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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8評論

第1章 蔚藍

“肢肥!肢肥!”

大嗓門兒響徹整個走廊。員工們一聽就知道,又是胡子在喊三郎呢。

所謂胡子,指的是這個診所的村木所長。他鼻子底下留著大大的愷撒胡[1],所以員工們暗地里都這么叫他。

所長的胡須別具一格,嗓門兒也特別大。按理說,人到了五十五歲,說話也多少沉穩些了,可他的大嗓門兒好像是與生俱來的。

走廊上那個被他叫住的男人,立刻轉身走回到站在診室門口的所長跟前。

“下午要割闌尾,你來做吧。”

聽所長這么一說,被叫做肢肥的男人用力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名叫相川三郎。“肢肥”是所長擅自給他起的綽號。

這個外號源自于肢端肥大癥這個詞。不過三郎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作為一個男人并不算高大。

但是稍微仔細一瞧,就會發現他的手腳的身子比起來,顯得比較大。若是比手掌大小的話,診所里還真沒有人能與他匹敵。而且他的腳有二十六碼,和身高比起來,也略微大了一點兒。再加上他的臉本來就長,下巴還有些兜齒,從側面看猶如一輪彎月。

所長初次見到三郎的時候,仔細打量了他半天,然后問道:“你有糖尿病嗎?”不用說,三郎從沒得過這種病。他搖了搖頭,所長就說“讓我看看”,便觀察起了三郎的手和腳。

所長之所以對三郎這么有興趣,是因為所長年輕時曾經發表過有關肢端肥大癥的論文。雖然所長對于學習沒怎么上過心,卻自負地認為對于肢端肥大癥還是有一知半解的。

病如其名,這是一種身體末梢增大的病。據說是由于腦下垂體分泌了過多的成長激素造成的。

這種情況如果發生在成長期之前,身體就會越長越大,變成所謂的巨人癥。據說,相撲和摔跤運動員里就有患這種病的人。

若是在成長期之后得這種病的話,那么只有手腳和臉部等末梢部位變大。這就是所長最擅長的肢端肥大癥了。

再來看看三郎,他并沒有被診斷為肢端肥大癥。即便是正常人,手腳稍大、臉像馬一樣長的也不少見,但并不等于這些人都得了肢端肥大癥。

如果懷疑自己得了這種病,查一查血液里所含的成長激素量就一目了然了。患有肥大癥的人,激素量會增多,分泌過多的話,還會導致糖尿病或心臟病等并發癥。

所長開口就問三郎是否患了糖尿病,正是這個緣故。

當然,三郎的成長激素量沒有異常,也并非肢端肥大癥,只不過與身體相比,手腳稍大了些而已。

一般來講,人的身體上總會有那么一處是近乎畸形的。

按照這個邏輯,所長就可能是患了“下垂體性矮人癥”吧。

反正“肢肥”也不算是個特別難聽的綽號。況且是肢端肥大癥這個生僻外來語的簡稱,聽上去還挺深奧的。

再說,手腳比別人大,也不能算是缺點。雖說有“傻大腳”一說,但對于男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有人還說腳大好,可以穩穩地站在地上呢。

而手大則可以斷言是有益無害的。手指細長的人大多心靈手巧,三郎就特別擅長組裝模型和做手工,對機器和電氣等也十分精通,診所里出了毛病的東西,都是被他修好的。

手指長的他,當投手時相當棒,就連打曲線球和下墜球也威力驚人。

小賭一把的時候也極為有利,尤其是打麻將碼牌時,手指頭長的人比較占便宜。

只可惜,三郎是個死心眼兒的男人,不會做那種投機取巧的事。只有一次,他說只要自己想做就沒問題,并且在碼牌時露了一手役滿[2]和牌的技巧。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和他較勁兒了。

總之,他是個無所不能的人,而且好像還特別愛學習,具有遇事喜歡思考的天性。

三郎是三年前來到這家診所工作的。他高中畢業后一直無所事事,得知診所招聘員工,就來應聘了。

這座診所位于伊豆群島[3]南邊的一個小島上,因此很少有人愿意來這里工作。雖然屬于東京管轄,但是距離東京有二百多公里,即便是直航船也得花費七個小時才能到達。當地的年輕人中學畢業后幾乎都去了東京。

與之相反,三郎卻從東京來到小島。他的履歷上寫著,從東京郊區的高中畢業后,曾在新宿和澀谷做過一陣子調酒師。麻將貌似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

只是走個形式的筆頭考試,他成績超群;面試時,他給人的感覺也是個很本分的人,完全看不出曾經在酒吧那種地方待過。

給他面試的干事長問道:“你為什么想在離島[4]工作呢?”他答道:“只是特別想來這邊。”

總體來說,這個男人似乎既沒什么欲望,也沒有多大抱負。即便是問他:“如果聘用了你,你準備做什么?”他也只回答:“我想輕松自在地工作。”

他來到島上的時候還是單身。診所的職員來碼頭迎接他時,他也只背著一個雙肩包,里面塞著幾本推理小說和內衣褲。

這座診所只有胡子所長一個醫生。曾經有過一個內科醫生,還有東京大學的婦產科醫生每個月來出診兩次,但他們都只干了一年就辭職了。

從東京乘船七個小時才能到這里,即便給出超高條件,醫生們也都敬而遠之。

胡子所長的專業雖然是外科,但作為診所唯一的醫生,不可能只看外科。在島上,從內科到兒科都是他一個人接診,有時還得接診婦產科。名為接診,不過是做些簡單的應急處理,實在治不了的,就送到東京的醫院或者乘船兩小時的鄰近島嶼的醫院去。

在這個所長之下,有一名干事長、兩名辦事員、一名藥劑師以及五名護士,另外還有兩名炊事員和兩名勤雜工,這就是全體員工了。其中一名辦事員還兼任X光技師。

診所起初打算安排三郎當實習辦事員,因為正好有個女辦事員結婚了,有個空缺。

但是,所長早就想聘用一個專門的檢驗師了。

就算是一家只有一位醫生的小診所,如果連驗血和驗尿都做不了可不好辦。這些工作一直是讓護士兼做的,但所長覺得她們不太讓人放心。護士不怎么用心且不說,還總是給人臉色看,意思是這又不是我們分內的事。

來診所后一年來,三郎一直在辦公室實習,所長漸漸看出他知道的不少,什么都做得來,不但頭腦聰明,也很有眼力見兒。

于是所長和干事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把三郎培訓為檢驗師。

三郎對此也沒有任何異議。

所長給三郎一本《臨床檢查法綱要》并進行了講解,三郎領悟得也非常快。

由于他本來就動手能力強,所以無論是從耳垂采血,還是通過顯微鏡查血球數,他都能馬上學會。

過了一年左右,三郎從事務工作改為專門做臨床檢驗,順便還接手了其他辦事員兼任的X光拍片工作。

也就是說,他身兼臨床檢驗師和X光拍片師兩項工作。

這下子,診所有點醫院的樣子了,但準確地說,三郎做這些工作是違法的。

無論是檢驗師還是X光技師,都必須畢業于專業技術學校,還要通過國家考試才行。在大城市的醫院里,都是由擁有資格證的人擔任的。

但是,在離島的診所里不可能這么奢侈。即便聘請專門的技師,他們也不會過來,就算來了,這里患者少,整天也是無所事事。

對于離島的診所來說,像三郎這種水平的技師就足夠了。

而且實踐證明,三郎的水平和專門的技師沒什么兩樣,甚至應該說手巧的三郎還技高一籌呢。

反正有什么事,都是所長負責,這樣的話就沒有問題了。因為只要是醫生,兼任檢驗師和X光片技師就不算違法。

所長漸漸器重起三郎來了,由于三郎是他從檢驗的基礎開始手把手教出來的,即所謂的直系弟子,而且三郎悟性好,人也實在。

一有什么事,所長就喊“肢肥!肢肥!”交給他去做。

兩年后,不僅是驗血和驗尿,就連肝臟和腎臟的檢查也交給他了。

“咱們醫院的臨床檢驗,絕不輸給中央醫院。”所長還說起了這種大話,甚至還讓三郎給自己做了手術助手。

做手術時讓員工幫忙,并非是從三郎開始的。以前所長還讓護士做過創口的縫合和打開,有時還讓她們用鉗子夾住血管。

本來診所就沒什么大手術,充其量也就是割闌尾或簡單的骨折手術。即便如此,一個醫生往往忙不過來,需要找個人當助手。

讓護士做助手,在城里的私人醫院很常見,只要不執刀,不是醫生也可以湊合使用。

但護士都是女的,力氣小,而且遇到什么突發狀況時,她們總是動作遲緩。雖然她們是干這個的,對血也不發怵,卻不能說適合做手術。

既然需要其他人來幫忙,還是男的比較合適。

胡子所長經過考慮,任命三郎為助手。手術時,就讓三郎穿上和自己一樣的手術服,給自己打下手。

三郎的確是做事麻利,悟性也好。而且面對男性,所長也好發脾氣。即便是沖三郎嚷嚷“這樣不行,再用點力”,他也馬上照做,不會像護士那樣鬧別扭,或者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三郎在診所里,已經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他不但擔任檢查技師兼X光片技師,還兼任外科醫生。

即便如此,三郎對外的職務仍然是實習辦事員。因此,其工資也與高中畢業的地方公務員相近。

在診所里,他的工資僅高于廚師和勤雜工。

即便如此,三郎也沒有一句牢騷。事實上,這種事情靠發牢騷是改變不了的,他干的是違法的事,怎么還能要求漲工資呢?

