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坐在樹蔭下，六月早上，海城的陽光已經開始灼熱刺眼，她瞇起眼睛盯著遠處兩棟老舊職工樓，小寶在她邊上玩著溜溜球，這個三歲小孩的小胳膊小腿，被新玩具調動得忙碌不已。

“一，二，三。”他奶聲奶氣地數著溜溜球回到手中的次數。

徐慧也在心內默默倒數著，五，四，三，二，一……

轟的一聲巨響，爆破聲接連響起，遠處老態龍鐘的職工樓在揚起的塵云中轟然倒下。

這些年一直走在旅途上的徐慧，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轟然倒塌，記憶中許多美好頓時涌上心頭，眼角的朦朧，漸漸地覆蓋了全部視線，徐慧盡力撐著眼，迎著陽光仰頭，水汽蒸發帶來的干澀令她不停地眨眼。

海城是她的第二故鄉，也是她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在這里她經歷過母親的離去，父女相依為命的短暫幸福，后來父親也走了，剩她一個人面對這個曾經擁擠的小家。幾個月前拆遷的通知下來，負責拆遷動員的工作人員幾經周折聯系上了她，徐慧連賠償金多少都沒問，非常爽快地簽了字。

等到爆破的日子，她特地挑了個登高的好位置，來送別自己的童年回憶，望著承載了往事的房子分崩離析化為塵土，一如她的家。

“小寶，”她回頭笑著對玩溜溜球的小男孩說道：“走啦，我們去上海。”

“嗯～”小寶軟綿綿地應了一聲，乖乖的把玩具收起來放進他背的小書包里，問道：“慧慧，上海是哪呀？”

“上海么……是一個好玩的地方。等我們安頓好了，帶你去迪士尼樂園玩。”

“好耶～”小奶音歡呼起來，接著又問道：“什么是迪士尼呀？”

徐慧頓了頓，笑道：“迪士尼是一個特別大的游樂園。”

“噢嗚～”小寶跳起來開心地應道，“去游樂園玩啦！”

徐慧看著他，小寶是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孤兒，一點小小的開心都夠他樂上一陣子。而如今她也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了，她自嘲地一笑，取下掛在胸前的飛行員墨鏡戴上，驕陽下，與她清爽利落的齊肩短發正配。徐慧整了整綁在腰間的風衣，抬頭的目光正落在路邊公交站的廣告牌上，一男一女兩位當紅人氣偶像，各自舉著一款不同口味的奶茶，元氣滿滿的面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

路過車站的時候，徐慧沖著廣告牌上男明星的腦門一彈，嘴角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走啦，小昊子……”

人群中，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兩個背包，兩個箱子，一路向北，不再回頭。

上海的正午，陽光有些慵懶，在浦東一間隱蔽的私人造型會所里，沈瓔看著鏡子里自己新染的頭發，相當滿意，讓發型師按‘自殺小隊’里Harley Quinn的樣子給她扎兩個馬尾，身后傳來一陣驚呼：“天哪！小瓔，這個粉色頭發好看，超適合你！”

說話的女孩裹著頭巾走過來，她皮膚雪白得亮眼，不僅高挑還有著極好的身材比例，小骨架、高腰線、脖頸修長。

“晴雪姐姐你也不賴啊～～～”沈瓔拖著長長的尾音互相夸贊道：“日常商業互吹走一波。”說完大笑起來。

“都美，都美啦！”造型師梅子和這兩位常客熟悉的很，笑著說完，拿起吹風機和梳子，為坐下的蘇晴雪做起造型來，不出一刻鐘，吹出的大卷發正符合蘇晴雪浪漫柔美的氣質。

沈瓔無聊地坐在轉椅上，拖著長音邊轉邊說：“不就是個書呆子嗎，至于么，為了見他還要特意拉我一起出來弄頭發。”她對晴雪明戀暗戀了快十年的那個人，莫名地沒有好感。

“啟文哥才不是書呆子。”晴雪糾正她道，“他在哈佛念書的時候經常參加各種活動和兄弟會的。”

“哈佛耶，這么厲害！”造型師梅子忍不住插話，“那更要幫你吹一個美美的造型咯。”

沈瓔直接飛了個眼刀給造型師：“等我十八歲生日開party，你要把她打扮得比現在更好看。”

“好，一定！”造型師會意地笑笑，換個話題說道：“聽說小慧要回上海了哦。”

“真的嗎？”晴雪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絲驚訝，“當時她走得那么突然，說要搬去云南，我還以為她不打算回來了呢，真的是好久沒見了。”

“我也是前幾天看到她發的消息，問我有沒有地方，可以先借她暫住的。”造型師梅子說著，頓了頓：“她好像帶了個小孩一起來。”

“小慧姐結婚了嗎？！”

“沒吧，聽她的意思，就她和孩子兩人，我也沒多問。”

“欸……小慧姐那么瀟灑的性格，一定有故事。”晴雪的臉上露出一絲期待。

沈瓔左看看右看看，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誰啊？”

“是以前我們這的造型師，好有個性的，走遍大半個中國。都是背個背包說走就走，想看大海就去海邊城市找份工作，想看雪就去哈爾濱，在那呆半年，前年聽說她去云南，在洱海的民宿，做一些裝飾設計什么的，一直到現在。”

“這姐姐好颯，找機會認識認識。”沈瓔眼睛一亮，瞬間又換了話題：“你們那個聚會幾點開始呀？”

