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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上書洛陽
一
東漢永平五年大年初五的午夜。
整日繁華喧鬧的平陵縣(今陜西咸陽西北)城里,節日的鼓樂聲、談笑聲已漸消失,萬家燈火也相繼熄滅。
夜漆黑漆黑,寒冷依舊。
在幾近城中央大街的北邊,有一處院落,由秦磚漢瓦筑成,讓人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
宅院的主人姓班,家中兄弟二人,兄名固,弟名超,上有五旬慈母,下有十三歲的妹妹班昭,加上各自的妻室兒女,恰好是個十口之家。
班氏兄弟一家,一連三代,確實顯赫過。曾祖父班況,前漢成帝時為越騎校尉;祖父班稚,哀帝時任職廣平太守;其父班彪字叔皮,學問淵博,見識過人,寫得一手好文章,做過當朝大司空竇融的幕僚,在王莽篡漢以后,協助竇融為光復漢室建立過卓越功勛。按常情,給人當幕僚實屬委身于人,事事聽從主人之命。可班彪非同一般,憑著自己的才學,又兼與竇融的同鄉關系,竇融任他為從事,對他特別尊敬,事事聽取他的意見,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師友情誼。竇融的信件和奏章,給光武帝劉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復后竇融應邀進京,劉秀一見到他便問:“你寫給朕的信和奏章,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有人幫你寫的?”竇融爽快答道:“篇篇文稿,皆出自俺從事班彪之手。”光武帝十分賞識班彪的才學,親自召見了班彪,下詔封班彪為徐縣令。東漢時,縣分大小:一縣之首,大縣為令,小縣為長。所謂大縣,管轄的地方必須在萬戶以上,與萬戶以下的小縣相比,那官位的品級和待遇,有很大差別。班彪自居優厚之列。
班彪自幼好學,博覽群書,尤其傾心于史籍。他具有出類拔萃的寫作才能,自然產生了著述歷史的愿望。他認為,司馬遷著《史記》始于黃帝,終于他自己所處的漢武帝時期;武帝以后的事均缺而不錄,是一大憾事,很有必要把前漢歷史全部撰寫出來。在他以前,雖有揚雄、劉歆等人綴集時事,踵繼其書,但這些人寫出的東西都不能令他滿意。于是,他繼采前史遺事,旁貫異聞,作后傳數十篇。不料想,正當他胸懷大志,全力投入寫作之時,突然身患重病,竟與世長辭了。時在光武帝建武三十年,年僅五十二歲。
班彪的去世令全家人悲痛萬分。這不單因為他的離去使全家失去了經濟來源,更令人感到惋惜的是,他生前未能實現自己的意愿,他的事業,并沒有完成啊!
由誰來繼承他的遺愿,去完成他未竟的事業呢?全家人中,沒有比他的長子班固更合適的人了。
班固,字孟堅。受家庭的教育和影響,他九歲便能誦詩賦寫文章,到他在京城讀太學時,早已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莫不窮究。從長相到性格,他都很像他的父親。對父親的志向,耳濡目染,多年前他就心領神會;其興趣,伴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漸漸與父親投合起來。父親過世時,他正在洛陽太學讀書,得知父親噩耗,急忙趕回家鄉,與弟弟班超共同操辦喪事。辦完喪事以后,他決意留在家鄉,著手整理父親的遺著,立志把全部《漢書》撰寫出來。
轉眼間,八年過去了。班固除整理好父親的遺稿外,又新寫了大批文章。他秉承父業,可謂大有進展。
在著述中,班固惜時如命,分毫不敢怠慢。他經常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地堅持寫作。這不,大年初五早已夜深人靜了,他還在秉燭熬夜,握筆伏案不停地寫著。
案頭前,他正在冥思苦想著,憧憬著如愿以償的未來,“嘭!嘭!嘭!”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甚感意外,即刻從沉思中猛醒過來。
“嘭!嘭!嘭!”“嘭!嘭!嘭!”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還夾雜著嘀嘀咕咕的說話聲。頃刻間,滿院驟亮,大門外,一定是有人點燃了火把。
深更半夜,是什么人在敲門?又來做甚?班固暗暗吃驚,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開門,快快開門!”伴隨著大嗓門的呼叫,又響起陣陣急切的敲門聲。
他正在屋里不知所措,只聽與他相對的西屋門“吱”的一聲。不消說,這是弟弟班超走出屋來。
他借著院里火光,眼見弟弟兩眼冒火,手握長劍,直向大門走去。
“什么人在敲門?夜闖私宅,無法無天,還不速速退去!”班超朝門外厲聲喝道。
全家老小都被驚醒了,個個惴惴不安,暗地里在觀察外面的動靜。
“我們是京兆尹派來的,快快開門!”門外答話拿腔拿調,在催促著。
“有憑據嗎?”班超仗劍大聲問道。
“當然有啦!要不俺們不就是夜闖私宅、無法無天了嗎?”是同一個人在答話。
班超隔著門縫兒,就著火把亮光,見是官府來人,收起長劍,拉開了大門門閂。
大門開處,一隊士卒手提腰刀,在一個頭目的指示下,直向班固的東屋擁去。他們來到班固的寫作案頭,一見文稿便抄。緊接著,他們翻箱倒柜,把整個屋里折騰得亂七八糟,狼藉滿目。待把班固數年嘔心瀝血寫出的文稿抄完以后,那頭目大模大樣拿出一份公文,當眾厲聲宣道:
“京兆尹大官人遵詔書旨,特派員捉拿班固歸案!”