比起這些來,三郎對于做檢驗和協助手術倒是樂在其中。事務工作不過是對著辦公桌算算診療費用、數數現金收入而已,而協助手術則趣味無窮。

雖然工資很低,但三郎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今天你要不要試試割闌尾?”

突然被所長叫去,聽到這句問話,三郎眨了眨眼睛。

“是個初中男孩。”

今天的患者是一位十三歲的少年。

少年從昨天就開始腹痛不止,上午從學校直接過來的。所長立刻診斷為闌尾炎,馬上讓少年躺在病房里,并把孩子母親叫來,告訴她決定實施手術。

“今天是第二天,適合做切除。”

急性闌尾炎在發病后第二天,患部會發炎且局部增大。這種狀態就和那個一樣,稱為“勃起”。

闌尾位于盲腸頂部,發炎時就會鼓起來,從表皮上很容易發現。因此,此時切除比較容易,術后恢復也比較快。

過了這個時期,闌尾就會化膿,然后爛掉。那樣一來,它就會和周圍組織發生粘連,引發腹膜炎,那就麻煩了。

然而,太早做手術的話,闌尾太小,往往要費好大勁兒才能找到。

“可是,我行嗎?”

“有什么行不行的?沒事的,有我在你旁邊呢。”

所長說得很輕松。于是三郎也動了試試看的念頭。以前他一直是給所長打下手的。

用手術刀切開腹膜,尋找盲腸,然后夾出闌尾,從根部切除,再將切面四周的組織收攏起來縫合。這一連串動作三郎已經看過無數遍,早就爛熟于心了。

以前看所長做這種手術的時候,三郎覺得自己也能做。

但是,突然讓他實際操作,三郎不禁緊張起來。

“如果你連割闌尾都不會的話,我也不能在這島上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了。”

“為什么呢?”

“這個島上的外科醫生只有我一個。島上的人要是想切闌尾找我就好。但是,如果我自己得了闌尾炎,就沒人能給我切了。”

“……”

“這個島之所以沒有醫生愿意來,不光是因為太偏遠,更重要的原因是,萬一自己得了病,沒有能救自己命的醫生,許多醫生是因為害怕這個才不來的。”

確實,一旦海上變天,這個島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島。

“可我不是醫生啊。”

“所以要偷偷做啦。”

胡子所長啪地拍了一下三郎的肩膀,給他鼓勁兒。

少年的手術,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的。

手術組成員有所長和三郎,以及遞器械的護士長。

所謂“遞器械的”,就是負責遞送手術器械的人員。根據手術執刀醫生的要求,要快速遞出手術刀或血管鉗。如果遞送不及時,手術就不能順利進行。

一般來說,執刀醫生都緊盯著手術創口,不怎么看器械。即便嘴上說“手術刀”,也只是把自己的手伸向遞器械的。遞器械的要把手術刀刀背朝下,刀尖朝向自己,遞到醫生手里。萬一遞反了,就會割到執刀醫生的手掌。也有外科醫生因此而受傷。

傳遞血管鉗和皮氏鉗等止血鉗時,也要將止血鉗把朝前遞出。通常經驗豐富的護士,傳遞器械的時機把握得比較好。執刀醫生說出手術刀的同時,手上就接到了手術刀。此時,器械碰到執刀醫生的橡膠手套,會發出“啪”的一聲。這聲音既能增強手術室里的緊張感,也很好聽。

遞器械干得時間長了,幾乎能記住手術的整個流程,知道執刀醫生下一步需要什么器械。不知道流程的話,就無法流暢地遞出器械。

護士長已經在這家診所工作了二十年。她原本就是島上的居民,高中畢業后去了東京的高等護士培訓學校學習,畢業后在東京的醫院工作了兩年多后,又回到了這座小島。

她和島上的一位小學老師結了婚,但是四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她一直沒有再婚。她雖已四十過半,但在診所里是唯一一位擁有高護文憑的護士。

其他四個護士都是初高中畢業的實習護士。

從這座島走出去,在大城市里考取了護士資格證之后,幾乎可以篤定這人不會再回到這座島上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島上的護士不足問題就永遠得不到解決。

再也按捺不住的干事長,建議設立一項以畢業后回島工作為條件的獎學金,但是由于村里財政困難,他的建議還八字沒有一撇。

護士長有正規的護士資格,還在東京的綜合醫院工作過,所以對這家診所來說非常金貴。大家之所以背地里叫她“副院長”,也是因為她在這家診所里,實力僅次于所長。

除了這名護士長擔任器械遞送以外,手術中還需要一位“打雜護士”。這個人不用穿手術衣,只穿著平時的白大褂,戴上口罩,干些打下手的活兒。

比如在手術中測量患者血壓、查看輸液情況、按照醫生指示打針等等。除此之外,還要擔負在麻醉時按住患者、回收帶血紗布等諸多工作,所以被冠以這個稱謂。

今天的打雜護士由四名實習護士中經驗最為豐富的鈴木明子擔任。今年是她在這家醫院工作的第三年,她是實習護士里工作時間最長的。

明子覺得留在這家診所沒什么前途,曾經提出想去東京讀非正式護士培訓學校的請求,但是所里以“再干最后一年”為由,挽留了她。

剩下的村瀨洋子和川合智惠子,手術時都留在門診處。

從原則上來講,診所都是在上午接待門診患者,下午比較空閑。所以手術和檢驗工作主要都放在下午進行。即便如此,偶爾也會有患者來看病。雖說大多只是來換紗布和拿藥的患者,但是沒人接待也不行。

而且診所里有四間病房,十位住院患者。雖說是住院,大部分是老年人,患有高血壓、糖尿病、風濕病等慢性病患者。正值青壯年的,也只有住三號病房的右腿骨折的雜貨店老板了。

加上照顧這些住院患者,至少需要兩名護士。

如此一來,包括護士長在內的五名護士,就是維持診所運行所必需的最低人數了,一個也不能再少了。

現如今,如何穩定并補充護士,成為干事長的主要工作之一。

少年袒露著下腹部,躺在無影燈照射下的手術臺上。

由于事先進行了輕比重的腰椎麻醉,他的腦袋被放低了些,于是肚子稍稍挺了起來。

消毒之后,用硫代硫酸鈉擦拭過的少年的腹部,顯得又蒼白又單薄。

所長在這潔白無瑕的腹部右下方用手術刀背劃了一下,馬上浮現出一道宛如指甲撓過的紅印。

“就是這兒。”

所長把手術刀遞給三郎。三郎仍舊有些不知所措,所長將手術刀劃過的紅印指給他看。

“你就沿著這個印兒……”

所長本想說“切開”的,但沒有說出來。因為說得太清楚,被少年聽到就不好辦了。

三郎終于慢慢拿起了手術刀。

“要使勁兒拉平。”所長用手指將少年腹部的皮膚繃緊。

三郎慢慢將手術刀尖抵在那條紅印上。

“等等。”

所長松開繃緊皮膚的手,從三郎手中拿過手術刀。

“要這樣……”

所長將食指按在刀背上,用拇指和其他三根手指握住刀兩側,給三郎示范了正確的握刀方法后,才把手術刀還給他。

“就這樣,猛地一下子。”

三郎聽了,就把手術刀插進了皮膚里。不用害怕,反正有所長呢,他現在已經想開了。他將手術刀插進了皮膚,一股腦兒地往下切。

他本以為自己切得夠深了,但切口還是很淺,手術刀左右晃動著。即便這樣,還是從一處切得比較深的地方冒出血來。

“再使點勁兒……”

