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_好看的小说免费阅读_红袖添香 - 阅文集团旗下网站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水中的奧菲利亞

我的心就如同這張面龐

一半純白,一半陰影

我可以選擇讓你看見

我可以選擇堅持不讓你看見

世界就像個巨大的馬戲團

他讓你興奮,卻讓我惶恐

——查理·卓別林

蟹兒怯,她謹慎逡巡的形態在人群里突兀。他看到光影里她露了身影,轉瞬又不見;他看到片刻畫面中,她衣角掀起的波瀾;他知她不單單兒怯他,她怯人。蟹兒柔,她隱得深。他需要很大的耐心,鋪就一條獲取的通道,獲得豐富的回報——卸下既堅硬又薄脆的殼后,看見的是鮮嫩豐富的內在和令人心顫的柔軟。

這幾乎是他人生最后的機會了,看到珍貴,或者純粹。他依然眼內有翳,渴望庸常。在這一刻,他無比像一個真實的老人,虛弱空洞,肉身和靈魂,瞬間風干。

瞬間會失魂。失魂時,他會問蟹兒:“你會同我離開,同我走么?”

“走去哪兒?”

“隨便去哪兒,無論去哪兒,跟隨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處。”

“然后呢?”

“去做乞丐。”

蟹兒的眼神里轉動過真情實意的恐懼。她總那么天真。

“蟹兒你會同我走么?”

她只靜默沒有回音。她目光落在細紗窗簾后面,碧闊的湖水安靜。

窗簾后是湖,湖上有天鵝。那種生物,水面之上,是極優雅且美的,細長脖頸,矜持不過,臃腫的笨重的臀掌皆藏于水下,奪食時的情態更觸目驚心。他尤其對這種生物充滿厭惡。他覺得不該有如此表里不一的生物,又怕其實是攬鏡自觀。

蟹兒若做了乞兒,該很可愛吧。雪一般的面孔上有一些黑污,襤褸酸臭的衣衫里是翠玉白菜一般的潔凈的身。眼蒙了霧,霧凝成水,路過的人怎么忍心不流連、不給予。

“蟹兒,我們同去做乞兒,你是小乞兒,我是老乞兒,你來養活我,可好?”

蟹兒不響,魂魄飛過了湖,飛過了山。

翠玉白菜上棲著螽斯和蝗蟲,多子富貴,綿延萬世,此為永生。他用唇數過她的額頭,數過她的鼻尖,也做癡想妄念。

“蟹兒,你會給我生一個孩子么?”

“???”她眼神轉過更大的真心實意的恐懼。

他笑,自我安慰,自我掩飾,無窮無盡的失落也要用不驚遮掩過去。

“若生養一個孩子,我們三個做乞丐,我是老乞丐,你是小乞丐,他是小小乞丐?!?

“你真的這么想做乞丐?”

他繼續笑,失魂落魄,心內空洞無物。

那天鵝近了麗達,如此的美不屬于人間,它自要去攫取,濃郁的陰影迫近。她的舞蹈老師說她有很好的脖頸,很好的手臂。她喊著節拍讓她跟住,她溫柔堅定地讓動作離最好更接近一點。她告訴她一直跳下去,保持跳舞的女孩會幸運。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須跳得合乎節奏

伸出一只腳,請你站好

樣子要顯得可愛和苗條

一彎,一扭,向后一轉

這就使你變得非常康健

這個樣兒真是極端美麗

新父親的生日宴的開場,是她的舞蹈。她不是專業的舞者,她是合適的表演者。音樂響起,是呂利的幕間短芭蕾,愉快輕松歡悅。她像堅定的錫兵愛慕的紙造的舞蹈女孩,無盡地舞蹈,無盡地旋轉。思想和靈魂逃逸,她只需要舞蹈,動作成為身體的本能,如所有天生的美,她以存在證明自在。陰影迫近,天神羽化的寵幸,史書的敗壁頹垣、城樓焚毀,傳奇的開端也是悲劇的伏筆。美的命運離幸運和災難,哪一種更加接近?

