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可以拿著補償金滾蛋的，可是我沒有，鬼使神差的。

這家公司里最后一個坐在我面前的員工是一個四十歲男人，昔日里他也風光過，就在今天以前，他是我的直接上級。

他笑起來，臉上已經是溝壑縱橫，歲月的白發已經攀上了這個男人的額頭。我其實不知道，他這是壓力白，還是少年白，反正，第一次見面，他就這樣。

“我們兩個人最多留下一個。”他平靜的對我說。我們兩個無須寒暄，無須客套，畢竟我們這樣平靜而麻木的遣散了整個公司的員工。最多的意思便是，他留下或者我留下或者我們都滾蛋。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留下。”四十歲——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當然是他留下。

不過是一份工作，我年輕，自然回答的灑脫。而四十歲的他，在這家規模只有五十人的小微企業中，擔任著不上不下的崗位——綜合部經理。工作對他來說，是養家糊口，自然意義非凡。

他笑了笑，如同第一次面試的時候給我的印象——溫和。

“這是錄用通知。”

我平靜的接過他遞來的offer，上面赫然的寫著我的名字、月薪、崗位，以及新單位醒目的印章。

“為什么？”任平我已經修煉了一番平靜的本事，此刻還是有些目光閃爍。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他又笑了笑，慈愛的如同一個父親。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父愛，不知道被父親疼愛的感覺。可是，我偏偏讀到這種感情。

“你合適。”

留給我這三個字以后，他就起身離開了，他不高，背部微駝，走路有些晃。他家里的情況，我聽說過一些，離異、父母雙親都是七十來歲的人了，沒有勞動能力，都靠他贍養。還有一個上初中的女兒，正值青春期叛逆。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對他的家庭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我只知道，這份錄用通知書，燙手。

于是，我沒有要那些補償金，而是決定去新單位報到，因為這是老張的恩情。

我叫錢蓓，有人叫我賠錢，有人叫我前輩。前者讓我難堪，后者讓我舒坦，你看，其實起外號，也有善惡之分。

可我其實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善是惡。我扯著勞動法和老板叫囂，讓他多賠點錢給員工，他說我是魔鬼，怎么會招了我這樣不為企業考慮的人事。

我拿著最后老板妥協的補償系數去和員工談好聚好散，員工說我是惡魔，是老板的一條狗。

只有老張說我善良，他說這一點上，他不如我。其實我知道，經過這件事，我也變的麻木了。

狹小的會議室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房東阿姨已經來收鑰匙了，罵罵咧咧，嘴巴里沒有一句干凈的話。

不能怪她，只能怪錢，因為公司決定解散后，自然沒有要付她房租的意思。半個月前，她就天天過來罵上兩個小時，不過那個時候，老板已經將公司賣了，拿著那筆錢去了國外，所有的事都是老張同她周旋、扯皮。

我背起包，將手里的一盒鑰匙都給了她，并說了聲再見，再也不見。

她好像并不領情，警惕的看著我，“你沒有備用鑰匙了吧。”

我其實感激她沒有說偷配鑰匙，盡管我倆都明白，她就是這個意思。我平靜的說，“沒有。”

就像有一個試用期員工問我，“我有補償金嗎？”

我說，“沒有。”

平靜而坦誠，可其實對方就是簡單粗暴的認為這是欺騙。

其實我好累，很想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新單位報到。

可是offer上寫的很清楚，未按時報道，視為候選人主動放棄崗位。

我不怕放棄崗位，但不想辜負老張的心意。

新單位在錦都市的CBD，寸土寸金的地方，我抬頭看著上方，高聳入云的大廈，陽光刺的我有些不真實。

前一天，我還籠罩在單位解散的陰郁中，今天卻要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去。老天啊，對人的要求還真高，調節情緒的時間，只給了我一夜。

我沒做好準備，卻也要迎難而上。因為錯開了上班高峰期，此刻的CBD看不太出來節奏很快，我對著太陽比了個心，深呼吸一口氣，就往電梯去。

只是我剛對著前臺小妹妹露出一個職業性微笑，就被她安排了工作。我很詫異，莫非前臺是老板？以我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抵足了是老板娘或是預備老板娘。

我笑著搖搖頭，算了，她讓我去招聘會，終究也沒什么錯。

就這樣，我又從CBD大樓里出來了，身上還多了一個易拉寶和一疊厚厚的傳單。

時間緊促，那位前臺妹妹，甚至沒告訴我，她們究竟要招什么崗位。

我到的時候，招聘會已經進行的如火如荼了。我趕緊找到了自己的展位，環視周邊一圈，周遭的人穿著打扮都比較隨意，形象氣質不佳，亂糟糟的氛圍像菜市場，憑我敏銳的洞察力，這是一場藍領工人的專屬招聘會。

我迅速地將易拉寶支好，大致瀏覽了一下招聘崗位，嘆了口氣。前臺妹妹這場硬塞的招聘會真是浪費時間，我實在沒有辦法將西裝革履的銷售經理與眼前這些樸實的工人聯系在一起。

職業不分貴賤，只有合不合適，不合適的就是浪費彼此時間。

于是我低下頭，干脆玩起了手機，與周遭的吵鬧格格不入，這并沒有什么，無效的工作不如不工作。

我正看的心安理得，突然感覺到有人叩著我的桌子，聲音有些大，生怕我的聽不著似的。

一個人投入的時候，最反感別人突然的召喚，人嚇人，是會出人命的。于是我一個手抖，也不知道點了什么，慌慌張張的抬起頭。

他與這周遭也是格格不入，修身的黑色西裝，骨節分明的雙手撐在我的展位上，頭低著，大概在看我展位上的宣傳單頁。

我迅速地捕獲到銷售的關鍵特征——西裝，立馬堆上熱情的笑容：“先生想找什么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