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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晚值班的不是小橋醫師嗎?”

晚上七點給患者測完體溫、查完房后,宇野薰返回護士值班室,看著貼在墻上的醫師值班表問道。

“那上面寫著的倒是小橋醫師,可是,聽說今晚換人了?!?

志村倫子正在裝訂辦公桌上的住院患者病歷,頭也沒抬地回應了阿薰的問話。

“換人了,換的是誰?”

“好像是直江醫師。”

“直江醫師!”

阿薰頓時歡叫起來。

“你怎么啦?”

“沒什么……”

被倫子反問,阿薰慌忙住了口。

倫子是位二十四歲的正式護士,而阿薰則是位十八歲的見習護士,今年春天才進入準護士培訓班學習。

“412號的石倉老人又喊疼了?!?

石倉由藏六十八歲了,曾在中目黑地區開過壽司餐廳,幾年前退下來,把生意交給了兒子和兒媳婦。

一個月前的九月末,他住進了離澀谷最近的這家“東方醫院”。

由于胃部不適,他又去T大學附屬醫院住了近二十天的院,三天前又從那里轉院回到了這兒。

“他又趴著呻吟了?!?

“有家人陪伴嗎?”

“他兒媳婦在?!?

倫子的視線離開病歷卡,望著白墻陷入沉思。

“直江醫師在值班室嗎?”阿薰在器械架前一邊數體溫計一邊問?!按蟾挪辉诎??!?

“他不是值班嗎?”

“剛剛外出了?!?

“外出?”

阿薰一反問,倫子便怏然不悅地轉過臉去。

“明明當班啊,能跑到哪里去?”

“好像在這里。”

倫子指著桌前墻上貼著的小紙條說。紙條上潦潦草草地寫著“直江,423—2850”。

“這是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酒吧?!?

“酒吧?這么說他喝酒去啦?”

“可能吧?!?

倫子事不關己似的說著,又開始裝訂起病歷來。阿薰停下手中擦拭體溫計的活計,向倫子反問:

“值班時能外出喝酒嗎?”

“當然不能。”

“那他……”

“他經常這樣?!?

見習護士阿薰從上個月才正式參加值夜班,這回是首次同直江醫師一起值班。

“那家酒吧在醫院附近嗎?”

“詳細情況我不太知道,不過他說就在道玄坂這邊?!?

從醫院到道玄坂步行也不過十分鐘。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里是酒吧呢?”

“他從那里回來時,總帶著一股酒氣?!?

“真的?”

“你要是不信,就打個電話問問?!?

倫子裝訂完病歷卡,又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住院名牌和白墨來?!胺凑瘋}老人正在喊疼,打就打?!?

阿薰像為自己辯解似的瞧了瞧紙條上的號碼。

“如果專為石倉老人的事而詢問他,你就算了吧?!?

“可是,他正在喊疼呀。”

“先給他用點藥,勸他稍微忍耐一下?!?

“不問醫師也可以嗎?”

“常規藥沒有問題。”阿薰正在猶豫時,倫子對她說?!皢柌粏柖家粯樱凑怯冒⑵??!?

“阿片類不是麻藥嗎?”

“是麻藥中最強的一種,相應的是它的鎮痛效果最佳?!薄安皇遣荒苡眠@種藥嗎?”

“沒什么不允許的?!?

倫子往毛筆上蘸了些白墨,又在報紙上掭了幾下。

“那老爺子是胃癌吧?”

“是啊。”

“聽說癌癥不疼,可是,也有像他這樣發疼的人。”

“他的癌不僅僅長在胃部,而且已經擴散到了后背,壓迫著腰部神經?!?

“這么說即使給他做手術也無濟于事了?”

“正因為無法醫治,才被大學醫院退了出來,轉院到咱們這里的?!?

“太可憐啦!”

雖然阿薰已當了半年護士,但其中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初次經歷,所以這一切都使她感到新奇有趣。

“他還能活多久呢?”

“直江醫師說頂多能活兩三個月。”

“老爺子不知道這些嗎?”

“當然不知道。不過,他家里的人是知道的?!?

“這么說,他只有等死嘍!”

“結果也只能是這樣。”

倫子拿起筆,在黑色木牌上用白墨寫上今天剛剛住院的患者名:室矢常男。她的字很漂亮。

“剛才說的不要告訴老爺子喲?!?