那頭目念完公文,轉向班固不陰不陽地說:“怎么樣?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的話剛一落音,士卒們就一擁而上,將班固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老夫人見此情景,擔驚受怕,出于保護兒子的本能,蹣跚從北屋走來,邊上前攔阻,邊要爭說什么。怎奈她老人家急得張不開嘴,只管左攔右擋,死死拽住兒子不放。
妹妹班昭年紀雖小,但毫無懼色。她緊緊攙扶著母親,口齒伶俐地據理問道:
“俺哥犯了哪家子王法?你們指不出俺哥所犯條款,純粹是無緣無故亂抓人,這于理不通,誰人能服?”
“你敢說俺們無緣無故亂抓人?”那頭目氣惱交加,臉色突變,朝班昭怒目而視,“俺們有公文在手,是遵照詔書旨意辦事,來這兒抓人分明是有緣有故,哪個敢來抗拒?”
班昭并沒被這話嚇住,挺了挺胸,又上前跨了一步,面對面辯白道:
“公文又咋樣,詔書也不是拿來嚇人的,不符合事實,都會變成一堆死字,照此辦理,會冤枉好人的。”
那頭目氣急敗壞,悻悻指著班昭:
“你……你……你竟敢出此狂言,要……要當心你的腦袋!”
班超很佩服妹妹的勇氣,不,不光勇氣,還有見識;別看她年紀小,講起理來,還真叫對手理屈詞窮呢!不過,他見氣氛緊張,忙向那頭目說:
“她年紀輕輕,快人快語,就不要多加計較。依俺看,你們捕人也該拿出證據,俺一家都是奉公守法的人,憑什么要抓俺哥哥?”
“哼!好一個奉公守法!”那頭目兩眼直瞪著他,指了指拿獲的班固手稿,振振有詞,大聲說道,“這就是證據,你哥私修國史就是在暗里反對朝廷!”
被捆綁的班固聽了這話不禁愕然。
“我繼承父業,辛勤筆耕,怎么會落下這樣一個天大的罪名呢?”他心中暗暗想著,生怕事情鬧得更大,忙勸弟弟、妹妹:
“你們先別為俺的事爭辯了,為兄何罪之有,自有蒼天做證,就讓他們把俺帶走吧!”
那頭目朝班超、班昭冷冷笑著,將大手一揮,指使士卒們押著班固朝大門走去。
大門外,一輛囚車在等候。
眾士卒推推搡搡,將班固押上囚車,便魚貫而去。
二
正月初的平陵,朔風陣陣,寒氣襲人。
仿佛是老天在作祟,一個浸透著寒氣的消息傳進了班家:班固被押至京兆尹治所長安后,入獄了。
班固被抓之事不脛而走,第二天就傳遍了全城。人們議論紛紛,都說:“私修國史是要殺頭的!”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聞不期而至:扶風有個叫蘇朗的人,自制了一幅圖,上面有許多難懂的符號和文字。這人拿著這張圖到處向人們講解圖中符號和文字的意思。有人把他告到了官府,當官的說他煽動人們反對朝廷,就抓他入獄。在獄中,他被割掉了舌頭,監官讓群犯撕他、咬他,最后被活活吃掉了。
班家聽到傳聞,更是如鉛填胸,憂慮異常。一家人中,有的鎖眉,有的耷拉眼皮,有的唉聲嘆氣。班超的母親一夜間白發突增,眼看著就老了許多。
“俺大哥是屬茶壺的,壺里盛餃子——有貨倒不出來,他不像俺二哥能辯白。寫書出自好意,若說不清、道不明,事情可真就大了。”班昭打破了全家的沉悶氣氛,挑頭兒說道。
“咱們真得想個法子,不讓大哥遭難。”班超的媳婦隨著說道。
“你爹要在世,還能想想辦法疏通疏通,他入土八年了,不能助咱在世之人,光靠咱,可有什么法子呢?”班老夫人嘆息著說道。
班超兩眼直直地悶在一邊,在思謀著什么。
“有錢能使鬼推磨,咱花錢把俺大伯贖回來!”班超的大兒子班雄虎頭虎腦,說話十分干脆。
“執法的人還能徇私枉法,貪錢受賄?”班固媳婦疑疑惑惑,摟著小兒子問道。
“怎么不會呢?當官的有幾個干凈?”班超媳婦脫口而出。
“那京兆尹的官兒不小哩,大官兒也干這事兒?”班固媳婦疑惑地問。
“小的小貪,大的大貪,官兒越大摟得越多,”班雄迎合媽媽說道,“不當官兒的能偷的偷,能搶的搶,甚而不顧一切去謀財害命,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住嘴!”班超瞪著班雄訓斥道,“你比你姑姑小不了多少,也該懂事了,怎能如此妄言,沒半絲沉穩?”
為了不讓談話陷入僵局,班昭把話題一轉,慢條斯理地說道:
“大哥寫作是繼承父業,本意良好,原本就不該出事。我想,咱設法將實情申訴出來,會逢兇化吉的。”
“俺大伯是不該出事卻出事了,若是上面說你有事,又該怎么辦呢?”班雄愣頭愣腦地問道。
“你怎敢和你姑唱對臺戲!”班超向兒子喝道。
“俺不是唱對臺戲,俺是說上面說你有事就有事,說你沒事就沒事,俺也愿大伯逢兇化吉,俺是說……咱該走動走動,打通打通上面的關系。”班雄道。
“看來,兒子并沒胡說八道。”班超正這樣想著,忽聽大嫂和媳婦異口同聲大呼道:
“申訴申訴,打通關系,俺們都同意!”
班老夫人也來了情緒,著急地催促:
“長安離咱這兒不遠,你們快快打點,去看看我兒吧!”
“當京兆尹的面為俺哥辯白辯白,事不宜遲。”班昭隨娘說道。
班超半天沒開口,心里正盤算如何去幫哥哥講清寫作意圖,爭得無罪釋放。可是,到哪里去說理呢?事關重大,他再三思索后說道:
“長安離家近,先去看看俺哥,這也應該,俺想到了。可又想,咱與那里的高官素不相識,能不能搭上話,這實在難說。我想了個舍近求遠的法子……”
“什么法子?”班雄急急問道。
班超大拳一攥,信心十足地說道:
“俺要直奔京城,上書洛陽,俺要去竇家,找俺竇固哥哥!”
