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深嘗了人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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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深深的話淺淺說,長長的路慢慢走
史鐵生
在科學的迷茫之處,
在命運的混沌之點,
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
不管我們信仰什么,
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我二十一歲那年》
扶輪問路
坐輪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個年頭,用過的輪椅也近兩位數了,這實在是件沒想到的事。一九八〇年秋天,“腎衰”初發,我問過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幾何?”她說:“閣下爭取再活十年?!倍际峭嫘Φ目谖牵济靼走@不是玩笑——問答就此打住,急忙轉移了話題,便是證明。十年,如今已然大大超額了。
那時還不能預見到“透析”的未來。那時的北京城僅限三環路以內。
那時大導演田壯壯正忙于畢業作品,一干年輕人馬加一個禿頂的林洪桐老師,選中了拙作《我們的角落》,要把它拍成電視劇。某日躺在病房,只見他們推來一輛嶄新的手搖車,要換我那輛舊的,說是把這輛舊的開進電視劇那才真實。手搖車,輪椅之一種,結構近似三輪摩托,唯動力是靠手搖。一樣的東西,換成新的,明顯值得再活十年。只可惜,出院時新的又換回成舊的,那時的拍攝經費比不得現在。
不過呢,還是舊的好,那是我的二十位同學和朋友的合資饋贈。其實是二十位母親的心血——兒女們都還在插隊,哪兒來的錢?那輪椅我用了很多年,搖著它去街道工廠干活,去地壇里讀書,去“知青辦”申請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風馳或鼠竄,到城郊的曠野上看日落星出……搖進過深夜,也搖進過黎明,以及搖進過愛情但很快又搖出來。
一九七九年春節,搖著它,柳青騎車助我一臂之力,乘一路北風,我們去《春雨》編輯部參加了一回作家們的聚會。在那兒,我的寫作頭一回得到認可。那是座古舊的小樓,又窄又陡的木樓梯踩上去“咚咚”作響,一代青年作家們喊著號子把我連人帶車抬上了二樓?!八故锹摇薄摿似岬哪镜匕?,受過潮的木墻圍,幾盞老式吊燈尚存幾分貴族味道……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餃子,讀作品,高談闊論或大放厥詞,真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所以,這輪椅殊不可以“斷有情”,最終我把它送給了一位更不容易的殘哥們兒。其時我已收獲幾筆稿酬,買了一輛更利遠行的電動三輪車。
這電動三輪利于遠行不假,也利于把人撂在半道兒。有兩回,都是去赴蘇煒家的聚會,走到半道兒,一回是鏈子斷了,一回是輪胎扎了。那年代又沒有手機,愣愣地坐著想了半晌,只好側彎下身子去轉動車輪,左輪轉累了換只手再轉右輪。回程時有了救兵,一次是陳建功,一次是鄭萬隆,騎車推著我走,到家已然半夜。
鏈子和輪胎的毛病自然好辦,機電部分有了問題麻煩就大。幸有三位行家做我的專職維護,先是瑞虎,后是老鄂和徐杰。瑞虎出國走了,后二位接替上。直到現在,我座下這輛電動輪椅——此物之妙隨后我會說到——出了毛病,也還是他們三位的事;瑞虎在國外找零件,老鄂和徐杰在國內施工,通過衛星或經由一條海底電纜,配合得無懈可擊。
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里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勸說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青天朗照、楊柳和風,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里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地活了,設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里跑著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于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并數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制了坐墊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兩側裝上支架,撐起一面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臺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F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療用品商店里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比。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制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里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么,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唯朦朧地都懷著希望?!?
那一輛自制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丑小鴨》雜志社送的,一輛正規并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銹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弊?。
除了這輛輪椅,還有一件也是我多么希望母親看見的事,她卻沒能看見: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說得了全國獎。
得了獎,像是有了點兒資本,這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了《丑小鴨》的“青島筆會”。雙腿癱瘓后,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干事你就別太要面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里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陜北,十八九歲。“文革”鬧得我們都只上到初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臉精神”,赤腳醫生孫立哲的醫道才得突飛猛進,在陜北的窯洞里做了不知多少手術,被全國頂尖的外科專家嘆為奇跡。于是乎我便也給自己立個法:不管多么厚臉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兒里湊。幸而除了兩腿不仁不義,其余的器官都還按部就班,便一閉眼,拖累著大伙兒去了趟青島。
參照以往的經驗,我執意要連人帶那輛手搖車一起上行李車廂,理由是:下了火車不也得靠它?其時全中國的出租車也未必能超過百輛。樹生兄便一路陪伴。誰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車由甘鐵生騎車推我到賓館),行李車廂內貨品擁塞,密不透風,樹生心臟本已脆弱,只好于一路揮汗談笑之間頻頻吞服“速效救心”。
回程時我也怕了,托運了輪椅,隨眾人去坐硬座。進站口在車頭,我們的車廂在車尾;身高馬大的樹綱兄背了我走,先還聽他不緊不慢地安慰我,后便只聞其風箱也似的粗喘。待找到座位,偌大一個劉樹綱竟似只剩下了一張煞白的臉。