聽到指示后,三郎在淺淺的刀口上重新切了一道。

他沒想到一直看著很簡單的手術,實際操作起來竟然如此困難。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的皮膚比想象的要柔軟,很不好把握。不能像切菜板上的魚肉那樣切。這回,鮮血一下子從那條五厘米左右長的創口中冒了出來。

三郎急忙把手術刀擱在少年的腹部上,用紗布擦拭創口。以前一直是所長執刀,三郎打下手,所以養成了這個習慣。

所長苦笑著拿起手術刀,分開了皮下組織,腹膜立刻露了出來。由于患者很年輕,皮膚下面幾乎沒什么脂肪,只有些淡紅色的肌肉。

“我給你夾著。”

所長說完就用鑷子夾起了腹膜,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三郎“切吧”。

三郎慌忙從護士長手中接過了尖刀。

“輕輕地。”

聽到指示后,三郎把手術刀尖對著那腹膜最上邊,先輕輕地敲擊了一兩下,才插入了手術刀。這也是看著所長的做法學來的。

終于,“撲哧”一聲,腹膜像斷了線一般切開了個口子。雖然切口很小,但已經能看到下面蠕動的腸子了。

“好了,剪刀。”

按照所長的指示,三郎接過剪刀,將小窗口一般的切口上下剪切,將腹膜開大。

三郎全身都被汗水浸濕了,被無影燈直射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幾顆汗珠。

“請等一下。”

三郎叫打雜護士給自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等護士擦完汗,所長遞給他兩把大號鑷子,讓他夾著腸子尋找闌尾。

“順著這條筋找。”

所長把一條連在大腸側面的白筋指給他看。只要順著這條筋,一定能找到盲腸的位置。這就是尋找闌尾的竅門。

三郎一邊用長鑷子往前捯著腸子,沿著那條白線尋找起來。

以往,所長捯兩三次腸子就能找到闌尾,偶爾慢了點也用不了一分鐘。

但是,這也是看著容易做起來難。三郎剛要用鑷子去夾腸子,腸子就滑落下去。腸子滑溜溜的,很難夾住。

“再用點力。”

雖然所長這么說,但三郎總覺得太用力會把腸子弄斷。其實腸子比三郎想象中要結實得多,如果用鑷子使勁兒一夾就斷的話,那還了得。

“還在前面吧。”

聽所長這么說,三郎繼續往深處找去。額頭上又有汗珠滲出,快要滴落下來了。如果汗水滴進了腹膜里,那可不得了。他雖然想讓護士擦一擦,但是不到五分鐘前才剛剛擦過。他正尋思著這樣說會不會受到嘲笑,只聽打雜護士鈴木明子說道:

“我給您擦汗。”

“對不起。”

三郎把臉轉向后面。明子對三郎很溫和,空閑的時候,她有時還來檢驗室幫他的忙。

讓明子擦完了汗,三郎重新夾起了腸子,再次找到了白線,開始往前尋找。

腸子依舊很滑溜,三郎感覺鑷子的金屬尖很不好使,真恨不得把手伸進去抓。

尋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闌尾,只有長長的蛇一般的管子綿延不絕。

到底在哪兒呢?難道這個少年本來就沒有闌尾?以前曾經聽所長說過一個移動性盲腸導致闌尾移到了左側的病例。既然在右側找了好半天都沒有找到,會不會和那個病例一樣呢?

已經找了兩三分鐘了,三郎額頭上又開始冒汗了。

所長把手術都交給三郎去做,自己在一旁悠閑地哼起歌來。雖然有些跑調,卻是新近年輕歌手唱的演歌。最近,所長總唱這些酒館里放的歌。

突然,少年呻吟了一聲。

“怎么了?”打雜護士明子跑了過來,“覺得難受嗎?”

少年沒有回答,扭曲著上身。肚子隨之搖晃起來,腸子也從鑷子上滑落了。

“放松,想吐就吐。”明子說。

所長還在哼歌。很多患者都在手術中惡心想吐。這種狀況對所長來說一點也不稀奇吧。

三郎可顧不上哼什么歌。他全身都被汗濕透了,膝蓋嘎達嘎達直打戰。一緊張就更找不到了。

“您來吧。”三郎剛想開口請所長幫忙,只聽護士長說:“先生……”

所長停止哼歌,看向護士長。

“請您快點來吧。”

“不是在做嗎?”

護士長慢慢搖了搖頭,口罩上邊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著所長。

少年又叫喚了一聲,吐了些污物。

護士長銳利的目光直逼三郎,然后立刻移到所長身上,仿佛在說:“快把鑷子從三郎手里拿過來,您自己找吧。”

“沒關系的。”

“這樣不行。”

所長也有點怕護士長。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從三郎手里拿過了鑷子。

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工夫,所長就找到了少年的闌尾。

從三郎找了很多次的地方稍稍靠里一點,所長像變魔術似的找到了紅腫的闌尾。

“還是年輕人有精神啊。”

所長一邊說著,一邊切掉了腫起的闌尾。

“馬上就結束了哦。”明子對少年說道。

所長接刀以后,少年立刻安靜了下來。

“好了,現在縫合。”

把闌尾切除后的創口縫好,縫上腹膜,最后縫合皮膚,手術就完成了。這個過程三郎做過很多遍,所以速度很快。

“OK,剩下的像平時一樣就行了。”

所長說完,很快摘下口罩和帽子,走出了手術室。

之后的包扎創口、卷腹帶和用搬運車推患者回病房,都是三郎的活兒。

“已經沒事了。”

三郎安慰著自己,把紗布包在創口上。護士長對他說:

“你跟我來一下。”

三郎被叫到了手術室旁邊的準備室里,護士長喝了口水后說道:

“你不該干今天這樣的事哦。”

“我也沒干什么……”

并不是三郎自己要求做手術的。

“甭管所長怎么說,你都應該拒絕。你可不是醫生,你干的事情是違法的哦。”

“這個我知道。”

“因為你,那孩子多受罪啊,你知道嗎?”

“對不起。”三郎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

“又不是醫生,你好好想想該怎么做。”護士長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一個人靜下來想想,護士長說的也不無道理。一個沒有醫生資格的人做手術是違法的。而且,萬一發生醫療事故就變成刑事案件了。

但這不是三郎主動要求的,只是聽從所長的命令而已。

話雖如此,三郎確實也有心一試。協助所長做了幾次手術以后,他也想過哪怕只是一次,要是能主刀就好了。

護士長說他“應該拒絕”。可能是自己臉皮有些厚吧,確實做了不合實習辦事員身份的事。

可話又說回來,護士長這么說也過了點兒吧?對于始作俑者的所長,她什么也不敢說,只知道訓斥三郎,實在有失公允。

護士長對三郎總是很冷淡,還動不動就挑毛病。有一次靜脈抽血時,她從患者那里聽說三郎抽了兩次都失敗了,就話里有話地說:“作為一個檢驗員,技術那么差,真是麻煩啊。”一次手術后,她說三郎纏的繃帶“太松了”,自己重新纏了一次。

每件事情她都要找三郎的碴兒。護士們也都知道,明子安慰三郎說:“那個老太婆說的話不用放在心上。”

三郎也不想放在心上,但護士長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對待他,讓他也抑郁起來,仿佛無時無刻都被壞心眼兒的婆婆監視著一樣。

可是護士長為什么只對三郎這么刻薄呢?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三郎剛來這家診所的時候,護士長對他很親切。在寫收費件數時,三郎不清楚手術內容的話,她都會耐心地給他講解。三郎一個人在廚房吃晚飯的時候,她也會給他拿一些好菜來。三郎還去護士長家玩過兩次。

可是過了兩年后,自從三郎被委任負責臨床檢查之后,護士長態度就逐漸變了。

即便如此,剛開始時,她還是教給三郎驗血和驗尿的方法,有時還客氣地說,“你腦子好使,一教就會”。

但是,當三郎基本掌握了檢驗工作以后,護士長的態度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連資格證都沒有,也太自以為是了。”“才高中畢業,就這么狂妄。”三郎還聽說護士長這么說過他。

沒有正式資格證的確屬實,但三郎也沒覺得自己哪里狂妄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給人這樣的印象,但是其他護士都說沒這回事。

明子說:“護士長是在嫉妒你學會了臨床檢驗和拍X光片之類的技能。”

但這個理由很牽強。臨床檢驗工作交給三郎之前,都是護士長在負責,因為忙不過來,三郎才擔起來的。雖說是三郎自己愿意的,但也沒理由受到護士長的褒貶。

“可是,你都拿得起來了,她就覺得沒意思了。”