上一次,有人問:“你能不能留下來?”上一次,有人問:“你想不想,和我生一個孩子?”是哪一年?那一年是二十年前,還是更久以前?

倉皇如出逃一般的日子,在失意的地方,回去了遠方的家,生相體面且愛好體面的妻子,自然不能容他這般的回返。幾次爭吵,他又倉皇離家,登上火車。他裹緊顏色破敗、經久未洗的外套,目無旁視,只陷入一場又一場睡眠?;疖囆性诒狈饺珶o風景的遼闊土地上,似可以永無盡頭地行駛下去。他幾乎忘記身在哪里,經過哪里,又去向哪里。驕子的高貴心靈,不過被現實扇數個巴掌,迫使清醒。曾被許諾的正義光明,不過是需要在適當的時機低首垂目的大同風景。

他記得雨后濕氣蒙蒙的夜晚,他從自修室回返宿舍的路上,看到她在前面踟躕的步伐。他喊住她,她全無聽到。他追上前,看見她素白的面孔,不真實得像瓷造的像。水汽濕了她的面孔和烏木的發。她額前的幾縷胎發卷貼在臉孔上,他幾次想伸手去替她梳理齊整,卻又幾次不敢。她對并不算熟悉的他露出恍惚的笑,是教養周到的本能反應,那朵笑容像從長入云端的樹木深處落下,他接不住、摸不著。她是以前三名的成績考入學校的優等生,家世清白的女兒家,她順遂平安的人生正書寫著燦爛光華的未來前景。她同他走在這雨月迷蒙的夜,那一段路,他多希望能夠走得更久一點。

只隔了兩天他就知道了她死去的消息。博士在讀的他,兼了本科生的幾次課程,與她所在的班級熟悉一些,因此參與了處理過程,見到他此生都不能忘記的慘景。人群中幾乎不存在秘密,這就是人類世代生存的方式。多人片段的陳述,很容易拼組成故事的全貌。學院內炙手可熱的教授,以老師的溫良面目接近,輕而易舉地誘捕她,并用了強力獲取,脅迫一段不倫關系的繼續,甚至當作自己魅力的資本再行物色新的獵物,他同新的追逐對象譏嘲她的癡纏,把她輕易放在他人的冷眼冷言中。當面對著流言和風險時,他輕松推她出來,說她是病態迷戀他的臆想癥患者。

他進到系主任的辦公室理論,持重的老者只覺得他不懂事,告訴他,這是非常時期。學校作為國內首重學府,正值百年壽誕之際,學院上下唯一要務不過是做好校慶事宜,莫出差池。

“我不分管這件事情。學生家長去紀律檢查委員會申訴,自然會有結論?!?

“同學們諸多議論,稍微問詢就知真相。現在大家多有憤懣不平,難道不予交代?”

“我認為去多聽學生感受,也是很重要的,但紀律檢查委員會調查結論?!?

“事情出在學院。學院出面調查清楚,保護自己的學生,難道不是正義?”

“我沒有參加調查,也沒有人向我匯報任何事情,大家都很忙,百年校慶是很大的事?!?

“您沒有給這個學生上過課嗎?您教授他們古代文學,您不記得那個女學生了嗎?學生說課上您常讓她背誦而她從不出錯,每月的抄寫你贊過她字跡最工整,那樣的孩子那樣的死法,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嗎?”

老者沉默片刻。“我不好說什么話?!?

憤怒之下,他將主張正義的一紙告發信投遞到主管的教育部門,并以知情同學聯合署名作為證明。這告發信卻被靜悄悄送回了學校。那些證人,一個一個被說服,更改了態度,直道誤會。他驚詫眾人面對事實的黑白顛倒、翻掌是非,硬著脖頸挺著頭顱絕不妥協,終被系主任停學趕回老家。人未到,電話已至,讓他的家屬勸說他低頭,學位不易,前途攸關,莫要自毀。他以為會在妻子那里獲得理解,不過得到一句“你要么回學校,要么離開家”。她懷抱兩歲幼兒,而兩人的命運前程,皆賭在他的身上,不容有失。