阿薰可沒膽量把這樣恐怖的消息告訴患者本人。當她正以嚴肅的表情允諾時,病房的叫人鈴響了,號碼是412。

“是石倉老人那里?!?

“帶去兩片溴米那藥片,就說可以止疼。”

“是?!?

阿薰從急救箱里拿出紅包里的溴米那藥片,朝走廊方向跑去。

東方醫院從名字上看有些夸張,其實,它只不過是一所由院長行田佑太郎經營的私人醫院。它坐落在環城六號線與玉川路交叉處附近。

這座樓房地下有一層,地上有六層。一樓有二百六十多平方米,它以各科門診室為中心配以候診室、掛號室、藥房、X光室、手術室等。二樓有理療室、門診檢查室、醫療部、院長室、事務室等。從三樓到六樓全是病房,共有七十個床位。

門診患者多寡不定,每天平均有一百五六十人。門廳的標牌上寫著內科、外科、兒科、婦產科、整形外科、皮膚科、泌尿科、放射科等一大堆名稱。實際上,常任醫師只有內科的河原醫師、外科的直江醫師和小橋醫師,加上兒科女醫生村山醫師共四人,算上院長也不過五人。整形外科由直江醫師兼任,婦產科和泌尿科由M大學醫院的醫師每周兩次來協診。

護士含正式護士、準護士、見習護士等,共二十二人。院長行田佑太郎是專攻內科的,最近幾年也很少到門診室來看病,所有業務都交給摯友河原醫師,他本人把精力都放在醫務以外的東京都議員、醫師協會理事的工作上面了。

他一張口,便抱怨說經營醫院不賺錢,但在這一帶甚至整個東京,從個人經營這一點上看,他的醫院也夠大的了。夜間安排兩名值班護士,因為這里被指定為急救醫院,所以醫院正門一直開到晚上八點,此后便都關門了。如有急診患者,必須按大門旁邊的門鈴。

那天晚上病人仿佛知道值班醫師不在醫院,異常安靜。除了石倉老人在病房里喊疼以外,只有那個因腦震蕩住院的青年杉本說他渾身發冷,來要了兩片感冒藥之后便沒事了。

門診五點下班,但有四名患者沒趕上正常的工作時間,五點多了才到,其中兩人只是替換包扎紗布的輕傷,另兩名也只是注射營養劑和用治療濕疹的藥物而已。

大約每兩天就要抬來一個急救患者,而今晚則沒有。

根據《醫師法》,八點鐘前像倫子這樣不經醫師許可,擅自給患者感冒藥、換紗布都是違法的。但是,這類小事倫子從不一一同直江聯系。雖然名義上叫作處理,但其內容是千篇一律的,即使真給直江醫師打電話,他也肯定會說:“按照以前的方法處理一下就可以了?!?

九點鐘,給病房關完了燈,直江醫師仍未回來。

干完了夜班工作該做的事以后,倫子接著讀那本暢銷書——某女作家描寫愛情的一部小說。阿薰調低電視機的音量,開始看起歌謠節目來。

護士休息室在三樓電梯的右手邊,與電梯入口正對面的窗戶朝著大街,從左右分開二十厘米的窗簾隙縫間可以看到夜燈映照的大街。

九點三十分,歌謠節目播放完了,阿薰伸了伸懶腰。她從早上八點來到醫院,下午去準護士培訓班學習,接著回來上夜班,緊張的一天使得年輕的阿薰疲憊不堪。然而,她必須堅持學完兩年課程才能畢業。倫子的臉幾乎埋在頭發里,低垂著頭沉醉于讀書。阿薰站起來關掉電視后朝窗外望去。

“直江醫師還在喝酒?”

“不知道?!?

倫子抬起頭來,書頁已經翻過了三分之二。

“我給你沖杯咖啡吧?”

“好的?!?

阿薰敏捷地站起來,點著煤氣。這房間靠里的角落由白布簾遮著,后面有一張雙層床鋪和兩個櫥柜,咖啡和茶杯都放在那里,阿薰從那里取出速溶咖啡和方糖,擺在桌面上。

“放幾塊糖?”

“一塊就行?!?

電視剛一關上,夜街的輕微嘈雜聲似乎又恢復了。

“咖啡倒多了?!卑⑥苟酥鴰缀跻绯霰诘目Х龋徊揭徊阶叩阶谏嘲l上的倫子身邊。

“謝謝!”

“直江醫師喝酒去這么長時間,能行嗎?”

