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對東廠那些可怖的刑具，孟俠總會回想起，發生乾歷十二年那遮天蔽日的蝗蟲和兇年惡歲里的尸身遍地。

“阿爹，你是要帶我去找阿娘嗎？”小姑娘不知道是哭的還是餓的，聲音里透著無力與不知所措。

抱著她的男人皮包骨架已經看不出人樣，抬起另外一只手，用粗布衣袖給小汝擦了擦臉，握住她同樣枯瘦的手。

“小汝乖，阿爹帶著你找阿娘和吃的去。”

他們口中的“阿娘”，早在幾天前就已經在饑病交加中去了。

男人和小汝一路朝東朝北逃荒而來，和他們一樣的百姓還有千千萬，這一路的樹皮都被扒得一塊不剩。

已是傍晚，可離最近的花茵城還有兩天的路程，男人抱著小女孩，望著快沒的日頭，沉悶著。

男人拿出粗布衣里藏著的，最后一塊苦菜，遞給小汝叫她吃。

沒成想附近土堆后頭藏了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小孩，看見男人有吃的，飛矢一樣沖過來，搶了就跑，眨眼的功夫就跑的沒了蹤影。

男人抱著小汝，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追，只能在原地繼續蹲坐，繼續沉悶。

搶了苦菜的小孩蹲在遠處的土堆狼吞虎咽，苦菜塊原也不大，沒幾下就吃的精光。

這小孩原同他爺爺一道逃荒來，老人家本就沒什么氣力，經不起折騰，沒走幾天就在病餓中歸了西。

小孩只好擦干凈眼淚，一個人繼續走，一路走來，尸身遍地，偶能遇到同樣逃荒的活人，偶爾飛過成群的蝗蟲遮天蔽日，嚇的他只能蹲下，蜷縮成一小團，抱住腦袋一動不動，一臉涕泗橫流。

又過了兩天，這小孩終于到了花茵城外，饑餓帶來的昏頭漲腦馬上要把他淹得窒息。

城門緊緊關著，城外逃荒來的百姓多到能淹沒整個花茵城，守城的縣令命令城里本就不多的兵卒把守城門不讓城外的災民進來，卻命人把城里能擠出來的糧食都在城墻上用繩吊下去給城外的災民。

縣令很惆悵，身為百姓父母官，他也想收濟一些災民，可這么多人，只有一小部分被留在花茵的話，另外的人必定不滿，心有不平則必起沖突。

現在城門關著，即便有沖突傷亡也不會過多，到時候如果開了城門，這一城百姓的安危可如何保障。

那個搶苦菜塊的小孩從人群中擠出來，撐著城墻一步一步走著。

饑餓帶來的暈厥感讓他只能這樣扶著墻一步一步虛虛地走。

進不去城。

也搶不到繩子吊下來的糧食。

他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再往下一個地方走了。

怎么辦。

就這樣餓死嗎。

不知道沿著城墻走了多久，終于聽不到城外災民們的哭喊和求救聲。

周遭也看不見人。

這小孩抬頭望去，高高的城墻，進不去。

快要絕了他生的念頭。

他低下頭，正要嘆氣，卻在這時看到了腳旁邊的一個洞。

蹲下，斜著腦袋，朝洞里看去，竟然能看到城里。

洞很小，但這小孩也很枯瘦。

進去，輕而易舉。

進了城的小孩躲在墻角，看著周圍的瓦房石路，琢磨著該去哪里找吃的，一步一步，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和這座城格格不入的他走的小心翼翼。

偶有人路過，以為他是城里的小乞丐，心生憐憫者便丟給他一兩個饅頭，哪怕滾在地上落了臟，他也撿起來拼命往嘴里塞，哪怕噎住，也繼續往嘴里塞著，嚼著。

又是一個傍晚，城外的災民還在哭喊著，僥幸溜進來的這個小孩吃飽喝足后在城中街巷里走走停停，好奇地瞧著這里的所有。

高高低低的樓閣，大大小小的街巷，形形色色的路人，街邊攤子上各種新奇的玩意和吃食。

“誒喲——誰啊撞死我了！”兩個身形差不多，臉都是臟兮兮的小孩撞在一起。

“你個小乞丐怎么走路不看路啊？疼死我了誒喲！”被撞的另一個小孩揉著腦袋，盯著眼前這個跟自己個頭差不多身材差不多的小乞丐，突然計上心來。

“我叫孟俠，你叫什……”

話還沒說完，巷尾出現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向這邊追來，“別跑——”

這個叫孟俠的小男孩回頭一瞅，完了完了！竟然追上來了！怎么這么快！

孟俠揪住身邊這個小乞丐撒腿就跑。

‘小乞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拽著狂奔，甩不掉這只死死拽著自己的手，哀嘆自己真倒霉，又疑惑著跟前這個年歲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還有兩個大漢追他。

倆小孩在街巷里飛奔著，終于跑不動了，后面的追喊聲也小了很多，孟俠拉著‘小乞丐’躲在一處角落。

“你叫什么？”伴隨著氣喘。

“我叫趙曦，你為什么……”‘小乞丐’想質問這人為什么拽他跑，但這人又馬上打斷他。

“趙西是吧，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追我嗎？”孟俠挑挑他的小眉毛，一副‘此中秘密我只與你這樣共患難的好兄弟說’的樣子。

“我，偷跑出來的，那兩人是聽我父親的話，護送我北上去大伯家的。”

“為什么去你大伯家？”小乞丐迷迷糊糊。

“我父親要南下當官去，南邊悶熱荒涼，而且今年還鬧饑荒，父親擔心我年紀小吃不得苦，就讓我去京都找大伯，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大魚大肉，瓊漿玉液，高樓大殿，懂嗎？”孟俠說罷，怕小乞丐不上當，還從懷里拿出幾個肉餅，遞給他。

“那你為什么偷跑出來？”趙曦猶豫片刻，便接過肉餅，揣進自己的懷里，問道。

“我想我爹爹了，他出發沒多久，我現在追還能趕得上。”

“……”趙曦也想他的爺爺，一路逃荒，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已經歸西的爺爺。

不久，兩人再從角落里出來時，換了衣服，也換了發型，為更逼真，孟俠使勁抓撓頭發，讓自己的頭也變成像小乞丐一樣的雞窩窩發型。

“那就說好了，你頂替我兩三天，到時候就算發現你不是我，我也跑遠了，他們看你不是我就肯定會把你放了，成吧？”

孟俠抓住趙曦的手，遞給他一枚玉佩。

“這是能證明我身份的信物，值不少錢，如果你被押送……啊不，被護送到京都，憑它我大伯一定包你吃住，不想跟我大伯的話，你就賣了它，后半輩子不愁吃穿。”

“他們喊孟俠的時候，你一定要應，知道不？以后你叫孟俠，孔孟的孟，俠義的俠，知道不？”

趙曦懵懂著點點頭，孟俠看這‘小乞丐’這么容易就被自己騙了，心中得意的就差翹起小尾巴。

為了不穿幫，倆小孩又往臉上抹了幾把灰，不是熟人還真分辨不出這倆人來。

“站住！別跑——”一個壯漢朝他倆追來，現任小乞丐趕緊輕推一把‘逃出來的小公子’，自己蹲在角落，瞅著壯漢一把撈起‘小公子’，一大一小離自己越來越遠，愧疚感包裹住了他。

“對不起——”雞窩窩頭朝那個被自己坑了的小乞丐遙遙喊了一聲。

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