明子這話倒也有些道理。

可話又說回來,護士長的態度也變得太極端了。三郎是從兩年前的夏天開始意識到這一改變的。在那之前,護士長曾以“要多吃蔬菜”為由,給單身的三郎拿來過蔬菜沙拉,還讓三郎交出臟內褲給她洗,但突然之間就什么也不為三郎做了。

三郎能想到的,就是那個夏天,拒絕了護士長讓他去家里玩的邀請。

來這個島上后,三郎一直租住在距離診所三百米遠的自行車鋪二層。雖然房屋有年頭了,但是屋子有八疊[5]大,對于習慣了東京狹窄小房間的三郎來說,已經很寬敞了。

由此繼續沿著山腳下的一片小蒼蘭花田往上走,半山上有一幢小樓,那就是護士長的家。那里風景極佳,隔著船塢能望見大海。

護士長經常在自家院子里召集護士們開燒烤派對。三郎參加過一次,還單獨去玩過一次。第二天就盡人皆知了。

由于城鎮很小,誰哪天去哪里,馬上就會被人知曉。三郎之所以單獨去,是因為跟護士長請教有關檢驗標本的制作方法時,護士長說“來我家里吧”,他才去的。

護士長為他做了晚餐,還親切地教給他怎么制作標本。之后他就回家了,沒想到有人造起了謠,說“護士長和三郎關系曖昧”。

“死了老公,護士長太寂寞了嘛。”還有的男人這么說。

“你最好小心一點。”明子提醒他。

于是三郎拒絕了護士長的再一次邀約。

雖然三郎并不認為護士長對自己有什么想法,卻總感覺這是護士長對自己冷淡的導火索。

火上澆油的是,從那時起,三郎和明子走得越來越近了,偶爾還一起去村里唯一的飯館吃個飯,喝喝咖啡。可能是有些風言風語鉆進了護士長的耳朵里。

并不是三郎自戀,但護士長沒準兒就是因此才對他冷淡起來的。

不管什么原因,這樣下去可不妙。

在診所里工作,整天處在護士長的監視之下,做事太別扭了。雖然和那些護士不同,護士長并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是工作上免不了經常接觸。況且對方還是擁有副院長外號的實力人物,必須得找個機會改善一下和她的關系。

但是,事已至此,他實在不情愿以后點頭哈腰地去拍護士長馬屁。再說,自己也沒做什么虧心事,沒必要道歉。

三郎唯一的弱點就是沒有資格證。別人要是說一句“你又不是檢驗技師”,或者“你又不是醫生”,他就無言以對了。

只要被人按住了這個七寸,三郎就只能俯首帖耳。護士長或許正是知道這一點,才這樣虐待三郎的。

少年做完闌尾手術的第二天,少年的哥哥也患上了闌尾炎。

由于兄弟二人接連得闌尾炎,他們的母親問醫生:“是不是傳染的呀?”

原則上來說,闌尾炎不會傳染。闌尾炎并不是因為細菌感染引起的那類病癥,但是雙胞胎和兄弟姐妹,經常會同時得闌尾炎。雖然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很可能和偶然在身體狀況相近的時期吃同樣的東西有關。

這樣的例子也偶爾發生在夫妻之間。

“說不定是因為他們體質一樣,所以連得的病都很像。不過兩個人一起做手術的話,你也能輕松一點吧。”

所長找了個牽強的理由安慰三郎。

當天下午,馬上進行了手術。

“肢肥,你再做一次吧?”三郎去報告血液中白細胞數量的時候,所長一邊享用著愛妻做的便當一邊說。

所長留著大胡子,看外表挺強悍,其實在家里是個超級妻管嚴。已經年過五十,還每天帶便當上班,被職員們都調侃為“愛妻便當”。

“不行,我不能這么做。”

上次的執刀經歷,令三郎不敢再嘗試。

“難得我這么給你提供機會,栽培你,真是傻孩子。”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給患者增加痛苦了。”

“那個程度沒什么影響的。我第一次割闌尾的時候,找了三十分鐘呢。因為時間過長,中途麻醉都失效了,可不得了。”

“可我本來就不是醫生……”

“是不是醫生都一樣。醫學院那種地方只會教人空洞的理論,畢了業也只知道紙上談兵。比起那些徒有其名的年輕醫生,你要能干得多。”

“您過獎了。”

“真是這樣。即便請年輕醫生來,他們也是光拿錢,什么也指望不上。所以我才不同意請他們的。”

所長曾經為了聘請醫生,多次去東京的大學拜托人家。每次都因為島太遠而遭到拒絕。

“現在的年輕醫生,腦子里凈想著怎么在大城市里夜夜笙歌。”每次去東京,所長都憤憤而歸,所以這句話里也不乏泄憤的因素。

“我就是要讓他們瞧瞧,即使不是科班出身,也能成為出色的醫生。”

所長的愿望是好的,就是有些難為了做其試驗品的三郎。雖然從臨床檢驗到手術,三郎都有幸得到所長親自傳授,但他缺少的正是最重要的資格證。所以越是跟著所長學,就越是犯法。

“像你這么聰明,過不了多久就掌握了。關鍵要多實踐。”

“……”

“外科醫生首先要有膽量,其次是經驗,理論知識統統沒用。”

外科醫生當久了,自然而然地都會變成這樣吧。所長就是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切開再說”的類型。手術刀優先于頭腦。因此,所長看起來挺勇武,也令人稍感不安。

“怎么樣?試試吧。”

“請等一下。”三郎急忙伸出手阻止他。

“當然,您什么都放手讓我去嘗試,這點我非常感激。但是,昨天我被護士長批評了。”

“那老太婆說什么了?”

所長在患者面前稱她為護士長,但在其他場合都喊她“老太婆”。護士長也毫不示弱,叫他“糟老頭”。

“她說,你又不是醫生,怎么能做手術。甭管所長怎么說,都應該堅決拒絕……”

“那家伙這么說的?”

所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胡須和肥胖的上半身一起搖晃起來。

“她也開始變得歇斯底里了。看來得給她介紹個好男人了。”

所長望著窗外陷入了思考。從所長辦公室的窗口,能夠望見午后風和日麗的大海。右手邊的松樹對面,聯通伊豆七島間的渡船正在航行。

“渡輪公司的岡本怎么樣?那家伙五十二歲,年齡合適,但是只有初中文憑。那個老太婆對學歷要求很高,估計不成啊。”

三郎無心聽這些,他更擔心下午的手術。他可不想再一次因為拿起了手術刀,被護士長當軟柿子捏了。

“總之,由于這個原因,手術我就不……”

“簡直是個傻瓜。”

突然,所長一拳打在辦公桌上。

“是男人就要敢想敢做。”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讓你做你就做。”“是!”

三郎不禁挺直了身子。

“無論什么事情,做了就不吃虧。”

所長確實說得有理,但是一想到護士長的臉,三郎又直冒冷汗。“如果又挨護士長罵,我該怎么回答她呢?”

“就說是為了這個島。”

“為了島……”

“就說是為了保護島上的居民,才做手術的。”

“但是我……”

“你確實不是醫生,但是這座島上沒有醫生。除了我以外,沒人會做手術。如果我病倒了怎么辦?”

“……”

“可能過一段時間,會有新的醫生過來,但短時間內是來不了的。這期間誰來診病,誰來做手術啊?”

三郎眼也不眨地盯著所長的臉。

“不管是不是醫生,總得有個人能頂替醫生才行。你現在就要為了那一天,多多實踐,做好準備,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

所長嘆了一口氣,突然換成了溫和的語氣說道:

“說實話,我已經累了。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是獨自在島上咬牙干過來的,現在想歇歇了。我真想讓賢給年輕人,自己好好休息休息,但是年輕醫生都賴在大城市不肯來。這樣的話,我只能讓你來做了。就算違反規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

這次手術也是從下午一點半開始的。

所謂的手術開始時間,實際上是以手術刀直接碰觸患者皮膚的時刻為準,消毒和麻醉等工作都是在術前進行的。

不用說,助手和護士都早于執刀醫生進入手術室做準備工作。

在大學醫院和綜合醫院,當教授或主任醫師進入手術室時,應該是萬事俱備,只等下刀了。在診所里,所長也是比大家晚進來一會兒。

剛過一點,三郎進入手術室時,明子已經在準備紗布和腹帶了。她今天好像也擔任打雜護士。

“護士長呢?”