《丑小鴨》不知現在還有沒有?那輛“?!弊峙戚喴?,理應歸功其首任社長胡石英。見我那手搖車抬上抬下著實不便,他自言自語道:“有沒有更輕便一點兒的?也許我們能送他一輛。”瞌睡中的劉樹生急忙弄醒自己,接過話頭兒:“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只管報銷就是。”胡石英欲言又止——那得多少錢呀,他心里也沒底。那時鐵良還在醫療設備廠工作,說正有一批中外合資的輪椅在試生產,好是好,就是貴。樹生又是那句話:“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去買來就是。”買來了,四百九十五塊,八三年呀!據說胡社長盯著發票不斷地咋舌。
這輛“福”字牌輪椅,開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歷史。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我,去看中國。先是北京作協的一群哥們兒送我回了趟陜北,見了久別的“清平灣”。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長春領了個獎;父親年輕時在東北林區待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聽著都耳熟。馬原總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說:“下了飛機就有火葬場嗎?”嚇得他只好請我去了趟沈陽。王安憶和姚育明推著我逛淮海路,是在一九八八年,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所謂“給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實是借口,那時我又一次搖進了愛情,并且至今沒再搖出來。少功、建功還有何立偉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艦隊的魚雷快艇。僅于近海小試風浪,已然觸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濤看似柔軟,一旦顛簸其間,竟是石頭般的堅硬。又跟著鄭義兄走了一回五臺山,在“佛母洞”前汽車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時被一塊巨石擋住。大家都說“這車上必有福將”,我心說是我呀,沒見輪椅上那個“?!弊??一九九六年邁平請我去斯德哥爾摩開會,算是頭一回見了外國。飛機緩緩降落時,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學問的話: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國呀!轉年立哲又帶我走了差不多半個美國,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扎著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大賭城……立哲是學醫的,笑嘻嘻地聞一聞我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逼鋵嵥睦锶靼住K约敝埼胰ィ褪桥挛乙坏巴肝觥本腿ゲ怀闪恕K恼軐W一向是:命,干嗎用的?單是為了活著?
說起那輛“?!弊州喴尉鸵肫鸬哪切┤四??如今都老了,有的已經過世。大伙兒推著、抬著、背著我走南闖北的日子,都是回憶了。這輛輪椅,仍然是不可“斷有情”的印證。我說過,我的生命密碼根本是兩條:殘疾與愛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搖車是早就搖不動了,“透析”之后連一般的輪椅也用著吃力。上帝見我需要,就又把一種電動輪椅泊來眼前,臨時寄存在王府井的醫療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時看見了,標價三萬五。她找到代理商,砍價,不知跑了多少趟。兩萬九?兩萬七?兩萬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著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買的!這東西有趣,狗見了轉著圈地沖它喊,孩子見了總要問身邊的大人:它怎么自己會走呢?據說狗的智力相當于四五歲的孩子,他們都還不能把這椅子看成是一輛車。這東西才真正是給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亂竄,出門可以獨自瘋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給條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從來不會跳。球呢,現在也打不好了,再說也沒對手——會的嫌我煩,不會的我煩他。不過呢,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
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只是經歷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誰想卻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壇的方向,想那園子里“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想那些個“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想那些個“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想我曾經的那些個想“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
有個回答突然跳來眼前:扶輪問路。是呀,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輪問路,扶輪問路?。〉@不僅僅是說,有個叫史鐵生的家伙,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也不只是說,史鐵生——這一處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經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說,譬如“法輪常轉”,那“輪”與“轉”明明是指示著一條無限的路途——無限的悲愴與“有情”,無限的蠻荒與驚醒……以及靠著無限的思問與祈告,去應和那存在之輪的無限之轉!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皭勖\”即是愛上帝——上帝創造了無限種命運,要是你碰上的這一種不可心,你就恨他嗎?“愛命運”也是愛眾生——設若那一種不可心的命運輪在了別人身上,你就會松一口氣怎的?而凡·高所說的“經歷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無限之問。
我的夢想
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歡什么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以及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總之我是個全能體育迷。當然都是從電視里看,體育場館門前都有很高的臺階,我上不去。如果這一天電視里有精彩的體育節目,好了,我早晨一睜眼就覺得像過節一般,一天當中無論干什么心里都想著它,一分一秒都過得愉快。有時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賽集中在一天或幾天(譬如剛剛閉幕的奧運會),那樣我會把其他要緊的事都耽誤掉。
