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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夢到不愿醒來的夢
她想他喜歡自己久一點,再久一點。
長長久久。
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這是這半年來她頭一次做夢。
即使是在夢中,童岸對這一點的認知也出奇的清晰。
夢中的場景應該是她十九歲那年和程少頤度假的拉菲酒莊。當時程少頤還不像現在這樣忙碌,法國大學也有別于國內的學府,生性熱愛自由的法國人似乎極度沉迷于度假,一年到頭,學校總有放不完的假期。
她當時和程少頤正處于熱戀期,一旦有假,她就巴巴地跟著他到處跑。有時他要出去談生意,她就窩在酒店里看書,興致高時,還會把他的衣服翻出來挨個燙一遍,再心滿意足地掛回衣柜。等他終于忙完公事后,他們便會抽出一天左右的空閑時間,開車去附近大大小小的酒莊轉轉。
十九歲的春天,童岸陪程少頤去了世界頂級的拉菲酒莊品酒。
得虧了他,他們才受到了盛情款待。酒足飯飽后,她一邊竭力擺出淑女的儀態,一邊迅速地偷偷揉了揉自己吃撐的小肚子。
程少頤坐在她身邊,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小動作,微微抿了抿唇。
他向來不大愛笑的,這樣已算是開心。
能逗他開心,童岸覺得幸福得不得了。
飯后,他與酒莊總經理去談國內的代理權。童岸自知這不是她能參與的場合,于是,在得到酒莊工作人員的同意后,她乖巧地走出古堡,決定一個人四處轉轉。
古堡外就是一片繁茂的草地,傍晚的霞光籠罩著整個寂靜的山谷,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草腥氣和酒香氣。
興許是血液都忙著流向胃部幫助消化,她竟然覺得有點兒困了,打了個哈欠,席地而坐。
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她睜開眼的時候,頭頂玫瑰色的天幕已切換成了絲絨般的靛藍,星星像葡萄籽似的隨意撒在天上。她揉了揉眼睛,看見程少頤年少英俊的臉。
那時他不過二十二歲,剛大學畢業,就被安排來法國的分公司開辟疆土。
“啊……少頤,我剛才是睡著了嗎?”她說著笑起來,臉頰上露出兩枚酒釀圓子般甜蜜的酒窩。
程少頤只是點頭,沒說話,慢慢朝幾步之遙的樹下走去。
“少頤!”她突然偏頭叫他。
“嗯?”程少頤這才慢慢回過頭,一雙漆黑的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你有多喜歡我?”
他沒有回答。
她竟然一丁點也不覺得受到了打擊,還自顧自陶醉地說下去:“你不要喜歡我,嗯……不對,我其實是想說,你不要太喜歡我。”
“嗯?”程少頤的眼中似乎終于有了些許波瀾。
“沒錯,就是這么回事!”她麻利地翻了個身,整個人托腮趴在草地上,執拗得像個小孩子,凝望著他,“反正,你會答應我吧?”
“嗯。”
當時的他,似乎的確是這樣回應她的。
童岸夢醒的時候,窗外是巴黎的午夜。
她抬手看了看表,此刻是深夜十二點半。
童岸環視公寓一周,發現空無一人,程少頤果然還沒有回來。
她嘆了口氣,再次閉上眼睛。
其實,當時她并沒有把真正想說的話說完,因為她實在是太害羞了。她怎么好意思直白地告訴他,她之所以說想他少喜歡她一點,是因為她認為,如果只是喜歡一點點的話,應該就能喜歡很長時間了吧?
她想他喜歡自己久一點,再久一點。
長長久久。
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這是十九歲的童岸,未曾啟齒的情話。
而如今,二十四歲的童岸好像終于實現了這個曾經的愿望。她依然和程少頤交往著,甚至在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收到了他送給她的禮物——
一把塞納河右岸獨棟公寓的鑰匙。
她因此幸福得紅了眼眶,一邊手忙腳亂地擦眼淚,一邊語無倫次地說:“這么大的房子,我以后搞衛生該有多麻煩啊!”
