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沉沉，偶有昏黃的天光落下。池子里的枯荷兀自殘存，風做媒的野菊卻活了，星星點點的嫩黃充盈了墻角。

來來回回走動的下人神色緊張，像是有什么事要發生。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院子里今日卻反常地熱鬧起來。

一個新來的三等小丫鬟一邊勤勤懇懇掃著地，一邊好奇地問:

“這是怎么回事？院子里一下子多了好些人?！?

另一個綠衣丫鬟用袖子掩著半張臉神神秘秘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告訴你啊，今天王府里有大事要發生。”

小丫鬟被勾起了好奇心，忙追問道:“什么大事？”

像她這種三等小丫鬟還只能做些掃灑的粗活，知道的最多是哪塊地兒比較好掃，不太能接觸到主子的事情。

綠衣丫鬟存心想顯擺顯擺，故意吊著小丫鬟的胃口不肯說。

小丫鬟急得抓心撓腮，一個勁兒搖著綠衣丫鬟的袖子，連呼好姐姐。

綠衣丫鬟過足了癮，這才慢悠悠開口:“這事兒你可別宣揚出去?！?

小丫鬟一個勁兒點頭，“保準兒不說出去，我嘴巴可緊了。”

“那我說了，王妃啊，她快要薨啦。”

小丫鬟瞪大了眼睛，顯得有些不敢相信。

“那可是王妃啊，我這樣的小丫鬟不知道要熬到哪一年才能見到，怎么就要薨了?！?

綠衣丫鬟見她竟然敢質疑自己，頗覺失了面子，連忙解釋道:

“是真的，別看別的王妃那叫一個金尊玉貴，咱們的王妃就是個樣貌平平的病秧子，不得寵的，又沒有什么名貴的湯湯水水將養，這不，活不過今年啦?！?

一個頗具威嚴的大丫鬟端著藥碗恰好路過，見此怒斥道:

“一個個的胡說八道些什么？王妃洪福齊天，是你們也能議論的？再嘴碎就把你們都發賣出去！”

兩個丫鬟嚇了一跳，連連磕頭賠罪。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若是被發賣到莊子里做苦力連哭都哭不出來，更別提賣到窯子里做下等妓女，幾個銅板就能點，連活不活得過三天都不知道。

流丹訓走了兩個丫鬟，自己卻嘆了一口氣，擦擦眼角的淚花，端著藥碗進了屋。

屋子里彌漫著酸苦的藥味兒，流丹往獸耳煙爐里添了一匙安神香，沖淡了稍許藥味。

落霞端了小托盤來，一匙匙地服侍葉蓁用藥。

葉蓁麻木地喝了藥，酸苦的味道縈繞在口鼻，刺激得胃里一陣陣上涌。身上緊緊裹著薄被，斜臥在矮榻上。只是初秋，并不冷，可葉蓁還是凍得發抖。

王府的分例克扣得厲害，自己又是個病秧子，雖貴為王妃，過得竟不如受寵幾天的侍妾。

月例早被那些個捧高踩低的撤了，眼下只能靠微薄的嫁妝過活，但府里吃用賞銀哪樣不要錢砸？就是早上用碗白粥，也得拿銀子開路。

罷了，能撐一時是一時，或許，能撐過這個冬天吧。

天氣越來越冷了，天上飄下柳絮般輕盈的雪花。

銀絲碳早用沒了，就是最下等的碳也剩得不多。葉蓁早已不能起身，終日躺在舊棉被里渾渾噩噩。身邊的人大多另擇高枝，為自己奔走的，任舊是娘家帶來的兩個丫鬟。

早年的不甘，被歲月磨得干干凈凈。

“夫人，用藥吧。”

落霞紅著眼睛，輕輕放下藥碗，尋了個軟枕墊在葉蓁身后。

任由落霞扶起自己的身子，葉蓁困倦得連眼皮都睜不開。

人之將死，并不像尋常話本里說的，過往的一幕幕就像皮影戲一樣在腦子里過。只是感覺，自己好累，連身上蓋著的被子都像大石般沉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葉蓁強撐著病體，她還有話沒交代，

“流丹、落霞，過來?！?

二人聞言趕緊湊過來。

“說來慚愧，我也沒有什么留給你們的。

我走了以后，你們就拿了賣身契各自尋出路吧，契約放在哪里你們知道的?！?

流丹轉過身擦了擦眼淚，

“夫人，別瞎說，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落霞也紅著眼睛連連點頭，平日里嘴皮子最利索的一個丫頭，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傻瓜，人總是要死的?！?

就這么結束吧，如果有來生，再也、再也不要活得這么窩囊。

葉蓁倒在床上，走的安詳。

“夫人——”“夫人——”

鄅歷一百三十九年，敏王妃薨。

“啊——”

葉蓁從睡夢中驚醒，身上如同從水里撈出般濕透。

拉開被子下床倒杯涼茶，路過梳妝臺，銅鏡里的自己年輕稚嫩，這二十多年在敏王府的磋磨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什么安詳，什么甘心赴死，全都化為飛灰。

無聲流下兩行清淚，二十年啊，這二十多年，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著，均是拜那對狗男女所賜。

上一世，錯把惡女當姐妹，真心錯付；

上一世，錯把賤男當良配，癡心錯流；

原本自己身子骨還算康健，被那惡女設計，寒冬臘月落入蓮池，當眾出丑，落下一身病根。原本可以尋個清白人家穩度余生，偏偏對那賤男癡心一片，被那對狗男女陷害，嫁給年過半百的好色王爺。

上一世自己蠢，即使最后落得個那般下場，也只能含恨吞了苦果。既然再來一次，便再不會如此窩囊！

許是聽見動靜，兩個丫頭端著洗具進來。

“小姐，你醒啦，奴婢服侍您梳洗吧。”流丹笑的溫柔。

落霞嘟囔著嘴，不忿道：“又被你這小蹄子搶了先?！?

