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大山，白色的云霧像絲絲縷縷的帷帳，掛在天地間。雨后的青石山如一個一個碩大的磨盤，碾磨著歲月蹉跎，遺留下一條條小溪，一片片潔凈的樹林。勝似人間仙境。在這些磨盤和綠色勾勒的畫中，蜿蜒著一條白練似的盤山公路，或隱于山背后，或拐過一片茂密的白樺林，再扶搖直上。

公路上奔馳著一輛越野吉普車，由遠而近，活像一只披著黑色亮殼的金龜子，向著山上沖刺。

車里坐著兩個人，開車的那位女人二十八九左右，頭戴紅色遮陽帽，瓜子臉，線條細膩精致，有點像電影明星曉唯，眼睛清澈明凈，細長的柳葉眉，或許由于長途跋涉的緣故，臉上神情略有些疲倦。

坐在副駕座上的，是一位二十三四左右的小伙子，很普通的大眾臉，唯一帥氣的，怕只有他的發型，被山風吹得像一片海藻地。正是鎮上的林風。他嘴里哼著小曲，搖頭晃腦地掃視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蓮姐，你還沒有相中的啊？咱在這山里都轉悠大半天了。”

開車的女人是尹蓮，昨天剛從外省來到我們鎮上。她沒有說話，不過，望向前方的眼神里多了絲神采。

“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咱先前可都講好了啊，按小時計費，再說啦，進山都很擔風險的，我可是冒著性命之憂陪你走一趟的。”副駕座上的林風仍喋喋不休磨著牙，發著牢騷。

“我知道。價錢一分都不會少你的。”尹蓮很鄙視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年輕人，想必這一路上對他屢次三番的抱怨很是惱火。要不是這個人還有用，否則，她早就把這種貨色扔下車了。

“現在價錢漲到一千塊了啊，如果你還要往上走，就得給我再加。”

“行。”尹蓮望著眼前的大山，巍然屹立，直插云端，心里突然地涌進一股暖流，眼睛里也閃爍著激動的淚水。到了，看來此行我真的沒有白來。小牧，這里一定是你喜歡的地方，你曾經在這里作過畫，對不對？

“前面這座山，叫什么名字？”她隨口問道。

“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哪個曉得？”林風不以為然回道。

尹蓮皺了皺眉，她加大馬力，吉普車就像一頭威猛的雄獅子往半山腰沖去。嚇得副駕座上的林風緊緊抓著扶手，一個勁兒告饒，“大姐，大姐，您消消氣，我錯了，錯了成不？家里還有七十歲的老娘，我去年剛討了老婆，娃娃就要生了，你可不要讓他來到這個世上沒爹了是不是？”

“怎么可能？會有個后爹的。”尹蓮冷笑道。

“后爹哪有親爹好啊，沒準連林家的姓都改了。大姐一定也有孩子了吧——”

“你再多嘴多舌，還這么不老實，信不信老娘真把你丟進深山老林喂狼？”

“好，好，我啥都不說了，大姐消消氣。”

吉普車終于在公路邊的緩坡地段停下來。尹蓮也沒說話，打開車門跳下了車。她抬起頭往山頂望去，一棵粗大的榕樹，幾只黑色的鳥兒在樹上飛來飛去，追逐歡叫著。山頂有幾塊鳥卵似的大青石頭，石間生長著繁茂的花草灌木。背景是碧藍的天空。這里，正是小牧畫布上的風景，尹蓮絕不會忘記。

林風也戰戰兢兢跳下車，他大大松了口氣。“就是這里了嗎？”

尹蓮點點頭。她從車子的后備廂里搬出一個工具箱，里面有大砍刀、電鋸、鐵鉤、麻繩、鋃頭、鋼釬等物件。她拿起一把大砍刀扔給林風，吩咐說，“從這里到山頂，開一條路出來。”

“啊？”林風頓時張大了嘴，叫苦不迭，“這，得幾天啊？”

“如果不想晚上留在山里，還是快點干吧。”尹蓮白了他一眼，戴上手套，操起電鋸就朝前邁步走去。

尹蓮在前邊開道，電鋸所到之處，一根根樹枝藤條紛紛斷作兩截，斷口淌出滴滴淚水，鋸末木屑像一片片碎骨飛散開，一種疼痛的草葉木香，彌漫在四周。

尹蓮也不多言，手下毫不留情，兩眼紅紅的，只顧埋頭向著山頂挺進。林風緊跟其后，將掉落地上的斷枝條撥開，扔得遠遠的，再將擋道的石頭或是枯枝敗葉清理一番。他也很賣力，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他可不想晚上留宿深山里，太危險，聽說山里有狗熊，會站起來像人一樣瞪著眼睛走路。

兩個人就這樣卯足了勁，中途連休息一下也舍不得，終于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既開辟了一條通往山頂的簡易小路，——說是小路，其實是一條僅能勉強上下的通道——同時又在山頂的石窩處支起了一個大帳蓬，像一些笨重的家什，比如鐵鍋、大米和面粉菜油等，兩個人也都從吉普車里搬上了山。

半天時間干完這么多活，真的是太累人了。此時林風解開衣服扣子，坦胸露乳躺在山頂的石頭上吹風，“大姐，你真的想住在這大山里啊？”

“是啊。有問題嗎？”尹蓮手里握著扳手正在固定帳蓬支架，汗水將棉質襯衫都浸濕了，沾貼在單薄的肌體上。

“沒啥，還是小心點吧。聽說晚上這一帶鬧鬼。”他朝將落不落的太陽望了一眼，好奇地瞇縫著眼睛又打量了尹蓮一下，“晚上還回鎮上不？”

“不回了。明天可能要去一趟，有事？”尹蓮抬起頭，隨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問。

“我要回去了。現在給了吧。”林風向她攤開手掌，厚著臉皮說，“俺也不多要，一千五。”

尹蓮也沒跟他計較。摘掉手套，在褲子上抹了幾下手，抬腿就往山下走。

“你干嗎去？”林風一抬屁股坐起來，急忙喊道。

“拿錢去。”尹蓮也沒回頭，沿著新開出的那條小路往吉普車方向走去。

林風翻身站了起來，跳下地，也跟了上去。

林風從吉普車里抬出自己半新不舊的摩托車，支好。接過尹蓮遞過來的一疊票子，點清了揣進褲兜里。又往車里掃了一眼，眼光就落在那臺單反相機上，笑嘻嘻道，“大姐，相機借俺用幾天唄。我尋思等兒子出生了，給照個相啥的。”

“不成，明天我就得用。”尹蓮遞給他一支煙，打著火點上，爽快說，“等我用完了，送你。”

林風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我就知道大姐是做女皇帝的，中，那我先走了。有事給俺打電話就行。還有，晚上一個人在山上，小心點。”

“誰說我是一個人？”尹蓮沖車廂里喊了一聲牧尹，就從吉普車里跳出一只毛茸茸威風凜凜的大白狗，圍在她身邊歡蹦亂跳。林風一見，有點難以置信，慌忙一抬腿坐在摩托車上，發動后毫不遲疑地往山下疾馳而去。

“小牧尹，走，咱也回家。”尹蓮望林風的摩托車不見了蹤影，這才一揮手，從車里拽出一大包東西背在背上，又從座位底下掏出一桿獵槍扛在肩頭。鎖了車門，邁開大步往山頂走去。

那只大白狗——小牧尹像白色的一團云絮，飄飛在她身后。一個人，一條狗，和這個大山深處的黃昏，濃濃地化不開的，初夏的陣陣柔風吹起的一天祥云，相映生輝，渾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