他也曾見過妻子青春動人的無憂面孔,感受過妻子純凈的心靈,如今她卻可以對如她一般曾經青春動人的無憂女性遭遇的厄運如無關己、視而不見。她甚至懷疑,痛斥他過分的同情里是否藏有私心。

昨日還在身邊的生動的人,雪一般的面孔,花一般的笑容,突然就說因為抑郁自沉了湖。她像躺在水里的奧菲利亞,永恒的美就停在了此刻,在生物分解帶來的衰敗來臨之前,被發現、被撈起,像是沉睡,濕漉漉的沉睡。她被發現的湖里,有兩只天鵝沒心沒肺地游弋,它們沒有一只,以它們喑啞難聽的叫聲,在她墜落之際發出一聲向世人的警示。它們如此平和、優雅地見證一樁美的消亡,像充滿了嫉妒的陰謀者,甚至洋洋得意地游走。

她那般怯,那般美。若她的美受了損害,她只會以為自己不潔,她只能選擇讓自己得到最終平安的方式。他知道這一切的原委,他沒法不憤怒,他沒法不發聲。眾人諱莫如深,眾人當他是怪人,好心人勸他人死不能復生,何必滋生事端?他不能見容于此地,他登上火車,他踏上歸程,他被趕出家門,無路可走,窮途末路。

如果一列火車可以沒有盡頭地行駛下去,如果一個人可以不用思考地生活下去,那是否是一種幸運?

身邊的那個人,不知道在他身邊坐了多久。她碰他衣袖時,他才轉動眼睛當她是一個活物看待,他才開始勉強與真實世界連接。她一定坐了足夠久,久到足夠看到他睡了多久,不言不食了多久。她推動他,她遞送他白饅頭與鋁制茶杯裝的熱水。長久的不食只讓他對食物惡心,水卻總能讓人活。潤了喉嚨,濕了嘴唇,開始了語言交流。她問他:“你去哪里?”

“沒地方去?!?

“跟我走?我快下車了?!?

他看了看那個灰頭土臉看不出樣貌、深秋陰冷天氣里衣衫重重看不出身形的女子。

再行駛了半天,在一個破舊的小站,火車停下,他們下車。彼時晚間七八點鐘光景,一色的北方天空有稀少的星星、冰涼的月牙。他后來無數次回想,卻始終想不起那一站的名稱,似乎理性先行作用于記憶,要抹去這一切的痕跡,因此他更沒有勇力往回走,去尋找。

他穿著如一個乞丐一般,卻和另一個乞丐一般的女子,萍水相逢,然后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漫無邊際的戈壁沙礫路上。星空之下,他只同她義無反顧地走。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即使不知答案,也無所畏懼。

此去無有前路,無有歸路。與那個萍水相逢的女性不知道攙扶著走了多久,他們來到了她的住處。一個年輕的女性獨自一人的居所,破敗、骯臟、凌亂,來自他全無認知的生活的一個面向。他清楚知道他和她在現實人生中隔著的山重水遠,但此刻,他卻同她在此處。他已經不再懼怕人生多出意外的旁枝,或者新鮮污點。她清洗干凈,靠近他的身體,他不曾知道在破爛的衣衫里藏著如此完美飽滿的身體。她是最健美的靈獸。不是雨月迷蒙中的幻樂,也不是野鬼狐仙的傳奇,她的溫軟觸感和陌生體息,都清晰提示他某種真實的降臨。

少年插隊鄉間時,曾聽過農人用鄙俗的話語描述性事逸聞。他彼時以清白之身,既常于睡前的冥思中做各種想象來釋解,同時也常為肉身的軟弱羞恥至深。欲念過分抑制和自然萌動之間的焦灼對抗,貫穿了他最早關于性的啟蒙和認知。既極其神秘,又極其羞恥,這樣的概念,不只是他一人甚至是一代人的共知,因而生成的微妙的控制關系在兩性之間自然地發生——正視欲念是可恥的,而放縱欲念幾乎是邪惡的。