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我能說出所有田徑項目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是由誰保持的,保持的時間長還是短。譬如說男子跳遠紀錄是由比蒙保持的,二十年了還沒有人能破;不過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處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這八米九〇的,而劉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實上比前者還要偉大,但卻不能算世界紀錄。這些紀錄是我順便記住的,田徑運動的魅力不在于紀錄,人反正是干不過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優美卻能從那奔跑與跳躍中得以充分展現,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來都顯得矯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虛。也許是我見過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劉易斯或者摩西跑起來,你會覺得他們是從人的原始中跑來,跑向無休止的人的未來,全身如風似水般滾動的肌膚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歡并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么舒展、輕捷、富于韻律;絕不像流行歌星們的唱歌,唱到最后總讓人懷疑這到底是要干什么。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體就好。我還設想,那時的人又會普遍比現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時的百米速度也會普遍比現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幾。作小說的人多是白日夢患者。好在這白日夢并不令我沮喪,我是因為現實的這個史鐵生太令人沮喪,才想出這法子來給他寬慰與向往。我對劉易斯的喜愛和崇拜與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辦法能使我變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來世能有那樣一個健美的軀體,今生這一身殘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夠的報償。
奧運會上,約翰遜戰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里別別扭扭別別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著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和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擁著約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心疼。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總想著劉易斯此刻會怎樣痛苦,不愿意再看電視里重播那個中午的比賽,不愿意聽別人談論這件事,甚至替劉易斯嫉妒著約翰遜,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說明還是劉易斯最棒;自然這全無濟于事,我竟然比劉易斯還敗得慘,還迷失得深重。這豈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來這豈不是發精神病么?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一個美的偶像被打碎了么?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陣再去樹立起約翰遜嘛,約翰遜的雄姿并不比劉易斯遜色。是因為我這人太戀舊,骨子里太保守嗎?可是我非常明白,后來者居上是最應該慶祝的事?;蛘呤莿⒁姿箾]跑好讓我遺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績。到底為什么呢?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見了所謂“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劉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钡亩x動搖了,繼而粉碎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舍“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設下永恒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決賽后的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決賽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個好樣的??磥硭缞W林匹斯山上的神火為何而燃燒,那不是為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敗,而是為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卻不可須臾或缺。我不敢說劉易斯就是這樣,但我希望劉易斯是這樣,我一往情深地喜愛并崇拜這樣一個劉易斯。
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領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個中午成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著局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后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我的白日夢到底該怎樣設計呢?千萬不要說,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個?不要這樣說,因為人活著必要有一個最美的夢想。
后來得知,約翰遜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為服用了興奮劑。對此我們該說什么呢?我在報紙上見了這樣一條消息:他的牙買加故鄉的人們說:“約翰遜什么時候愿意回來,我們都會歡迎他,不管他做錯了什么事,他都是牙買加的兒子?!边@幾句話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我二十一歲那年
友誼醫院神經內科病房有十二間病室,除去1號2號,其余十間我都住過。當然,絕不為此驕傲。即便多么驕傲的人,據我所見,一躺上病床也都謙恭。1號和2號是病危室,是一步登天的地方,上帝認為我住那兒為時尚早。
十九年前,父親攙扶著我第一次走進那病房。那時我還能走,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就是了。當時我有過一個決心: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
正是晌午,病房里除了病人的微鼾,便是護士們輕極了的腳步,滿目潔白,陽光中飄浮著藥水的味道。如同信徒走進了廟宇,我感覺到了希望。一位女大夫把我引進10號病室,她貼近我的耳朵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我說:“您說我的病還能好嗎?”她笑了笑。記不得她怎樣回答了,單記得她說了一句什么之后,父親的愁眉也略略地舒展。女大夫步履輕盈地走后,我永遠留住了一個偏見:女人是最應該當大夫的,白大褂是她們最優雅的服裝。