全家人都知道班、竇兩家的世代關系,也知道竇家在朝中的顯赫地位,聽完班超的話,無不點頭稱是。
這時,門外忽然跑進一個人來。眾人望去,只見這人干瘦,身材矮小,兩道墨黑眉毛向兩邊上挑,眼珠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看年紀,與班超相仿。這是班固、班超的好友,名叫郭恂。
郭恂進屋直奔班老夫人面前,跪倒便拜,口中說道:
“不才侄兒,愿為嬸母效犬馬之勞。”
班氏一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蒙了,個個不知如何是好。
“莫非郭兄也聽說了俺哥的事?”班超揣度地問道。
“這么大的事,又出在班家,全城老少無人不知,俺郭恂哪能不知?”郭恂立起身道,“今有一事特來相告:京兆尹主事的是俺姨媽的親戚,俺自當去走動走動,但求固兄早日平安無事。”
班老夫人聽完這話,異常感激,以手撫淚道:
“俺和全家人多謝了。”
郭恂忙將雙拳一抱:“這大可不必,為嬸母效犬馬之勞理所當然。侄兒就此告辭。”說完轉身就走。
班超將郭恂送出大門,正要往回走,郭恂一把扯住班超,正色說道:
“俺還有一句話要留給你,俺奔京兆尹,一為救人,二為洗心,其余的話,以后再說。”
班超聽后,甚感莫明其妙,待要問個明白,郭恂早已大步走遠了。
三
班超離開家鄉,揚鞭躍馬,披星戴月,只兩天多時間,便來到了洛陽。
洛陽,在周時號稱成周,秦朝屬三川郡。漢高祖劉邦定都在長安。光武帝劉秀推翻王莽政權后,按國土居中的意思,就把首都改在了洛陽。經劉秀和他的兒子明皇劉莊兩代人三十幾年的興建,洛陽便成了全國第一流的大城市。洛陽全城東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四周共有上西門、雍門、廣陽門、津門、小苑門、平城門、開陽門、耗門、中東門、上東門、谷門、夏門十二座城門。城里共有二十四條街。每條街道和每座城門,都建有色彩鮮艷、明麗悅目的亭子。洛陽早已成為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每日里,車水馬龍,繁華無比。
父親在世時,班超曾跟隨父親來過洛陽,還隨住過。因此,他對這里的街道還依稀記得,并不陌生。
班超進得城來,無心觀賞四處的景致,置身在鬧市,也無心飽覽城里的繁華景象。他見人就打聽好友竇固的家庭地址。待確知地址后,便直向竇固家走去。
竇固,字孟孫,年少時因與光武帝的女兒涅陽公主結為秦晉之好,被封為黃門侍郎。中元元年襲父顯親侯位。明皇劉莊登基后又遷升為中郎將、騎都尉,統領宮廷宿衛侍從。年俸二千石,享最高待遇。
單他一人,已夠顯赫;再與他整個家族聯系起來,就更加令人艷羨了。
竇固的姑老祖是前漢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粉碎呂氏篡權陰謀后擁立的文帝的皇后,竇后生下孝景帝、梁孝王兩子,淑德施及劉氏子孫。竇固的伯父竇融在反對王莽政權的戰亂時期,是統領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金城五郡的大將軍,號稱河西大將軍,在“光武中興”中起了重大作用。因此,光武皇帝劉秀以安豐、陽泉、蓼、安風四縣封他為安豐侯,任大司空職,位在公卿。竇固的父親竇友隨兄有功,也被封為顯親侯。除竇固與光武帝女兒成親外,竇融長子竇穆娶的是內黃公主,連孫子竇勛也與東海恭王劉疆之女沘陽公主喜結姻緣。竇、劉兩家血脈相承十有二代,既是遠親,又是近親,真是親上加親。明皇即位后又封竇融堂兄之子竇林為護羌校尉。這樣,竇氏家族就有一公、二侯、三公主、四人年俸二千石。自祖及孫并享高官厚祿,僅次于皇家宮院的府邸宅第京城相望,奴婢家用數以千計,百官之中無與倫比。
在班固出事以后,班超很慶幸父親與竇融共事多年,情篤意合,結為莫逆之交;也慶幸幼年時與竇固建立了兄弟情誼。如今,他前來找竇固幫忙,真是情理所至,找對門戶了。
班超來至竇固宅第,翻身下馬,放眼一看,不禁卻步,心里打起鼓來。竇固舊宅,他曾多次進進出出,自有印象。可今非昔比,新宅變化之大,若非眼見,實難想象:大門前臺階的級數成倍地增多了,四周圍墻越來越高,院落越發深廣了。臺階左右兩側,花崗巖石雕的兩只鎮獸,揚首蹲坐,張口斜視,威風凜凜;緊閉的紅漆大門兩旁,侍衛持槍挎刀,全副武裝,戒備森嚴。這一切,給人一種肅然難近的感覺。班超不禁由宅第的變化想到人也是會變的,時過境遷,竇固還認不認他這個專程來訪的兄弟呢?
