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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淺春

樹間透出大海的波光。

外廊前叢生的山茶樹后,一棵百日紅伸著腰肢,將正面的海景分為兩半。

安藝隆之喜歡從這屋子望出去的景色。從面對大海的和式房間,可以欣賞環抱其周圍的樹叢和四季各異的趣景。

但安藝尤其感到稱心的,還是從這間屋子看出去的淺春景色。

東京雖然還是嚴寒刺骨,甚至有時還會下雪,但這里卻已經是春天了。

這次有意來這家旅館,也是想要早點兒呼吸到春天氣息的緣故。

而另外一個目的,就是陪淺見抄子一起來。

也不知為什么,那天一聽抄子說可以出一天遠門,安藝立刻就想到了伊豆山的這家旅館。

“那家旅館很僻靜,而且從熱海坐車十分鐘都用不著。”

聽了安藝的介紹,抄子輕輕點了點頭。

“那家旅館叫‘蓬萊’。在中國的傳說里,蓬萊是東海上的一個仙境,那里住的都是長生不老的神仙。”

“那么,到了那兒就回不來啦?”

“是啊,回不來了。”

不用說,回不來只是抄子嘴上說說的,其實她壓根就不相信。

但安藝卻有點想入非非,心里巴不得真能回不來。

“我一直想跟你一塊到這兒來。”

安藝坐到靠近廊邊的陽光里,點著了一支煙。

“到了這兒我就放心了。”

“放心?”

“你不放心嗎?”

這幢房子造在陡坡的中段,朝下望去,滿是高大蔥郁的樟樹和楊梅樹。

“海面真平靜啊。”

抄子遙望著大海,身上葡萄青的套裝在春日的陽光下顯得頗為柔和。直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安藝兩個人之后,她心里好像才總算平靜下來。

突然,左邊樹叢里響起一陣尖厲的啼聲,一只鳥隨著飛了出來。從它細長的尾巴來看,好像是只伯勞。

安藝趕忙探身望去,抄子也朝外彎下了腰。只見山茶樹叢的后面就是陡坡,他們等于是在直接從上向下看。

“怎么那么亮啊?”

山崖底下就是海,透過樹葉的間隙,看得到微波蕩漾的海面輝耀在陽光之下。

“太陽都偏西了。”

“剛過四點。”

抄子看了看手表應道。安藝摁滅才抽了幾口的煙,抬頭看著天空。

眼前山茶樹叢后面的那棵百日紅婀娜地朝上伸展著,枝頭盡處是開始變紅的天空。雖然春寒未盡,但空氣濕漉漉的,似乎已經有了不少水分。

“瞧這天空,已經是春天了。”

“跟東京就是不一樣啊。”

安藝想起了“春意”這個詞。那百日紅枝頭盡處的天空,不是已經充滿春意了嗎?

“那些在國外漂泊多年的人,看到這兒久違了的日本風景,就會留下來舒舒服服地休息幾天。”

“他們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咱們也跟他們一樣?”

抄子一下子把臉扭了過去。那意思好像是說,能到這兒住一晚已經夠不容易的了,怎么能待三四天呢?

“對不起。”

“用不著你對不起。”

安藝從一開始就知道抄子是有夫之婦,他現在只不過是肆意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緒而已。

“你是想一直待在這兒?”

“那倒也不是……”

如果光為了手頭要完成的稿子,住在這家旅館里也不是不能寫的。

“這里看得到海,心也定得下來吧?”

“就是定下心來,一個人也沒意思啊。”

安藝朝思暮想的,就是跟抄子在看得到海的地方共度春宵,但他也明白,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實現的。

房子的右邊是茂密的山茶和丹桂,樹后面是一個鋪滿草坪的園子。園子雖然被連接旅館主房大門和各棟客房的回廊環繞著,但因為這是一塊在陡坡上開出來的平地,所以看上去顯得很開闊。

兩個人穿上旅館備在回廊邊上的拖鞋,走到草坪的另一頭去看看。

走到這里,就可以看到腳底下那個澡堂的房頂,沿著右邊的陡坡,有一條通向澡堂的回廊。

“澡堂里的熱水是引來的溫泉水,那溫泉以前是直接從山上噴到海里去的。”

安藝在那澡堂的泉水里泡過幾次澡。

“這一帶跟源氏家族淵源不淺。附近好像有一座橋叫初會橋,據說是當年源賴朝被流放的時候跟北條政子幽會的地方。”

聽到抄子在竊笑,安藝追問道:“你不相信?”

“我覺得源賴朝的形象跟幽會這件事好像沾不上邊……”

“真有那回事,當時大概他還年輕。”

“那棵樹是櫻樹吧?”

通向澡堂的回廊前頭有一棵孤零零地開著花的樹。

“好像是寒櫻。”

“到底是因為這里暖和啊。”

濕潤的天空正開始一點點兒暗下來。

“那里就是伊豆半島。”

右邊的海角伸出在海中,對正面的相模灣形成一種包圍的態勢。不遠處那塊深色的突出部分就是碼頭,聽說在里邊那片泛著紫色的地方,插著不少冬天用來捕魚的竹柵。

“我們正前方那塊平平的地方是初島,它后面那個看不太清楚的是大島。天氣好的話,從這兒都能看到火山噴出來的煙。”

“離得真近啊。”

說著,抄子把手抬到額前遮光,瞇起眼睛來細看。套裝的胸口微微敞開,隱約露出三十五歲女人撩人的風韻。

“難得有這么安穩舒心的日子啊。”

兩人跟前種著山茶和杜鵑,再往前,重瓣水仙正開著小花。

“跟著你到這兒來,太好了。”

抄子面向大海捋著頭發,臉上看不出一絲背著丈夫出來旅行的愧疚。

看完海景殘照回到屋里,安藝換上了旅館的浴衣和外褂。

“到下面的澡堂去看看吧。”

離吃晚飯還有一個來鐘頭,這點兒時間用來泡泡澡正好。

“那個全絲柏木的澡堂可是這家旅館一直拿來當招牌的,泡在里頭看看相模灣上一點一點兒暗下去的晚景也很不錯。”

“可是,浴池是只有一個吧?”

因為要突出溫泉的自然情趣,這個澡堂沒分男女浴池,只是單獨規定了女子的入浴時間。現在已經過了六點,是男子入浴的時間段。

“剛才我給管澡堂的打過電話,說是現在里頭一個人也沒有。”

這家旅館只有不到二十間客房,每間客房都有自己的絲柏木浴室,所以會去泡溫泉的人并不多。

“去看看吧。那兒比客房里的浴室寬敞多了。”

安藝跟抄子已經一起洗過一次澡了。那是半個月前在原宿安藝住的公寓里,見面后抄子沖淋浴時,他沒經抄子同意就偷偷鉆進去了。

“咱們還是到澡堂去看看吧,到那兒去的回廊也挺有情趣的。”

抄子總算同意了,但似乎有點兒勉強。

她起身去換衣服,過了一會兒,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浴衣走了出來。

“這是你自己設計的吧?”

“不好?”