“這個……”

倫子被追問得無可奈何,隨意搪塞一下后,喝了一口咖啡?!叭羰沁@時來了急診患者必須馬上做手術,那可怎么辦呢?”

“那他就做唄!”

“可是他醉了,能做嗎?”

“那可是必須要做的。”

倫子的回答依然是冷冰冰的。阿薰覺得值班醫師不在,把這么大的醫院交給她們兩人,心里很是不安。

“打電話問問不行嗎?”

“問問又能怎樣?”

“偵察一下情況?!?

“算了吧!”

“是不是他忘了值班的事?”“他不會忘記?!?

“可我怪害怕的?!?

倫子突然轉過臉來,盯住阿薰。

“你怕什么呢?”

“若是有急診患者……”被倫子盯住,阿薰有點口吃了。

“那不是我們的責任!”倫子氣呼呼地說。

辦公桌上的座鐘指著九點五十分,阿薰覺察到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然而,醫師不在她總有點放心不下。

“院長先生是否知道直江醫師出去喝酒的事?”

“當然知道?!?

“明明知道卻放任自流?”

“因為我不是院長,所以說不清?!?

聽了這話阿薰無法往下多問,她眼前浮現出直江醫師的修長身材和蒼白面容。他的臉顯得非常嚴肅,五官端正,但表情冷漠,淡漠中潛藏著令人不可捉摸的恐懼感。

“直江醫師是位三十七歲的單身漢,是真的嗎?”

“是吧。”倫子放下咖啡杯,拿起書來卻不讀,盯著窗外。

“聽說他是個奇才,三十二歲時就當上了講師,如果一直干下去,現在已經是教授了。”

“……”

“這么一位了不起的醫生為什么辭掉大學的職位,上咱們這家小醫院來呢?”

“是他自己太任性了吧?!?

“那么好的大學職務不干,你不感到奇怪?”

“不知道?!?

“聽說是因為戀愛問題,也有人說是因為跟教授吵了架,眾說紛紜,也不知哪個是真的。”

“都是瞎扯!”

“我也這樣覺得,那全是人們胡猜亂想。不過,他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阿薰迄今同直江醫師因工作談過兩三次話,但從未單獨聊過。阿薰認為她同直江醫師相差二十來歲,不論是考慮問題還是談論問題都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直江同年長的護士們也從不拉家常。他常常離群索居,同別人似乎毫無關系。

“為什么他不娶妻子呢?”

“這種事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像他這么英俊的醫師本該有很多追求者?!?

阿薰胡亂地想著,如果直江向她求愛,她會不顧年齡差別欣然接受。盡管這對她是件望塵莫及的事。

“真可惜啊!”

“主要因為他不同于常人。”

倫子泄私憤似的剛說完,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

阿薰站起來,拿起聽筒,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是圓山街派出所,這里是東方醫院嗎?”

“對,是的。”

警官的聲音夾雜著汽車喇叭聲以及街道上的嘈雜聲一并傳來?!皠偛艌A山街出了一個案件,救護車馬上就開到你們那里去?!?

“出了什么事?”

“一群流氓打架,一個人受了傷,滿臉是血。”

“請等一等!”

阿薰顫抖著把聽筒遞給了倫子。

“一個流氓被扎破了臉?!?

“光是臉上……神志清醒嗎?”

“我想是清醒的,只是喝醉了,胡攪蠻纏發酒瘋。”

“幾分鐘以后到這里?”

“現在已把他收容在車里了,十分鐘,不,五分鐘左右吧,我們馬上就到,請多關照?!?

電話掛斷了。

倫子思考片刻,馬上又振作起來,看了一眼桌上的紙條,撥起電話來。

“你到門診室把燈打開,然后打開正門,把煮沸器里的蒸氣放掉。”

倫子邊撥電話邊吩咐呆立著的阿薰。醫院里馬上出現了戰場上的緊張氣氛。

直江醫師紙條上所寫的電話號碼立即打通了。

“喂,‘青春’酒吧?!?

“直江先生在你們店里嗎?”

電話里傳來了音樂聲,還夾雜著男人和女人的談話聲。以前倫子不知這家叫“青春”的店是屬于哪種類別,而今天則證實了是家酒吧。停了一會兒,女人答道:

“對不起,大夫在一小時前就已經走了?!?

“走了?”

“是的,臨走時他吩咐說有事往438……”

“請等一下!”

倫子拿起桌上的圓珠筆。

“他說在438—7236處?!?

