏,言辭懇切:“你嫁入我伊家以來,上敬公婆,下?lián)嵊鬃樱砼d夜寐,將偌大司空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上下無不感念。為夫心中,唯有敬重與感激,何來辛勞之說?更何況,你為我誕育維禹、維謙,如今又拼盡全力生下南薰,恩深義重。日后切莫再說什么‘惶恐’、‘辛勞’之詞了。”
聽著丈夫這番發(fā)自肺腑的言語,周氏只覺得一股暖流熨帖了四肢百骸,面頰微紅,眼角卻再次濕潤。她不由得想起當年,父親周老爺子親自修書,將在廬陵頤養(yǎng)天年的老友——帝師、前太傅江文泰先生請出山,只為給伊家子女開蒙授業(yè)。如今想來,父親當真是目光如炬,為她覓得了這般門第清貴、夫婿體貼的良緣。
思緒轉(zhuǎn)到孩子們身上。長子維禹天資聰穎,七歲便過了童生試,如今正在名聞天下的岳麓書院潛心向?qū)W。次子維謙雖才三歲,卻也早早開了蒙。更因江老太傅允諾來司空府坐館的消息不脛而走,引得朝中眾多勛貴重臣競相遞來拜帖,都想將自家適齡的嫡子嫡女送來附學。如今府中預(yù)備的學舍里,除了自家兩個男孩,林林總總,已有十來個金尊玉貴的小主子。
當初聽聞江老答應(yīng)來府授業(yè),伊幼清和周氏自是喜不自勝。可消息傳開后,拜帖幾乎踏破門檻。夫婦二人深知江老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本意只想請他教導自家?guī)讉€孩子,實在不忍心讓老人家過于操勞。礙于諸多同僚的情面和背后的勢力交織,加之當下朝堂不穩(wěn),皇帝生性多疑,在朝堂上將權(quán)衡之術(shù)運用的淋漓盡致,幾個皇子每日吵得不可開交。當下更是不宜多生事端,惹人無端猜忌。伊幼清硬著頭皮,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周旋,才婉拒了大部分請托。留下的這十來個孩子,皆是位高權(quán)重、根基深厚、實在推脫不開的幾家。每每想起,周氏都暗自慶幸,同時也隱隱憂慮:“虧得夫君處事圓融,手段得當,才擋回了那些情分稍淺或根基未穩(wěn)的請托。若真依著所有拜帖盡數(shù)收下,屆時二三十個嬌生慣養(yǎng)的娃娃鬧哄哄地聚在江老面前……以老人家的清高脾性,怕是真的會當場拂袖而去,屆時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那才真是無法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