“不,很漂亮。襯著白底的花很適合春天的晚上穿。”

看樣子這是身為和服設計師的抄子專為這次旅行帶來的。

“待會兒可能會涼,你還是披件外褂吧。”

抄子身材并不算高,但很苗條,穿上和服反而顯瘦。她把外褂披到身上,又拿起了一條毛巾。

自己是在偷人家老婆啊,這個念頭忽然閃現在安藝的腦子里。

去澡堂的必經之路是那條沿著陡坡的石階回廊。回廊單邊圍著絲柏木,廊頂鋪著杉樹皮。一路上隨處可見裸露的大樹巨根,這樣利用斜坡上繁茂的自然樹木,更突顯了古樸的意境。

石階兩旁的落地座燈照著腳下,從樹間望出去,黃昏的余暉尚未退盡。原來從屋子里朝下看的時候,只感到斜坡上林木茂密。從近處看,這里除了鳳尾松和椰棗樹,還雜生著鬼蕨和八角金盤。有意思的是,那小小的山白竹也密密叢叢地長在椰樹之類熱帶植物周圍。

下了一半石階回過頭來,只感到巨樹參天。暮靄之中依稀辨識得出那是微黃的樟樹和濃綠的楊梅樹。

“橘子結果啦。”抄子指著半坡處說道。

仔細一看,原來是回青橙。微微發紅的橙黃果實襯在薄暮之中分外好看,要是剛才早點兒來的話,夕陽沐浴下的回青橙一定更鮮艷。

再順著石階拐彎下去,走過兩個座燈,就到澡堂門口了。拉開板門進去一看,果然沒有人。抄子還在欲進不進遲疑不決,一個看澡堂的老人伸出頭來說道:“不要緊,大概不會有別的客人來了。”

看安藝開始脫浴衣,抄子好像也橫了橫心。她把毛巾放進衣物筐里,開始解腰帶。安藝先走進澡間,把身體浸到浴池里。

聽說這溫泉里有含鉀、鈉等元素的氯化物,但看上去無色透明,泡在里頭感到滑溜溜的。

在溫泉里讓水浸到肩膀,抬頭望去,屋頂有七八米高,全部是用絲柏木搭造的。上邊吊下來四個圓玻璃球,里面的燈泡在蒸氣中發出白蒙蒙的光。

安藝伸開雙腿,背靠在浴池邊上。

正面開了個大窗戶,透過林木,可以把相模灣盡收眼底。天空已經暗下來了,海面卻出人意料地明亮。就在安藝眺望著暮色下的大海時,他聽到澡間的木門拉開,應該是抄子進來了。

熱騰騰的泉水不停地漫出寬敞的浴池,又透過絲柏木做的泄水板靜悄悄地流走。

更衣室的板門明明開了,卻不見抄子到浴池里來。安藝回頭一看,只見她蹲在浴間門口,身上還是穿著浴衣。

“怎么這么亮啊?”澡間里的亮度好像讓抄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沒關系,下來吧。”

“不要,我看還是算了吧。”

抄子好像下定決心似的站了起來。

“也許會有人來的。”

“放心吧,剛才那個看澡堂的不是也說不要緊的嗎?”

“可是,要是萬一有人進來了呢?”

嘴上說怕萬一有人進來,抄子還是好奇地環視了一下浴間。

“看來水里有鹽分,身上覺得滑溜溜的,很暖和。你來都來了,就趁晚飯前的時間泡一泡吧。”

“我還是在房間里的浴室洗吧。”

現在是沒有別的客人,但沒法保證等一會兒絕對沒人來。萬一來了人,他們倆還泡在浴池里可就躲都來不及了。

“真可惜啊……”

安藝雖然還不死心,但抄子既然決定不一塊兒泡澡,那看來是不會下來的。這個女人在這種事情上還是很有主見的。

“要不咱們夜里再一起來?”

“等你睡著以后我再自己一個人來。”

“什么呀,到時候我也會醒的。”

深更半夜,兩個人一塊兒邊泡溫泉邊看看大海的夜景也不壞。

“那我回房間去啦。”

說完,抄子拉上澡間的門走了。

她還是那么小心謹慎。這次出來旅行,也不知道她對丈夫打的是什么幌子。

安藝跟抄子是在一年半前認識的。

那時,日比谷的飯店里正在舉行秋季新款和服展銷會,安藝無意中拐了進去。

主要展品是女式和服,但也有男式和服的展區,其中一套是在灰綠色的結城繭綢和服上配了一根深綠色的腰帶。就在安藝被這種穩重的顏色搭配吸住眼球的時候,一個女店員走上前來。

“您覺得這套怎么樣?”

安藝喜歡和服,在家休息或出去吃飯,他都經常穿和服。因為他是個作家,穿著不用那么拘謹。

“要是您覺得喜歡,可以拿來比比看。”

看來這店員是和服店派來的,她熟練地拿過衣料,準備搭在安藝肩上。

“這是你們店獨創的嗎?”

“衣料不是的,但搭配是我們的專職服裝師設計的。”

“顏色配得真好。”

“謝謝您的鼓勵。要是您方便的話,我把那個設計師叫來好嗎?”店員轉身朝里面招了招手,“真巧,今天她正好也來了。”

就在安藝接著端詳那套衣料的時候,另一個女子走了過來。別的店員全都是藏青色和服的打扮,唯獨那個女子穿著白襯衫和深藏青的裙子,一條枯葉色旋渦花紋的絲巾圍在脖子上。

“就是這位客人很喜歡這套和服的顏色搭配……”

女子聽完矜持地點了點頭。她兩側的頭發微微蓬松地朝上梳著,使得瘦削的臉龐顯得愈加清癯。因為設計的是男式和服,安藝本以為設計師一定是個老太太,不料她看上去才三十來歲。

“這套和服是你設計的嗎?”

女子一聽立刻搖了搖頭:“我設計的只是這條腰帶。”

“你是說它跟這件和服……”

“我覺得好像很配,就把它們搭配在一起試試看。”

或許是因為服裝設計師很少有機會直接跟客人談話,她的回答有點兒不自然,那副緊張的表情反倒顯得她挺純真的。

“您常穿和服嗎?”

設計師問這話的時候,安藝還是在仔細琢磨著那套和服。

見這位男士對和服真有興趣,設計師似乎稍稍定下心來了。

“偶爾吧,想穿的時候就穿。”

“我們另外還有幾套別的和服。”

設計師又把排在架子上的幾塊和服料子拿給安藝看。每件和服料子都配有腰帶,有的還配上了外褂和襯里的料子。

可是,看了一遍,安藝還是覺得結城繭綢和腰帶搭配的第一套好。他又取過那塊料子,設計師在鏡子前幫他把料子搭在肩上。

“好像稍微暗了點兒吧?”

“不暗啊。它看上去是灰色的,但里頭還帶著點兒綠呢。”

設計師說得的確不錯,灰綠色乍看上去是顯得很深,然而那灰色里頭帶著青苔般的光澤。

“腰帶是你設計的吧?”

“我覺得它好像最配這種顏色了,所以……”

日光燈下,苔綠色的腰帶更突顯出了灰綠色的穩重。

“好吧,那我買下來吧。”

安藝倒是那種看中了東西馬上就買的人,但他這次決定得也太快了。本來是為了打發時間才來逛這個展銷會的,他自己都沒想到會在這里買和服。同樣感到意外的還有那個女設計師。將近五十萬日元的結城繭綢衣料再加上新款腰帶,那就超過六十萬了。也許,像他這樣只把衣料搭在肩上比一比就買下來的顧客是很少見的。

女設計師接過安藝的信用卡,說了聲“謝謝”,隨即遞上一張印有淺見抄子姓名的名片。

“要是有什么不稱心的地方,請給我打電話。”

雖然事出偶然,但或許從安藝見到那塊灰綠色的和服料子時起,他和抄子就被那根深綠色的腰帶連在一起了。

后來安藝跟抄子單獨見面,是在那件灰綠色的結城繭綢和服做好之后的十二月中旬。見面的時候,安藝當然沒忘了系上那根抄子設計的深綠色腰帶。

“我想穿上請你看看……”

其實他是對這個總有點兒不自然的女子感興趣,所謂和服只不過是一個借口。

因為天氣突然冷了下來,所以他們約好在筑地的一家河豚料理店見面。安藝先到那兒等了一會兒,抄子在約定的六點整走進了店門。

看來是因為第一次跟男士在料理店單獨見面,抄子顯得很不自然。但逐漸習慣以后,她跟安藝談得也就開始投機起來了。

那次見面,安藝還知道了抄子是個三十四歲的有夫之婦,有個三歲的孩子。

展銷會場的那個女店員說抄子是他們公司的專職設計師,但抄子告訴安藝自己是個自由職業者,只是長期以來主要為那家開展銷會的公司搞設計。所以,她也接其他公司的設計活,還弄一些與和服配套的手提包、裝飾品之類的小東西。