那天恰是我二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對醫學對命運都還未及了解,不知道病出在脊髓上將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我舒心地躺下來睡了個好覺。心想:十天,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三個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來的樣子了。和我一起插隊的同學來看我時,也都這樣想,他們給我帶來很多書。
10號有六個床位。我是6床。5床是個農民,他天天都盼著出院?!肮夥垮X一天一塊一毛五,你算算得啦,”5床說,“‘死病’值得了這么些?”3床就說:“得了嘿,你有完沒完!死死死,數你悲觀。”4床是個老頭,說:“別介別介,咱毛主席有話啦——既來之,則安之?!鞭r民便帶笑地把目光轉向我,卻是對他們說:“敢情你們都有公費醫療?!彼牢疫€在與貧下中農相結合。1床不說話,1床一旦說話即可出院。2床像是個有些來頭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贏得大伙兒的敬畏。2床幸福地把一切名詞都忘了,包括忘了自己的姓名。2床講話時,所有名詞都以“這個”“那個”代替,因而講到一些轟轟烈烈的事跡卻聽不出是誰人所為。4床說:“這多好,不得罪人。”
我不搭茬兒。剛有的一點兒舒心頃刻全光。一天一塊多房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一天好幾塊的藥錢、飯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何況為了給我治病家中早已是負債累累了。我馬上就想那農民之所想了:什么時候才能出院呢?我趕緊松開拳頭讓自己放明白點兒:這是在醫院不是在家里,這兒沒人會容忍我發脾氣,而且砸壞了什么還不是得用父母的工資去賠?所幸身邊有書,想來想去只好一頭埋進書里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個月!我平白地相信這樣一個期限。
可是三個月后我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厲害了。
那時我和2床一起住到了7號。2床果然不同尋常,是位局長,十一級干部,但還是多了一級,非十級以上者無緣去住高干病房的單間。7號是這普通病房中唯一僅設兩張病床的房間,最接近單間,故一向由最接近十級的人去住。據說剛有個十三級的從這兒出去。2床搬來名正言順。我呢?護士長說是“這孩子愛讀書”,讓我幫助2床把名詞重新記起來。“你看他連自己是誰都鬧不清了?!弊o士長說。但2床卻因此越來越讓人喜歡,因為“局長”也是名詞也在被忘之列,我們之間的關系日益平等、融洽。有一天他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插隊的?!?床說他的“那個”也是,兩個“那個”都是,他在高出他半個頭的地方比畫一下:“就是那兩個,我自己養的?!薄澳钦f您的兩個兒子?”他說對,兒子。他說好哇,革命嘛就不能怕苦,就是要去結合。他說:“我們當初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嘛?!蔽艺f:“農村?”“對對對。什么?”“農村?!薄皩r村。別忘本呀!”我說是。我說:“您的家鄉是哪兒?”他于是抱著頭想好久。這一回我也沒辦法提醒他。最后他罵一句,不想了,說:“我也放過那玩意兒?!彼陬^頂上伸直兩個手指?!笆桥??”他搖搖頭,手往低處一壓?!把??”“對了,羊。我放過羊?!彼上?,雙手墊在腦后,甜甜蜜蜜地望著天花板老半天不言語。大夫說他這病叫作“角回綜合征,命名性失語”,并不影響其他記憶,尤其是遙遠的往事更都記得清楚。我想局長到底是局長,比我會得病。他忽然又坐起來:“我的那個,喂,小什么來?”“小兒子?”“對!”他怒氣沖沖地跳到地上,說,“那個小玩意兒,娘個×!”說:“他要去結合,我說好嘛我支持。”說:“他來信要錢,說要辦個這個。”他指了指周圍,我想“那個小玩意兒”可能是要辦個醫療站。他說:“好嘛,要多少?我給。可那個小玩意兒!”他背著手氣哼哼地來回走,然后停住,兩手一攤,“可他又要在那兒結婚!”“在農村?”“對。農村?!薄案r民?”“跟農民?!睙o論是根據我當時的思想覺悟,還是根據報紙電臺當時的宣傳倡導,這都是值得肅然起敬的?!霸??!蔽覛J佩地說?!澳锪藗€×派!”他說,“可你還要不要回來嘛!”這下我有點兒發蒙。見我愣著,他又一跺腳,補充道:“可你還要不要革命?”這下我懂了,先不管革命是什么,2床的坦誠卻令人欣慰。
不必去操心那些玄妙的邏輯了。整個冬天就快過去,我反倒拄著拐杖都走不到院子里去了,雙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無可遏止地萎縮,這才是需要發愁的。
我能住到7號來,事實上是因為大夫護士們都同情我。因為我還這么年輕,因為我是自費醫療,因為大夫護士都已經明白我這病的前景極為不妙,還因為我愛讀書——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大夫護士們尤為喜愛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他們還把我當孩子。他們的孩子有不少也在插隊。護士長好幾次在我母親面前夸我,最后總是說:“唉,這孩子啊……”這一聲嘆,暴露了當代醫學的愛莫能助。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我,只能讓我住得好一點兒,安靜些,讀讀書吧——他們可能是想,說不定書中能有“這孩子”一條路。
可我已經沒了讀書的興致。整日躺在床上,聽各種腳步從門外走過;希望他們停下來,推門進來,又希望他們千萬別停,走過去走他們的路去別來煩我。心里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如果你不收我回去,就把能走路的腿也給我留下!我確曾在沒人的時候雙手合十,出聲地向神靈許過愿。多年以后才聽一位無名的哲人說過: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并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滅。
主管大夫每天來查房,每天都在我的床前停留得最久:“好吧,別急。”按規矩主任每星期查一次房,可是幾位主任時常都來看看我:“感覺怎么樣?嗯,一定別著急?!庇心敲葱┨烊频拇蠓蚨紒砜次遥诵r以內或以外,單獨來或結隊來,檢查一番各抒主張,然后都對我說:“別著急,好嗎?千萬別急?!睆乃麄冎斏鞯难哉勚形覞u漸明白了一件事:我這病要是因為一個腫瘤的搗鬼,把它打出來切下去隨便扔到一個垃圾桶里,我就還能直立行走,否則我多半就是把祖先數百萬年進化而來的這一優勢給弄丟了。
窗外的小花園里已是桃紅柳綠,二十二個春天沒有哪一個像這樣讓人心抖。我已經不敢去羨慕那些在花叢樹行間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輕人。我記得我久久地看過一個身著病號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著方步曬太陽。只要這樣我只想要這樣!只要能這樣就行了就夠了!我回憶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覺,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是什么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踢著它走是什么感覺。沒這樣回憶過的人不會相信,那竟是回憶不出來的!老人走后我仍呆望著那塊草地,陽光在那兒慢慢地淡薄,脫離,凝作一縷孤哀凄寂的紅光,一步步爬上墻,爬上樓頂……我寫下一句歪詩:輕撥小窗看春色,漏入人間一斜陽。日后我搖著輪椅特意去看過那塊草地,并從那兒張望7號的窗口,猜想那玻璃后面現在住的誰,上帝打算為他挑選什么前程。當然,上帝用不著征求他的意見。
我乞求,上帝不過是在和我開著一個臨時的玩笑——在我的脊椎里裝進了一個良性的瘤子。對對,它可以長在椎管內,但必須要長在軟膜外,那樣才能把它剝離而不損壞那條珍貴的脊髓?!皩Σ粚?,大夫?”“誰告訴你的?”“對不對吧?”大夫說:“不過,看來不太像腫瘤?!蔽矣媚抗庠谒械牡胤綄懴隆吧系郾S印?,我想,或許把這四個字寫到千遍萬遍就會贏得上帝的憐憫,讓它是個瘤子,一個善意的瘤子。要么干脆是個惡毒的瘤子,能要命的那一種,那也行。總歸得是瘤子,上帝!