程少頤又抿了抿唇。
童岸已默認這是專屬于他的笑容,既然他笑了的話,她也就安心了。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工夫,她就把波爾多合租公寓里的東西全搬到了位于巴黎的新公寓。
室友唐婉和她一樣是波爾多第二大學的學生,不同的是,她學釀酒,唐婉學醫。與唐婉這個溫柔的名字截然相反,她的嘴巴簡直和她用的手術刀一樣銳利:“看你這副沒出息的德行,是怕明天程大少爺變卦不成?”
童岸正吭哧吭哧地搬著一只瓦楞紙箱,聽到她的話,停下來擦了擦臉上的汗,憨憨地一笑:“的確有點怕……”
“那你還是快滾吧!”
“得令!”
童岸歡天喜地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唐婉半倚著門,點了一支煙,喃喃道:“真是個傻妞。”
好在傻人有傻福,童岸和程少頤的戀情竟無驚無險地一路走到了第五年。如今的他們像所有老夫老妻一樣熟稔親密,甚至從不吵架。
得知童岸沒有任何和男朋友吵架的經驗后,她酒莊的同事們徹底震驚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就是……他不怎么愛說話,一般我自己發完牢騷,就算是吵完了。”
“這么幸福!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我到時候要好好瞻仰一下這個神一般的男人!”
“結婚啊……”童岸為難地撓撓頭,“我還沒有考慮結婚啊!你們看,我還這么年輕,說不定,還有更好的青年才俊在未來等著我!”
一瞬間,同事們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
童岸傻笑了幾聲,趕緊找機會溜了。
程少頤沒有跟她提過結婚的事,當然,更沒有帶她見過父母。
其他戀愛五年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狀態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的愿望很小也很單純,能守住現在的幸福,她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程少頤回來的時候,童岸又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睡覺的姿勢像一只剛斷奶的小貓,小心翼翼地蜷縮成一團,原本好好蓋在身上的薄毯也不知何時被她踢到了地上。
客廳里燈火通明,卻靜得可怕,程少頤松領帶的間隙順手關掉了兩盞燈,卻不想童岸忽然睜開了眼:“啊,你回來了?”
程少頤不禁抬眼打量她,她今天穿的是上次他回國時找蘇州老裁縫定做的真絲刺繡吊帶裙。那匹布據說是老裁縫的珍藏,老師傅是看了他手機里童岸沒事偷偷自拍的照片,才同意做給他的。
不過那老裁縫的眼光倒是犀利,童岸皮膚雪白,一襲泛著盈盈絲光的湖水綠緞裙襯得她格外嬌憨動人。童岸眾多的睡衣里,他最喜歡這件。
“少頤?”童岸又叫了他一聲。
這回他微微挑起眉,不疾不徐地走過去,不等她再說話,已俯身吻住她的唇。迷迷糊糊間被吻住,童岸不由得瞪大了眼,下意識想把他推開,但他今晚少見的執著,一只手摁住她的肩,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腦勺,固執地在她唇間輾轉。
童岸又掙扎了幾下,意識到反抗沒戲,索性順從地攀住了程少頤的脖子,熱烈地迎合起來。
吻到動情處,程少頤似乎嗅到童岸身上淡淡的酒香,而后腦海中忽然閃現酒酒的臉——那雙杏眼顧盼生輝,那個人撒嬌般挽住他的手臂,脆生生地叫他:“哥。”
他倏地一下停住了動作。
“怎么了?”
“沒什么,突然想到還有一個合同要修改內容,我去書房一趟……你先去洗澡吧。”
“嗯,好吧。”
童岸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薄毯,放回沙發上,然后起身朝浴室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吃晚飯?”
