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飛雪如期而至，來年又是一個豐收年。

蘇芍望向窗外，雪色蒼涼，襯托著她茫然空洞的內心。

前幾日皇上為她賜婚了，她要嫁的是威名赫赫的燕王木翊川，可她高興不起來，因為燕王已經戰死邊陲，她嫁去燕王府是守活寡的。

“小姐，該喝藥了。”蘇芍的婢女清荷掀起門簾輕輕走進來。

小姐郁郁多年，早早患了心疾，她都記不清曾經那明媚張揚的小姐是什么模樣了。

“清荷，他是不是也要娶妻了...”蘇芍的心狠狠一落，憔悴的面容生出幾分疲憊。

清荷見狀連忙放下碗，給蘇芍捏著背，“奴婢聽說侯爺娶的是陳御史的小女兒陳元，四小姐知道后哭暈過去了。”

“她向來裝得柔弱惹人憐愛。”蘇芍扯出一個笑，這幾年折騰下來，她是真的累了。

她口中的侯爺是靖勇侯何昶風、是她愛慕了足足六年的人。可笑自己一腔真情被他棄之如敝，使她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話。

堂堂榮國公府的嫡女，為了靖勇侯不惜用盡下流手段殘害同胞姐妹，囂張跋扈、目無王法，對其糾纏不休，連累榮國公府一道淪為笑柄。

蘇芍雖名聲敗壞，但圣上仁德，念在皇后的面子上為她賜婚燕王。

圣旨一出，舉城啞然，燕王在不久前便戰死沙場，尸骨無存，這是要蘇芍守活寡啊。

榮國公對這個安排卻是很滿意，蘇芍名聲敗壞，很難再嫁入門當戶對的高門大戶，但榮國公府的嫡女怎可低嫁，故而做個名義上的燕王妃反而成了蘇芍最好的去處。

“清荷，你去把這封信親自交給母親。”蘇芍從一個檀木盒暗層取出一封信遞給清荷，拿起碗小口喝起藥來。

“是。”清荷接過信走出門。一碗藥見底，蘇芍用素娟細細擦著唇角，突然喉頭一癢，不受控制地咳起來，素娟上胭開了幾點紅梅。

此時卻聽見門外不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清荷？！”蘇芍怔住，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吱呀--”一聲，門被推開，熟悉的兩個身影出現在她眼前。除了何昶風與蘇蓉還會是誰。

“清荷意圖毒害姐姐，妹妹我已經替姐姐將這惡奴處置了。”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一派天真模樣。

“蘇蓉你這個賤人，你憑什么處置我的人！”再遇何昶風和蘇蓉，蘇芍的心仿佛有千萬螞蟻啃食，密密麻麻的痛著。

何昶風冷淡的掃了她一眼，“污言穢語！本侯竟不知蘇大小姐何時與市井婦人般無二了。”

“昶風哥哥你不要生氣，好歹她也是蓉兒的姐姐...”蘇蓉拉著何昶風的衣角，男子聽罷又憐愛地摸摸她的小手，“委屈蓉兒了。”

“有昶風哥哥，蓉兒不委屈的，只是夫人那邊...”

“蓉兒無需擔心，待你入府后，一切用度都按平妻的份例來，母親那里我會想辦法的。”

“昶風哥哥...”蘇蓉臉上飛起紅霞，嬌俏地靠在何昶風懷里，挑釁地看向蘇芍，“蓉兒還想與姐姐單獨待一會兒，昶風哥哥能不能在外面等蓉兒一會兒。”

“都依你。”何昶風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邁開長腿走了出去，還貼心的把門帶上了。

蘇芍原以為自己會嫉妒得發瘋，可看到這里她卻麻木了，“你何必顯擺到我面前來，丹華院不歡迎你，慢走不送。”

“姐姐錯怪妹妹了，妹妹是來送姐姐上路的。”

蘇蓉溫柔地笑著，嘴里吐出的卻是最惡毒的句子，“清荷賣主求榮被姐姐發現后，先下手為強毒害了姐姐，妹妹聞訊趕來卻回天乏力，只得將清荷杖斃以犒姐姐在天之靈。”

蘇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密密麻麻的疼痛從心臟向四肢蔓延。

“姐姐你安心上路吧，若是見到燕王可要記得代妹妹問好。”說罷蘇蓉面露惋惜，擠出幾滴淚，轉背離去。

蘇芍感受著生命一點一點從軀殼里流失，眼前一切開始變得模糊，但身體的疼痛卻令她的大腦依然清醒，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重重跌倒在地上，手腕上的白玉鐲磕得粉碎，手腕也被割破，血緩緩淌過碎玉，靜謐又詭異。

