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囂:一個中國半農(nóng)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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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臘八走在塵囂之外
臘八是他喜歡的節(jié)日。雖然是寒冷的季節(jié),忙了一年的家人,從這天開始,就忙著年關的事了。家里會在這一天吃粥,與城里人平常熬粥相反,這一天家里的粥特別稠,雖說仍然只有苞谷面,但這粥卻是為改善伙食而故意為之的,家人把這樣的稠粥叫馓飯。也只是比普通的粥稠了許多而已,由于稠了,這馓飯就喝不起來,只能叫吃馓飯了。所就的下飯菜,是北方農(nóng)村有的黃菜,原料是大白菜和鹽巴。秋后收割,把白菜洗干凈,然后開水鍋里過一水,涼下來后撒上鹽粒,用一塊大石頭壓在缸里窩著,冬三月從冰碴兒中撈出來,菜葉由于鹽的腌漬已經(jīng)發(fā)黃,所以叫黃菜。同時,發(fā)酵后的黃菜有了一股酸味,也有人叫它酸菜,雖然也不算錯,但與常人叫作酸菜的漿水,卻是沒有絲毫關系。對于過去隴東鄉(xiāng)村的農(nóng)戶,困難的年月,窖里除了幾顆洋芋外,黃菜就成了冬季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蔬菜了。
小的時候,他很喜歡過臘八,不僅這天能吃到馓飯,重要的是,家里漸漸有過年的味道了。日子雖然同樣辛勞,辛勞中卻有了期盼的甜味。爸爸媽媽在隊里干活去了,兩個姐姐去公社的工地平田整地,過年時家里人吃的面,就要他們幾個去磨。院子的角落有一個磨坊,兄弟幾個的個頭也就磨臺那么高,磨擔總是頂著下巴,磨子雖然轉著,面卻下得十分緩慢。為了盡快把面磨好,他們就拼命用棍子捅磨眼,好像這樣糧食就能磨得快似的。讓他難受的是,他們幾個的脖子上都戴著鐵繩和項圈,在磨擔的擠壓下十分難受。那是為了讓他們長命拴上去的,只有用鐵繩和項圈拴著,他們的命才能變得硬起來,也不能隨便取下來,誰取下來誰就要挨爸爸的打。由于大人都不在家,他們會推著磨子瘋跑一陣,然后滿頭大汗地在院子里跳方格,或者打上一陣牛兒,也就是外邊所說的陀螺。牛兒是爺爺為他們刮好的。大哥的牛兒尖尖上釘了一顆滾珠,轉得十分靈動,一鞭子吆過去,可以轉上好一陣子;他的牛兒是沒有滾珠的,要拼命地吆著才會轉,勁兒使得不對了,牛兒會一頭撞在臺子上死掉。他十分眼饞大哥的牛兒,就偷偷地將大哥牛兒上的滾珠剜下來,釘在了自己的牛兒上,大哥會和他拼命搶奪,最后總是兩個人替換著吆大哥的牛兒。
臘八最讓他開心的,還是挖冰馬、放冰馬。雖然叫冰馬,其實也只是一些挖的時候敲打成各種各樣的冰塊而已。天還沒亮,大哥就會叫醒他,兩個人背上背篼,有的時候也會領著老三老四,拿上洋鎬和鐵锨去河里。他的老家在靜寧縣張家小河村,圍繞著村子的,有三條常年流淌的小河,其中的一條就叫張家小河。他們將冰面敲開,把挖好的冰馬裝上滿滿的一背篼,然后回家,把這些冰馬分別放在每個房間的門纘上,還有放糧食的閂閂上、鍋臺上、磨臺上、院墻上,甚至連豬圈、牲口圈的墻上也要擺放。