“應該快來了。”

三郎在內衣外面圍了一個塑料圍裙,開始洗手。手消完毒后,護士會為他套一件已消毒的手術衣。

“又得被護士長批評,我真是不想做這個手術,可所長非讓我做。”

“不用在意。所長都同意了,你就大大方方地做。”

明子正說著,護士長進來了。她微微發福的身上穿著白大褂,頭上戴著白頭巾,宛如一個白色雪人。

“早上好。”明明不是早上,三郎卻鞠了個躬說道。

護士長沒有理他,站在旁邊的水龍頭處洗起手來。

她好像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三郎很想和她搞好關系,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就這樣,兩人并排洗手的工夫,患者被搬運車送了進來。

到底是昨天那位患者的哥哥,兩人長得非常相像。哥哥大兩歲,今年十五歲,體格卻健壯許多。也許在病房里已經打過鎮痛劑了,他的眼神渙散無光。

“所長說他要晚來一會兒,讓你們先打麻醉。”護送患者前來的護士走到三郎身旁對他說道。

“讓我打嗎?”

“是的。”

一瞬間,三郎感到護士長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過她什么也沒說。

三郎洗完了手,讓護士給他穿上了手術衣。由于手已經消毒完畢,只能由明子為他穿。她拽了拽三郎穿上身的白衣后襟,把帶子系上。

少年身上蓋著毛巾被,不安地望著天花板。

來所這么長時間,三郎只做過兩次腰椎麻醉。讓患者的腰部弓成蝦狀,在腰椎的縫隙間扎入穿刺針。雖然第一次沒能成功,但是第二次就輕易地扎了進去。當然了,這兩次都有所長陪在身邊,告訴自己扎針的角度和推針的方法。對于大致的要領,三郎雖已了然于胸,卻不敢說可以獨自順利地完成。

不管怎么說,遞器械的護士長不參加是不行的。但是今天護士長似乎比平時洗手要仔細,好半天不離開洗手池。這期間,三郎和明子一直默不作聲地等待著。

護士長終于洗完了手,穿上手術衣來到器械臺前,整理起臺子上的器械來,但還是一言不發。

“可以開始了嗎?”看時間差不多了,三郎問道。

護士長還是沒有回答,那態度仿佛在說:“隨便你吧。”

“好了,現在要給你麻醉啊,你側著躺,雙手緊緊抱住雙腿。”

明子讓少年側身躺著,擺好了姿勢。

少年恐懼地環視了一下周圍,但馬上聽話地蜷縮起來。由于還是個孩子,少年的身體很軟。他屈著膝,抱著兩腿,將后背完全暴露在無影燈下。三郎用碘酒和硫代硫酸鈉在突起部位消了毒之后,對護士長說道:

“請給我腰椎穿刺針。”

“你進行局部麻醉了嗎?”

在插入麻醉腰椎的麻醉針之前要先進行局部麻醉。三郎由于過度緊張,竟然忘了這個步驟。

“局部麻醉……”

他重新說了一遍,護士長馬上問道:

“藥量用多少的?”

局部麻醉液好像分為0.5%、1%等各種濃度。現在應該用百分之幾的,三郎并不知道。

所長在的時候,護士長從來不這么一一細問,都是直接將所需的麻醉液遞過來的。她平時不問,今天卻故意問,肯定是在刁難自己。

“那個,請給我平時用的那種……”

“是0.5%的。這個還是要記住的。”

“對不起。”

三郎道了歉之后,護士長才把針筒“啪”地遞到三郎手里。動作合拍的執刀醫生和器械護士在每次傳遞器械時,都會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這響聲構成了手術的節奏。

但是,剛才的這聲響遠不是呼吸合拍之音,感覺更像是將所有不愉快一股腦兒拍在三郎的手掌上。

三郎接過針筒,先在準備插入腰椎麻醉針的地方進行局部麻醉。一日元硬幣左右的范圍就夠了。

然后就到了往腰椎里扎針的時候了。

“請給我腰椎穿刺針。”三郎又一次對護士長說。

護士長還是不說話,遞給他一根約有十厘米長的腰椎穿刺針。

希望能順利扎進去……

看著針尖,三郎心里祈禱著。

后背皮膚表面和腰椎的脊髓膜之間的距離,成年男子大約有五六厘米。這少年還是個孩子,所以要短一厘米以上。針要沿著脊柱的骨骼排列,稍稍朝斜上方扎入。進入脊髓膜后,會遇到輕微阻礙,緊接著,脊髓液就會通過針里面的孔流出來。

這些過程都寫在臨床檢驗的“腰椎穿刺”項目里,三郎曾經看過一次。

“來,身子再弓一些,要把現在醫生按住的地方向后弓起來哦。”

明子牢牢按住少年的身體。三郎聽到自己被叫作“醫生”,有點不好意思。

他調整好注意力,深深換了口氣,然后確認了一下脊椎骨之間的縫隙,把針頭抵在了皮膚上。他知道護士長和明子都在屏氣凝神地看著他。

位置和方向都沒問題,三郎再次確認后開始用力推針管。

由于事先在皮膚表面進行了麻醉,少年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但可能是心里害怕吧,他的肩膀在輕微顫抖。

“就這么躺著,不要動哦。”明子對少年說。

三郎把針管推了進去。已經進去了四厘米,再一推,四點五的刻度也消失了,但是針管尾部還是沒有脊髓液流出來。他又插進去一厘米,還是沒有流出液體。

三郎把針稍稍抽回一些。估計有可能是中途扎偏了。他把針抽回,再次試著插了進去。針頭又到了四厘米處,但還是沒有液體出來。

“奇怪……”

他想起所長曾經教導過他:扎進不去的時候,最好退后一段距離,重新觀察一下。于是他從手術臺向后退了一步,查看起來。

針頭果然稍稍往右偏了一些。插入位置雖然沒錯,但是針頭貌似從中途開始偏離了方向。三郎再次把針頭全部拔出,準備再扎一次試試。

他小心翼翼地把針頭插進去五厘米。但是這次還是沒有液體流出來。

體內不可能沒有脊髓液。他正準備重新扎一次,少年的后背動了一下。

“不要動,醫生不好操作了。”

明子訓斥了那個少年。恐懼和緊張令少年的后背上全是汗。

不能半途而廢。三郎再一次進行嘗試,又扎進了四厘米,快到五厘米了,還是沒有流出任何液體。

“為什么進不去呢……”

三郎又一次審視針頭走向。

剎那間,他聽見了護士長的咂嘴聲,還聽見了她用腳上的拖鞋啪啪踩瓷磚地的聲音。

在腰椎穿刺上耗費時間過多的話,不僅會令患者疲勞,護士們也會焦躁不安。越是菜鳥醫生,花費的時間就越長。但是護士長這么咂嘴和踩地面又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在這個手術室里,三郎真想沖她嚷嚷了。

我也是拼盡全力在做,但針就是進不去,我也沒法子。

“要冷靜。”三郎對自己說。然后他又一次退后看了看,確認好位置之后,把針扎了進去。

緩慢地,稍稍朝上筆直地扎了進去,四厘米的刻度消失了,到達了四點五厘米。剎那間,他遇到了輕微阻礙。與此同時,從針管根部流出了透明的脊髓液。

“好了。”

三郎點點頭,按住了針管,大大地吐了口氣。

“進去了,瞧見沒有?”他真想沖護士長說一句,但是護士長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看著別處。

“針扎進去了,請給我注射液。”

“用哪個呢?”護士長問。

“啊?”

“低比重的,還是高比重的?”

三郎不解其意。如果是所長的話,說句“注射”就行了。只要這么一說,護士長就會把麻醉液灌進注射器遞給他。把這個注射器接在腰椎麻醉針后面就行了。

“您不知道嗎?”護士長突然用起了敬語。

“在這里要使用的是低比重。由于液體很輕,會浮在上面,所以要在麻醉后把腿抬高。”

“……”

“連這個也不知道吧?”