即使也曾為妻子的青春嬌美幾回旖旎夢醒,親密時卻是懷有愛敬,舉止和言語未敢過于放肆,好似放肆也是冒犯。比起肉身的交纏忘神,更多是一種儀式,一種特有的古老儀式:由契約宣定的合理甚至責任,身體與欲念被要求投射在合適的對象身上并以合理的方式。妻子慣有的緊張的表情,閉目蹙眉,提醒他無法脫離的恥感與克制。即使與妻子已經生育了孩子,他也未見過她天然所生的、完全裸露的身體。這樣的克制也決定了他們關系中的部分內容:他始終是有求于她的,她是滿足甚至施舍他本能的貪欲,她有神性他卻是凡俗的。

他清楚知曉身下這個女性的全然不同,似是驚醒也似是頓悟。她沒有拘束,只有身體的袒露和欲望的坦誠。她的眼睛灼灼看著他似天上的星星,她的熱息在他的耳畔呢喃。當她翻身坐到他的身體之上,銀色的月光給她的周身灑滿了鱗片——她是銀子做的靈獸。她穿云破霧,她行云施雨,她引他去的不是人間,而是仙境:窮途末路在此處洞開了世外天地,破屋舊宅成了高樓瓊宇,仙樂飄飄之中,一切幻化變形。如宇宙洪荒生命初生的形態纏繞貼合著他的女性,似為他而生,生命只在此處葳蕤。

他停留了幾天?大概兩天,不超過三天,卻又似乎更短暫。記憶中最多的內容,是在那破敗晦暗的室內,幾近沉醉地癡纏。沒有世界,沒有光陰,世界大不過一間破屋。

最忘情時,她問過他:“給我一個孩子好么?”“我知道你會走,留給我一個孩子好么?”他當時怎么回答她的呢?這世界上,那一個人還在么?甚至,這世界是否還存在著一個他的孩子?他是無法知道的。

始終,他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在那樣的年歲她作為一個年輕女性獨自生活的緣由和賴以生存的方式。她源源不斷的熱情讓他癡醉亦讓他恐懼,她向他打開的是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是他于真實與虛構之間跌落的空間。黃粱一夢總會醒,而激醒自己的是現實的骨血相連的羈絆。

離開是同來時差不多的夜晚。他踏上來時的路回去,她執意送他,一路不響,只余風聲和兩人愈走愈加沉重的呼吸聲。相互依偎團在車站,面前的煤爐不熄的微火、水壺口冒著的裊裊熱氣、煤炭燃著的微酸氣味和著她的體息混合成為一種意味深長。這一刻,他們像真正的親人或者知己。這一刻,他若有一刻決心留下,他們或許會有一種生生世世,和另一個世界的生生世世有所不同的一種。兩個自然天命所生的人、兩個乞兒,被拋擲在世界的邊界,必須彼此相依。

等到唯一的那班火車經過,他上去火車,她佇在站臺看他??床磺灞砬椋豢吹剿饾u遠去,逐漸融入青灰色粗糲質感的夜幕,再認真回想她的面孔時,居然已經是一片模糊。但是,如果給他一片黑暗,讓他的手指觸碰她的皮膚,他會無比熟悉她身體的起伏走向、幽暗里輪廓和隱秘的肌理觸感,像熟悉夢里桃源的山川河流。

他踏上的是回家的路。他體面的妻子陪他返回學校,去與重要的人物面談。妻子動人的面孔,點點的淚光,以精妙的情緒節奏安置語言,適時地提出要求,使他獲得了學校的寬容和不記入檔案的承諾。

他見到妻子的力量與決心,也第一次感覺到了他與她的一種真實的聯系。這也幾乎是他們一生的定義:他為她提供在外部世界的工具性的實用,那是她力不能及的部分;她以身份要求一種合理,而在精神上他永遠不能逃逸。那一刻,他清楚理解,她才是強大的那一個。后來經年的婚姻生活,他即使憤怒甚至怨毒,但也如此倚賴、懼怕,無法逾越他和她之間的落差——她始終可以在高處看待他,一如當年看到他強直之下的冒失、無能、懦弱和終究的頹敗。

從此以后的人生,他再無偏離。他給妻子和兒子帶來了許愿里的未來,光明體面的人生。

他遇到的蟹兒,有著水中的奧菲利亞的面孔——他第一次見到的她,就是濕漉漉的。新生報到,她獨自拎著行李來,汗水濕透了薄薄的衣衫,濕透了額發,順著鬢邊的幾縷發滴滴落下來,連長而密的睫毛上都凝著汗珠。那樣狼狽又那樣干凈的她在他面前站著,像是沉睡在水中的少女多年以后的還魂。是太像了?還是美的都是像的?