班超通報不久,大門一開,門衛給他放行了。
在一個專門會客的大廳里,他見到了分別多年的竇固。
“竇固哥,你還認得俺不?”班超開口問道。
“你?”竇固故意瞇眼審視了一番,指著他說,“你這個五大三粗的西北漢,就是變成了細眉柳腰的俏姑娘,俺也能認出你來。”說完,他伸出兩只大手,拉住班超,然后和班超緊緊擁抱起來。
“你還是這么愛開玩笑!”班超心中疑慮頓消。
“人須自尋其樂,你不自找樂子,哪個又能給你?所以嘛,說話間開開玩笑,自取其樂,是不可缺少的。”竇固一邊給班超讓座,一邊回道。
落座后,竇固以外號稱呼,詼諧地反問班超,說道:
“吵吵(超超)兄弟,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玩騎大馬的游戲嗎?俺當馬,在地上爬;你騎在俺身上朝俺屁股打,一邊打,一邊吆喝,真像趕牲口似的。那時的你呀,真夠頑皮。”
“怎不記得?”班超憶起兒時情景,竟有些不好意思,回道,“俺還記得是你給俺起的外號,見俺總‘吵吵,吵吵’地叫,俺更記得你怎樣教俺武藝,使俺受益匪淺。”
“你班家使俺竇家受益才大哩!俺班叔幫俺大伯出謀劃策,提供高見。你哥自幼文史兼通,頗有你父之風,俺也佩服。可惜呀,俺沒能拜你父為師學些文才,看來,俺只能當一介武夫了。”竇固真誠而又惋惜地說道,“你父親是一代文豪,舉世聞名,離開咱們時才五十出頭,不然他還能做很多事情呢,真是太可惜了!”
竇固的話不由得勾起了班超對父親的回憶,想到了父親的事業,當然也想到因秉父業而入獄的哥哥。他沉默了片刻,堅定地說道:
“俺爹沒做完的事情會繼續做下去,也一定會做好的。”
“你哥就能擔當此任,可不知怎的闖下了大禍!”竇固先入為主說道。
“你知道俺哥出事兒了?”班超深感意外地問。
“俺是當今皇帝的姐夫,啥事不知?”竇固眼望著班超,說,“俺不但知他出了事兒,還知他出的事兒可不小!”
“俺正是為俺哥的事來找你,想通過尊兄面會皇上,保俺哥出獄。”班超趕忙說明來意。
“保你哥出獄?你可知道,他犯的是觸上大罪,幾天之內會掉腦袋。”竇固提高嗓門說道。
“什么?現在……俺哥他……”班超大驚失色,差點暈倒在地。
竇固一把扶住他,哈哈笑道:
“你哥還安然在世,是俺嚇你、唬你哩!”
“俺哥的事兒你全知道?”班超眼巴巴看著竇固問道。
“俺當然全知道,”竇固反問道,“你知你哥是怎樣入獄的?”
“俺哥絕沒反對朝廷,”班超肯定地說,“小弟想,若不是誤會,定是被人誣告。”
“誤會?誤會是沒有的,他是被人告了。”竇固明確告訴他說。
“是什么人告俺哥?”
“俺聽說是咱的一個同鄉,姓郭,什么名字俺記不清了,反正京兆尹來的奏折上說這人投書告你哥私修國史,以此犯上。”
班超聽了這話,立時聯想到郭恂,想到離家前一天郭恂突然出現的反常舉止。可是,他迷惑了:郭恂同他和哥哥是同齡人,平日里談話投機,二人稱兄道弟,難道說,是這樣一個同鄉好友告發了哥哥,誣陷自己的兄長嗎?
四
明皇,諱名莊,是光武帝的第四子。他十歲能背誦《春秋》,立為皇太子后師從博士桓榮學通《尚書》,為他后來掌握國家政權打下了深厚的基礎。中元二年即皇帝位,時年三十歲。
他登基后,兢兢業業,每日必朝,法令分明,嚴格按照制度辦事。為了防止親戚權勢擴大,他規定“后宮之家”不得封侯、參政,就連他姐姐館陶公主為兒子討官,也被他拒絕了。
他精通刑律,善于審理重大刑事案件,力求掌握真實情況,做到不冤枉好人。
剛剛處理完扶風蘇朗案件不久,又見京兆尹的上書,得知有人“利用寫書反對朝廷”,他火氣大發,當即下詔逮捕寫書人入獄。詔書發出后,他靜下來想了想:沒有確鑿證據,單憑一份上書就抓人,實屬感情用事;再根據上書定罪,不免鑄成大錯,問題就更嚴重了。人命關天,馬虎不得,想到這兒,他急又下詔,令京兆尹將查抄的書火速送往京城,由他親自過目,看個究竟。
這一日,班超跟著竇固面見明皇。在宣德殿前,班超故意放慢腳步,細看宣德殿那飛檐四起、雕梁畫棟,還不時駐足左顧右盼。
“你還有心賞景?還不趕緊去為你哥辯白?”竇固催促道,“看個,還不快走!”
“俺不光賞景,還在想心事。”班超解釋說。
“一會兒就要見皇帝了,哪兒有什么好想的!”竇固不耐煩地說道。
“俺想到光武帝在宣德殿召見俺爹,由竇大伯引見;今天來這兒見皇帝,換了咱哥兒倆,多有意思!”班超興致勃勃,不緊不慢地說,“不過,同是皇帝接見,今昔卻有天壤之別。”
“你在胡亂想什么?”竇固問。
“俺爹被召見是皇上看重文人,今日咱面圣偏逢文人受難時。”班超答。
“到時你可別亂說,給俺生事兒。”竇固忙囑咐班超,“要多說些皇上愛聽的話,好讓你哥早點兒平安出獄。”
二人進得殿里,見明皇在龍椅上端然而坐,忙上前跪拜。待平身后,只見明皇指著班超問道:
“你可是班固之弟班超?”
“俺就是班超。”班超緊答。
劉莊朝班超瞧了又瞧,若有所思地打量著。
“對,他是班超,沒錯兒,”竇固是個性急的人,以為劉莊有懷疑,從旁作證說,“從小俺們就在一起,是俺的要好兄弟。”
“朕并不懷疑他是假冒班超,”劉莊直了直身說,“朕是想起先帝曾在這里召見他的先人,今天我們這晚一輩人又相會在同一處。先帝見他父親時我也在場,今日憶起,感慨良多。”
“俺的感慨也多哩!”班超不禁激動起來。
“你有何感慨,快說與朕聽。”劉莊很感興趣地催道。竇固在一邊連使眼色,提醒班超說話注意。
班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言道:
“先帝召見俺爹,說明先帝重視文人,此其一也。”
劉莊接問:
“那二呢?”