葉蓁眼睛有些濕潤，流丹、落霞這兩個丫頭是上一世陪自己到最后的人。富貴時人人都來錦上添花，困苦時連個蒼蠅也無，果真患難見真心啊。

落霞眼尖，見葉蓁眼睛有些紅腫，擰了帕子負載葉蓁眼睛上，末了得意地沖流丹一笑。流丹無奈地搖搖頭，端過銅盆伺候葉蓁洗漱。

“小姐，早教你少與二姑娘來往，偏不信，受欺負了吧。”

葉蓁臉上貼著帕子，聲音有些悶悶的，“我知道?！?

流丹有些驚訝，

以往只要說一句二姑娘的不是，葉蓁總能頂回十句，這次倒乖覺，莫非轉性兒啦?不過這是好事，流丹松了一口氣。

流丹、落霞是溫姨娘娘家帶的人，溫姨娘去的早，囑托流丹、落霞好好照顧葉蓁，這二人早些年承過溫姨娘的恩情，便應下了。

流丹十七，性子沉穩，落霞十五，倒還有些跳脫。

說是主仆，其實流丹是把葉蓁當自家妹妹看待，幾乎處處留心，勞心費神，上一世葉蓁死后不到五年，流丹因愧對溫姨娘囑托，也含恨去了。

小丫鬟碧荷挑開簾子走進來，行了個萬福禮，“小姐，二姑娘身邊的大丫鬟蓮英來了，說是請姑娘同二姑娘一起赴宴?！?

“去接了帖子”，葉蓁掩面打個呵欠，揮揮手，“記得給賞銀?！?

“奴婢省得。”復又行個禮退下了。

流丹蹙眉道：“小姐，您真的要去嗎？二姑娘恐怕……不是誠心請您去的。”這話若擱在從前，流丹也不敢說，但剛才葉蓁的態度給了她信心，便拿出此話先試試水。

前世為了二姑娘的事，葉蓁沒少訓斥流丹。

葉蓁看見流丹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好笑又心疼，自己以往是有多瞎啊。

“流丹，我知道二姐姐沒安好心，不過是想拿我來襯托她罷了?！?

流丹見自家姑娘突然懂事了，既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又替葉蓁心疼，從前的葉蓁多沒心沒肺呀，這得在二姑娘那兒受了多大罪，才能長成現在這樣？

想到這里，流丹紅了眼睛，暗自發誓一定要時刻看緊葉蓁。自家姑娘太傻乎乎了，一不留神就被人家騙了去。這不知道的地兒還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

二姑娘房內。

鴛鴦香爐里燃著暹羅香，是宮里的賞賜，淡淡的甜香氤氳在屋里，別有一番滋味。葉凝煙坐在繡凳上，伸出水蔥般嫩生生的手指，令小丫鬟拿著銀矬子細細地挫指甲。

“她收了帖子？”

蓮英答道：“收了，還給了賞銀?！?

葉凝煙吹了吹剛修好的指甲，嗤笑道：“她倒是會做人。”話里帶了幾分譏諷，言外之意是這葉蓁蠢笨不堪，白費功夫。

若是真的懂得人情世故，葉蓁上一世也不會過得如此凄慘。

蓮英并不答話。

“蓮英，去把明日要穿的衣裳拿去用白芍藥熏了。”

蓮英應了一聲，復又問：“不若拿紫玫瑰熏？紫玫瑰更香些?！?

葉凝煙答道：“也好。首飾也一并配了罷?！?

她定然要做眾貴女中最出色的一位，畢竟，二皇子也會出席呢。

要說京都里最有權有勢的人家，沒有人知道，畢竟天子腳下，鮮有傻得冒泡的宣揚這個。但最有錢的，莫過于定北侯府了。

這定北侯家的小侯爺，誰見了不夸一聲芝蘭玉樹，小小年紀把生意都做到暹羅去了，腦子轉得比算盤還利索。

常言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便是這士農工商里最末等的商販，也能做到尋常人一生也摸不到的地步。

然，人無完人，慘也是真慘。

定北候中定北二字是個什么意思？尋常人見了，也就明白幾分。定北侯一脈單傳了三代，小侯爺祖父、父親均戰死沙場，留下一大家子孤兒寡母兀自垂淚。

小侯爺原本也想效仿先輩，為鄅國開疆拓土，奈何祖母、母親不同意，也就罷了。但優良的血脈擺在那里，就是不從軍，人家也能做出一番事業。

更可貴的是，小侯爺還孝順。為賀祖母八十高壽，請了京都最有名的戲班子，砸下重金挖來名廚掌勺，流水席開滿三天。但凡京都叫的上名號的人家，帖子都備上了。壽宴當天，門檻都要踏破了，門童賀禮收到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