輕而易舉地臣服于欲念,探出手去摘取初露的花朵,這過程居然毫不艱難。他失去了判斷和自省的能力,甚至連一刻的停留和猶豫也沒有。驅動他的并不是現實世界中的這個自己,而是塵封在過往歲月中的那一個并沒有被遺忘,也并沒有衰老的自己。

新鮮日光下,他伸出手,攀上蟹兒的面孔。他手上有年歲所積聚的斑駁痕跡,團團烏色如淡墨在手面、臂膀和臉孔上暈染開。這手掌下、這臂彎內、這臉孔旁,常常棲著蟹兒初雪一般潔凈的肌膚。他聽到他的每個毛孔發出的深切太息,既如此渴望又如此恐懼。

半百,人生過半,知天命,以為后來就是死心塌地,終得平安。二十年前的決定,注定贏得或者是輸掉的半生,讓他到達這里;二十年前未竟的夢,他并沒有想到過,會在蟹兒這里接續。不是因為她足夠美,他見過太多美與誘惑;不是因為自己足夠強大,他無論多強大也從沒有戰勝過心中懦弱。蒼老來得太快,讓人驚心。他常覺得自己總比別人更容易老——老是一種服氣,不爭不斗下的愿賭服輸;他比常人容易服氣,因為二十年前他早已服氣了。他換一種姿態看待他人積極生存的方式,對那些健身的、養生的同齡人,他常略帶著嘲諷去看待。既知道世人的勢利精明和無孔不入的打探掂量,內心即使服氣無力,表面卻必須撐住,無論外表、言談、處事。他見過真正強者的樣子,比如自己的妻子,她長成了一尊觀音——如偶像一般不會衰敗的容顏模樣、絕不出錯的言談和合乎身份的舉止。前一刻,她能用滾開的水澆死他多費了用心的花木,僅為他未在她要求的時間完成家庭的瑣事;后一刻,在必須同場的宴會,她止住他的過多的舉杯,為他代勞飲下,一杯再一杯。她可以一次次在眾人面前,明朗笑談他們的青春過往:他如何笨拙地求娶她,她如何為他的憨直感動,他們如何在兩地分居中堅持,如何踏實努力直至家庭團聚……她說的,都是真實的,都是他人生前史的具體。然后,變成了烙印,變成了枷鎖,變成了嘲諷,變成了折磨。從抒情詩和詠嘆調,從翩飛的詞語和音符,變成了漫長的對賬單上的數字——她把時間和情感量化,告知他可以提取的額度,或者所欠的債務。即使對她的涼薄冷漠和純熟的生存技能再清晰,他也知道,即使自己的命運不比更多人好,但也絕不比更多人壞。自己選擇了成為想生存的世界的部分,裁剪去了多余的靈魂,讓自己成為拼圖的一塊,和利益與共的一切,共同拼組成一幅盛大圖景。更何況,生活細節里的滿足那么真實:地位身份與相應的優待尊重、經濟的從容、生活的舒適、一張昂貴的軟硬合度的床、一餐用料考究良廚烹制的美食,在享用時的快樂都是如此具體,肉身的要求從來真實而難于謊言。