班超接道:
“先帝鼓勵俺爹寫作,說明先帝深諳一個道理,就是孔子所說‘文以載道’,此其二也。”
劉莊又問:
“這三呢?”
班超瞅了一眼竇固,把話頓了一頓。
竇固見班超瞅他,又連連使出眼色,并暗暗打手勢提醒班超。
“其三,也是俺切身的感觸。假設俺爹現在還活著,他不會享有先帝時的待遇,由此俺覺得先帝所深知的道理沒能得到堅持,今昔對比真乃天壤之別,俺怎不感慨萬分呢?”
劉莊聽完這話,臉色突變,一下就陰沉起來,聽班超講話的興趣早已一掃而光。
竇固敏銳地看出劉莊的這一變化,打心眼里直埋怨班超不聽勸告,也暗自為班超捏著一把汗。
他正要再次提醒班超時,只見劉莊沉著臉對班超說:
“班超,你把話說具體點兒,最好以實例為證。”
為了哥哥,班超一心豁出去了,他面不改色挺挺脖子說道:“俺哥哥分明是繼承父親遺愿,秉承父親未竟事業從事寫作,卻有人誣告他‘反對朝廷’。他一片好心,得不到好報,招來的是彌天大罪,這太不公平了,實在冤枉。”接著,他憑著超群的辯才,當著劉莊的面說明了哥哥寫作的意圖,條理清晰地陳述了哥哥寫作的實際情況,直說得劉莊臉色由陰轉晴,最后連連點頭,又興致盎然起來。
竇固私下里觀察著,尤其眼見劉莊臉色又變回來,態度緩和如初,一顆緊吊著的心,像塊石頭落地了。他不再為班超捏汗,心里很佩服他敢于講真話的勇氣和雄辯的口才。在劉莊面前,他竟為自己帶來這樣一個才能出眾的好兄弟而感到自豪了。
他正心神馳蕩,劉莊向他問道:
“班超所言,你也聽到,意下如何?”
“班超言之有理,臣以為當速放班固才是。”竇固毫不含糊地回道。
“豈止一個‘放’字了得?”劉莊鄭重其事道,“其實,在見你們前幾天,朕就夜以繼日把班固的書看完。據朕看來,班固不單當無罪釋放,還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應委以重任。朕決意封他為蘭臺令史,召他速速上任。”
班超、竇固聽后十分感動,雙雙跪拜,同呼“陛下萬歲!萬萬歲!”。
二人平身后,劉莊顯得十分高興,說道:
“先帝有一個班彪,如今朕得個班固,幸甚,幸甚。”
竇固也欣喜地說:
“昔日先帝在宣德殿召見文豪班彪,今日俺倆又來這兒會陛下,實在令人高興,值得紀念。”
這時,班超的心情感到格外輕松,滿懷深情地說:
“今天這個日子,俺永遠不會忘,俺哥和全家人都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今天,俺看到了俺爹的未竟事業大有希望,俺相信俺哥會更刻苦努力地完成它,俺和全家人都會竭盡全力支持俺哥,既完成先父遺愿,也報答皇上的恩典。”
班超的言談舉止給劉莊留下了深刻印象,想到班固案件已獲圓滿解決,就關切地問班超:“你今年多大了?”
班超答:“整整三十歲。”
“哦?”劉莊甚感詫異,又問,“與你哥同歲?”
班超又答:“是,俺倆同年生的。”
劉莊問:“你倆是孿生兄弟?”
班超答:“不是。”
劉莊哈哈一笑說道:“那你可就是‘熱懷胎’了?”
班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劉莊風趣地說道:“難怪你和你哥關系這么好,原來你倆原本就離得很近呵!”
竇固開始鬧不清什么叫“熱懷胎”,待明白過來,禁不住哈哈大笑,直引得面孔嚴肅的劉莊也哈哈笑了起來。
最后,劉莊熱情地拍著班超的肩膀鼓勵道:
“班家后繼有人啊,往后好好干,你和你哥都會大有作為的。”
五
牡丹花盛開時節,班超一家人隨哥哥來到了洛陽。
洛陽的牡丹聞名天下,每逢春夏之交嫣然齊放,爭芳斗妍。這里牡丹之多,是天下一大奇觀:城里城外,大街小巷,座座花園,家家戶戶庭前屋后,到處都有;那花的顏色,紅的,粉的,白的,黃的,藍的,紫的,真是五顏六色,就連飛舞著的蜂兒,也成群結隊,爭先賞花。
在這絕好的賞花時節,班超和哥哥也少不了攜家人到公園觀賞一回。但此后,他再也無心于這奇花異卉,因為,全家眾口的生活全靠他操持。
班固任隸屬少府的蘭臺令史,掌管奏書及印工文書,年俸六百石,相當于一個縣的縣長待遇,算不上高官厚祿。按照當時的規定,官員每月發餉都是一半給錢,一半給糧。班固每月拿錢三千五百文,米二十一斛。全家人吃飯、穿衣、房錢、日用零花錢,單憑他一人供給,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在他來洛陽上任前,妹妹班昭與曹家合巹,辦喜事免不了破費錢財。眼下這日子,若不精打細算,好生盤算,是很難維持的。
班超是一個孝子,為讓母親省心,一到洛陽,他就成了全家生活的操持人。日常的柴、米、油、鹽、醬、醋、糖、茶,事無巨細,全靠他操辦。憑著他精心盤算,雖說哥哥收入不多,日子照常維持著。可是,這樣的日子,絕不令人滿意。何況,還時不時陷入窘迫之境呢?