“那你可是個名人啦。”

安藝的這句調侃讓抄子急忙矢口否認。

“其實,干和服設計師這一行的人并不多,工作也跟時裝設計不一樣,沒他們那么招搖。”

確實,像抄子那樣單打獨斗的個體設計師似乎是很少的。

但抄子居然執著于這個既不起眼又沒什么前途的和服設計,這倒令安藝頗有好感。

抄子說她原來就喜歡設計,從東京美術方面的大學畢業以后,先到一家圖案設計公司工作,后來進了一家大型和服公司才正式開始搞和服設計。開始設計的都是浴衣和碎白點花紋布,以后才逐漸全面搞起了從和服到腰帶的設計。

抄子是在和服公司工作的時候結婚的,對象是醫療器械經銷公司的職員。對于涉及自己丈夫的問題,抄子只是三言兩語應付幾句,安藝也不想問得太深。

起初抄子并不知道安藝是干什么的,那次看到他信用卡上的名字,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聽到過。后來在回家的路上才總算想起來安藝是個作家,自己以前曾經讀過他寫的關于女性問題的隨筆。

“真對不起。”抄子抱歉地說道。其實她并沒有什么義務必須知道安藝的名字,然而她這樣實話實說,反倒使安藝對她好感愈增。

但是,抄子似乎對安藝還是存有戒心的。

“您寫那么可怕的事情,會不會越寫越討厭女人?”

也許是因為比較緊張吧,這個問題抄子問得有點兒貿然。

“我沒寫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可是,您是一直在冷靜地審視女性吧?”

“那也就是在寫文章的時候,平時我是稀里糊涂的。”

安藝本來還想說,自己其實跟一般的男人一樣,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對其他的女人就都會視而不見了。但如果第一次就對她那么袒露真心,也許反而會弄得她不知所措。

從此以后,抄子常給他寄來展銷會或服裝秀的票,安藝只要有時間一定會去看,看完以后去喝喝咖啡,或是一起用餐。

安藝本以為抄子有工作,而且既為人妻又為人母,如此身兼三職一定累得夠嗆。但抄子從來就沒讓他感到過自己有家庭的拖累。不僅如此,要是單從外表上看,根本想不到她已經三十過半。這當然也是因為她身材嬌小,而清秀的容貌和敏捷爽朗的言行舉止更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小。

譬如,談到工作和公司的事情時,她會不時脫口而出“真邪門了”“那怎么行”之類的話來。抄子對于和服行業過時的體制和把設計師視為可有可無的現象也是滿腹牢騷。

單從這些情況看,抄子說的確實都沒錯,但世上的事并不都是講道理的。聽了安藝的這套處世之道,抄子會氣惱得滿臉通紅。

“可是,我說錯了嗎?”

看來抄子的心里只有正義與邪惡的黑白之分,模棱兩可的灰色是不存在的。

對她這種傲世出塵般的清高,安藝自嘆不如,卻也頗為欣賞。

看你能清高到什么時候啊?安藝常會一邊看著得理不讓人的抄子,一邊想象著她的家庭。

她那年長她一歲的丈夫,也像她一樣信奉絕對正義,也在努力構筑家庭的幸福嗎?

雖然開始是被她的設計才能所吸引,繼而又為她那與年齡不相稱的清高而吃驚,但現在安藝漸漸動起了想要摧毀她那清高的念頭。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撩開她的面紗,看看那張一本正經的面孔后邊到底潛藏著什么。

安藝和抄子的關系發展到更深一步,是在展銷會場相識一年以后的秋天。那時安藝正巧住在東京芝區的一家飯店里寫作。也許是因為去那兒之前剛喝了一點兒酒,抄子似乎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

安藝邀她到自己房間去時,她嘴上說著“那樣不妨礙您工作嗎”,卻還是怯生生地跟了進來。

當時,也許她既對進入一個男子的房間心存戒備,又對這個比自己年長許多的男子感到好奇。

自那天以后,兩個人幾乎天天電話往來,每個星期都要見一次面。

本來安藝的工作就是可以自由調節時間的,抄子也是個自己單干的人,所以很容易把時間湊到一塊兒。

這兩三年來安藝不怎么回家,大都一個人住在原宿的公寓里。安藝不回家不是因為對妻子有什么特別的不滿,也不是她干了什么錯事,只是因為長年以來各種隔閡日積月累,等安藝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貌合神離、形同路人了。

當然,從妻子的角度來說,對安藝肯定也有許多不滿。之所以還不離婚,多半是因為在長期分居的狀態下,他們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現實,不覺得有什么別扭了。或許應該這么認為,安藝所生活的世界,不是抄子所說的那種非黑即白的世界,而是一種不黑不白的灰色世界。

每天會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姆到安藝的公寓來打理他的日常生活,她一離開,公寓里就只有安藝自己了。

早上要睡懶覺的安藝晚上時間很多,抄子也就借著這段時間來。

可以說,他們兩個人已經具備了幽會的所有條件。即便如此,安藝也沒想到自己會那么被抄子吸引。自己引誘在先卻還如此辯解,這似乎是在強詞奪理。但當初安藝接近抄子,倒確實是出于一種對從事完全不同工作女子的好奇心。

她比實際年齡顯得純真,又有才能,這些都吸引著安藝,而愛戀就在不斷接近中悄然而至,當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不能自拔了。

當然,安藝以前也跟妻子以外的女子親近過,其中不乏在相貌或社會影響力上勝過抄子的人。

但現在抄子吸引安藝的不是那些表面上的東西。

每次跟抄子幽會,安藝都深感自己越來越不能自拔。這樣發展下去,勢必陷入一種無以回旋的境地,但他已無法逃避這一現實。

也許,是“反正我已經五十歲了”的想法促使他橫下了一條心,但無論如何,他想都沒想過能跟抄子兩個人一起出來旅行過夜。

安藝從浴池里爬上來,又沖了沖身,就擦干了身體。是溫泉滑溜溜的緣故吧,他覺得自己的皮膚也變得光滑了。

穿上浴衣披著外褂走出浴室,夜晚的寒氣撲面而來,剛泡完澡的皮膚格外舒服。天黑以后,好像溫度一點點兒低下來了。

安藝一手拿著毛巾,沿著斜坡的石階朝上爬。下來的時候是背對藍天眼望海,回去的時候卻是耳聽波濤面朝山了。一路上安放的不少落地座燈,把腳底的石階照得清清楚楚。

爬到一半的時候,安藝停了下來。石階太陡了,加上剛泡過澡,他感到有點兒氣喘吁吁。這條利用自然地形修造的石階看上去情趣盎然,一旦靠自己的力氣去爬,卻不免讓人累得可以。當然,正是考慮到這一點,途中修建了亭子和歇腳處,還放了幾個竹凳,像是專讓走累的人在那兒喘口氣的,但安藝無意小憩,他一口氣爬了上去。

他把這當成是對自己體力的測試。走到通主樓的回廊,眼前的拐角里擺著個很大的備前燒制的陶壺,壺中的梅花迎著夜色正在怒放。那梅花就像是誰信手拋進去的,不見雕琢之氣,讓人覺得益顯村野情趣。

看過梅花沿著回廊朝前走,就到了那片寬敞的園子,月亮已經從左側樟樹叢的后邊爬上來了。安藝在園子里呼吸著海上吹來的微風,過了一會兒才回房間去。

“我到家啦……”

雖然不是家,但他還是這么招呼著走了進去。抄子沒在門廳里。在浴室里吧?拉開門,也沒有。他又朝相鄰的和式房間看了看,只見抄子背朝著自己,正坐在那里聽電話。

安藝急忙拉上門,回到放有桌子的房間,點了一支煙。

是工作上的電話,還是給家里打電話?不管是跟誰打電話,自己都是不該管的。

這間屋子的壁龕下鋪著榻榻米。右邊的圓簍里插著白山茶,占去了這間和式房間的一隅。看那細長的花瓣和吊鐘式的花形,像是佗助山茶。兩朵開著,一朵含苞欲放。

抄子打完電話回來的時候,安藝正背對著壁龕喝茶。

“澡泡得怎么樣?”