“謝謝!”

值班之夜外出喝酒已經是理所不容,若是再從這家喝到那家,那就更過分了。倫子非常氣憤,但接電話的又不是直江,所以她不能發火。她立刻往剛才打聽到的新號碼處打電話。

“‘伊勢元’酒家?!?

這次接電話的是個男人。

“請找直江先生接電話。”

倫子壓住怒火平靜地說。這家可能是個日本菜館,聽筒里傳來“再來一壺清酒”的吆喝聲。

“大夫就來?!?

男人說完,立即換了另一種聲音。

“喂,喂!”

聲音無疑是直江醫師的。

“是您嗎?”

“這么急,有什么事?”

“有急診病人!”

“什么樣的患者?”

“被玻璃劃破,滿臉是血?!?

“現在他在醫院里?”

“已經到了,正等著治療?!?

倫子想乘機報復一下,順口說已經到了?!安豢p合不行嗎?”

“我看不行?!?

“是嗎……”

估計他還舍不得離開那里,直江的話音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拔荫R上就回去?!?

“你在什么地方?”

“澀谷。”

“原來你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了?”“叫輛出租車,五分鐘就到?!?

“可得馬上回來,我們應付不了,聽清了嗎?”

當倫子再次叮囑時,電話里只留下嗡嗡的空線聲。電話已經掛斷了。阿薰從門診室返回來:

“蒸氣已經放掉了?!?

倫子好像這才清醒過來,把握在手里的電話聽筒放回原處。

“同直江醫師聯系上了嗎?”

“他在澀谷。我們到門診室去看看吧?!?

倫子拿起血壓計來到走廊時,遠處已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來啦,來啦!”

兩人同時朝窗外望去,從傳來聲音的方位,只有那黑魆魆的大樓墻壁。

“說是劃破了臉,但到底是怎么個情況?”

“聽說是玻璃瓶劃破的,也許有玻璃碎片扎在肉里?!?

“直江醫師會回來吧?”

“誰知道?”

兩人乘電梯來到一樓門診室時,救護車的鳴笛聲更近了。

有了燈光,靜悄悄的門診室宛如白晝。

“你快去手術室,從消毒器里拿來縫合器械,對啦,還有膠皮手套。”“醫師的手套是多大號的?”

“7.5的。”

倫子往門診室的床上鋪了層人造革,以免染上血污。

鳴笛聲已經拐過街角。毫無疑問,這輛車是駛向醫院來的。

雖然以前多次等待過救護車,可每次的心情都不是個滋味,緊張感中有種沉重的壓抑。如果是個需要通宵處置的重傷患者,就更加使人受不了。醫生們都盼望別出大事,與其說是為患者著想,不如說是自己職業上的期待。

剛才還狂叫不已的鳴笛聲,現在仿佛已經失去了鳴叫的目的,但仍空鳴著,車停了。透過正面的玻璃窗仍可以看見一亮一滅的燈光。

倫子打開了治療室的門。

白色車體在夜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救護車的后門開了,從駕駛室和后排座上蹦下兩三個男人,推開了醫院正門。

“抬到哪里去?”

最前面那個戴頭盔的救護隊員尖聲叫道。

“請抬到外科治療室來!”

“您小心別弄臟了,他臉上和衣服上全是血污。”

“不要緊。”

“他喝醉了,大發脾氣,沒法下手?!?

從救護車后座旁拉出一副擔架來。擔架周圍有四五個男人相互擠靠著,看樣子是在按著患者。

倫子看了看手表,她給直江打完電話,已經過去五分鐘了。

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擔架被抬進屋來。

“媽的,慢點!”

“輕點,輕點?!本茸o隊員說。

“你們說什么?媽的!”患者大叫。

“這邊,請從這扇門進來。”

治療室的兩扇門大敞著,擔架直接抬到靠里側的床上。

倫子馬上拿著血壓計來到患者面前。

“現在要給你測血壓。”

“混賬東西!”

突然,滿臉是血的患者坐了起來,救護隊員們慌忙把他按倒,他卻揮動拳頭大叫起來。

“滾開……”

“你安靜點,這里是醫院!”

“醫院又能怎么樣?”

他滿臉血污,幾乎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加上喝醉以后又看見了血,似乎更加興奮。他拼命揮舞雙手,如果不注射麻醉劑讓他平靜下來,可能連給他擦臉也擦不成。

“不行啊?!?

“醫師怎么還不來?”