他想與班固分挑家庭重擔,想使全家生活寬裕一點。
“哥,給俺找個事兒干吧,咱一家老小全靠你,你擔子太重了。”班超終于向班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俺干事兒后,家里事還俺操辦,你就全心全力完成父業好了。”
班固聽了這話,感動得兩眼發潮了。他心里清楚,弟弟在家上對老人畢恭畢敬,下對少的關心備至,操持家務不恥勞辱,什么活兒都干。他的擔子比自己任職做事,一點也不輕呵!可弟弟心里裝的盡是他這個當哥的,怎不叫人感動?
“錢多錢少都能過,家里事兒夠你操持的,就別想外面掙錢的事了。”班固從心底心疼弟弟。
“哥,俺不是看重錢,可過日子又不能少了錢,”班超央求道,“你就幫俺找個事兒,讓俺也在外面干干吧!”
班固左思右想,不再言語了。他在尋思:要給弟弟在外面找事干,就得找個可意的,勞酬也得多些。一般人不挑挑揀揀找個事,就夠難的了;若是挑三揀四,談何容易?他想道,如果花些錢備些禮品走動走動,或許能找份不孬的事兒干,可眼下缺的就是錢。他也想到通過一定門徑找有權有勢的人幫忙,可除竇家以外兩眼一抹黑。他當然想到了去求竇家,可人家剛為自己平冤免災、到京任職幫了大忙,怎好再去麻煩人家?
他沉默良久,苦苦思索著。猛然間,他想到官家正招謄寫文件的差事,就和班超商量道:“現在官家正招收會抄寫的文書,你愿不愿去干這事兒?”
“單是干抄抄寫寫的事兒?”班超問道。
“就這事兒,看你愿不愿干吧!”
班超雖然在文墨上不如哥哥,但自幼受家庭熏陶,文史書讀過不少,字寫得很有個性,絕非常人能比。若以他的才華,去干抄抄寫寫的事兒,真是大材小用。他對這事兒也不感興趣,心里是不愿去的。可一想到為哥哥分挑家庭重擔,又覺得有事兒干總比閑在家里強。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俺還從沒有伸過,俺去干。”班超答應道。
“你真的愿意去?”
“俺樂意。”
班固何嘗不知弟弟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著想?弟弟答應得干脆,他反倒猶豫了。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堅決說道:
“你不能去!”
班超詫異地問道:
“事兒是你給介紹的,剛還問俺去不去,俺答應了,你怎么一下就變了卦?”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班固莫名之火突起,氣得呼呼直喘氣。
“哥,是怎么回事兒?告訴俺!”班超急忙問道。
班固兩眼冒火了,臉也紅漲起來,憋悶了老半天,突然大聲說道:
“郭恂在那兒干哩,你不能和他在一塊兒!”
“郭恂怎么來這兒的?”
“是他姨媽的親戚安排的唄!”
班超對哥哥的突然變卦和莫名之火一下明白了。去,還是不去?一時間,他也猶豫起來。郭恂的名字與哥哥的被捕入獄是緊連在一起的,能同這樣的人共事嗎?
班超思謀了好久,執意向哥哥道:
“俺還是要去!”
“郭恂把俺賣了一次,你就不怕他把你也賣了嗎?”
“正因為他出賣過你,俺要找他算賬!”
在班超去書寫房做事的前一天午后,郭恂又突然出現在班家人面前。
班超一見郭恂到來,怒從心起,兩眼瞪得直噴火,二話不說,上前揪住郭恂衣領只一提,郭恂兩腳就踮了起來。他左右開弓,“啪啪”扇了郭恂兩個嘴巴,正要舉起郭恂往死里摔,班老夫人怕鬧出人命,忙讓班固和兩個兒媳上前阻攔。
班超撒開雙手,怒氣猶盛,咬牙指著郭恂大聲問道:
“難道你還要把俺全家人都賣了不成?”
郭恂面色如常,平靜地說道:
“俺知道你們都憎俺、厭俺、恨俺。就是把俺打死,吃了,俺還是要來,把事情原委說個明白。”接著,他就把京兆尹那官兒眼見扶風郡太守處理蘇朗一案升官,便以他的名義寫奏書誣告班固貪功求升的事統統講了出來。
說到這里,郭恂捫心自責道:
“是俺在京兆尹那官兒面前說過班固兄寫書的事兒,令班固兄吃苦了,俺深深謝罪。可誰要講過半句誣陷班固兄反對朝廷的話,誰就天打五雷轟!俺深深自責的是俺有私心,認為若無班固、班超二兄弟,俺郭恂的才能學識在平陵肯定坐第一把交椅。那官兒正是看出俺的私心,便授俺以出人頭地之法,鼓動俺投書揭發班固兄。俺再有私心也不會忘記自幼相交的兄弟情分,更不會昧著良心做事。誰知俺那姨媽的親戚是個誣官兒,竟私自以俺的名義寫了奏書,干起喪天良的勾當。”
“京兆尹那誣官兒邀功請賞,利己害人實在可惡,”班超憤憤說道,“你要想徹底洗刷自己,就該把實情陳述出來上報皇帝,讓誣陷人的人受到懲治。”
“京兆尹那誣官兒還以勢壓人,作威作福,強行奸污、霸占了俺姨媽年輕的妹妹,俺定然告他。”郭恂說著,就從衣兜兒里掏出一份寫好的狀紙,遞給了班超。
班超接過狀紙,看了兩眼,上前拉住郭恂的手,說:“郭恂兄,俺現在明白你所說‘救人’‘洗心’的含意了。人有私心,改了就好,你還是俺的好兄弟。”
郭恂一手拉著班超,一手拉過班固,泣不成聲地說道:“俺對不住班固兄,對不住你全家人。請相信,俺郭恂之后會知該怎樣做人,從今往后,俺要做你們一輩子的好朋友、好兄弟。”
六