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里,想,賭不賭一個愿?——要是它們能發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戰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后蓮子竟都發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根兒是傾向于賭的。我想傾向于賭事實上就等于是賭了。我想現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ㄟ@是明擺著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臺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里;為此我抓住床欄走,扶住窗臺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說,沒人知道。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皥A”,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伺候它們,坐回到床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它們,夜里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運了。并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音,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于要對我發發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說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閑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里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說,現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說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嫩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日,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著站起來,心想干嗎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后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干不過上帝。
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那個老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還有張護士長。八年以后和十七年以后,我兩次真的病到了死神門口,全靠這兩位老太太又把我搶下來。)我面向墻躺著,王主任坐在我身后許久不說什么,然后說了,話并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你會后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么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話,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感。有一年我去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發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院里從早忙到晚。我看著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里有數,知道我還不至于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著的路??墒俏也恢喇斈晡野犭x7號后,是誰最先在那兒發現過一團電線?并對此做過什么推想?那是個秘密,現在也不必說。假定我那時真的去死了呢?我想找一天去問問王主任。我想,她可能會說“真要去死那誰也管不了”;可能會說“要是你找不到活著的價值,遲早還是想死”;可能會說“想一想死倒也不是壞事,想明白了倒活得更自由”;可能會說“不,我看得出來,你那時離死神還遠著呢,因為你有那么多好朋友”。
友誼醫院——這名字叫得好?!巴省薄皡f和”“博愛”“濟慈”,這樣的名字也不錯,但或稍嫌冷靜,或略顯張揚,都不如“友誼”聽著那么平易、親近。也許是我的偏見。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還在鄉下插隊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并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霸踹M來的你們?”“咳,閉上一只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边@群插過隊的,當年可以憑一張站臺票走南闖北,甭擔心還有他們走不通的路。那時我搬到了加號。加號原來不是病房,里面有個小樓梯間,樓梯間棄置不用了,余下的地方僅夠放一張床,雖然窄小得像一節煙筒,但畢竟是單間,光景固不可比十級,卻又非十一級可比。這又是大夫護士們的一番苦心,見我的朋友太多,都是少男少女難免說笑得不管不顧,既不能影響了別人又不可剝奪了我的快樂,于是給了我十點五級的待遇。加號的窗口朝向大街,我的床緊挨著窗,在那兒我度過了二十一歲中最愜意的時光。每天上午我就坐在窗前清清靜靜地讀書,很多名著我都是在那時讀到的,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學著外語。一過中午,我便直著眼睛朝大街上眺望,尤其注目騎車的年輕人和5路汽車的車站,盼著朋友們來。有那么一陣子我暫時忽略了死神。朋友們來了,帶書來,帶外面的消息來,帶安慰和歡樂來,帶新朋友來,新朋友又帶新的朋友來,然后都成了老朋友。以后的多少年里,友誼一直就這樣在我身邊擴展,在我心里深厚。把加號的門關緊,我們自由地嬉笑怒罵,毫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兒什么——陜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臺燈幽寂的光線里,我開始想寫點兒什么,那便是我創作欲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么?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里晃動,給未來的日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激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出死谷;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圣的紀念。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后兩次不是我想去勾結死神,而是死神對我有了興趣。我高燒到四十多度,朋友們把我抬到友誼醫院,內科說沒有護理截癱病人的經驗,柏大夫就去找來王主任,找來張護士長,于是我又住進神內病房。尤其是二十九歲那次,高燒不退,整天昏睡、嘔吐,差不多三個月不敢聞飯味,光用血管去喝葡萄糖,血壓也不安定,先是低壓升到一百二,接著高壓又降到六十,大夫們一度擔心我活不過那年冬天了——腎,好像是接近完蛋的模樣,治療手段又像是接近于無了。我的同學找柏大夫商量,他們又一起去找唐大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他們決定:不。告訴他,他還不是白著急?然后他們分了工:死的事由我那同學和柏大夫管,等我死了由他們去向我父親解釋;活著的我由唐大夫多多關照。唐大夫說:“好,我可以以教學的理由留他在這兒,他活一天就還要想一天辦法?!闭媸侨瞬划斔拦砩衲魏纹洳坏?,冬天一過我又活了,看樣子極可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唐大夫就是當年把我接進10號的那個大夫,就是那個步履輕盈溫文爾雅的女大夫,但八年過去她已是兩鬢如霜了。又過了九年,我第三次住院時唐大夫已經不在。聽說我又來了,科里的老大夫、老護士們都來看我,問候我,夸我的小說寫得還不錯,跟我敘敘家常,唯唐大夫不能來了。我知道她不能來了,她不在了。我曾搖著輪椅去給她送過一個小花圈,大家都說:“她是累死的,她肯定是累死的!”我永遠記得她把我迎進病房的那個中午,她貼近我的耳邊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倏忽之間,怎么,她已經不在了?她不過才五十歲出頭。這事真讓人啞口無言,總覺得不大說得通,肯定是誰把邏輯擺弄錯了。
但愿柏大夫這一代的命運會好些。實際只是當著眾多病人時我才叫她柏大夫。平時我叫她“小柏”她叫我“小史”。她開玩笑時自稱是我的“私人保健醫”,不過這不像玩笑這很近實情。近兩年我叫她“老柏”她叫我“老史”了。十九年前的深秋,病房里新來個衛生員,梳著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芯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里話,卻滿身滿臉的鄉土氣尚未退盡。“你也是插隊的?”我問她。“你也是?”聽得出來,她早已知道了。“你哪屆?”“老初二。你呢?”“我六八,老初一。你哪兒?”“陜北。你哪兒?”“我內蒙。”這就行了,全明白了,這樣的招呼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這樣的問答立刻把我們拉近。我料定,幾十年后這樣的對話仍會在一些白發蒼蒼的人中間流行,仍是他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后世的語言學者會煞費苦心地對此做一番考證,正兒八經地寫一篇論文去得一個學位。而我們這代人是怎樣得一個學位的呢?十四五歲停學,十七八歲下鄉,若干年后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村待過了還有什么工作不能干的呢?同時學心不死業余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畢業之后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兵學員”,你又得設法摘掉這個帽子,考試考試考試這代人可真沒少考試,然后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位——比如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位的典型途徑。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小柏”變成“老柏”,那個衛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么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丈夫大體上也是這么走過來的,我們都是朋友了;連她的兒子也叫我“老史”。閑下來細細去品,這個“老史”最令人羨慕的地方,便是一向活在友誼中。真說不定,這與我二十一歲那年恰恰住進了“友誼”醫院有關。