“那么多泉水,我舒舒服服地把身上都泡暖和了。”

安藝心里懸著剛才那個電話,抄子卻跟沒事似的問道:“回來時候的那段石階爬得很夠嗆吧?”

“真不好意思,我走到一半就喘不過來氣了。”

“我也在當中休息了兩次呢,上了歲數的人爬起來可夠費勁的。”

“聽說不久就要在石階旁邊造電梯了。”

“真裝了電梯可就輕松了。”

“但那樣的話,自然韻味也許就要少多了。”

看來生活便利與自然韻味總是勢不兩立的。

“屋子里的浴室怎么樣?”

“小是小,但有木頭的香味,感覺很好。”

看著抄子從耳垂到脖子尚未褪去的出浴紅潤,安藝真想去摸摸。他抑制住自己的沖動,把視線投向大海。

“天已經全黑了……”

關上外廊的玻璃門,波濤聲立刻聽不見了,屋里一下子靜了下來,白色的拉門似乎格外顯眼。

就在他們靜靜地眺望夜色中的大海時,女服務員送晚餐來了。

是因為泡完澡又爬了長長的石階吧,安藝正好餓了。女服務員微微彎腰行完禮,在兩人的桌前放好食盤。仔細一看,食盤里淡綠色的雁皮紙上面用淡墨寫著“早春”二字。

“這是旅店的老板娘自己寫的。”

抄子聞言小心地用手指按住食盤的兩端。

“到這樣的地方來,真能長不少見識。”

“上次我來的時候,這上面寫的是‘秋風’。”

“真是不到漂亮的地方就做不出漂亮的東西來啊。”

也許抄子又在看著食盤構思新的和服設計了。

因為立春才過不久,開胃小菜上的是干炸銀魚,大拼盤是油炸豆腐包的壽司再加芥菜花、百合和鮟鱇魚肝。美食的樂趣,本來就是要能嘗到各個季節的時令菜。

“真漂亮,光看著都是一種享受。”

抄子喜歡地左瞧右瞧,舍不得下筷。安藝先舉起啤酒:“那么……”

接下來的“為了咱們倆第一次結伴出游……”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那樣也許會使抄子想家的。

“干杯!”

抄子只說了兩個字。她雙目凝視著安藝,眼光里充滿了柔情。

安藝又要了燙熱的酒。剛認識那會兒,抄子不怎么喝酒,但近來已經挺能喝了,而且一喝酒眼角就會微微泛紅,也比平時健談。

這一年來抄子真正變了的,也許就是喝酒時的表情。

以前即便喝醉了,她也依舊不改是非分明、扶正壓邪的強硬態度。但現在她似乎已能虛與委蛇地聽憑對方言東道西,還學會了調侃對方。

抄子的內心原本就沉睡著柔和的本能,一年來,這種柔和開始一點一點兒醒過來了。安藝頗為得意地想,喚醒她這柔和本能的人正是自己。

大拼盤之后端上來一個小碗。白色的文蛤芋粉丸、紅色的胡蘿卜,再加上綠色的樹果,看上去都很養眼。

“烹飪也是一種設計啊。”

“所以說日本菜肴是得用眼睛來一起吃的嘛。”

“這么細致的手藝,西餐里頭是沒有的吧。”

生魚片上的是龍蝦、海松貝和比目魚的拼盤,盤中襯著比目魚的鰭骨,看上去很討人喜歡。

安藝嘗了一塊,又要了一壺燙熱的酒。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招呼了一聲:“可以進來嗎?”

門隨即拉開,是旅館的老板娘進來了。

抄子臉上一時緊張起來。安藝倒是覺得,事到如今,跟抄子兩個人的關系,也沒必要對老板娘遮遮掩掩了。

“好久沒見了,您好嗎?”

老板娘向桌子對面坐著的安藝寒暄之后,又朝抄子微微點頭施禮。

“還是老樣子。這次又到這兒換腦子來啦。”

說完,安藝介紹了一下抄子。

“這位是淺見女士,她一直很想到這里來看看……”

“那太感謝了。不知能否稱您的心,請慢慢享用。”

突然被這么介紹給老板娘,抄子顯得有點兒心慌。

“我以前就一直聽他說您這里很美……”

“下邊的澡堂您去了嗎?”

“沒進去洗,但已經參觀過了。”

“從那兒上來很費勁吧?”

老板娘說起話來很爽快,抄子好像也已經漸漸松弛下來了,她挪開生魚片的盤子,指著食盤說:“剛才我讓這個給迷住了。”

“不好意思,我這是寫著玩的。”

老板娘今天穿著暈染的黃綠色縐綢和服,系著一根同樣顏色的織錦緞腰帶,淡雅之中隱現著華麗。頭發跟往常一樣都攏到了腦后,更凸顯了那白晳額頭的艷麗。

“等一會兒您方便的話,請到下邊的歐式房子去看看。”

這家旅店正下方的海邊上,有一座別致的歐式飯店。那里原來是紀州德川侯建造的日本最早的西洋式圖書館,后來成了源氏家族第十六代源賴貞的大磯官邸的一部分。旅店老板娘因為聽說它要被拆掉,才趕緊把它買下來,改建成了現在的飯店。

“看來老板娘又在玩什么新花樣了。”

這個老板娘最邪門的地方就是,一遇上房產方面的機會,就撂下旅館經營的正業,不顧一切地要把它抓住。

上完糯米蒸魚的小吃后,又送來了烤鯽魚,旁邊配著椒鹽海帶和生姜,是用來解魚腥味的。老板娘聲稱自己一喝酒臉就紅,只陪著喝了一小盅,就為安藝和抄子斟滿酒,旋即站起身來告辭:“請慢用。”

無論是進門還是退出,老板娘的舉止都很得體。

接著,女服務員送來了蔬菜拼盤,又看了看窗外問道:“要不要把窗簾拉上?”

夜深了,玻璃門外已沉浸在黑暗之中,看得到的只是在室內電燈散射光下偶爾搖曳的樹葉。

“拉上吧,請留下一點兒縫。”

雖說已是夜幕沉沉,但把窗簾全拉上似仍有些于心不甘。女服務員拉上白窗簾,但把從他們的位置看得到的地方留了出來。

房間里又剩下兩個人了。安藝給抄子斟滿酒盅。

“已經喝得夠多的了。”

三個空酒壺放在一旁,一大半是安藝喝的。

“反正洗完澡了嘛。”

安藝不以為然。他從抄子浴衣領口看到她胸部已經稍稍泛紅了。

“今天晚上喝多少都沒關系。”

幽會的次數不算少了,但每次到最后抄子都非回家不可。即使醉得再厲害也必須回家——這條戒律一直緊箍著他們。唯獨今夜,無論多晚都用不著回去了。

“喝得這么爽,還是第一次啊。”

看著抄子微微發紅的眼角,安藝想起了兩人走過的幽會之路。

開始的時候,一看快十點了抄子就會急忙回家,也許十一點是她設定的到家極限吧。后來不知不覺地她能待到十二點多了,最近有一次她是過了凌晨兩點才回去的。

而今夜,兩個人將要這樣一直相依到天明了。是抄子的日趨大膽使她對安藝愈愛愈甚,還是那愈愛愈甚導致了她的日趨大膽?這一點很難說得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要走到今天這一步,是需要莫大勇氣的。

“你差不多該開始準備秋天的新款和服了吧?”