如果說光武帝劉秀在光復漢室后重在撥亂反正,讓百姓休養生息、獲得安寧的話,明皇劉莊則善理法度,注重發展生產,富國強民。每年初春,他都把種地養蠶當作頭等大事,絕不允許別的事情妨礙農桑。他還親自下地種田,帶頭發展農業生產。他登基六年,年年增產,各行各業欣欣向榮,蒸蒸日上,呈現一派國泰民安的景象。
正當百姓安居樂業之時,西北邊地受到了北匈奴的嚴重侵擾。永平五年十一月,北匈奴進犯五原郡;
同年十二月,北匈奴侵入云中郡。
北匈奴所到之處,一連數日,鐵蹄踏市,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最后竟連人帶物,大批大批搶掠而去,西北邊民人人自危,雞犬不寧。
北匈奴侵擾五原、云中兩郡的消息,震動了全國,滿朝文武大臣也對此深為不安。
班超素懷大志,多年間形成了一種為國為民著想的胸懷。面對北匈奴的侵擾,他想到了國家的安定,百姓的康泰。
這一天,班超所在的文書房里,要抄寫的文件成摞成山,每個人都在飛龍走筆,緊張繁忙。整個屋里安靜肅穆,鴉雀無聲。他們抄寫的有皇帝的御示、大臣的奏書和報表。一份綜合反映北匈奴在五原、云中所犯罪孽的材料正好分在班超手中。他看著,抄著,越看越氣,越氣越寫不下去。他心想:若是反擊北匈奴的戰鼓擂響,自己投身戰場該多好,省得整天憋在屋里抄抄寫寫,枯燥乏味。
“啪啦”一聲,班超將手中的筆猛地一擲,奮然起身,大聲說道:
“大丈夫怎能久事筆硯,無休無止干這抄抄寫寫的營生呢!”
開始,人們大吃一驚,以為他出了什么事情;后來聽他一說,驚愕的面孔立時現出嘲笑的神情。
“呵,你是被大材小用了不成?”
“莫非你要直步青云去朝里當大官兒?”
“文書房里有‘四寶’,‘筆桿兒將軍’餓不著,有這碗飯吃就不錯了,還有什么不知足?”
“人家是這山看著那山高,想去當官兒發大財哩!”
“人人都會做好夢,可別忘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嘰嘰嘰,嘰嘰嘰,有人在私下嘀嘀咕咕;
嘻嘻嘻,嘻嘻嘻,有人在暗里譏笑。
這一切,班超都看在了眼里,他大不以為然,以蔑視的口吻回道: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大丈夫不能在朝廷效力,也應為邊患搏擊一番,報效國家。”
“難道你要效法前朝傅介子、張騫去西域立功,爭個封侯不成?”有人在問。
“俺就是有這想法又有何不妥,又能怎樣?”班超理直氣壯地回道。
滿屋立時響起一片帶有諷意的哄笑聲。
班超見眾人與他毫無共同語言,遂面帶慍色,回身將桌上筆硯一掃,憤憤然走出門外,大步離去。
臘月寒天,大雪無聲飄落,直下得天白、地白、房白、樹白,悄然裝扮出一個銀色世界。然而,天總是灰蒙蒙的,給人一種悶氣的感覺。
連日來,班超腦海里不斷浮現北匈奴殘忍暴虐的種種情景,想到他的豪情壯志遭到同事們的嘲笑,就像那悶人的天氣一樣,讓他感到心里憋悶。每日里,他又不得不和這些人去做不情愿做的事情,就更加懊惱憋氣,心煩生厭。“人生難逢一知己”,他內心不免感慨道,“誰要知俺心,曉俺意,成為俺的知音,那該多好啊!”
有一天,他正無所事事地沿街朝前走著,忽然,一個人從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見是郭恂。
“俺在文書房受譏笑,只有咱同鄉徐干一人為俺講話,你一言不語看熱鬧,夠朋友嗎?你當的是哪門子好兄弟?”班超滿腹怨氣地問道。
郭恂兩眼一眨不眨,面對班超無事一般。
“你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呀!”班超一拳捶在了郭恂肩上。
郭恂兩眼直視著班超,說道:
“不,俺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怎么不吭氣?”
“不言語不等于沒態度。”
“你的態度是看熱鬧。”
“不,俺沒看熱鬧,看的是你。”
“看俺?俺有什么好看的?”
“俺看你懂不懂人人長嘴要說話,看你能不能承受流言蜚語、譏諷笑罵,看你怎么從話中去認人,更看你有沒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
“你是說……”
“俺在給你講孔子‘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道理,明白這個道理就會看穿一切,萬事心寬,不生憋悶之氣。也只有這樣,才能輕裝上陣,一展宏圖,去實現自己的志向。”
班超似乎茅塞頓開,問郭恂:
“你怎知俺憋悶有氣的呢?”
郭恂一拳回砸在班超肩上:
“咱是鄉親,知根知底,你的心思能瞞得過俺?”
班超開心地笑了。
郭恂比比畫畫,打著手勢接著說道:
“那天你擲筆推硯,口出豪言,一般人不理解你,還說三道四。俺能不了解你嗎?憑著你的才華,你的為人,完全可以干一番大事業,你這人大器晚成,會功成名就的。”
“你說俺能功成名就,何以見得?”班超刨根兒問道。
郭恂面帶詭秘之色,含著笑說:
“俺研究《周易》多年,會相面,是俺算出來的,不信你就找算命先生去算一算吧!”