可是,面著蟹兒,他忘記了早已規避的危險。她既是純潔也是蠱惑。她如何知道,她無法知道,就像所有的忘年戀故事,他們中間隔著漫長的無法共度的歲月和無法共同成長的精神。他再赤誠地去傾訴,于她也不過是老套的獵捕方式中的一種。語言是蜘蛛結成的網,是獵捕靈獸的牢籠,她只看到他眼中的情欲和志在必得的決心。她看他并不比任何一個不合適的追求者更真純、更高尚。所能無限接近的,至多是肉身。艱苦而堅定的捕獲,所帶來的肉身的回報,是如此豐美,恰如所愿又超越所愿。他知道了人為什么懼怕衰老和死亡——人們品嘗過的滋味、泅渡過的愛欲的河流、如繁盛的樹木的葉片豐茂而自由創造的語言和人們深藏的恐懼,均會鐫刻在肉身上共同消亡。多數人帶著無知去完結的、敷衍的蒼白的生,他慶幸在此刻停住。

她是水中的奧菲利亞還魂,擁有真正不朽的面孔和心靈,不是防腐劑和裹尸布下的完整金身與腐敗陰靈。他叩謝命運,他感激妄念。他想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抵抗時間和衰老甚至死亡,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列火車,攜著他的蟹兒,去流浪,去做一個乞丐,去守護清潔的靈魂,去生養一個孩子,以有限的肉身、有涯的生命,去追問一個答案。

單親的孩子,父母各自積極努力經營后半生的幸??赡?。她有相似美貌的母親,帶著她來到新父親的家庭,并迅速生下了弟弟,有了另一份完整。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她十二歲。繼父有漂亮的大屋,新的家比原來的家美麗得多。繼父待她不差,給她請英文老師,給她請舞蹈老師。只是繼父亦是如此坦白直率,不只一次,在母親的面前講到她的頭腦不好,請了各種老師學業也未見起色;講她并不十分漂亮,是不如弟弟漂亮的,只是身段很好,跳舞是好的。她不知道應該感激繼父的天性苛刻對她毫無幻想,因為這從另一種意義上也是她的一種平安;還是該惆悵,作為這個家庭多余的一個角色,她拿不到合適的劇本去出演。離開那個家去讀大學的時候,她十八歲,弟弟六歲,是周正漂亮的小孩。一貫挑剔又神經質的繼父,早搬離了那個漂亮的大屋——他換了一個城市,買了一片土地,建了新的事業,有了新的屋子。雖不確信有沒有新的女性與他同住,但他沒有離開她的母親。他亦直率說過,因為那是他唯一的兒子的母親,而且兒子還那么漂亮和聰明。她的親生父親早把她忘記了,她的繼父居然還記得照料她。講起來,不過是覺得她不夠聰明,需要被照顧,不然終究是他的責任與負擔。

她一個人去報到,彼時母親正忙碌弟弟入學私立幼兒園的事情。弟弟是母親后半生唯一的保障,她常見到母親的戰戰兢兢,她未必不憐憫她。在報到處她見到了繼父將她托付的人,即使一直被繼父說成愚鈍,她也感到了令人不安的事情在發生。

他同繼父一般的年紀,他看待她,不是以一個父親、一個長輩的直白坦然,也不是以一個好色之徒的單純欲念。他在她身上游走的,是他自己都無知無覺的東西。一個人魂魄的一部分逃逸了,如癡如魔,似夢也似魘。那是一陣霧,或是一團墨,要將她卷挾逃離真實的世界。

不聰明,可能真的是不聰明。聰明總是太醒目,她不想被發現,被發現就會有被暴露的危險。在那個收費昂貴的寄宿學校,被知道是再婚帶來的多余的孩子,并且仰仗繼父的錢財生活,會讓她沒有勇氣能在那班天命富貴的女孩中立足。不漂亮,寧愿不夠漂亮。褪去衣衫,面對鏡子里真實的身體,已經知道有一種離完美并不遙遠的美,甚至看到過剩的蠱惑。她并不貪想更多。美會引起欲念,美會引發毀滅,她沒有天命里的保護者,她只有自己而已。即使如此收斂,即使如此隱藏想保護自己,她被安排的保護者,仍不過是一個準備好了的掠奪者。