他沒回答,那就是了。
童岸皺起眉:“那我去給你煮夜宵,不過家里只剩湯圓了,只能將就一下。”
“不用了,我沒什么胃口。”程少頤整個人仰臥在沙發上,一條手臂擋住眼睛,明明不算強烈的光線,不知為何,他此刻卻覺得十分刺眼。
童岸沉默了兩秒,換上了輕快的語調:“好吧,是你自己不要的,待會兒餓了可不要反悔。”
說著,她快步走進了浴室,浴室里很快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程少頤這才想起自己沒換衣服。雖然他加班到十二點,現在整個人再挪一步都覺得腳有千斤重,但向來自律的他還是逼迫自己起身將衣服換好,洗漱完畢,這才回臥室躺下。
他沒有開燈,除開浴室隱約傳來的水聲外,黑暗中只余下他的呼吸聲。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哪有什么沒修改完的合同?他這種人,永遠不可能把當天需要做完的工作拖到第二天。
他只是,想起了酒酒。
下午,他正在和遠在北京的父親視頻通話,沒想到被調成振動模式的私人電話突然響了。
他沒看,覺得應該是童岸打來的。今天是周五,是她例行從波爾多回來的日子。
但那通電話鍥而不舍地響了好久,他的心弦似乎被隱隱撥動了一下,現在他確信,打電話的人一定不是童岸了。
因為童岸非常懂事,打給他的電話,但凡響過五聲沒有人接,她便會自覺掛斷,乖乖等他忙完回過去。
他偏頭,瞥了一眼手機,頃刻間,心底炸響一聲驚雷。
那個一年沒見過人的頭像赫然出現在他的手機屏幕上。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他的手居然有些顫抖。
他把手機拿起來,按下接聽鍵,就聽見那個永遠快樂的軟糯聲音:“哥,是我,酒酒!嘿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我跟你說哦,我現在人在里約熱內盧的機場。我們這次的拍攝提前結束了,頭兒說,給我放一個星期的假,免得我一年到頭連家人的臉都不記得了。我想到你那邊剛好葡萄熟了,就準備去叨擾你幾天……”
程少頤愕然地沉默了好久,這才記起自己在視頻通話。
他把臉轉向屏幕中的爸爸:“爸,你知道酒酒要來巴黎的事嗎?”
程老先生聽完只驚訝了一秒,就恢復了淡然:“你又不是不知道酒酒的性格,打從她二十歲起,那兩條腿大概就沒舍得著家過。”
程少頤沒說話。
這幾年除了過年,他也很少有空回北京的家。每逢春節回去,酒酒倒是很乖地守在家中陪父母。他只知道她如今是《國家地理》最年輕的女攝影師,其余的,他不想問,也不敢問。
“你這半年也很辛苦,干脆就趁這次酒酒過來給自己放個假吧,陪陪她挺好。”程父如此囑咐道。
“我知道了,”程少頤慢慢收起情緒,正色道,“那我們繼續說正事吧。”
童岸吹干頭發走進臥室,發現程少頤居然已經躺下了。
她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他不是說還有合同要修改嗎?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事的確輪不到他親自來做。
所以,程少頤向她撒謊了。意識到這點后,童岸依然鎮定。
“‘真正的愛情,背后沒有秘密。’說這話的人,既不明白愛情,也不明白秘密。”
很多年前,她看過的一部電影中出現過這樣一句臺詞。
當時年少的她懵懂不解:愛情難道不該是真誠的嗎?
直到和程少頤戀愛后,她才漸漸懂得,原來愛情并不如她幻想的那樣簡單純粹。
想要守住一份愛情,需要學會很多技能,裝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樣。
她冷靜地將擦頭發的毛巾放在一旁,然后整個人猛地一下撲到了床上。
程少頤果然被驚動了,緩緩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打量她。
這個人就是這樣可惡,哪怕到了這種時候,仍然連一句“你發什么神經”都懶得說。
但童岸對他此刻的反應十分滿意,慢慢地靠過去,伸出手,用力扳起他的下巴,惡狠狠地將他吻住,然后說:“嘿嘿,剛才的事,以牙還牙,以眼……”
她話未說完,程少頤已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童岸被他的吻搞得心旌蕩漾,三魂七魄丟了五魄,不由得萬分后悔,又多少感到慶幸,還好……他還會吻她。
還好,他們還沒有完蛋。
等童岸一覺醒來后,程少頤已經不在了。
望著身旁空蕩蕩的床鋪,童岸不免有些失落,想必他又跑去公司加班了,天生工作狂說的就是程少頤這種人。
她緩緩坐起身來,無意間瞥見床頭柜上稀奇地放著一張便條:早餐在餐桌上,記得起來吃。
她愣怔了片刻,隨即心滿意足地笑了——這應該就是程少頤式的示好了。
程少頤這個人,雖向來寫得一手好字,但鮮少用在簽合同以外的地方。
她忍不住將那張便條小心地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這才珍惜地夾進抽屜里的筆記本中,然后起身去洗漱。
沒想到換好衣服走進餐廳時,童岸又震驚了——今天程少頤竟然親自下廚了!