因此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兒譏諷,仿佛這全是出于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并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于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于心又由于心,這才不斷。欲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里,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贊許并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贊許既在,告誡并不意指人們之間應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上帝已經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翩。公路終于修到,汽車終于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現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墒怯幸淮?,只一次,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院時已經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里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么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罢f呀!”“說,因為什么?”孩子囁嚅著?!拔?,怎么不說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焙⒆拥吐曊f?!耙驗樘詺??!焙⒆友a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規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于會有人先開口,語調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松了一口氣。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么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么?再不淘氣了還不行么?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并且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并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么錯誤呢?),但它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號時,我見過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四十歲。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二十四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日期已定,行裝都備好??擅\無常,不知因為什么屁大的一點兒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里因為一次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然后還等著他,等著他同意跟她結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么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么簡單,而且再想調回北京也不這么簡單,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就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后,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是你又為什么要結婚呢?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么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面在心里,結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里。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干嗎不能跟她結婚呢?”他說:“這你還不懂?!彼f:“這很難說得清,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彼f:“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蔽夷菚r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么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說:“不,我不這么認為。”她說:“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彼烈髁季茫f:“真的,跟你說你現在也不懂。”十九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在該已經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只聽說他們后來還是分手了。十九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歷了,現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么,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無論她是什么,她都很少屬于語言,而是全部屬于心的。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而設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二十一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院,這是我走進醫院時怎么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后的年月里,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余光中
所謂鄉愁,
如果是地理上的,
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
帶你到熟悉的門口,
就可以解決了。
如果是時間上的呢,
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
所有的門都閉上了,
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
——《沒有鄰居的都市》
沒有鄰居的都市
一
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么我背棄了臺北?我的回答是:并非我背棄了臺北,而是臺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絕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臺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臺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臺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么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臺北,少去臺北,怕去臺北,絕非因為我忘了臺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臺北——我的臺北,從前的臺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臺北;無論我是坐國光號從西北,或是坐自強號從西南,或是坐華航從東北進城,那個臺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于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臺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么“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么遙遠,什么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臺北的街上。
所謂鄉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臺北的門口,卻發現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里面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么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么,一切可以從頭來起。臺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臺北盆地是我的回聲谷,無窮的回聲繞著我,祟著我,轉成一個記憶的旋渦?!?