安藝故意問了她一個與家庭無關的問題。

抄子現在最耿耿于懷的就是和服行業里男子一統天下的現狀。

有的時候,女服裝設計師不管設計出多好的款式,那些因循守舊的紡織廠和印染廠都不愿意采納。

“‘女人心血來潮搞出來的東西哪里賣得出去?’這種古板的偏見現在還是根深蒂固的。”

發牢騷的時候,抄子的表情又變得像當初那樣孤傲清高了。

“就是去了他們那里,也不會馬上跟你談工作,總是先寒暄半天,再東拉西扯些毫不相干的閑話,臨到我快要走了才跟你進入正題。”

“那恐怕是他們很重視人際關系的緣故吧。”

“可那樣無用功做得也太多啦。”

抄子的話無疑是正確的,然而批發商和紡織廠方面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跟一個與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人打交道,心里有點兒抵觸,多少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種狀況以后慢慢會改變的。”

“可現在是沒辦法啦。”

“話說回來,女設計師本來就不多,他們還是很重視你的吧?”

“重視倒是重視,但我不得不陪他們喝酒,那可真痛苦啊。”

“我現在不也是在讓你陪我喝酒嗎?”

聽了安藝這句話,抄子的表情才慢慢平靜下來,拿起酒壺給他斟上了酒。

上完醋拌蘑菇芹菜、蝦仁和炸刺龍芽的山菜料理,就差最后一道湯了。

安藝扭頭對女服務員說道:“再來兩壺酒。”

抄子一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還要喝?”

“還早著呢……”

這是一套三間屋子的客房,面對大海的外廊并排著臥室和現在吃飯的屋子,客房門口旁邊還有一間點著暖爐的小房間。

晚飯吃完,安藝和抄子一起轉移到這間有暖爐的屋子里來。房間小巧玲瓏,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小,因為不朝海,讓人覺得更為隱秘。

安藝以前來的時候,在這間屋子里寫過稿子,但今晚怎么也提不起寫作的欲望。

“該喝威士忌了吧?”

安藝清酒喝到一定的份上就喜歡再喝威士忌。從味道上來說清酒最好喝,可是喝過量了第二天會頭暈。抄子從屋子里的小吧臺里取出蘇格蘭威士忌和冰,開始調制兌水威士忌。

“我有點兒醉了……”

“我也是,剛才站起來覺得有點兒晃悠。”

“那就待在這兒別動彈啦。”

安藝靠在無腿背椅上,抄子在他左邊坐了下來。剛才他們是隔桌對酌,現在這種坐法,隨時都能伸手摸到對方。

“稍微兌淡點吧?”

“不,跟平常一樣。”

以往喝酒老想著抄子還得回家,所以一直不敢盡興。但今晚要是喝醉了就睡上一覺,然后再行云雨也不為遲,這也是能夠一起過夜的好處。

“你總算不用去趕電車啦……”

安藝喃喃自語著把手搭到抄子膝蓋上,抄子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手。

“有件事想問問你。”

“什么事?”

“你前年秋天也到這兒來過吧?”抄子目光戲謔地問道,“那次是跟誰一起來的?”

這突然襲擊讓安藝有點兒不知所措。

“那還用說,當然是我一個人來的啦。”

“得了,還是照實說吧。誰會相信你是一個人來的?”

抄子自從開始出入安藝的公寓以后,對他的生活幾乎了如指掌,而事到如今,安藝當然也不打算對抄子隱瞞什么。

但要說在第一次碰到抄子前后的那段時間,可就不盡然了。現在自當別論,而過去的安藝是有不少擺不上桌面的風流韻事的。

抄子有個喝醉了就喜歡找茬的毛病。說是找茬,也不是不陰不陽地惡意損人,她就喜歡捅安藝的軟肋來尋開心。

“喂,老實交代。”

抄子頗為自得地斜視著他。說到底,那是一種自信,因為她知道現在安藝最愛的就是自己。

“我總不至于帶你到跟別的女人住過的旅館來吧。否則的話,老板娘會不知道?”

“那個老板娘可是個守口如瓶的角兒啊。”

“反正我怎么說你也不信啦。”

“當然啦。來過就是來過嘛。”

確實,直到幾年以前,安藝的生活還是極其荒唐縱欲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時怎么會那么放蕩不羈。

安藝的放浪人生并非始于今日。如果盤點一下他從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那段荒誕經歷,真可以說是劣跡斑斑。現在想來,他從那時開始就以無賴自居,認定了要想成為無賴,首先就得拈花惹草,花天酒地。有時一直寫不出理想的作品,他會相信這種放浪能給他提供無限的創作源泉。而事實上,這種放浪確實曾對他的創作有所助益,但同時也讓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四十多歲得的胃潰瘍即為其中之一。

總之,迄今為止的生活沒有一點是他可以引以為豪的。

抄子自從認識安藝以后,他一點點兒暴露出來的累累前科讓抄子驚愕不已。她似乎后悔自己怎么跟這么一個荒誕不經的人走到了一起。

可是,面對安藝比比皆是的劣跡,抄子漸漸感到無力再去追根問底。

“重要的是認識了我以后他怎么樣。”

抄子最近變得越來越寬宏大度。要是以前的話,光聽他提到昔日的舊相好,抄子就會氣不打一處來,而現在她已經能夠對此神色自若地一笑了之了。這或許是因為如果窮追不舍的話,只恐怕破綻越來越多,自己根本就追究不過來吧。

實際上,安藝自己也對抄子現在還糾纏自己的舊賬感到很尷尬。

“自從認識你以后,對別的女人,可能有點兒不太仗義吧,我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有什么不仗義的?”

但安藝的話也未必夸大其詞。對于一個放浪慣了的人來說,能像現在這樣只專注于抄子一人,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樣下去的話,沒準兒我會什么都寫不出來的。”

“你那是強詞奪理。”

雖然抄子不買他的賬也并非沒有道理,但一直處于滿足狀態,確實會使好奇心漸漸淡漠,會使視野變窄,而這些對于創作都是非常不利的。

“要是我寫不出東西來了,你會養活我嗎?”

“當然會啊。只要你不嫌我勢單力薄就盡管靠著我好啦。”

安藝一邊開玩笑,一邊試探著抄子的態度。

“到了要緊關頭,你不會把我甩了吧?”

“你當我是那種女人?”

抄子吸引安藝的正是她這種敢于斷然承諾的爽直性格。就算是開玩笑,這種慷慨大度也不能不令人感動。

“那我就放心啦。”

不知為什么,最近安藝常想豁出自己的一切去干件什么事。那不同于以往的放浪,而是把全部身心豁出去。對象可以是人、風景、旅店,或是食物。

總而言之,只要這不是虛假的,而是真正美好的事物,他愿窮其一生追求不舍。

為了這種追求,他可以拋棄工作、儲蓄等等所有的一切。他已年過五十,也許,之所以耽于這種想法,與他到了已能看到人生盡頭的這把年齡不無關系。

抄子起身去衛生間時,安藝才注意到已經是十點多鐘了。

雖然他覺得時間還早,但那是都市生活的習慣。今天是六點半開始吃晚飯的,也就是說,已經過了快四個鐘頭了。

“喝了不少啦……”

安藝嘴里一邊對回到屋里來的抄子嘟噥著,一邊數著桌上的小瓶子。

一瓶能調兩杯兌水的威士忌,已經喝光了八瓶。

“你已經沒法去看下面的歐式建筑了吧?”

“現在去的話,是有點兒費勁。”

看來是因為想著今天能跟抄子一塊過夜,放量豪飲喝過頭了。

“咱們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對于熬夜熬慣了的安藝來說,這么早就寢實屬罕見,但只要有抄子在身旁,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明天早晨能不能早點兒起來到下邊去泡泡溫泉?”