三郎啞口無言。自己只會一些技術的皮毛,基礎知識完全是零,不知道這些也無可厚非。

即使是護士長也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人家可是護士學校出來的。

“對不起。”

三郎又一次低頭認錯,然后接過麻醉液。

麻醉程序終于完成,三郎讓患者平躺,為他消完毒以后,所長走了進來。

所長照舊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忙得不可開交似的。

“怎么搞的,我以為都已經開始了呢。”

“腰椎麻醉浪費了很多時間。”護士長在旁邊回答。

“不過還是扎進去了吧。”

“是的。”

“那就開始吧。肢肥,你再來試一試。”

所長把手術刀遞給了三郎。三郎瞥了一眼護士長,接過了手術刀。

三郎像昨天所長教過的那樣切開皮膚,打開腹膜。一回生二回熟,切腹膜的時候,剛開始有些猶豫,不過后來就一切順利了。

“請給我腸鉗。”

可能是因為所長在場,護士長不再故意刁難了。她順從地遞來了器械。

這回,三郎夾腸子的時候比昨天大膽了些。他順著大腸旁邊的白線找了起來。可能是麻醉打得足,少年很老實。

順著腸子找了快一米,宛如襪子頭一般的盲腸部位露了出來。把它夾起后,在其頂頭便出現了一個食指大小的闌尾。

“是這個吧。”

“對,還挺紅的啊。”

正如所長所說,這闌尾確實又紅又腫,鼓鼓的。

“終于找到了啊。”

“非常感謝您。”

三郎高興地鞠躬道謝。

“用皮氏鉗夾住前端。”

既然找到了就不能再讓它溜走。切割過程三郎已經看了多次,早就記住了。

“皮氏鉗。”

就連對護士長下的指示都增添了幾分威嚴。

“血管鉗。”

三郎再次下令。話音剛落,護士長就說:“用過的器械要還回來。”

她這么一說,三郎才意識到,鑷子、皮氏鉗和血管鉗等用過的器械都堆在創口周圍。由于他太專注于手術,以至于忘記還器械。

“肚子可不是器械臺,請你下次注意。”

護士長說的每句話都令人嫌惡,但是三郎現在并不生氣。

我終于靠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企盼已久的闌尾,還割掉了它。腰椎麻醉也是我一個人做的。如此看來,我也可以獨立完成這種手術了。

“非常感謝你們!”

手術結束后,三郎沖著所長和護士長深深地鞠了個躬。

“是不是有點自信了?”所長問道。

護士長背對著他,不發一言。

“所長,今天摘掉的闌尾我能留下嗎?”

“要它做什么?”

“我想把它作為手術紀念,放在福爾馬林液里保存。”

把手術時摘除的器官隨意據為己有是不行的。話雖如此,但是貌似還沒有法律明文禁止。醫師法里也沒有相關條文。

看起來,這只是醫生之間一條不成文的道德約定,恐怕還不到那么夸張的程度。

實際上也沒有人想要手術中被切除的胃腸等器官吧。再說,即使拿回家也沒有地方可放。

不過,聽說偶爾會有人工流產的婦女想要墮下的胎兒。

為什么想要保留被自己殺死的孩子呢?是打算放在盒子里每天瞻仰它來贖罪嗎?雖然不知道那個人的真實用意,但是這種時候醫生也不能把胎兒交給她。

“這是我的東西,為什么不能給我?”

據說,還有人這樣叫嚷,但這只不過是一時激動所致。

無論如何舍不得,把害死的嬰兒保存起來也太怪異了,而且,胎兒和器官會馬上腐敗的。這可不是非專業人士能輕易保管得了的。

從這點來看,像結石和牙齒等東西就比較干凈,保管也簡單得多。

在膽結石和腎結石手術后,常常有人會把摘出的結石帶走,這也許是出于作為手術紀念或提醒自己今后注意之意。或許還有些想顯擺一下的意思:“瞧,從我身體里取出了這么大一塊石頭。”

如果單是牙齒和結石,醫生會輕易地給你,但若是身體器官,就不能這么做了。

原則上來說,這些東西都是在醫生確認后進行廢棄處理。當然不是隨便扔掉就完了,而是盡快在適當的地方燒掉,以便不讓他人看到。

但是,偶爾有罕見病癥,或者用于醫學研究的珍貴器官等,會浸在福爾馬林液或碳酸液里保管。這種情況一般醫生不會特意告訴病人。因為即使告訴患者,想必患者對自己的器官正被人保管在某處,也不會感到高興吧。

這樣看來,手術中所切除器官的流向全憑醫生有沒有良知,這就是現狀。

而肢肥想保留這闌尾,只不過是想把自己第一次成功切除的器官留作紀念而已。

雖然不少醫生都有這種想法,但是特意張口要的幾乎沒有。最多也就是注視良久,獨自感動一番罷了。

但是三郎得到了所長的允許,拿到了少年的闌尾,并把它浸泡在了福爾馬林液里,用的是裝過試劑的空玻璃瓶。當然,這件事沒有告訴少年。

少年的闌尾約有小指大小,頂端紅腫。它的頂端稍稍歪斜著,漂在福爾馬林液里。三郎把它擺在了自己房間的書架一角。

“喂,闌尾君,把你摘掉的可是我哦。”

有時候三郎還會和闌尾說說話,當然闌尾不可能回答什么,但是三郎卻欣喜若狂。正因為自己并非醫生,卻憑著一己之力把它切除了,這份感動可是一般的醫生感受不到的。

三郎雖然在手術中順利切除了一個闌尾,也不過是學了些操作技能。要真正掌握手術技能,還需要掌握更基礎的醫學知識。

如果還像現在一樣不學習醫學知識的話,就算會做手術,肯定還是會被護士長輕視的。

從什么開始學起好呢……

為了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據說在醫學院的最初兩年里,要學習解剖、生理、藥理以及生化學等基礎醫學課程。可是,自己這個年齡,再從頭學起的話,是很難趕上他們的。而且連課本都沒有,靠自學太困難了。

“你的目的是掌握臨床技術,所以看看臨床方面的書就行了。”聽所長這么說,三郎就看起了醫務室書柜里的外科全書。

他看了看卷尾,得知這本書發行于三十年前,相當有年頭了,但是所長說,基礎的東西不會有多少改變。

他先翻開了第一卷總論,第一章損傷,第二章外科傳染病,以下是皮膚外科、血管外科、神經外科等科目。

三郎決定從第一章開始讀。光是讀一遍容易忘,他還專門準備了筆記本,用來記錄重點。

第一頁首先是關于損傷的定義。

“損傷,指人體受到外界的各種物理或化學刺激所造成的身體傷害。創傷屬于損傷的一種,特指由于外力的機械作用給皮膚及其他部位造成的傷害。損傷不僅包括創傷,還包括扭傷、燒傷、凍傷、腐蝕、放射線損傷等,總之,損傷比創傷的范圍更廣。”

三郎看得似懂非懂。這段話里不但有一些不熟悉的詞語,還有種把簡單事情說得很復雜的感覺。總之,損傷的范圍比創傷更廣,只有這句話他看懂了。

“創傷是指由于外力帶來的身體傷害,造成皮膚或其他組織同時發生聯系剝離,或造成此類組織的部分缺失。”

這里也用了“聯系剝離”等生僻詞匯,這意思可能是指皮膚破了的傷。同樣叫作“傷”,皮膚破還是沒破,不是一碼事。

三郎半是佩服,半是吃驚地繼續往下讀。

原來創傷也是一樣,根據其原因有許多種稱呼。

書里寫了十多種,有割傷(Schnitt wunde)、刺傷(Stich wunde)、咬傷(Riss wunde)等等。

三郎在記翻譯過來的日本語的同時,也順便學了德語。這些橫寫文字一定得盡量多背些,好在護士長面前說給她聽。

即使如同看天書,三郎也只能硬著頭皮一頁頁讀下去。

既然跳過大學課程和醫學基礎,直接接觸臨床,就要有這樣的精神準備。對于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心里完全沒有底,現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能是知曉三郎正在學習,所長越來越多地讓他參與臨床治療了。

闌尾炎手術后,診所里來了一位腳腕骨折的患者和一位胃潰瘍患者。

只需要給骨折患者纏上石膏繃帶即可,所長纏了一半說道:“你纏纏試試。”

三郎雖然看過好幾次纏繃帶,可輪到自己上陣,繃帶差點從手中滑落。用力過大的話,石膏粉會和氣泡一起冒出來,纏松了又會脫落,而且把石膏繃帶從熱水中拿出來時也需要技巧。什么事情都是看著簡單做起來難。

“要好好愛撫。愛撫一下就會好很多。女人和石膏繃帶是一樣的。”

所長一邊說一邊悠閑地在一旁觀看,但是三郎總也纏不好。

纏石膏繃帶時,護士長不怎么過來。她可能覺得這個比手術簡單多了,自己不在也沒關系吧。

抬著患者腿的是明子,所以三郎感覺輕松多了。他按照所長說的那樣,撫摸了一下石膏繃帶的表面,果然容易抻開了,也能夠和下面貼合得更緊密,凝固速度也快。

患者平躺著,只有腿被人抬高,所以他好像沒注意到是誰在纏。即使發現了,所長就站在旁邊,他也沒什么可說的。

“好了,把這部分切掉。”