皮蛋瘦肉粥和太陽蛋,這種東西,附近根本買不到。
他們所在的這個街區住的大都是法國人,街區超市根本不會賣皮蛋這種中國人喜歡的東西,程少頤起碼得開半個小時的車,到隔壁的華人社區才有得賣。
她默默地拿起湯匙舀了一口,眼眶竟然矯情地有點濕潤。
吃過早飯洗了碗也不過九點多,童岸無事可做,干脆打掃衛生。
她正拖著地,門鈴竟突兀地響了起來。
童岸一怔,莫名有些心虛。
最近巴黎治安不算太好,附近偶有刑事案發生。工作后,她念書時的朋友們大都回了國,只剩在巴黎醫院實習的唐婉一個。這個時間肯定不可能是程少頤回來了,也不會是唐婉。倒是上周末她有送衣服去干洗,難道是洗衣店來送衣的員工?
青天白日的,應該不會遇到什么危險吧?
她做完心理建設,吸了一口氣,這才打開門。
晨光中,好奇地打量著她的,是一張全然陌生的嬌俏面孔。
“嗨,我是程酒酒,你是……我哥的女朋友?”程酒酒微笑著向她伸出一只手,臉頰上嵌著的,是兩枚淺淺的酒窩。
這是童岸第一次見到程酒酒,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程少頤還有這么一個妹妹。也是,對于他的家事,童岸從來不聞不問。
如果裝傻這項技能開一門專業課,童岸就算得不到滿分,起碼也能拿個九十九分。
童岸不禁低頭打量起自己的裝扮,粉藍色的家居服、卡通拖鞋,頭發隨意地捆在腦后,手里還握著一柄拖把……這個樣子雖然不像保姆,但作為女主人,還是有點兒寒磣了。
“嗯……少頤他去公司了,我這就聯系他,你先進來吧。”
“謝謝嫂子!”程酒酒改口改得飛快,立刻拎起行李箱,進了門。
客廳里,程酒酒坐在沙發上,新鮮地左顧右盼著。
童岸則拘謹地站在窗邊,一邊撥程少頤的號碼,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程酒酒。不得不承認,細眉杏目的程酒酒是個傳統意義上的美人,和她不同。
她的眼睛雖大,卻是不折不扣的單眼皮。有段時間留學生們之間流行開雙眼皮,她經常被朋友拖去作陪咨詢。醫生表示,兩個人一起做手術可以打折。
唐婉這個人一向市儈得很,聽到打折就眼放金光,只可惜她原本就是雙眼皮,用不著做手術,于是隨口問了童岸一句:“這么劃算,你要不要也割一個?”
“才不要呢,少頤就喜歡我這樣的!”童岸記得當時自己好像是這么反駁回去的。
唐婉當即做了一個要吐的表情,還氣不過,狠狠朝她“哼”了一聲。
然而直到今天,童岸才知道,原來不是的……并不是她自作聰明以為的那樣。
程少頤愛的,從不是她的這雙眼睛。
走神的她自然沒留意到電話已經接通了,那頭的程少頤連著“喂”了幾聲,她都沒有反應。
他有些納悶,準備掛斷,卻猛地一下想起了程酒酒昨天的電話:“我現在人在里約熱內盧的機場。我們這次的拍攝提前結束了,頭兒說,給我放一個星期的假,免得我一年到頭連家人的臉都不記得了。我想到你那邊剛好葡萄熟了,就準備去叨擾你幾天……”
他匆匆抓起桌上的車鑰匙,起身沖出了辦公室。
程少頤推開公寓門時,首先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酒香味。和酒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他能輕易地分辨出這是黃酒的味道。
童岸是紹興人,每年回家都會喜滋滋地帶一大堆黃酒過來。
“這個是用來調味的,那個是用來喝的……”她每每如數家珍。
程少頤有點恍惚,就聽見廚房里那個穿藍色家居服的背影驀地提高了嗓門,頭也不回地喊道:“程少頤,趕快給我換鞋!你不知道我上午打掃衛生打掃得很辛苦嗎!”