“我就是還沒醒,你也把我拽起來。”

安藝把腳從暖爐中抽出來,拉開與隔壁房間相連的拉門。只見那里已經鋪好了兩套被褥,枕邊放著一盞小燈。

“我先躺下啦。”

安藝說著把稍稍分開的兩條被子拉攏,就脫掉外褂鉆進了被窩。

他閉上眼睛,心里掂量著自己酒醉的程度,抄子走進屋來,把小燈熄了。一時間安藝感到一片漆黑,只從拉門縫里透進一絲外廊長明燈的微光。

“真靜啊……”

抄子在被子旁邊坐了好一會兒,好像是在傾聽海浪起伏的聲音。

“過來呀……”

安藝揭開自己的被角招呼道。

抄子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從邊上鉆進來。她先輕輕地伸進兩腿,再把被子蓋住全身,然后臉朝天躺平不動了。

“聽得到海浪的聲音呢。”

安藝沒有回答,他摸到了抄子的手。

“困了吧?”

跟抄子做愛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現在更用不著那么猴急。但今夜安藝覺得有點兒亢奮,似乎有一種不同以往的莊嚴感。抄子也有同樣的感覺,她覺得在以往此時的神秘感中,今天似乎更增了些許甜蜜的柔情。能在看得到海的旅館共度春宵,讓兩個人都覺得興奮不已。

安藝終于抑制不住沖動,把抄子抱了過來。

抄子的身體像風一般柔軟,她屏住呼吸,像小鳥歸巢似的輕輕依偎到安藝的懷抱里。

兩個人靜靜地擁抱著。過了好一會兒,安藝才如夢初醒似的開始解抄子浴衣的腰帶。

雖然另一只手枕在抄子肩下,只能用一只手解,但他并不著急,耐心地慢慢解開腰帶,輕輕撫摸抄子袒露的豐滿胸部,又去脫她浴衣的袖子。

抄子既不抗拒也不主動配合,但最后還是輕輕扭動身子抬起肩膀讓安藝把袖子脫去。

抄子是那種穿著衣服顯瘦的體形,一旦脫去衣服,卻是讓人想不到的豐滿。她身體里潛藏著的那種三十五歲女人的風韻,平時從外表是看不出的。

不知為什么,貼著她那溫暖的肌膚,安藝覺得好像回到了童年。抄子比自己小得多,但剎那間自己的感覺卻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中一般。

安藝就這么一動不動地陶醉在抄子肌膚的溫馨之中。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從頭到腳,緊得不能再緊。

許久,安藝回過神來,他松開手臂,開始愛撫抄子的脖子和后背。手指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地輕輕撫摸著,像是和著那遠遠的波濤聲。

抄子沉醉在他的愛撫中。時間在異常寂靜地流逝,她的身子隨著不停的愛撫輕輕震顫起來,愈燃愈旺的欲火眼看就要讓她忍不住發出甜蜜的呻吟了。

醒來的時候,一個錯覺剎那間讓安藝不覺心頭一緊,他以為抄子已經走了。

以往每次云開雨定,抄子最后都不得不回家去。抄子臨走時當然會向安藝道別,但安藝睡完一覺醒來,房中照例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也許他已經太習慣這種心境了吧。

“嘿……”

還沒叫出口,他忽然發現抄子正睡在自己旁邊的被子里。

昨夜一番恩愛過后,安藝馬上就睡著了,似乎是他的率性貪杯催他過早入睡的。

但他模模糊糊記得,睡著之前,抄子應該是枕在自己手臂上的;然而她現在睡在另一條被子里,看來肯定是安藝睡著以后她自己起來移過去的。

安藝定下心來,欣賞著抄子睡覺的姿勢。

她稍稍背對著自己,頭發朝后梳著,從被口的肩頭看得出她又把浴衣穿上了。

安藝環視了一下周圍,床頭的小燈沒開,還跟昨晚入睡時一樣。與外廊相連的拉門縫里透進一絲微光,安藝借著光看了看表,四點了。

他側過耳朵仔細聽,隱約傳來輕輕的海濤聲,看來離天亮還得有一段時間。

安藝又看了看抄子的肩頭,然后朝天花板望去。

他睡眼惺忪地望著屋頂模模糊糊的方格,喃喃自語道:“要是今天也不回去就好了……”

醒來能看到抄子睡在身旁,心里頗感欣慰。想想往常每天孑然一身的早晨,他愈發覺得這次來得真是太值得了。

“還可以一起待不少時間呢……”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好像又睡著了。

朦朧之中,耳邊仿佛響起了鳥鳴,好多只小鳥聚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安藝醒了過來,仔細一聽,鳥鳴又都消失了。

那嬉鬧的鳥鳴只是一時的夢境,還是醒來的時候鳥都飛走了?

想著想著,安藝終于想起自己現在是睡在伊豆山這個俯瞰著大海的旅館里。

好像有鳥飛到山茶樹叢后面的樟樹上來了。拉門縫里透進來一線光亮,那不是外廊的長明燈光,倒像是透過窗簾射進來的晨光。

看來天已經大亮了。他急忙朝旁邊一看,抄子已經不在了,只有被子還像昨晚一樣平平地鋪在那里。

到哪兒去了?總不會回家去了吧?正擔心的時候,他發現拉門外頭好像有人。

“你起來啦?”安藝問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門拉開了,抄子就站在門口。

“你醒了?”

抄子身穿自己帶來的浴衣,套著旅館的藏青色外掛。睡覺的時候她頭發全是梳到腦后去的,現在已經稍稍朝上箍了起來。

“幾點了?”

“七點了。”

“不是說好了一起去泡溫泉的嗎?”

“我已經去過了。”

抄子臉上真的紅通通的。

“干嗎不叫我起來?”

“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昨天晚上睡覺之前,他還打算一大早跟抄子一起泡著溫泉看日出呢。

“那再去一次吧。”

“那哪兒成啊。我剛從那里回來,再說別的客人也開始去泡澡啦。”

就在安藝為自己的懶覺后悔不迭的時候,抄子把通外廊的拉門打開了。

“你不起來看看嗎?早晨的大海在發光呢。”

安藝探了探頭,又聽到拉門外頭鳥叫了起來。看來剛才快醒的時候聽到的鳥鳴不是在做夢。

鳥語嘰嘰,催促著安藝趕緊爬出被窩。安藝穿上浴衣外褂走了出來,來到外廊時,抄子正俯瞰著樹叢的下方。

“你看,是在發光吧。”

抄子說得不錯,那似乎被楊梅樹和樟樹一分為二的海面上,蕩漾的海波正輝映反射著春日的陽光。

“剛才太陽美極了。”

抄子指著左邊的海岸說道。

“朝陽爬出海面那一刻,整個大海都染紅了。”

現在太陽早已升出了地平線,但東邊海面上還在泛著淡紅的波光。

“真該早點起來。”

“我叫是叫你了,但你睡得太沉了……”

“壞就壞在天沒亮我醒過一次,一看才四點就又睡著了。”

自己借著拉門縫里透進來的一絲微光看時間的事,安藝倒還記得。

“那時候你睡得可沉了。”

“你怎么會那時候醒過來的?”

“我想看看你回家了沒有。”

也難怪,醒過來時抄子不在身邊早成了安藝的習慣了。

“看到你還在旁邊,我就放心了。”

耳朵里又傳來了鳥鳴聲,安藝抬頭一看,只見兩只鳥飛快地掠過百日紅光禿禿的枝頭。聽那尖厲的鳴聲,看來多半又是伯勞。

安藝又想要抄子了。準確地說,現在他想要的是再跟抄子享受一次被褥中的溫暖。

“再睡一會兒吧。”

抄子好像沒聽見,依舊望著晨曦中的大海。看著她的脖子,安藝不禁想起了昨夜事畢之后抄子的喃喃自語。

“都快搞不懂了。”這是她高潮過后自我感覺的告白,緊接著她又說道,“怎么每次都不一樣?”