纏完之后,所長在石膏繃帶的頂端用紅鉛筆畫了道印。如果不把這部分去掉,露出腳尖的話,石膏繃帶里面出現血液流通不暢也發現不了。

“今天不能把腿放下來哦。”

所長對患者說完就走出了石膏室。三郎對著所長的背影鞠了個躬,心里琢磨起來:所長之所以讓患者這么做,肯定是因為如果把腿放下的話,血液就會下行,腳尖一腫脹,石膏會變緊的緣故。

從前,所長說什么,三郎只管聽著就是了,但是今后得一一究其原因。通過多多思考為什么會這樣,不斷增加知識。

為胃潰瘍患者做手術時,所長也心情極佳。

由于這座診所是島上唯一的醫院,患者還是挺多的。按說每一千個患者就應該配備一位醫生,但這座島的總人口是2800人。盡管島上的人得了病不像城里人那樣馬上去醫院,許多人仍然是靠常備的家庭小藥箱,自己對付一下。雖然這個習慣減少了不少工作量,但只靠已經上了歲數的所長一個人,還是非常辛苦的。

患者多手術自然也多。就連闌尾炎手術,平均一周也會有一次。再算上開刀摘除腫瘤和縫合傷口等,手術就遠遠不止這個數量了。

只不過和大城市相比,這里的重傷比較少。用所長的話說,“全是小毛病”。這也許是因為島上車輛少、比較悠閑自在、老人居多的緣故吧。總之,島上沒有高中,初中一畢業,年輕人就都移居伊豆或靜岡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很少會受嚴重的傷。

當然了,胃潰瘍患者和癌癥患者還是挺多的,但大部分人得知病癥后,就轉去本土醫院了。這也是令所長扼腕嘆息的事,他總是遺憾地說:“其實我做的手術,比那些本土醫生強多了……”

島上居民們雖然對所長的話舉雙手贊同,但一遇到大手術還是會離開這座島。雖然他們知道這位長胡子醫生醫術高明,卻還是覺得:“診所的設備……”

這也難怪,所里既沒有全身麻醉的器械,也沒有其他醫生專門負責這項工作。以前所長曾經考慮過購買這個機器,再招聘年輕醫生專門負責,卻被村政府告知沒有預算,只能作罷。

“如果一直窩在這地方,我高超的醫術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所長總是如此嘆息。

就在這時,出現了要求做胃潰瘍手術的人。患者是長年在町政府當辦事員的五十五歲的男性。五年前,所長幫他醫好了腿部骨折,之后他就成了所長忠誠的崇拜者。所長剛一建議他做手術,他當場就表態:“那就拜托您了。”

一聽這話,所長比患者還要感激涕零。

“你愿意讓我做嗎?”

所長不禁握住了患者的手。

這座診所已有一年沒做過胃部手術了。這期間,雖然有過四五名應該做手術的患者,但是都轉到本土醫院去了。

即使沖著他們,所長也得炫耀一下自己精湛的醫術。

所長鉚足了勁兒。

一般來說,時間長的手術最好采用全身麻醉,但是沒有麻醉器械也沒法子。其實給腰椎麻醉稍稍加量的話,也是能做手術的。實際上,全身麻醉在如今這般普及之前,都是靠腰椎麻醉進行的,所以并沒有做不了的道理。

不用說,手術肯定是所長執刀,護士長傳遞器械,三郎是第一助手。別小看這家小島診所,手術器械還是一應俱全的。同樣是打開腹腔,胃部手術和闌尾手術完全不一樣。闌尾手術時,只在右下腹切開三四厘米的小口,但胃部手術就要從心窩一直切到肚臍以下。

打開腹膜后,從胃部到小腸一覽無余。正如診斷結果所示,胃部彎曲成鉤型,并轉移到了小腸的這部分有潰瘍,約有拳頭那么大范圍的黏膜潰爛,中央仿佛被剜去一塊似的凹陷下去。

所長用長手術鉗夾住胃兩邊,開始切除。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再把其頂端和腸子重新縫合。

“這里必須要縫牢靠了,不然食物會從縫隙間漏出來,那可就玩完了。”所長心情頗佳地告訴三郎。

協助所長做手術,三郎又一次激動不已。第一次看到胃腸,自然很驚訝,但更多的是自己能全程參與這么大的一臺手術。還作為第一助手夾胃、縫合,這些事讓他更加感動。

“我也是有用的……”

三郎第一次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自己正在參與一項重大的工作。

說起來,所長的技術的確非常高超。難怪他自詡“不輸給本土醫生”呢。

盡管三郎沒看過其他醫生做手術,不能立判高下,但所長一邊給三郎說明要領,一邊從容悠然地做手術,而且只用了不到一小時,醫術不可能不高超,一看就是滿懷自信。

“怎么樣?覺得有意思嗎?”術后所長問道。

三郎使勁兒點點頭。

“我太感動了。”

“你很快也可以變成這樣的。”

“真的嗎?”三郎欣喜地問道。隨后馬上想起自己沒有醫生執照。

雖說沒有醫生執照,也不能總是這么憂心忡忡的。先不管去其他地方會怎么樣,只要身在這座島,就用不著在意執照的事。雖然違法,但我這么做是為了這座島,我是在拯救島上的居民。

三郎經常這樣告訴自己。如果不這樣自我暗示的話,他就會感到不安。

“不會被誰告密吧?”

胃潰瘍手術后,三郎有些擔心地問。但所長泰然自若。

“別戰戰兢兢的,有我呢。”

一聽所長這話,三郎立刻坦然多了。

“大膽地干,繼續努力吧。”

在實際工作中,所長也不斷地讓三郎承擔起了各種各樣的手術。

從早春到初夏的這三個月里,三郎為六名患者做了闌尾炎手術,給十個人纏了石膏繃帶。

這期間,共有十一位闌尾炎患者,就是說,三郎獨自完成了其中半數的手術,而且石膏繃帶也幾乎全都交給了三郎來纏。

這樣一來,手術時倒是沒人說什么了,但是三郎一纏石膏,有兩個患者不樂意了。

一個是小學老師,另一個是種植小蒼蘭的農家主婦。那位老師有些不滿地說:“不是所長給我纏呀?”

“現在所長很忙。”

明子這一句話,那人就閉上了嘴。

另一位農家主婦則說:“不好意思,我想讓所長為我纏。”

三郎只得去叫所長,所長走進石膏室,對她說道:“我說大媽,比起我這老頭子,這位年輕醫生纏得更好。沒事的,放心吧。”還拍了拍主婦的肩膀。

“是嗎?你是年輕醫生啊,真是對不起。”

主婦還纏著石膏,卻低頭給三郎道了個歉。

“我又不是醫生,您那么說可以嗎?”事后三郎問道。

所長卻滿不在乎:“沒關系,將錯就錯吧。”

實際上,有些患者還常常稱呼三郎為“醫生”。他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有人會跟他打招呼:“你好,醫生。”三郎一瞬間不知道對方在跟誰說話,但馬上就反應過來是自己,急忙低下了頭。

老病號都知道三郎不是醫生,但是伴隨著新病人的增加,這個問題漸漸地變得含糊起來了。

在三郎執刀的六例闌尾炎手術中,三例都是十五分鐘左右就結束了。闌尾找得很順利,切除后的傷口也縫得漂亮。

外科醫生中總有人喜歡在手術時間和傷口大小上爭長短。就闌尾炎手術來講,五分鐘結束戰斗、傷口只有三厘米等等,這些都是他們引以為榮的戰績。

但是,即便傷口再小、時間再短,手術如果失敗,這些就都抵消了。無論是從五分鐘延長到十分鐘,是三厘米還是四厘米,其實區別并不大。最重要的是要扎扎實實、認認真真地做。

這一點三郎表現優異。他本來就動手能力強,性格也很謹慎。切除闌尾時,他也是反復確認位置,縫合后也要細細確認是否縫得太松。

剛開始時,他覺得難于登天,習慣了以后竟然變得易如反掌。“我也能行。”一旦有了這樣的自信,他與生俱來的靈巧就發揮出來了。

話雖如此,由于手術還是做得太少,半數雖然順利結束,但另一半手術做得有些磕磕絆絆。

其中有兩例手術,光找闌尾就花了二十多分鐘。三郎把腸子夾起來,翻來覆去地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其中一個是因為盲腸扭曲在腸道內側;還有一例是移動性盲腸,已經轉移到相當靠左的地方了。雖然費了不少勁兒,但三郎也借此機會,摸清了盲腸部位的各種情況。

