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三月，大梁城本該一片春寂。

玉柳輕垂，飛絮如雪。各處榆樹梢頭，都被人掛上了紅綢子。

堪稱春風徐來且著花。

南街響起竄天的炮仗聲，迎親隊伍從南來，往北去，去的還是天子腳下富貴地。畢竟是丞相娶親，娶親之人則是將門嫡女葉凝。

虛名將門卻也是高門貴女。

外頭熱鬧如斯，轎子里葉凝打著盹，又夢見涼州城的風光。結果睡得投入，差點栽了跟頭。

“夫人您怎么了？”喜婆疑聲詢問。

葉凝嘆口氣，“無礙?！?

不是夢就好了。

成個親竟如此麻煩，什么禮那個節的……她本就討厭繁瑣禮節，這下好了，一入虎穴深似海。

她寧愿一輩學繁文縟節，也不進那顧府門。

外頭一聲“落轎！”

葉凝更沒好心氣兒了。喜婆聲音太吵，鞭炮聲也吵，她心煩。

丞相府門階前，顧延穿著一身大紅婚服坐于椅上，面目平和，眼底如一口古井，不知藏何。

玄衣儐相走到顧延身旁，只聽他高聲唱道：“請新郎三射……”

腦中弦緊繃，葉凝雙手緊握住了求吉利保平安的蘋果，額頭上也因此沁了些汗。

出府前，嬤嬤送她的那句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一字一字占據她心頭。

她不信命，但也不能抗命。

當三道箭矢穿過風，跨過時間的距離，悶聲觸碰到簾子，又猝然落地。

葉凝心底茫然好似當年孤身遠去涼州，一直都身不由己。

儐相高聲唱道：“三下中轎門，使離邪魔道。新郎三踢轎，家門喜常交。”

簾門被拉開，葉凝透過紅蓋頭看不見什么，卻想顧延此刻的心情大概和她一樣吧。

半晌她才聽見喜婆婆叫她。

喜婆大著聲音道：“夫人，奴瞧大人腿腳不便，踢轎不如免了?！?

葉凝：“免了？不如磕頭什么的也都免了吧？”

她低聲一笑，喜婆登時后怕，哪邊能得罪誰她還是有數的。

“夫人別這么說，您說奴婢都無可以，但您難免要顧及下……”

葉凝冷聲道，“婆子，你太聒噪了，我自有數?！?

喜婆啞然，回頭望了眼，見那邊沒什么動作，于是慢慢退下。

葉凝聽外頭寂然一片，暢然道：“圣祖常言我大梁以禮服萬民，是以萬民歸一。葉凝時刻謹記尊上教誨。即便先前，葉凝也未有言語。凡世間萬事你來我往，這踢轎禮是禮，葉凝安心等夫君行禮也是禮。相信您也想看到今日之事有個圓滿，望顧相體諒?！?

在外眾人將葉凝這話聽得明明白白，不免聲聲指責，將她貶的一無是處。

“無德啊！顧丞相都那樣了，這葉凝居然那么不識好歹！”

“不懂退讓！不就一回踢轎禮，少一回又不是結不成。我看啊，日后顧丞相這日子可有的鬧了?！?

……

顧延顏色未改，好像從始至終這場親事都與他無關。

眾人翹首以盼許久，顧延手扶著椅子慢悠站起，臉色稍有歉意道：“是長笙考慮欠妥，夫人切莫生氣。今日長笙未親迎本就有錯，最后這踢轎禮長笙自然不能推辭?！?

葉凝整張臉隱在蓋頭下，腦海中反復賞味顧延剛才之言。

她笑了，然后悠悠說道：“多謝夫君體諒?！?

百姓無不聽到轎內之笑，卻也不敢如剛才那般隨意指摘，只是一陣唏噓。

不知是誰起了哄，“這才是咱們大梁風光霽月的顧相啊，顧相萬安，夫人萬安！”

于是畫風斗轉，場上皆是吹呼顧相識禮，是城中百姓識禮的旗幟，是萬民學禮的標桿。

“咚——咚——咚。”

一腳一聲，聲聲隨心入耳。

“禮成?！?

“夫人，請?！?

顧延立在外頭，凝神看向飄揚的門簾，喜婆掀起門簾，他伸出右手。

這丞相夫人，真不是她可以當得起的。自知道被賜婚后，每夜夢回，她便拿出安慰的話——躲不掉他，就受著她。

來自掌心的溫度，將她拉回了現實。

……

天邊晚霞悄然退卻，出席婚宴的賓客在前院吃喝玩樂，葉凝所在的后西院相比之下十分安靜。

打發時間的空余，葉凝淺睡了會兒。沒過多久，門外侍女柔聲請安，“相爺，夫人在里頭等候多時了?！?

顧延點了點頭，而侍衛六七將其推入房內。

六七看向榻上睡著的葉凝，眼底閃過一絲不滿，但身為侍衛也不敢冒犯，“主子，屬下告退了。”

葉凝本只是假寐，忙了一整天最后成了真睡，只不過睡得不踏實，頭上金飾重的很，磕死她了。

她耳目清明，一早便聽到了外頭的聲音。于是假裝睡著，又若無其事挪移到床角邊。

葉凝等了許久也沒見顧延有什么動作，偷偷掀起蓋頭，還沒完全看見，聽到某人開口，趕緊把頭巾放下。

顧延語調好奇，“夫人醒了？夫人剛剛看什么？”

“沒什么?！比~凝收回目光。

“夫人如此說，長笙怕是要以為夫人乍見我一面，頓生歡喜不敢開口罷了。”

“怎么可能！”

說完她便耳朵發熱。

顧延垂眸繼續道：“與夫人三年一別，昔日別離情景至今彌新，當真新鮮。再見如今日，倒也兜兜轉轉?！?

“呵呵，相爺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這臉上被人畫王八的情景，實在丟人，不如早些忘記的好?！?

顧延：“我不覺得?！?

聽到此話，葉凝笑道：“我給相爺畫一個？”

“這倒不必。”

“相爺，細想當年你我之交情，倒也不必此刻去敘舊情?！?

她心底害怕，面對昔日同門兼死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顧延“哦”了一聲，尾調拉長，溫柔眉眼里噙著笑意，“夫人意思對，我們該做正事情了?！?

葉凝瞪大眼睛，雖然隔著紅頭巾，她覺得自己這樣一定很滑稽。

猶豫了半晌，“你到底是誰？我怎么瞧著，你現在說話做事好似變了個人?！?

對方并不應答。

“相爺？”

“顧延？”

葉凝察覺不對，剛想掀起蓋頭，忽然發覺旁邊的喜被凹陷下去。

他坐過來了?。?！

她瞬間雞皮，往右偏偏，再往右偏偏。

“夫人，旁邊已無余地。你在躲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