程少頤循聲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忘了換鞋。
程酒酒端著童岸剛沏好的茶從廚房出來,看見一年不見的程少頤,當即放下盤子,跑過去,一雙手親昵地掛在他的脖子上:“哥,快說,有沒有很想我?”
程少頤的嘴角漸漸揚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輕輕摸了摸她剛剪沒多久的頭發:“怎么突然剪頭發了?還有,你怎么越曬越黑了,就快變猴子精了。”
“哥,你到底會不會聊天啊!”程酒酒氣呼呼地松開了手。
童岸此時正在處理買回來的蝦。程少頤的妹妹來了,作為女主人,她怎么也得親手做幾個菜,以盡地主之誼。
半掩的廚房門外隱約飄來兩個人談話的聲音,還有程酒酒時不時的笑聲。
她一個哆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出了一頭冷汗。
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身后卻傳來程少頤的聲音:“你難得休息,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吧。”
“不要。”她聲音雖小,卻很固執。
程少頤沉默了片刻,說:“那好吧。”
程酒酒一整頓飯的工夫都在忙著吃菜和贊美童岸的廚藝:“天哪!嫂子,我哥上輩子是積了多少德,才能找到你這樣既漂亮又會做菜的女朋友!”
童岸被夸得有點訕訕然:“也沒什么吧……我也就只會做幾個家鄉菜。”
“不不不!已經很厲害了,我只會泡面!”
“嗯……”
“吃飯,嘴再甜也不會給你零花錢。”程少頤沉聲打斷她。
程酒酒肆無忌憚地朝程少頤扮了個鬼臉:“我現在賺的也不少了,又不是以前,才不稀罕你給的零花錢!”
一頓飯吃下來,童岸如坐針氈。
五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程少頤,溫熱的、鮮活的。哪怕這種溫熱與鮮活只是相對與她相處的那個他而言,也足夠令她感到畏懼。
飯后,童岸起身去洗碗,程酒酒嚷嚷著要幫忙,被程少頤無情拆穿:“你方便面都只買盒裝的吧?沒事別添亂。”
被戳穿的程酒酒氣得塞了一塊水果到他嘴里:“哥,你不說話,真的沒人當你是啞巴!”
夜里,程酒酒理所當然地留宿在公寓。
公寓除開衣帽間還有四間房,哪怕程少頤和童岸各據一間作為書房,也還空出一間。程酒酒洗完澡出來,問程少頤:“對了,昨晚爸打電話跟我說你這幾天剛好休息,可以陪我四處觀光?”
“嗯,怎么了?”
“沒,我是覺得稀奇,你這種工作狂竟然舍得浪費時間出去玩……”
“那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好像還真沒有……”說著,程酒酒看向坐在沙發另一側的童岸,“嫂子有什么特別的推薦嗎?我之前來過幾次巴黎,這次想去些沒去過的地方。”
童岸正在翻看下半年酒莊新產品的宣傳冊,她第一次作為主力研發的“The Darling”下周就要正式面市了,難免覺得有些緊張。
“抱歉啊,我剛在想事情,你說什么?”
“酒酒是問你,有沒有什么地方推薦給她參觀,比較特別的。”是程少頤的聲音。
他倒是少有的越俎代庖。
童岸愣了一下,隨后笑道:“葡萄酒博物館去過了嗎?”
“這個還真沒有,那就那里吧!”
“行。”她本是隨口提議,沒想到程酒酒竟然真有興趣。
“對了,大嫂,我看你在看酒莊的宣傳冊,你喜歡葡萄酒?”
“嗯……我是這家酒莊的釀酒師。”
“哇,這么帥!”程酒酒一臉真誠的崇拜。
不自在了大半天的程少頤忍不住看了眼表:“都十一點了,你也坐了一天飛機,早點去休息吧。”
“好咧。”
“等等!”童岸趕緊叫住程酒酒,“那間臥室一直空著沒人住,平時打掃得不是很頻繁,我再去收拾一下。”
“好啊,大嫂,我們一起吧。”程酒酒說著,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程少頤望著兩人意外和諧的背影,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一些。
還好,不如他想的那樣難。
童岸原本沒打算讓程酒酒幫忙,但耐不住她一再要求,只好讓步:“擦一擦床頭柜就好。”
程酒酒擦著柜子,問她:“對了,嫂子,你跟哥在一起多久啦?”