他是啟蒙者,也是破壞者;他是守護者,也是圈禁者;他是騎士,也是獵手。他把她帶入了最俗套劇情的一部分,甚至細節都無法呈現新意。他對她的所有愛意只能通過呈現“我能”來實現,人格平等的交流守望、共同成長和建設的公平,從一開始,對于他們就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并不能看到。他相信愛意足夠強大純粹即是真實,她卻是新時代長大的青年,她更早懂得和接受這個世界運轉的模式和規則。

學院的年末聯歡會,學生們紛紛獻技于前。蟹兒被要求擔任獨舞的角色,他坐在臺下貴賓的位置。她為他舞蹈,她為他們舞蹈,像是少年時年年在繼父的生日宴會上的表演。只要用肢體說話,她就沒有畏懼。技藝成為身體的本能,每一個動作表情皆出于反復練習后的純熟展覽。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語言,無盡地旋轉,無盡地舞蹈。一直跳舞,保持優雅,不要出錯,跳舞的女孩,會有好運。今日良宴會,令德唱高言。她是這個宴會或另一個宴會的裝點,她是誰她如何思想并不重要,她只能由他人賦義。

同一棟建筑的樓上,宴會尚未終結時,他已經將她拖入房間的一片黑暗。她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眼眸中有流動的螢。窗簾外時而有光影浮動過去,她突然翻越到他身上的盈白的身體一瞬間通透發光,多年前銀子一般的靈獸,在這一刻與她融合一體,宣告以肉身作為紐帶而緊緊聯系的宿命。他驚駭,更癡醉,往黑暗的更深處墜落,身體在顫抖中渴求沒有盡頭的盡頭?;秀敝邢肫鹩讜r貪玩,家屋院落有幾株桃樹,白日布葉垂陰,夜間連枝接影,他有時爬上去過夜,在樹上透過葉片觀望星空??戳撕芫?,身體漸漸不屬于自己,他自穿梭于星辰之中,宵游達旦,極致快樂。

她慣常的無言,他以為是克制羞怯;云上的戰栗,他以為是珍貴的奉獻。他給她現金和漂亮的物件,他為她解決一切問題、一切煩憂。他是萬能的,以他的能力照顧她確實輕而易舉。而蟹兒建立的早已是新女性的認知,不存在奉獻、掠奪和失去,至多是一種選擇,可控的,或者順勢的,或者勉為其難的。作為一個女性,一個少有依傍的女性,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方式,其實有限。沉默收斂的性情是為了規避風險,而絕不是為了逃避現實。她看他、透視他,看穿了藏在年齡、身份后面的,是一個軀體蒼白、內心虛軟的人。手指撫摸他柔軟的、間了半數白發的頭顱,斑駁的日光投射進房間,那些銀白尤其耀眼,讓她一時會有真實落淚的心情。

晨起拉開厚重的窗簾,面對著白色細紗后的窗戶,窗外有湖,湖上有天鵝無知無覺地游弋。褪去黑暗中迷離的光暈,她看起來還是清白的年紀和形貌,像質地依舊純正完整未受損害。她不是任何人前世和今生的鏡像,她是血肉真實的人,她也只有一副軀體,一次人生。

“蟹兒,你會同我走么?”

“我不會?!?

“蟹兒,你會同我做一個乞兒么?”

“我不會?!?

“蟹兒,你會同我生養一個孩子么?”

“我不會?!?

“我還沒有在陽光下同一人挽手散步,我還沒有穿上過白色禮服,我還沒有體會過嬰兒在胸前哺乳的甜蜜,那些我沒有經驗過的,我都想要。我很早就知道,那是我的歸途。無論生活如何開啟,無論命運把我拋擲在任何角落?!?