晴雪已經習慣了她天外飛仙式的思維，回道“大概三點左右開始吧，下午茶一直到晚上。”

“一會我送你過去。”

“不用麻煩你送我，冰凝會從杭州過來接我一起去。”

“孫冰凝呀……”沈瓔抱著胳膊做了個好冷的姿勢，“孫大老板每天都忙著賺錢，怎么還有空參加這種‘交友’聚會啊？”

“說什么呢，這是海外校友會的活動，有不少常春藤的校友來參加，是個學習交流的好機會。冰凝也是斯坦福的學生嘛，當然來啦。”

“也是。”沈瓔鄭重地點點頭，“孫老板可是能從石頭縫里找到商機的人，怎么會放過校友會這么大一座人脈金礦呢，肯定得來挖呀。”說著，用手作出一副挖東西的樣子。

“你就不能說我妹妹一句好話嗎。”晴雪嗔道。

沈瓔眉毛一挑：“我這是夸她能干呀~”

窗外大地漸漸顯現，飛機開始降落，穿著綠色小T恤的小寶，像顆青團一樣，隨著落地的一連串抖動彈了起來，他先是一臉懵地看向徐慧，好久后回過神來，又覺得好玩，最后有點害怕又有點不舍的結束了他人生第一次飛行旅程。

徐慧牽著小寶走出機場，扶梯一側巨大的顯示屏上，代言人顧君安舉著OV品牌的新款旗艦手機，站在夜上海的街頭自拍，背景里如車水馬龍的霓虹燈閃爍，也不及他招牌的溫暖微笑迷人。徐慧乘著扶梯向下，側面看去，她就像是那幅巨型人像上移動的一個噪點。

徐慧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習慣了滿街都是他的廣告牌這件事，習慣了兒時的好友顧昊，搖身一變成了大明星顧君安。她確實在心里為他高興，畢竟當初跟在自己身后，瘦弱得仿佛怎么也吃不飽的小昊子如今有出息了，想起來她也有那么點自豪。因為他們自出生起，就是整個海城里最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起上樹摘芒果，一起逃課撈蝌蚪，一起挨揍，一起長大。

她甚至從來也沒有想過，他們竟然也有彼此走散的那一天。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的起因還是她自己。

高三那年，學渣兼音癡徐慧，看著電視一時興起，拉著他一起報名參加了選秀比賽，沒想到自己第一輪就被刷下來，被拉來壯膽的顧昊卻一路比到了決賽地上海。徐慧老家在杭州邊郊，跟著父親來到海城的她，從小嚷著的夢想就是去大上海，沒想到這個夢想被她的跟班小昊子提前實現了。

海城是個小地方，2000年初的高中生們，手機還是個稀罕物品，少年間最通用的聯系方式就是QQ。顧昊自從去了上海就很少上QQ，每次也說不了幾句，因為賽程緊張，又要簽約，經紀人管得嚴，網吧更是禁地。

徐慧是單親家庭，不好意思找爸爸要錢，她砸了儲錢罐，找同學東拼西湊準備意氣風發地完成人生第一次遠行，去上海的錄制現場，給自己的發小加油。就在她出行前，爸爸癌癥晚期，驟然離世。少年人驟逢變故，除了悲傷只剩迷茫，直到現在，徐慧依然怪自己的粗枝大葉，總想著往外跑，忽略了爸爸，如果那時候能多一點關心，結果會不會好一些？

老家的叔叔和姑姑來辦完后事，要帶她一起回去。等不到顧昊回來，徐慧家又沒電腦，只有去網吧登陸QQ給小昊子留言道別，她想遍了所有看過的道別語句，對話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刪，最后只簡單的留下了一句：再見啦，小昊子。

那段時間，徐慧常有難過到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她覺得委屈，怎么自己最難過的時候，小昊子就不在呢，虧得自己平時那么罩著他，又覺得不甘，可花完了僅有的時間和錢，也沒有等到他的QQ頭像跳動一下。

夏天很快過去，顧昊在PK中輸了，止步第六名。

徐慧離開了海城，跟叔叔回浙江老家，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再后來微信出現，有那么一段時間QQ成了回憶的代名詞，因為新的同學新的朋友都在微信上，漸漸地，徐慧已經記不得那個年少時曾用過的QQ號了。

后來徐慧在天涯的八卦論壇上看到有人爆料，原來當時顧昊一夜成名，QQ號被人泄露出去，太多粉絲來加好友，還有不少盜號的人，經紀公司索性讓他棄號了。爆料的人自稱是內部消息，她不知道這個爆料的真假，卻意識到，關于他的消息，將來都要從別人那里‘聽說’了。

之后的日子里，徐慧偶爾也回去過，卻發現顧家早已舉家搬回重慶，地質院職工樓里本就是外來戶聚居的地方，都是天南地北來海城工作的，地質院改制后，原先相熟的幾戶人家也都回了原籍地。

在彼此杳無音訊的十年時間里，徐慧有了自己的生活，顧昊在最初的風頭過去之后沉寂了許久，直到兩三年前，他以顧君安的名字，又重新出現在徐慧的視野里。徐慧每天在車站等公交的時候，可以看到站牌上他捧著奶茶的樣子，超市里買薯片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印在包裝袋上的笑臉，市中心的商場外有他舉著手機自拍的廣告牌。

這個感覺很奇妙，像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忽然又回來了，像從前一樣在她的生活里無處不在。然而一切又同過去不一樣了，他們的距離變得這么近，又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