這一年來,抄子似乎真的完全變了。

不僅以前那種非要弄清是非曲直的強硬氣派已經蕩然無存,而且她的身體也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至少安藝還記得他們最初幾次做愛時,她快感的反應度很低,表達方式也很幼稚。與做愛本身的感覺相比,她似乎更渴望被緊緊抱在懷里的感覺。

開始的時候,這種幼稚讓安藝感到束手無策。這種幼稚表現得那么笨拙呆板,與已有一個孩子、三十過半的職業女性的外表極不相稱。安藝雖然對這種笨拙呆板感到頭疼,卻也享受著不斷對其進行消融、化解的樂趣。

男人愛女人的樂趣之一,就是切實感到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了這個女人。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安藝可以為自己促成了抄子的脫胎換骨而感到自豪。

但是,他并沒有自負到以為是自己改變了抄子的一切。

抄子確實變得面目一新了。但也可以說,那是因為她自身正處于一個待變期的緣故,只要有某個契機,她的身心都能改變。或許恰恰就在這個當口,安藝走進了她的生活。

但不管怎么說,看著自己所愛的女子能有這樣的轉變,是很快意的。那不僅是女人的喜悅,也是男人的喜悅。

但是,這種轉變一旦變得過分,有時也會引起不安。

就拿抄子來說吧,她的變化如此之快,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她似乎現在就在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手足無措。

“我這是怎么啦……”

她有時居然會在與安藝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發出這樣的疑問。在那夢囈般喃喃自語的瞬間,她似乎變得迷失了自我。

當然,這個問題安藝是不會回答的。明知安藝不會回答,她卻還是繼續追問:“接下來會怎么樣啊……”

對那種漸入佳境、攝人心魄的快意,她似乎既感到向往,又感到膽怯。

“來呀……”

安藝自己拉起被角,又催促了抄子一遍。

抄子拉攏玻璃門的窗簾,又關上了拉門,但晨光還是透得進來。

虧得早春的陽光還不那么熾烈,只在外廊上灑下一片灰白,屋子里面又恢復了寂靜。

寂靜之中,安藝再次把抄子抱近身旁。像往常一樣,他讓左臂枕在抄子頭下,右手輕輕搭在她的腰上。如果興頭上來了的話,他隨時都能緊緊抱住抄子,但此時兩人之間靠得并不特別緊密。他們就這樣依偎著,相互感受著對方身體的溫暖。

很早以前,安藝就想象過自己跟抄子在溫馨宜人的早晨共享床戲的場景。

如果是雨天,早晨會益發沉穩恬靜;如果是晴天,聽著鳥鳴翻云覆雨也別有一番情趣。安藝一直想的就是忘掉工作,忘掉未來,忘掉家庭,忘掉所有的一切,只和自己心愛的人共度良辰。

現在,夢想中的早晨已經成為現實。

“很久沒有這么悠閑了。”

安藝輕聲嘆道,抄子緩緩點了點頭。她枕在安藝的手臂上,頭發蹭得他下巴發癢。安藝輕輕撩開那些頭發,貼著抄子的耳朵說道:“昨天夜里驚醒的時候,看到你睡在我旁邊,真是如釋重負。”

“我也是的。起來看到你還睡著,才總算定下心來。”

“那個時候才想起來我們是一起在外頭過夜。”

“一起過不過夜,感覺完全不一樣。”

“那再住一天吧……”

說到這里,安藝忽然把話打住了。

安藝其實等于已經拋棄家庭,他是無所謂了,可抄子還有家有孩子。安藝知道這一點卻還要為難她,他也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分了。

“還能跟我來嗎?”

“只要你叫我來。”

“真的?”

“真的。”

說完,抄子把頭埋進了安藝懷里。

第二次起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到左面陡坡上楊梅樹叢的當中了。

早晨把無數光束灑向大海的太陽,此刻又在把密密麻麻的樹葉變成反光的波浪。

安藝從外廊穿過客廳走到門口,門縫里已經塞進來一份報紙。他拿起報紙回來拉開臥室的門,抄子正在里面換衣服。

“啊……”

抄子回身一看,立刻蹲了下去。她用脫到一半的浴衣遮住前胸,但后背露在外面,白皙的肩上掛著胸罩的吊帶。

盡管抄子的身體一直到剛才都依偎在安藝的懷抱里,但此刻在明亮的光線下,卻顯出一種別樣的艷麗。

安藝看得呆住了。

“你到那邊去。”

抄子嗔怪起來,安藝反而好像挪不動步了。抄子的皮膚本來就很細潤,最近好像更增添了幾分豐腴。現在她用浴衣遮住的腰臀部,已經看不出什么骨骼的棱角了。

女人長得豐滿自然沒什么大驚小怪,而以前抄子身上比現在的確是僵硬不少的。同樣還是她那女人的身體,現在只是變得更加豐盈嬌嫩了。

“快點兒啊……”

安藝被逼得只好到衛生間去了。等他在那兒洗完臉,又回到客廳看報紙的時候,抄子出來了。

她還是穿著昨天那套葡萄青套裙,只是領口微微敞開著。

“好像有點兒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

“變得更漂亮了。”

“你說什么呀……”

抄子微微搖搖頭笑了笑。就在這時,門外響起女服務員的聲音,門拉開了,早飯送了進來。

昨天晚上女服務員送晚飯來的時候,抄子還有點兒緊張。一夜過后,她現在已能主動上前接過碗盤,再把它們擺放在桌子上了。

早飯上了竹莢魚干和涼拌芝麻菠菜、煮羊棲菜青豌豆、干炸豆腐,還有蛤仔豆醬湯和醬菜。竹莢魚干是旅店自己精制的,不僅味道新鮮,而且形狀好看。

“我動筷子啦。”

抄子吃飯前必定要雙手合十。也許是從小受到的家教吧,她在這方面非常較真,看來是在一個很傳統的家庭長大的。

“真舒服啊。”

外廊的玻璃門開了一扇,微微晨風正從那里徐徐而入。

“這個心愿總算了了。”

安藝慢慢地喝著豆醬湯。

“我一直都想跟你一起吃早飯。”

以往他們見面以后,如果要用餐,都是去小飯館或飯店吃的。現在像在家里似的一起吃早飯,不禁使他們產生了恍如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錯覺。

“再來一碗?”

安藝一邊看著抄子給自己添飯,一邊想象她母親的樣子。

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抄子處事較真、辦事勤快這一點,一定是她母親的遺傳。抄子說過,三年前父親病故以后,母親就一個人住在老城區根津的家里。抄子的母親比安藝大五歲,今年五十七了。抄子忙的時候,她還到附近抄子的公寓去幫他們帶孩子。

“拖著個孩子還要工作,要是身邊沒人幫忙,真是太難了。”

這些話以前抄子就告訴過安藝,想來恐怕這次她也是請母親來幫忙看孩子的。

可是,抄子的母親會怎么想女兒的徹夜不歸呢?看來,眼前這個麻利地給自己添飯搛菜的抄子,內心似乎也有各種難言的苦衷。

吃了飯,慢慢喝完茶,安藝又走到了外廊上。

日頭已經很高了,左邊陡坡上那漫成一片的楊梅枝影散落在一叢叢山茶樹上。右邊防雨隔板前山茶樹上的花已經謝了。今天才發現,一朵紫色的野牡丹,就綻放在靠近山茶樹根部的地方。

那枝可愛的花引得安藝穿上拖鞋下到園子里,抄子也隨后跟了下來。

“風還是挺冷的呢。”

待在屋子里的時候,覺得春天已經來到了園子里,但一走到外頭,才發現春天還遠在大海彼岸。

“大島看得真清楚啊。”

“刮點風的時候天氣才會好,看也看得遠。”

陽光雖然燦爛,但風里還留著冬天的寒意。

“這是金桂吧?”

抄子指著山茶樹后面的樹叢問道。那樹現在還沒有香味,樹葉細長,樹干的紋理很像犀牛皮,看上去像是桂樹。

“那棵是交讓木吧?”