冰馬在陽光下會發(fā)出斑斕的光,會慢慢地消融。閂閂一般都在陰面房里,是用麥草結成辮子圍起來的,糧食雖然不多,閂閂也很小,放在閂閂上的冰馬卻最大。由于在陰面,冰馬雖然放在草辮子上,卻是融化得最慢的,有時候到了正月十五他們放燈盞的時候,仍然還有一個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馬的架子,冰馬的中間有了無數(shù)細密的小孔,看上去像是一個透明的蜂巢。這也是最讓他們感到高興的,因為當?shù)孛袼渍J為,這樣的小孔越細密,表示來年的糧食越是有個好的收成。正是因為這樣,他們總會把最大最干凈的冰馬放在閂閂上。
放完冰馬后,他們意猶未盡,會忘了爸爸交代的磨面任務,有的背著背篼,有的拿上掃帚和柳耙條,借著拾雁糞和掃“毛衣”,偷跑到河里去滑冰了。冰面上飛速滑動的牛兒被他們吆著,追逐著,輕輕地一鞭子過去,牛兒在冰面上會飛出去,他們大呼小叫地拼命滑冰,一個不小心,就會橫躺著向牛兒滑去。這個時候的牛兒,會腆著圓圓的肚皮,晃動著腦袋在原地打轉,微微的晨曦中,牛兒的四周漾動著虛幻的光暈,他們的眼睛好像定在了牛兒身上,心卻像那光暈一樣地漾動著、漾動著,好像要離開了自己的胸腔一樣。大雁停在河邊喝水,也吃冬麥的根莖,河灘上會留下一撮撮雁糞,“毛衣”就是地皮上的草衣,多在河岸荒地的地埂上,用柳耙條把草衣掃斷,連土帶著掃在一起,都是用來煨炕或者填炕,所以不必過分仔細。等他們的肚子餓扁了回家時,背篼里已裝滿了草衣和雁糞,即使沒有磨面,爸爸也不會罵他們的。
夜深了,地里回來的媽媽和兩個姐姐會替他們去磨面,他就和大哥拿上筆硯,去隔壁的二爺爺家,和表姐一起描窗眼了。表姐的窗眼底子很多,有喜鵲、麻雀,有梅花、菊花、水仙、竹葉,有熊貓、小雞等不同的花樣。他們把裁好的窗眼放在底子上,照著描出樣子來,然后再用藍色、紅色、黃色、綠色等顏色填描出花窗眼,由于紙張很少,描得就特別小心,生怕弄壞了其中的一張。表姐自然描得最快最好,但他們卻舍不得把窗眼給表姐代描,表姐罵他們小氣鬼,他的耳朵能燒上好一陣子,可兩只手仍然緊緊按住了自己的窗眼,生怕窗眼會自己跑到表姐的手里。
這樣的描窗眼多是在油燈下抽空完成的,他們的手幾乎都是皴裂的,描出來的窗眼卻十分好看。當他們回家以后,磨坊里的磨面聲仍然轟轟轟地傳來。幼年時的冬天,連月亮也是寒冷如冰,但磨坊里的腳步聲,總是會讓月光慢慢地溫暖起來。
弟妹們也會睡得很晚,坐在磨坊的門檻上拜姐姐:“雙幫雙,拜姐姐,花園里一個花姐姐。你撣胭脂我撣粉,一撣撣了個油吹餅,我的半個你吃了,你的半個放下喂羊,把羊喂得壯壯的,拉到城里告狀去。告了個啥狀?告了個扁擔狀。扁擔不會擔水,一擔一個豬嘴,豬嘴不會挖辣辣,一挖一個小媽媽,小媽媽不會養(yǎng)娃娃,一養(yǎng)一個小大大……”就在這拜姐姐的兒歌聲中,他們姊妹七個在一起長大。
童年的臘八時節(jié),有一個寧夏的大大會來村子里,給有磨子的人家鏨磨子,他們忙著端水的端水,端飯的端飯。他照例會在二爺爺家描窗眼,弟弟妹妹的聲音,總是很清晰地從院墻的另一邊傳過來:“一九溫,二九暖,三九凍破娃娃臉,四九茬茬,凍死娃娃,五九六九,過河洗手,七九八九,陽洼看柳,九九盡,開廣種……”