另外一例是闌尾已經破裂,一部分黏連在周圍的腸子上。這例手術雖然由所長執刀,但是三郎學會了如何剝離黏連和插管。

雖說一共才做了六例,但由于這些經驗,一般的闌尾炎手術差不多都能做了。三郎覺得無論去哪里,自己都有信心單獨去應對了。

除了闌尾炎手術以外,所長還讓三郎做了些門診部的小手術。

縫合傷口、切除膿腫、為治療瘭疽而拔指甲等,這些手術技能都非常實用。

在縫合或切除之前,要先進行局部麻醉。

一開始,所長命令三郎進行麻醉。因為要在傷口處進行注射,患者會感到疼痛。醫生就要一邊安撫患者情緒,一邊注射。之后再進行切除或縫合。看了幾次以后,所長說了句“你來試試”,便把手術刀遞給了三郎。

三郎第一次進行切除手術時,由于害怕總是不能一次切開。但是做過多次這種手術后,他發現自己如果畏畏縮縮、猶豫不決的話,反而使患者更疼痛,更加不安。還不如果斷地一刀下去,這樣既快,又減少了患者的痛苦。

縫合皮膚時的竅門是,要仔細對齊皮膚接縫后再縫。如果某一部分沒有對齊,或者出現卷邊,愈合時間就長,愈合后的傷疤也比較難看。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每縫一針,他都要仔細用鑷子對齊傷口。

在做指尖手術時,要在手指根部進行麻醉。先讓這部分神經麻痹,由此遮斷通往指尖的神經。這時要用濃度為1%或2%的麻醉液。

對這些要點,三郎都一一仔細觀察,記在本子上。若所長讓他試試,他才初次實地嘗試。無論學習什么,第一步都是觀察,為此,他必須無時無刻不跟在所長身邊。

幸好,手術和患部處理大多安排在下午。三郎每天早上都比別人早來醫院一個小時,完成頭天送來的住院患者的化驗單,然后再做門診病人的化驗,盡量把下午空出來,好去觀摩學習所長做手術。

只要有時間,他都會跟在所長旁邊,便于觀察和打下手,結果有的病人誤以為他是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

有的患者還對他說:“學生哥,能不能再給我點繃帶?”

不消說,三郎一拿起手術刀或注射器,就有人明顯地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如果不是所長給我做的話,我就走了。”還有人這么說完,就要拿包回家。

“那就我來吧,其實也沒什么區別。”所長邊說,邊不情愿地拿起手術刀。

“外科醫生一過五十歲就不行了,體力跟不上,精力也不足了。如果讓那些大學里的老教授做手術,可就傻到家了。其實還是交給年輕有活力的副教授或者講師比較好。禮金也用不著給那么多,而且這個階段的醫生是最肥美的。越老越值錢的只有古董和青苔之類的。”所長邊開玩笑邊開了刀。

然后,他再說“相川君,下面你來吧”的時候,大部分患者就不吭聲了。

多虧了所長,患者這邊倒是糊弄過去了,問題還是在護士方面。

護士長還是老樣子,整天繃著個臉,三郎一來門診處,她就滿臉不悅地背過身去。診病時,三郎要是站在患者身后,她就露出厭煩的神色,仿佛三郎擋了她的路似的。

有時候,她就像算好了似的,三郎一來,就扔給他一堆檢驗單。站在護士長一邊的護士們,也對他有些冷淡。

即使如此,護士長不像前一段時間那樣當面找碴兒了。不知道是不是所長對她說了“別對三郎那么苛刻”,不過,她好像也逐漸承認了三郎的存在價值。

實際上,三郎來不來門診幫忙,會關系到治療結束的快慢。即使只是切除手術,所長會和患者嘮叨個沒完,縫合速度也很慢。在這點上,三郎話不多,做事也利索。

所以年輕護士們更傾向于和三郎共事。

在進行臨床實踐的同時,三郎學習醫書也有了不小的進展。雖說有進展,也只讀完了第一冊的總論,但他覺得自己對于外科學的輪廓有點朦朦朧朧的認識了。

剛開始時,即使是一頁,他也要邊查字典邊看,得花上一兩個小時,但現在就好多了。閱讀速度漸漸快起來,一晚上能讀五六頁了。不但記住了好多醫學用語,所長寫在病歷上的字也能看懂一半了。

隨著知識的增加,三郎發現病歷上寫的并不是什么特別難懂的內容。與其說是文章,其實不過是單詞的羅列。

每讀一頁,都會有無數新的疑問冒出來。在臨床治療中,也有許多怎么想也搞不懂的問題。

幸好所長好像并不討厭三郎問他問題。

他還說讓三郎“從最常見的不懂的地方開始問”,于是三郎每天都從實際碰到的問題開始問起。

醫學院的學生和年輕醫生往往擔心自己提的問題會被人笑話,但是三郎就用不著想那么多。原本就不是科班出身,就算一無所知也沒什么可恥的。

門診時他也會提些問題,但主要還是趁著門診比較清閑的下午,直接去所長室問問題。敲了門進來后,所長點點頭說:“哦,來啦。”只要不是忙得不可開交,他都會悉心為三郎解釋疑問。

“今天什么問題?”

“測血壓的時候,有最高和最低,那是什么意思呢?”

所長思考了一會兒,答道:

“一般來講,血壓指的是動脈壓。這個動脈壓肯定會在心臟收縮和舒張時有所變化。所謂最高血壓,就是這個心臟在收縮度最大時送出血液的壓力。健康男性平均在120左右。這個數字的意思是該能量相當于把水銀柱頂上120毫米的壓力。”

所長中途起身,在后面的黑板上講解起來。三郎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記了下來。

“與此相對,最低血壓就是心臟在舒張時送血的力,平均在90左右。這個最高壓和最低壓之間的差值就叫做脈壓。這個脈壓一般在40上下,但因人而異。如果這個差值變小,最低和最高接近的話,說明心臟在收縮和舒張時送血的力沒有太大差別。也就是說,收縮力不夠,意味著心臟的功率低。”

所長的語氣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講課的腔調。

說不定所長在回答三郎的提問時,找到了一種給學生上課的感覺。

“我的學習成績優異,只是因為和教授吵了一架,才來到這座島上的。如果沒吵架的話,現在我就是大學教授了。”

正如平常總是這樣掛在嘴頭上那樣,所長或許是把自己未能實現的夢想,通過給三郎上課來獲得滿足。

“還有嗎?”

“闌尾炎手術后,如果病人排氣了,您就會說‘沒事了’,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

所長重重地點點頭,接著講了起來。

“腸道即使沒人去碰它,也會自己蠕動,擁有一種所謂自動能力。開腹之后,你也能看到腸道在緩緩地蠕動吧。正因為有這種功能,食物才能從胃部運送到肛門,這五六米長的腸道從來不會變成一團亂麻,全都順溜地收攏在腹腔里。”

三郎一邊點頭,一邊回想開腹時看到的腸道模樣。確實,腸道宛如一條盤著的蛇,看似靜止,其實在輕微蠕動。這和本人意志無關,完全是腸道的自發行為。

“但是一旦打開腹腔,把腸道折騰一番后,這一能力就會減弱。如果手術時間過長,腸道就恢復得比較慢。如果腸道靜止不動,過不了幾天就會出現中毒,威脅人的生命。排了氣,就意味著這個自動能力已經恢復,腸道開始正常運行了。”

三郎第一次知道了人體構造竟然如此精密,佩服不已,也發現很多民間流傳的俗語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提的問題也逐漸專業起來了。”

所長滿意地點點頭,半開玩笑地說:“下次我讓他們都叫你‘醫生’吧。”

注釋

[1]愷撒胡,如同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胡須一樣,兩端向上翹起的胡須。

[2]指日本麻將中較難以湊成的牌型。累計達一定翻數以上或較難達成的和牌方式等情況都稱之為役滿。

[3]伊豆群島是日本所擁有、位于太平洋中的一個群島。群島中10個主要島嶼均是火山島,位于伊豆半島以南,小笠原群島以北,行政上屬東京管轄,面積296.5平方公里。

[4]離島意指遠離主體的島嶼。

[5]疊,是日式房間面積的單位,一疊即一張榻榻米的大小,約有1.62平方米。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竺家榮 馬夢瑤
上架時間:2020-08-03 17:22:38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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