按著醉漢的救護隊員們臉上也濺上了血。

“馬上就來?!?

“請馬上喊他來,我們還按著他呢??禳c!”

“請稍等?!?

倫子不打算為他測血壓了。她來到掛號室的電話機旁,從白衣兜里掏出紙條,按電話號碼打了第二次電話。

“直江先生回來了嗎?”

“剛剛回去的?!迸c之前那個人的聲音相同。

“他乘上出租車了嗎?”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候診室的掛鐘指針指著十一點,如果出門就能坐上汽車,現在也該到了。治療室那里仍然傳來患者的喊叫聲和救護隊員們的制止聲。

阿薰再也忍受不住,從治療室里跑了出來。

“流了那么多血!”

阿薰似乎嚇壞了,兩手捂著臉。從正門到治療室的通道上到處都有點點血跡。

“那人沒危險嗎?”

“可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醫師若能快點回來就好啦!”

“說這話也無用,回不來仍是回不來?!?

倫子歇斯底里地狂喊起來,只有兩眼不住地朝正門望著。救護隊員從治療室跑到二人面前。

“大夫還沒來嗎?”

語氣雖然平和,內里卻飽含憤怒。

“剛剛去‘出診’,現在也該回來了?!薄笆裁吹胤剑俊?

“就這附近。”

“那里有電話嗎?”

“我剛打過電話,說是已經回來了。”

“出了那么多血,若不趕緊搶救,恐怕……”

“真對不起!馬上就到。”

倫子鞠躬致歉,內心真想大哭一場。等直江醫師回來時,定要狠狠地發發牢騷,但另一方面也應責怪自己明明知道可能會發生這類事情,為什么還默許他出去呢?

救護隊員們明白向護士們抱怨也無濟于事,于是又都回治療室去了。

“跟他們說謊話能行嗎?”

“不那么說不行呀!”

阿薰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若是他也因為喝酒把臉劃破該多解氣。”

倫子在昏暗的樓房正門喃喃自語道。門前救護車上的紅色標志燈仍舊一亮一滅地閃著。倫子又抬頭看了一次鐘表,與上次看它時相比,只過了三分鐘。

又有一輛響著警笛的車開來了,兩人從掛號室里急忙跑過來,原來是乘著巡邏車的警官趕來了。

“患者在哪兒?”

“在治療室。”

“不要緊嗎?”

“估計沒大問題?!?

“做手術了嗎?”

“還沒有?!?

警官點了點頭,走進治療室里。

醫院門前似乎已經集聚了很多人。倫子閉上眼,數起數來,一、二……數完六十個數就是一分鐘,數過四五個反復,直江就能回來。

第一次剛剛數到三十時,一個救護隊員從治療室跑來問:

“護士小姐,他要喝水,可以給他喝嗎?”

倫子覺得患者不是腹內創傷可以喝點,但沒有確切把握。

“他說渴得要死?!?

“若是一點點,我想是可以的。”

“杯子呢?”

“這就給你拿去?!?

倫子從藥房里拿來杯子遞給救護隊員時,阿薫大喊:“大夫回來啦!”

回頭一看,確實見有一個男人正在昏暗的入口處脫鞋。他換上院內鞋后徑直朝這邊走來。他瘦長身材,右肩下垂,正是直江醫師。

“大夫!”倫子朝大樓正門跑去。

“怎么樣啦?”

“渾身是血,暴跳如雷,無從著手?!?

“給我拿白大褂來!”

直江醫師脫掉西服,只剩下沒系領帶的襯衫。倫子急忙把掛在外科門診室里的白大褂拿來,從直江身后給他穿上。

“我對他們說您是‘出診’去了?!?

直江會意地點點頭,然后把臉湊近倫子的臉問:“有酒味嗎?”

“有點,不過不要緊?!?

從黃昏起一直喝了四個小時,可直江絲毫沒有醉意。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不縫合不行呀。”

“縫合準備已經做好。”

“真夠吵鬧的!”

直江輕輕皺起眉頭走進治療室。“大夫來了!”

倫子一聲叫喊,救護隊員們便一齊回過頭來,從擔架旁閃開。

直江來到床前,盯視患者。

“喂,大夫!你干嗎來的?混賬東西!”

患者揮舞著拳頭坐起來。直江在離他一米遠的位置上察看他臉上與頭部的傷勢。

“他媽的……”

患者放下兩腿,要從床上下來。救護隊員們再次從左右把他按倒。

“回家,我要回家!”