臘八過后,媽媽就會睡得很少,因為趕著給家里的每個人做鞋子,趕著拆洗家人過年的衣服。遇到誰的衣服要拆洗,誰就只好光著身子趴在炕上不能出門。廚房里煙霧蒸騰,是爸爸把這些舊衣服放在鍋里,用青顏色蒸煮加染,重新染了青色的舊布上,還隱隱約約地能看到花樣,那是姐姐的衣服上拆下來的。這些加染了的布,就成了他們兄弟幾個的棉衣面子了。在大霧的蒸騰下,廚房的門框上有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月牙掛在門前的枯樹枝上,看上去離這個家很遠很遠。只是天藍得像水一樣,雖然沒有風,但似乎這個世界的每一雙手都像是怕極了月牙的冰涼,瑟縮在了袖筒里,一任月牙在天空遲滯地上升著,緩慢地移動著。
就是在這樣的夜色中,他和大哥要跟著爺爺去河灣的菜園子睡覺。清冷的月光下,樹杈上好像蹲著無數(shù)的貓頭鷹,每一道土坎的后面,都好像藏著狼和鬼似的。他們害怕地緊靠著爺爺,爺爺拿著鐵锨,背著填炕用的草衣,瘦小的身子佝僂著向前走。他不想跟著爺爺去園子里睡覺,靜夜的瓜園里會刮起大風,鬼也會隨著大風吹著哨子從門縫里擠進來,嚇得他難以入睡。在爺爺燒上炕后,他會害怕地鉆進爺爺?shù)膽牙铮B眼睛都不敢睜開,因為他的眼睛一睜開,就會看見門縫里幻化成的無數(shù)的鬼怪向他撲來。他緊緊地閉上雙眼,但即使閉著眼睛,妖怪還是不會停下來,反而更加迅速地變化著模樣撲入他的懷中。有一個女鬼非常好看,站在遠遠的山頂看著他,像極了那個給他教音樂課的知青李敏華老師,他突然有些害羞,剛想低下頭,女鬼卻伸長了紅紅的舌頭,眼睛也不見了,只有兩個空洞洞的窟窿,披散著一頭亂發(fā)茫然地望著他,他嚇得四處躲藏,想要找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躲起來。好不容易躲到了一堵墻的后邊,可沒想到他剛一抬頭,女鬼窟窿似的雙眼突然發(fā)出兩道寒光,身子也像旋風一樣,從山頂卷到了他的面前,他剛想喊,腰就被那個女鬼砍成了三截,他大叫一聲,尿了一炕。“小兌子,小兌子,起來尿尿去。”等爺爺把他叫醒,他身底下的席子上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又是臘八了,歲月的匆忙中,爺爺走了,爸爸走了,連那個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會像約定好了一樣來到他家鏨磨子的寧夏石匠,也不再來了。他也應該是和爸爸一樣走了吧?媽媽雖然活著,但牙齒也快掉光了。匆忙的歲月里,大姐二姐小妹都出嫁了,表姐也遠嫁到了天津,大姐更是好幾個孩子的奶奶了。他知道大哥由于太過辛勞,前不久查出了心臟病,心律時動時停。茫然中他撥通了大哥的電話,他想聽聽家里的聲音,但電話里一片嘈雜,夾雜著男男女女的笑聲,他問大哥:“你們在干嗎?”大哥笑著說:“今天了冬結婚,我們都在幫忙,現(xiàn)在正耍新婦呢。”
了冬是他的一個堂弟,耍新婦就是老家的鬧洞房。鄉(xiāng)下的婚禮不會有太多的俗氣,頭巾氣也很少的。當司儀說道:“掀蓋頭,夫妻對拜。”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大家的精神也是最活潑的。而忙了幾天的房下,總是在最后的一桌吃飯,吃飯的時候要讓新人敬酒認親,給那些抽煙的房下一一點著煙卷。鄉(xiāng)下的鬧洞房也沒有城里人的那些節(jié)目,但就算這樣,大家也會玩得不亦樂乎,新娘子在敬酒點煙時,要張口叫大大、媽媽、哥哥、兄弟,也很難為情,聲音小了,大家就不會喝那杯酒,聲音大了,自己的臉蛋就先紅上了。有的會故意吹滅了新娘子手里的火柴,或者嘴里嘟囔個不停,就是不好好吸煙,火柴都燒到新媳婦的小手了,給大大哥哥們點的煙,就是點不著。