二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然還在那里。臺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模小得多了。如果臺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谷,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谷,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一一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然仍在那里。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的歷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段膶W雜志》的時代,發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志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生,夏濟安因興奮而赧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里,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沒。那當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淹遠歲月。后來黃用家也遷去一一三巷,門牌只差我家幾號,一陣風過,兩家院子里的樹葉都會前后吹動的。
赫拉克利特說過:“后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睍r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峽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期,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之產,交給了晚來的洪范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只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土,至少也算我的市井、街坊、閭里和故居。若是我患了夢游癥,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游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臺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形狹隘。曾經是扶?;ā⒕胖馗鹧谟车陌珘︻^,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在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凄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里,知道巷子里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著機車的噪音。巷里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關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難聯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干凈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月光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掩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三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中央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臺,插班臺大外文系三年級,立刻認真向“《中央副刊》”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夠我帶女友去看一場電影,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后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聽到前院啪嗒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后一行詩,只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剎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志、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剎車聲后,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左腳點蹬,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面的雙輪踩得出哪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鐘就到了。
臺大畢業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并馳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于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么“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后受訓、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系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便留在臺北做起翻譯官來。我先后在聯絡局與第三廳服役,直到1956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臺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翹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面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上了南京東路,并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臺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手盡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癥”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臺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鐘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面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見不到幾輛,只有陰云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臺北市,今日回顧起來,只像一個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后,臺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臺北,像裹在所有臺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質的秒針,不留情面地追逐著所有的臺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里驚醒。只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資訊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只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面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莎,以桶為家的第歐根尼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墻下,每到夜里,總有一群夢游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少,或佝僂,或蹲踞,向年淹代遠的一堆堆一沓沓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臺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后,全家人合唱圣歌,天倫之樂隨安詳的旋律飄過墻來。四十年后,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拼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臺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憶發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電腦的背后,傳真機和移動電話的另一面。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輛三輪車。
假如我有九條命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就可以專門應付現實的生活。苦命的丹麥王子說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現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于辦手續;辦手續最煩的一面莫過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關發的,當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塞滿了的細長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么填得進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閱。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看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親契闊談宴,現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門,只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孫女。岳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1],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housewife),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househusband)。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該細加體會,切勿視為當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么能干又負責,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只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嘗”,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新男人”當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來。窮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窮,卻窮于時間,在“夠朋友”上面只敢維持低姿態,大半僅是應戰。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再無余力和遠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信網了。演成近交而不遠攻的局面,雖云目光如豆,卻也由于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涌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里就稱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只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只讀名門正派的書,立志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規矩矩地治學;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生,畢竟范圍有限,題目有形。學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后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務,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而無所成名”,能經常與學生接觸,產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該完全用來寫作。臺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臺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并行不悖。后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真的藝術家不把藝術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園里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濒敱舅勾鸬溃骸板e了,藝術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标懹卧娫疲骸翱辞卮伟钪?,惜哉千萬不一施??栈赜⒏湃牍P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标懹握J為杜甫之才應立功,而不應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贊成魯本斯的看法,認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后,是由于他的藝術,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不但可以認識世界,亦可以認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游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做旅伴,這一點只怕徐霞客也要艷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只是淺游而已。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朱光潛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
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領略得的快樂,
生機是生活發揚所需要的力量。
——《談休息》
談休息
一般人以為多延長工作的時間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說,一天能走一百里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里路,如此天天走著不歇,無論走得多久,都可以維持一百里的速度。凡是走過長路的人都知道這算盤打得不很精確,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動。我們走路的秘訣,“不怕慢,只怕站”,實在只有片面的真理。永遠站著固然不行,永遠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遠,不站就須得慢,有時延誤事機;而偶爾站站卻不至于慢,站后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辦法。我們中國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慢條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著挨,說不做而做著并沒有歇,說做并沒有做出什么名色來。許多事就這樣因循耽誤了。我們只講工作而不講效率,在現代社會中,不講效率,就要落后。西方各國都把效率看成一個迫切的問題,心理學家對這問題作了無數的實驗,所得的結論是,以同樣時間去做同樣工作,有休息的比沒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比如說,一長頁的算學加法習題,繼續不斷地去做要費兩點鐘,如果先做五十分鐘,繼以二十分鐘的休息,再做五十分鐘。也還可以做完,時間上無損失而錯誤卻較少。西方新式工廠大半都已應用這個原則去調節工作和休息的時間,其實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費時間。此外還有精力的損耗更不經濟。拿中國人與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齡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別。我們到五六十歲就衰老無能為力,他們那時還正年富力強,事業剛開始,這分別有多大!