當一個人遇有心事又不能自解時,往往就會想到算卦。自打郭恂讓班超去找算命先生后,他真想算一卦,預知自己的前程到底怎樣。
“最近,一個叫‘神仙妒’的算命先生在城南算卦,算一個準一個,可神了。”郭恂向他推薦說。
班超來到城南,果然在鬧市中找到了印有“神仙妒”三個大字招牌的攤位。攤位前,人頭攢動。
班超等了又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方在人稀時走上前去。
“先生,請你給俺算一卦。”
“你?你是問事而來。”
“果真如此?”
“瞞不過我。”
“俺是何等樣人?”
“普通儒生一個。”
對話中,二人的兩雙眼睛一直在對視著。
那老者目光咄咄逼人,毫不示弱。
班超聽老者說自己是普通儒生,像被揭了隱痛一般,內心不悅。但一想人家說得對,算得靈,便心悅誠服地說:
“老先生,請你算算俺今后的命運如何。”
“神仙妒”朝他仔細端詳了一番,說:
“你前程遠大,非同小可。”
“何以見得?”
“你生得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乃萬里侯相是也。你屬大器晚成,時在二十年后。”
班超大喜,掏出一大把銅錢,數都不數,統統交到“神仙妒”手中。
“神仙妒”緊止住他說:
“你這錢我分文不取,因為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人才。”
班超連連道謝,向“神仙妒”深深鞠了一躬,施禮道別。一路上,響起了班超壓抑不住的喜悅歌聲……
班超回到家里,就把“神仙妒”給他相面的結果告訴了班固。
班固聽了,自然高興,滿面笑容告訴班超說:
“俺還有喜事要說與你聽呢!”
“怎么回事?快快告訴我。”班超催促道。
“俺繼承父業的同時,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合寫了《世祖本紀》,縱述光武中興大業;俺還寫了《兩都賦》,盛稱洛邑制度之美,當今圣上看了十分高興,就在宣德殿召見了俺。他喜洋洋地說你在為俺上書時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還特意問起你呢!”
班超聽了,神采飛揚,手臂一揮,得意地說道:
“今天咱是雙喜臨門,值得慶賀,晚上喝上幾杯。”
“還有呢,”班固接道,“圣上升俺為蘭臺令史中郎,俺原來的蘭臺令史由你接任。”
班超欣喜萬分,不由得又想到“神仙妒”對他前程的預測,滿心歡喜地對班固說道:
“看來,咱們要時來運轉了,往后,咱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七
班超上任沒多少天,就出事了。
劉莊下詔升班固、封班超職位的當天,竇氏各府以世交和同鄉的情分,都送來了禮品,表示祝賀。竇融的長子竇穆、侄子竇固還親臨班宅,與班氏全家共同歡慶。
竇穆在同輩人中居長,任職城門校尉。這個官職原來由他叔叔竇友擔任,在朝中是個重要職位。竇穆掌管洛陽十二門的把守、全城防衛和社會治安,和竇固一樣娶公主為妻,年俸二千石。竇融年邁家教不嚴,子孫多不守法,自恃權重勢大,連皇親也不放在眼里。竇穆就是其中的一個。
酒過三巡,竇穆眼一眨巴,像想起了什么,把班超拉出席,湊在一邊說道:“老弟,給哥哥俺幫個忙。”
“尊兄上通天子,下結群臣,位高門廣,讓俺幫什么忙?”班超不知何事,連忙問道。
“老弟不必過謙,咱兩家人世代友好,可俺家兩代都是武將,只會耍槍弄刀,不通文墨;你家兩代都是文官,筆能生花。哥想找你幫俺寫個詔文。”竇穆悄聲說道。
“詔文?只能以皇上和太后的名義才可。”
“俺要的就是這樣的詔文。”
“是皇上讓你找人代寫的?”
“不,這事不能讓皇上知道,是以太后的名義下詔。”
“寫詔文俺哥遠比俺強,怎不找他?”
“文章的事兒不光講究文筆,還要膽量,論膽量他不如你。再說,你肚里的墨水足夠使了。”
“以太后的名義寫什么?”班超疑惑地問。
竇穆湊到班超耳邊,壓低聲音說道:
“安豐、陽泉、蓼、安風四縣是俺爹的封地,與六安接壤。俺要把六安拿過來歸俺家,可六安是侯國,怎樣才能拿到手呢?俺想了個主意:讓六安侯劉盱離婚,俺再把女兒嫁給他,六安之地自然屬我。要讓六安侯離婚,非有陰太后之旨不可。所以,我請你以太后名義寫份詔書,詔書一到,事必辦成。”
“皇上知道后要追查呢?”班超知道事關重大,擔憂地問道。
竇穆哈哈一笑,指著班超說道:
“你能不知陰太后的位置?‘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是先帝的名言,她受先帝終生寵愛。當今圣上是她所生,又十分孝順敬老,俺以太后名義做事,他知道了又能怎樣?這事兒俺全兜著,你就幫俺個忙吧!”
班超知道竇穆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后果不堪設想。可又不能不考慮班、竇兩家的關系,心里感到十分為難。
竇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稍不合己意,必發脾氣。他見班超面有難色,心里早已極不耐煩。
“你不幫俺忙,算了。”他終于忍耐不住,站起來要走。
班超尷尬異常,急忙上前攔道:
“俺沒說不寫呀!俺寫,照你說的辦。”
竇穆嘿嘿笑了,現出滿意的神態。
六安侯劉盱接到“陰太后詔書”,果真把原妻休掉了,竇穆成了他的岳父,六安侯國也合并到竇家的封地里。
哪料想,六安侯劉盱原妻不是普通人家,父親也在朝中做官。她父親得知此事便上奏皇帝,劉莊聞知勃然大怒,立時罷了竇穆的官。劉莊還親寫詔文,責令竇氏家族官爵凡至郎位的人,一律免官,攜帶家屬回歸故里。
竇穆一案牽連多人,班超是代寫詔文的人,自然也受到牽連,被免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