他正在遲疑,大哥的話來了:“小兌,有啥事嗎?沒啥事我就掛了,我還要耍新婦呢,媽很好,一天在門灘上轉著呢,你不要操心。”他掛了電話,笑著給身邊的晚兒做了個鬼臉:“看你爹爹,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愛耍新婦。”晚兒問:“是了冬小大大結婚嗎?小媽媽漂亮不漂亮?”他說:“沒見過,肯定很漂亮,這一天的女孩子都是最漂亮的,她找到了一個可以一輩子疼她保護她的男人,你過年回家就能見到這個小媽媽了。”一個人有所愛時,看上去也該是最美的,不只是外表,應該是從內心透了出來的那種。美其實都是很樸素的。
他又看著晚兒的房間,除了SHE就是Twins的照片。他想,現(xiàn)在的牛兒也沒幾個男孩子愿意吆了吧?歲月的匆忙中,那些冰馬也一定很少有人再去挖,再去放了。那些麥草編成的閂閂,也都被水泥糧倉代替了,甚至現(xiàn)在的農(nóng)家,連糧食也不存了,都像市民一樣買面吃了。窗眼更是不用畫了,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換上了玻璃窗。歲月的匆忙中,家鄉(xiāng)的三條小河也已經(jīng)完全干涸。他和晚兒眼望著窗外,昏黃的燈火籠罩著蘭州西固城,除了轟鳴的車流聲,甚至連月牙的影子,他都不再見到了。
每一次的假期,他都會回到老家,除了陪著母親,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太多了:閑居、微行、拜師、訪友,掃院子的雪、想遠方掃雪的人,上山撿地軟、打野兔、鍛煉筋骨,打理心神,精溝子睡熱炕,寫對子,剃頭,沐浴,磕頭,上香,放鞭炮,接先人,接喜神,拜年,給村子孤獨的老人散年錢,喝酒打麻將,修家譜,接龍王爺、大王爺看戲,點天燈,過十五……當然了,他也可以吃到暖鍋,吃到黃菜、馓飯,也可以自己去尋著挖些冰馬。
現(xiàn)在的臘八好像走在了塵囂之外。他拿起筆在燈下記述著小時候喜歡的這個節(jié)日,晚兒的姥姥、晚兒,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想起今天是個喝粥的日子。夜深了,姥姥和晚兒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小時候的馓飯和黃菜卻清晰地從他的心底泛起,就是這樣的粗茶淡飯,給了他靈命的根基,使他成長了一切智性和知性。
或者,人是無法脫離風俗生存的,當一個人融入風俗中,也會覺得自己十分渺小,但當失去了這些風俗的依賴時,疏離、孤獨等又會成為心靈的陰影。時代的轉變異常匆忙,他的筋骨卻足以應付雨打風吹。他早已做好了用屬靈的心意去侍奉世俗的準備,以后的環(huán)境還可能需要他去適應,但他的靈命,卻深深地扎在塵土之中,這根基一直通向了地下,那里靜靜地睡著他的爺爺、爸爸。他的根基也通向了走在塵囂之外的臘八節(jié)里,節(jié)日雖然像在塵囂之外,但它承載著平淡、平常與平靜,正是這樣的平靜,使他的心里泛起了美好的波瀾。這波瀾正慢慢地彌漫在世俗的人前,久久不愿離散,也難以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