漸漸地，蘇芍感受不到疼痛了，她看見自己漂浮在房間的上方，而下方對著的正是她的軀體。

她舉起自己的雙手，幾乎是透明的。這便是人死后的魂魄出竅嗎？

很快，她便看見有人把她的尸體抬了出去，榮國公夫人李嬛，她的母親，從娘家趕了回來，抱著她泣不成聲。

沒有人懷疑到蘇蓉頭上，因為蘇蓉向來看上去是最善良淳樸的、只有她被蘇芍欺負的份。縱然有人懷疑她的死有異，可斯人已去，無力回天。

她下葬那日，風停雪止，蘇芍飄在半空看著自己的墓良久，直到日落西山。

死訊被壓制了下去，和燕王府的婚禮照常進行，這也許是南朝開朝以來最怪異的婚禮了。

半年后，蘇蓉以側妃之禮被抬進了靖勇侯府，而蘇芍的魂魄依舊沒有散去，她跟著飄了進去。

這段日子她仔細回憶了往事，是自己技不如人落得如此下場，若有來生，她定要改頭換面，做個外表賢良淑德溫柔大度得讓人挑不出錯的黑蓮花去手撕蘇蓉這朵小白花。

至于何昶風，蘇芍即便是死了也沒有想明白，何昶風究竟喜歡蘇蓉的什么。

論家世，她不過是榮國公府的庶女，母族也并不顯赫。

論相貌，蘇蓉在這才子美人多得數不勝數的京城里也只能算是尚好，夸贊她的話多是清麗雅致，溫柔秀美，小家碧玉，實在算不得大美人。

論才情，蘇蓉自小在家廟中長大，何曾學過琴棋書畫，于百花宴中得魁首一戰成名也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

蘇芍不甘心，比起蘇蓉，她蘇芍樣樣都是京城里的翹楚，可一切自打蘇蓉回來后就變了，蘇蓉步步緊逼，她則招招潰敗，憑什么？

蘇蓉入了靖勇侯府后發現，自己雖是側妃，但一同為側妃的還有左都督安家的庶女安慈，侍妾也還有兩位，一位是世子正妃帶來的陪嫁婢女，另一位是教導何昶風通人事的家生子。

蘇芍飄在堂中看著一屋子的人，正妻側妃美妾環繞，何昶風還真是依舊風流啊。

蘇蓉進茶時維持的假笑幾乎要裂開，蘇芍幸災樂禍起來。

何昶風生了一副難得的好皮相，當初作為靖勇侯府唯一的世子又身份尊貴，然文采斐然，弱冠之年高中榜眼，仕途可謂將是一片坦蕩。這樣的青年郎君，在京城里也是頂尖的人物，是無數女子的夢中情郎。

蘇芍初遇他時，是在一次游園里。她和姐妹們在玩捉迷藏，輪到她蒙著眼睛來找人了，可她卻不小心絆到了石塊身子朝前沖去，還沒來得及反應，她便感覺自己的頭撞到了略帶涼意的物體，似是手掌。“小心。”少年清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謝...謝謝。”蘇芍心有余悸地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布，只見玄色衣袍的一角從假山后掠過，待她邁開步子想追去時，卻不見了人影。

蘇芍看著近在咫尺的假山出神，剛剛便是他用手護住了我的額頭嗎？

姐妹們見她久久沒有出現便一路尋來，蘇芍只說自己迷了方向，暗中觀察著來往的人，卻始終沒有找到那一抹玄色。

游園會進行到辯論，門口進來一位少年，著玄色圓領袍，溫文儒雅，風流天成。她沒有去聽他說了什么，滿眼只有他的身影。

末了回過神來悄悄問姐妹這是誰家的公子。

“這是靖勇侯府的世子何昶風。”

他是何昶風，她在心里念著。

回家后，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榮國公夫人一聽，也明白女兒的心思，將這事記下，且托人送了禮去靖勇侯府表示感謝。

之后只要邀請了靖勇侯府的宴會蘇芍都會想方設法參加，只為能再見到他。

蘇芍一向眼高于頂，她都認為好的郎君，別人自然也認為好。

他又是待人溫和的性子，故而身邊的鶯鶯燕燕從來不絕。

蘇芍忍無可忍后，便求著皇后姨母在她及笄那年為她和何昶風定親。

誰知，本該完美的一切卻在蘇蓉回來后全部毀了。何昶風拒絕了，為了蘇蓉。

蘇芍飄在候府里，冷眼看著蘇蓉斗侯夫人，斗安側妃，斗侍妾們。

比起在榮國公府與她過招時的游刃有余，蘇蓉此時顯得格外狼狽。

是了，她蘇芍自小被千嬌百寵著長大，脾性直來直往，喜怒哀樂都在臉上，這樣的對手當然好對付。

當蘇蓉設計使陳元流產被忠勇侯老夫人發現后，何昶風難見地沉了臉色，似乎才覺得這個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寵著的女人，這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好像不一樣了。

蘇蓉失寵了。

蘇芍咋舌，男人的心，說變就變啊。

她還記得當初何昶風拒絕她時一句‘蓉兒是我此生摯愛，還望蘇大小姐成全’擲地有聲，使她成了京城的笑話，她曾羨慕嫉妒蘇蓉可以得到何昶風不顧一切的沖破世俗的愛。但現在看來，是她蘇芍錯付了。

她怎么也無法將年少初遇便惦記了一生的玄衣少年與此時的何昶風聯系起來。

罷了，此生荒唐，無可追、亦無可念。

蘇芍最后一縷魂魄的執念也消失在空中。

風起，帶走了幾滴水珠落在池中，滴答蕩漾開圈圈漣漪。

此時，在蘇芍的墓中，同她一塊下葬的白玉碎片上一道流光閃過，碎玉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紋路清晰，若放在前朝則定有人能認出這上面是用古紋刻的的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