休息不僅為工作蓄力,而且有時工作必須在休息中醞釀成熟。法國大數學家潘嘉賚研究數學上的難題,苦思不得其解,后來跑到街上閑逛,原來費盡氣力不能解決的難題卻于無意中就輕輕易易地解決了。據心理學家的解釋,有意識作用的工作須得退到潛意識中醞釀一陣,才得著土生根。通常我們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后,表面上似在休息,而實際上潛意識中那件工作還在進行。哲姆士有“夏天學溜冰,冬天學泅水”的比喻。溜冰本來是前冬練習的,今夏無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肌肉技巧卻恰在此時凝固起來。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學習都如此。比如我們學寫字,用功甚勤,進步總是顯得很慢,有時甚至越寫越壞。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時候再寫,就猛然覺得字有進步。進步之后又停頓,停頓之后又進步,如此輾轉多次,字才易寫得好。習字需要停頓,也是因為要有時間讓筋肉技巧在潛意識中醞釀凝固。習字如此,習其他技術也是如此。休息的工夫并不是白費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
《佛說四十二章經》里有一段故事,戒人為學不宜操之過急,說得很好:“沙門夜誦迦葉佛遺教經,其聲悲緊,思悔欲退。佛問之曰:‘汝昔在家,曾為何業?’對曰:‘愛彈琴?!鹧裕骸揖徣绾危俊瘜υ唬骸圾Q矣?!壹比绾??’對曰:‘聲絕矣。’‘急緩得中如何?’對曰:‘諸言普矣?!鹪唬骸抽T學道亦然。心若調適,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惱,行即退矣。’”我國先儒如程朱諸子教人為學,亦常力戒急迫,主張“優游涵泳”。這四個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后的慢火煨,緊張工作后的潛意識的醞釀。要“優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學和治事,第一件事是清明在躬,從容而靈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放得下。急迫躁進最易誤事。我有時寫字或作文,在意興不佳或微感倦怠時,手不應心,心里愈想好,而寫出來的愈壞,在此時仍不肯丟下,帶著幾分氣忿的念頭勉強寫下去,寫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寫仍是要不得,于是愈寫愈煩躁,愈煩躁也就寫得愈不像樣。假如在發現神思不旺時立即丟開,在鄉下散步,吸一口新鮮空氣,看著藍天綠水,陡然間心曠神怡,回頭來再伏案做事,便覺精神百倍,本來做得很艱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現在做起來卻有手揮目送之樂,輕輕易易就做成了。不但作文寫字如此,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時必須精神飽滿,工作成為樂事。一有倦怠或煩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擱下休息一會兒,讓精神恢復后再來。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領略得的快樂,生機是生活發揚所需要的力量。諸葛武侯所謂“寧靜以致遠”就包含生趣和生機兩個要素在內,寧靜才能有豐富的生趣和生機,而沒有充分休息做優游涵泳的功夫的人們決難寧靜。世間有許多過于苦的人,滿身是塵勞,滿腔是雜念,時時刻刻都為環境的需要所驅遣,如機械一般流轉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沒有一點生人之趣。這種人是環境壓迫的犧牲者,沒有力量抬起頭來駕馭環境或征服環境,在事業和學問上都難有真正的大成就。我認識許多窮苦的農人,孜孜不輟的老學究和一天在辦公室坐八小時的公務員,都令我起這種感想。假如一個國家里都充滿著這種人,我們很難想象出一個光明世界來。
基督教的《圣經》敘述上帝創造世界的經過,于每段工作完成之后都贅上一段說:“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看,每一件都很好!”到了第七天,上帝把他的工作都完成了,就停下來休息,并且加福于這第七天,因為在這一天他能夠休息。這段簡單的文字很可耐人尋味。我們不但需要時間工作,尤其需要時間對于我們所做的事回頭看一看,看出它很好;并且工作完成了,我們需要一天休息來恢復疲勞的精神,領略成功的快慰。這一天休息的日子是值得“加福的”“神圣化的”(《圣經》里所用的字是Blessed and sanctified)。在現代緊張的生活中,我們“車如流水馬如龍”地向前直滾,不曾留下一點時光做一番靜觀和回味,以至華嚴世相都在特別快車的窗子里滑了過去,而我們也只是回戲盤中的木人木馬,有上帝的榜樣在那里而我們不去學,豈不是浪費生命!
我生平最愛陶淵明在自祭文里所說的兩句話:“勤靡余勞,心有常閑”,上句是尼采所說的達奧尼蘇司的精神,下句則是亞波羅的精神。動中有靜,常保存自我主宰。這是修養的極境。現代人的毛病是“勤有余勞,心無偶閑”。這毛病不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憊,于事勞而無功,而且使人心地駁雜,缺乏沖和弘毅的氣象,日日困于名韁利鎖,叫整個世界日趨于干枯黑暗。但丁描寫魔鬼在地獄中受酷刑,常特別著重“不停留”或“無間斷”的字樣。“不停留”“無間斷”自身就是一種懲罰,甘受這種懲罰的人們是甘愿人間成為地獄。上帝的子孫們,讓我們跟著他的榜樣,加福于我們工作之后休息的時光??!
談人生與我
朋友:
我寫了許多信,還沒有鄭重其事地談到人生問題,這是一則因為這個問題實在談濫了,一則也因為我看這個問題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樣重要。在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這個濫題來討論者,并不是要說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過把我自己平時幾種對于人生的態度隨便拿來做一次談料。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后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并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飯是多么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里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么簡單的事,無量數人和無量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宰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像莊子所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么,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在它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覺得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么?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么苦惱呵!我說,人們并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這并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里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后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游在水中的魚,然后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獸,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并不是難事??鬃铀^“知命”,孟子所謂“盡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義文,做我的護身符。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于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后臺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后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斗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須似的。他們說這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忿地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是喜?。缓螞r他又麻又丑,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之喜劇了。這件事和英國文學家哥爾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氣忿地說:“哼,在別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在閑靜寂寞的時候,我把這一類的小小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里哀所描寫的達爾杜弗和阿爾巴貢,生命更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在幾年前做的《無言之美》里曾說明這個道理,現在引一段來:
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面看來,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已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更沒有努力奮斗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如何能嘗創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這個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號所發表的《缺陷論》里也說得很透辟。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后的人唏噓贊嘆?以李太白那樣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擬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有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悲劇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實行,總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消,不說你勾消不去,就是勾消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臺或站在后臺時,對于失敗,對于罪孽,對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贊。
朋友,我感謝你費去寶貴的時光讀我的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厭倦,將來我也許常常和你通信閑談,現在讓我暫時告別罷!
寫過十二封信給你的朋友
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