災難的來臨,常常是意外,也是必然,比預想中突然得多,其實也平靜得多。因為他在保送研究生的名額上,為蟹兒做了太明顯的保障;因為蟹兒的幾條微信被有心人看到、拍到,在網絡時代迅速地被擴散、被舉報。應和著某些大事件作為背景,他們的事情,成為大事件的一個注腳,其中最尋常不過的一個注腳。

蟹兒的反應,異常坦白。她向紀律檢查委員會清楚報告了事情的開端和過程:他何時開始侵犯她;他們每一次見面的地點和細節;他為了籠絡安撫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包括金錢的部分和逾規的部分。她長著標準的受害人面孔,有著標準的受害人神情:一些恍惚和一些羞恥。她陳述的,也是一種事實。繼父在學院雷霆震怒的表演,更增加了某種真實。繼父的憤怒也如此真實,就好像他從未覺察其中可能的危險,就好像自己美德的果實被玷污。她只是長久不語,以最合乎身份的方式。

她有時會想起,他會把她如幼兒般完整地護在懷抱,像在保護,像在施救;她有時,突然會傷感的部分是,她并沒有成為他女兒的幸運,或者成為任何一個人真正的女兒的幸運。父親失位的女兒,即使自己結起了保護的殼,如一只蟹,但其實,輕敲即碎。被愛上,有時多么愚蠢,多么多余。毫無對等的、無法連接的,無論多親密、又如此遙遠的是人的心啊。她渴望的不過一個父親的愛護而已——不再有恐懼,可以坦然接受的、任性享有的、沒有理由的愛護。

他常常會想起,剛入學不久時,一次偶遇她,她遠遠躲開的情景——她早察覺到了危險,如所有感覺靈敏的小獸??墒牵麉s更加要追上去。她無從知曉,她對于他,不是一次獵艷——她是他的命運。她可以輕易背叛他,她可以傷害他,她永遠無法明白這一切是如何在久遠之前就草蛇灰線地留下痕跡。

二十年后,他在流言和傳聞里,成為二十年前他曾經唾棄和對抗的那一個人。事實上,他也確實做下了一樣的行徑。他知道自己絕不清白也毫無自以為的高尚,當初的正義和憤怒,未必不似妻子所說一般,懷有私心、并不純正。只是蟹兒不會自沉,不會成為水中的奧菲利亞,曾經的潮濕會逐漸干燥,靈魂和身體里的濕氣都一般升騰消失。蟹兒終究還是會成為萬千面孔中的那一個,她老去時,也許會和他的妻子一般有著觀音般不朽的面孔——她們都是能在現世安全活下去的那一類女性。他知道她會依舊美麗,卻終將黯淡。黑暗中星一樣的眼睛,螢一般的光,都不再會屬于她。上帝之靈被世俗之心淬滅、玷染與蠱惑,世俗之心被上帝之靈懸吊、脅迫與暗示,那些令人驚嘆的力量終將消逝。水中的奧菲利亞和火車上的精怪,她們只能成為游魂,永無歸途,被掠奪、被拋下、被放棄。

他的妻子,在最難堪最危險的時刻,反而如此祥和。她帶著圣光向他伸出手,她以孩子母親的名義,表示寬恕他,要再一次地幫助他,要以一己之身的神力再一次挽救家庭??墒牵@一次他只能抱歉,只能拒絕。他從沒有像此時一般,面對她時如此平等,也無困惑,真正自由,再無羞赧。他不能以平常的方式,以處理一次婚姻意外的方式,去躲避、去貪生、去精致體面地殘忍。

再一次,買上一張綠皮車票,踏上火車。他去往的方向,是他早已經忘記了站名的那條路線。沒有前途,亦沒有歸處,窮途末路。他要做他早該做的事,做一個乞兒,尋一個孩子,或者,把生命留在這里——這是他最后的安詳。

品牌:譯林出版社
上架時間:2019-12-02 15:29:43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譯林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云阳县| 安图县| 华宁县| 湟源县| 临海市| 南投市| 杭锦后旗| 陕西省| 门头沟区| 莒南县| 广水市| 临清市| 灵川县| 武夷山市| 横山县| 景宁| 库伦旗| 革吉县| 中方县| 林口县| 海城市| 安图县| 长丰县| 安多县| 莒南县| 贵溪市| 宜阳县| 昆明市| 馆陶县| 开原市| 连江县| 遂昌县| 乐陵市| 江川县| 田阳县| 灵宝市| 黎城县| 晋中市| 普兰县| 闽侯县| 永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