童岸正在鋪床,聽到她的話,險些被床腳磕到,過了半天才抬起頭,語氣略有遲疑:“五年吧。”
“這么久了?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童岸笑了笑,沒說話。
“那,我哥是怎么跟你表白的?他這種人……我實在難以想象!哈哈!”
告白嗎?童岸鋪床單的手一頓……才沒有那種好事。
認識程少頤的第二個月,她欠著他的錢還沒有還完,每次一點點匯過去時,她都覺得無比忐忑。
在這期間,程少頤一次都沒有聯系過她,似乎也并不關心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還完。
直到有天傍晚,波爾多突然下了雨,她沒帶傘,一個人冒雨從學校跑出來,就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路邊,沒熄火。
那輛車她曾厚著臉皮蹭坐過,自然認得是程少頤的。
他為什么會來這里?童岸的第一反應是,他是來找自己催債的。
她一路狂奔過去,緊張地敲他的車窗,大聲道:“真是對不起!我下個月應該就可以還完了……”
車窗漸漸放下來,童岸發現,車內只有程少頤一個人。
“上車。”他說。
她這次可學乖了,這種便宜,還是不占為好。
她擺擺手,說了聲“謝謝,不用了”,轉身要走,車里人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叫你上車。”
她傻傻地回過頭,隔著蒙蒙的細雨,就看見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是安靜的、漆黑的,像清冷的大海,裹挾著浩瀚的風聲。
從沒有戀愛過的童岸一下子栽在了那個溺死人的眼神里,她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車。
將車子開到她公寓樓下后,程少頤側過身來,替她解開安全帶。
這種特殊的待遇,這么曖昧的距離……童岸下意識地往后一縮,驀地發現背后就是靠椅,她根本無處可躲。
程少頤的吻落下來的時候,她不由得做出此生最愚蠢的舉動——雙手高高地舉起,眼睛瞪大成鼓泡眼的金魚,狼狽得像極了一個就地投降的俘虜。
然后程少頤笑了。
那是一個非常節制的笑容,他微微抿起嘴唇:“你是不是沒有和人接過吻?”
童岸就差拿腦袋拼命撞玻璃了,但她又有點不服氣,顫聲道:“誰……誰說的!我以前親過我小表弟!”
雖然,她的表弟當時才三個月大。
那就是童岸記憶中,他們戀愛的開始了。后來,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吃過成千頓晚餐,然后是畢業那天,他送給她這里的鑰匙。
他什么都做過,唯獨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我愛你”。
想到這里,童岸抬起頭,擺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對程酒酒說:“少頤認識我的第一百天,帶我去拉菲酒莊品酒,飯后我們在古堡前的草地上散步,他突然停下來牽起我的手,問我能不能和他交往。”
是不是有點太虛假了?說完,童岸喪氣地想,這簡直跟電視劇里男主角求婚的場景一樣。一般人應該不會這么浮夸地表白吧?
沒想到程酒酒居然聽得津津有味:“哇哦!厲害了!真看不出,我哥竟然還挺浪漫的嘛!過去是我太小看他了!”
童岸回到房間時,程少頤果然已經睡下了。
她看了一眼表,十一點半,他今天睡得前所未有地早。
童岸靜默了片刻,決定故技重施。
她將整個人重重拋在床上,床另一邊的程少頤果然被她驚動了,如她所愿睜開了眼。
他看著她,依然保持著沉默,一雙眼明亮而冷冽。
她故作可愛地笑了一聲,然后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湊過去親他。然而這一次,程少頤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鬧了,睡吧。”
他越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她越是生氣,哪怕用盡全身力氣,也要將他的臉扳過來。
終于,她得逞了。然而四目相對時,程少頤倦怠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往日的心酸在這一刻悉數被點燃,她視若無睹地繼續嘗試吻他,一次不行,就再一次。
幾番折騰下來,程少頤終于不耐煩了,用力一揮手,想要將童岸推開,卻不想她閃避得快,他沒能推開她,反倒將一邊床頭柜上的臺燈給整個掀到了地上。
那盞臺燈本為一對,是童岸今年過年回紹興老家時在當地買的。
童岸常年待在國外,難免思鄉,所以臨走時就算爸爸再三勸說會很麻煩,也仍固執地親手將它們抱了回來。
而現在,兩盞燈只剩一盞還好端端地亮著,另一盞的玻璃罩則和燈泡一起被摔了個粉碎。
四下一片昏暗,房間里只余兩人重重的呼吸聲。
忽然間,沒有上鎖的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程酒酒舉著防身電棒沖了進來:“哥,嫂子,怎么了?!”