園子雖然不大,但因為這里面朝相模灣,相當溫暖,所以長著各種各樣的樹木。

“交讓木也叫父子草,葉子越老就越向下垂。它的形狀看上去像是要讓位給新葉子似的,所以也有人把這種葉子叫作交讓葉。就是為了要討這個源源不斷、子孫繁榮的吉利彩頭,因此交讓葉常被用來做新年的裝飾。”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這個以前我看到過。”

抄子采下一片交讓葉,放在手心上。

“以前的人,從一片葉子也會聯想到各種事情呢。”

安藝從來就沒有指望過什么多子多孫。爬格子那樣的工作也是沒法代代相傳的,就是硬要孩子繼承自己,那也只會成為孩子的負擔。

整天挖空心思、搜腸刮肚,這么爬格子早已爬得疲憊不堪,有自己這一代已經夠了。對于交讓葉這種繁榮昌盛的象征,安藝沒有一點兒好感,也許樹木自己也對這個被強加的名字叫苦不迭呢。

“回屋子里去好嗎?”只穿著一件襯衫的抄子輕聲問道。風吹得她的頭發都飛起來了。

回到屋子里休息了一會兒,他們開始做回去的準備。

安藝倒是沒什么馬上得辦的事,但抄子最晚必須在中午趕到公司。即使要在十二點整到達東京站,也必須在十一點前離開熱海。

收拾完行裝以后,抄子又站到外廊上去看了一遍大海。

“真不想走啊。”

確實是依依不舍。住了一宿剛剛熟悉了周圍的風景,又不得不回去了。雖然意猶未盡,但從兩個人的現實情況來說,能在一起過上一夜,或許也應該知足了。

有人報告接他們的車來了。兩個人走出房間,跟著女服務員,穿過看得到草坪的回廊,走進了主樓。主樓除了連接大門的候客廳之外全是和式的,從那間西洋式的候客廳也可以看得到下面的園子。

回想起來,除了去過園子和泡過溫泉之外,其他時間都是在屋子里度過的,更不用說看熱海的夜景了。這可以說是他們盡情享受了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光,也說明那看得到海的屋子頗得他們的偏愛。

穿過候客廳走到大門,老板娘已經等在那里了。

“太謝謝了。您二位遠道而來,不知滿不滿意?”

“貴店讓我們享受了日本最早的春天。”

對于安藝的這種回答,抄子也含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你們一定要再來啊,反正又不遠。”

“沒錯,每次來我都是這么想的。”

大門的接待室里擺著一幅金色的屏風,屏風前石板地面的一頭放著一個古樸的茶色大壇子。昨天來的時候,那里頭還放著一個紅紅的木瓜,今天就換成了盛開的白山茶。安藝又一次回頭看了看那沉穩古雅的大門,才坐進車里。

“去熱海火車站。”

吩咐完司機,又對出來送客的老板娘和女服務員頷首致意,安藝這才感到一夜的濃情蜜意已接近尾聲了。

坐在新干線快車的座位上,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安藝靠在椅背上抽著煙,抄子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兩個人看上去都似乎很疲憊。

但那不過是不知情者的臆測罷了。此刻,他們其實正迷失在如愿以償之后的百無聊賴之中。

無論什么樣的歡宴,曲終人散之后,留下的必為蕭索冷清。盛大的華宴自是毋庸多言,即便是兩個人的隱秘私旅,也難逃悵然而歸的寂寞空虛。

只有一個小時了。到達東京車站以后,他們將不得不各奔東西。

雖然他們傾心相愛,但分開以后,卻無法了解彼此的訊息。說句有點離譜的話吧,就是以后安藝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能立刻告訴抄子,而抄子要是發生什么不測,安藝也無法立刻知悉。

他們這種不為世人認可的關系,總是伴隨著變數與危機的。

既然如此,人們自然要問:那從昨天到今天這段令人心滿意足的時間又有什么意義呢?

共度春宵固然使他們情愛益深,卻無法保證這種感情能從明天延續到未來。今日的銷魂一刻誠然實實在在,而對未來的展望卻猶如霧海行船。

然而,兩個人都不談及這個話題。雖然心里想談,但倘若一說出口,兩個人勢必都會陷入無邊無底的泥沼。即便兩個人覺得陷入泥沼也未嘗不可,卻也不是毫不畏懼。進退兩難的結果,是兩個人都只能默默地咀嚼歡宴散場后的寂寞空虛。

“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啊。”

歡悅愈甚,歡宴的腳步就愈像沖刺一般轉瞬即逝。

過了新橫濱站,離東京就不到二十分鐘了。像是被這所剩無幾的時間逼迫著似的,安藝終于低低地吐出了幾個字:“快到了……”

“非常感謝。”抄子致謝的口吻顯得頗為鄭重其事,“我真的很高興。”

既然抄子高興,這一趟就沒有白去。

“下了車你是直接奔公司去吧?”

“是啊,要跟廠家的人碰頭。你去哪兒?”

“我想到書店去轉轉。”

“工作來得及嗎?”

“明天再干也來得及。”

最近,安藝積欠了一大堆文字債。但他只寫一點兒真正喜歡的東西,不感興趣的全都撂在一邊。

“那你不回公寓去嗎?”

“回去也行……”

抄子眼望著窗口,好像又在考慮什么似的。列車已經開過多摩川,進入東京了。

“傍晚我倒有點兒時間……”

“大概什么時候?”

“要是五點以后的話……”

“不過,你時間不多吧?”

抄子微微點了點頭。

“那還是下次吧?”

要是只有一個小時的話,就是見面也只會留下未盡的思戀。而且想到抄子還有家得照顧,安藝也不忍挽留她過長的時間。

然而新干線列車到達東京的時候,安藝終于下了決心:“我直接回公寓去,要是有空就給我打電話。”

“明白了。”

“還見得著的。”

安藝說著笑了起來。抄子也笑了,看上去好像是松了一口氣。

兩個人默默地并肩從站臺走下樓梯,擠在人群里出了新干線檢票口,到了這兒就該分手了。安藝要直接到八重洲出口去叫出租車,抄子得坐山手線到秋葉原去。

“再見……”

安藝停住了腳步,抄子朝他點了點頭。像是被她那眼神拉了一下似的,安藝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抄子也伸出手來。他感到周圍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但還是輕輕地握住了抄子的手。

“這次真高興。”

“我也是……”

兩只手松開了,一直握著手的話會引起更多人注意的。

安藝朝山手線站臺的方向使了個眼神,意思是說“你走吧”。抄子又一次點了點頭,像是終于下了決心似的突然轉身走去。幾乎是同時,安藝也朝八重洲出口的方向邁出了腳步。走了幾步回頭一看,抄子也正朝這兒回頭呢。

已經離開了一段距離沒法再交談了,安藝稍稍舉了舉胳膊,抄子也輕輕搖了搖手。安藝眼看著那穿著葡萄青套裝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每次都是這樣,分手以后,安藝總會去想象抄子的家庭。

等一會兒她趕到公司,處理完剩下的工作,六七點鐘的時候就能到家了吧。

她到家的時候丈夫已經回來了嗎?或者是母親正在幫她照看孩子?抄子說過她家住在公寓里。是兩房兩廳還是更大點兒的單元?她會跟丈夫談些什么?會對孩子說些什么?

不用說,安藝還沒見過抄子的丈夫。抄子說丈夫比她大一歲,那應該屬于三十多歲正當壯年的時候。抄子沒說過他是什么樣的人,安藝也沒問過。

只有一次,抄子小聲抱怨過:“他對我不錯,但指望不了他……”這也許是因為抄子自己獨立在外工作的緣故吧,在她眼里,年齡相仿的男人也就那么回事。

但不管怎么說,一回到家里,抄子就必須扮演妻子與母親的雙重角色。

抄子果真在出色地扮演這兩種角色嗎?是不是她已經演砸了?想來想去,安藝還是無法想象出抄子扮演妻子和母親時候的樣子。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高培明
上架時間:2020-08-03 17:22:39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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