不怪她反應過激,這幾年為了拍出滿意的照片,她一直四海為家,偶爾也會住在治安奇差的地方,入室搶劫的事之前就遇到過好幾回。還好小時候她跟著葉家兩個發小練過防身術,又隨身攜帶迷你電棒,否則她早就一命嗚呼了。
“沒事,是我剛才不小心把臺燈摔碎了。”程少頤的聲音還算鎮定。
“這樣啊……”程酒酒吁了口氣,慶幸地笑了,“我還以為家里進了賊呢,嚇死我了!”
等程酒酒解除了戰備狀態,三人六目再相對時,童岸才后知后覺尷尬了。
因為家中平時沒別人,所以童岸和程少頤睡覺都沒有鎖門的習慣。童岸此刻突然發現自己的吊帶滑到了胳膊處,頭發也亂如鳥窩。
還好程少頤反應快,吩咐程酒酒:“沒事了,你回房睡吧。”
因為身世特殊,程酒酒打小察言觀色的水平就是一流的,更何況今天哥哥還特地開了口,于是她一句多余的話也沒多說,迅速把門關上了。
房間里終于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剛才還無動于衷的程少頤翻身站起來,回頭看了眼像在發呆的童岸:“你睡吧,今晚我去書房。”
童岸沒有回答。她原本準備了無數撒潑耍賴的俏皮話,但話到嘴邊才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直到程少頤穿戴整齊邁出房門,童岸才扭過頭去,關上了僅剩的那盞臺燈。
“晚安。”
黑暗中,她隱約聽見程少頤這樣對自己說,可那聲音如隔千山。
童岸原以為自己會失眠,發生了這種事,她又如此混亂不安……然而沒過多久,她居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又做夢了。
這次她夢到的是兩年前剛搬進這棟公寓的自己。
他們正式同居的第一晚,星夜涼涼,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惴惴不安地爬上床,躺到程少頤身邊。她那個僵硬的姿勢,就像從金字塔里爬出來的木乃伊一樣。
當程少頤側過身來吻她的時候,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更加不安了。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如同在刀尖上起舞,既幸福得酣暢淋漓,又痛得忍不住倒吸涼氣。
幸福的是,她的確完完整整擁有眼前的這個人;心痛的是,半夜夢醒時,他叫的卻不是她的名字。
“酒酒。”童岸記得程少頤當時是這樣叫的。
他眉心緊蹙,像被噩夢魘住,額頭上冒出薄薄的一層冷汗。
冰冷的月光照進來,她緊緊咬住嘴唇,渾身瑟瑟發抖。
就算蓋著被子,她亦覺得好冷。
睜開眼,程少頤第一反應是看時間。
八點。
他緩緩從沙發上坐起來,走出門,就看見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張字條,上面的字跡龍飛鳳舞:哥、嫂子,我先去塞納河邊拍日出了,大概九點回來。
落款是:全世界最可愛的酒酒。
程少頤欣慰地抿唇。
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有酒酒,還是曾經的那個酒酒。也是,就算程家有朝一日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只要酒酒不變,他就覺得沒關系。
放下字條,程少頤轉身朝他與童岸的臥室走去。
經過一整晚的冷靜,他自知昨天是自己理虧。好在童岸這個人從不記仇,通常是自顧自地念叨他幾句,又重新變得歡天喜地起來。
偶爾他也覺得,能遇見她,是他的運氣。
他推開門,做好準備迎接童岸鋪天蓋地的抱怨,一抬眼卻發現,房間里空無一人——
童岸不見了。
程少頤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