醉漢在床上亂蹬兩腿。

“喂,你消停點!”

“少啰唆,給我滾開!”

“讓大夫給你看一下?!?

“我要回家,躲開!”

醉漢大叫,每次轉過臉,鮮血都四下濺出。

“消停點,請大夫給你治傷?!?

“滾開,滾開!”

他一邊罵人一邊往地板上亂吐唾沫。

直江起初默默地看著他,隨后向旁邊的警察使了個眼色,走出治療室。

警官也隨后跟了出來。

“您看怎么樣?”

“是啤酒瓶劃破的?”

“嗯,好像是從正面砸在額頭上的吧。”

“受傷多長時間了?”

“唔,離現在有十五分鐘或是二十分鐘吧?!薄八攘硕嗌倬疲俊?

“聽說喝了二十杯威士忌,反正他醉得夠嗆。”又傳來了醉漢的喊叫聲。

“同他打架的對手逃掉了,他就更狂躁了?!薄岸啻竽挲g?”

“二十五歲?!?

直江點了點頭,又轉身吩咐倫子說:

“把門診廳廁所的電燈打開!”

“廁所燈?”

倫子反問了一句。直江未予回答,只是朝對面的警官說:“請把他抬到廁所去。”

“廁所?就是大小便的便所?”

“是,送到女廁所去?!?

“抬到女廁所干嗎?”

“鎖上門?!?

警官驚詫地看著直江。

“鎖上門?”

“等他老實了再說。”

直江從白大褂兜里掏出香煙,叼在嘴里。

“可是他正大量出血呀?!?

“廁所里墻上、地面全是瓷磚?!?

“不是這樣,你聽我說……患者是否會因大量出血而死亡?”“不必擔心?!?

他劃根火柴點著了香煙。

“只要從廁所上方不時看一眼就沒事?!?

“從上方……”

“是的,門診廁所的擋板不同天棚連著,所以能夠從上面觀察?!薄斑@期間若是繼續流血也沒關系嗎?”

“血流到一定程度會自然停止?!?

“然而……”

“一會兒他的血壓下降,就沒有力氣暴跳了,那么一點傷算不了什么。”

“可他滿臉是血呀。”

“額頭的傷口往下流血,所以比實際的傷顯得厲害,傷口雖大卻不深,用不著擔心?!?

治療室那邊又傳來醉漢的呼喊聲。

“他能吵嚷喧鬧足以證明沒有生命危險?!?

“那么說,現在就把他塞進廁所里?”

“每隔五分鐘派人去察看一下,待他老實了,再來通知我?!本俅舸舻赝苯?。

“縫合要等一會兒進行,領他們到廁所去,我在值班室等著?!弊詈笾苯騻愖诱f,便轉身向電梯走去。

值班室在三樓病房的里側。

警官看清直江醫師走進電梯以后,轉身問倫子:

“果真不要緊嗎?”

“那位大夫是這么說的,當然不要緊?!?

“然而,這么做是否太蠻橫了?”

“沒關系的?!?

倫子極其堅定地說。但她自己也是初次碰到這種情況。

治療室里,患者像野獸一樣不停地吼叫。警官背著他小聲向救護隊員們傳達了直江醫師的指示,救護隊員們聽了警官的話也同樣迷惑不解。

“真把他塞進廁所里?”

“是的,廁所在樓梯口的右側。”

倫子在前頭帶路,打開電燈,推開近前的女廁所門。

救護隊員們滿腹狐疑地把醉漢放在擔架上抬向廁所,醉漢仍舊胡亂罵人,然而,當他被撂在廁所門前的一瞬間,便驚慌地朝周圍環視了一眼。兩個救護隊員立刻從兩側把他架起來,不由分說地推進女廁所的門里了。

“你們要干什么?喂!媽的,渾蛋!”

患者猛烈地敲門,大喊大叫。然而,有兩名救護隊員從門外頂著,他毫無辦法。

“開門!你們給我開門,開門??!”

醉漢繼續喊叫,但救護隊員們只管頂緊門一聲不吭。

“請踩著這個從上往下看。”

倫子從手術室里搬來腳踏凳,放在廁所門前。

“每隔五分鐘看一次就行吧?”

“在他喊叫著的時候肯定沒有問題。”

“這么說必須等這家伙老實了我們才能離開嘍?”“對不起!就得這么辦。”

“他不會死在里面吧?”

“不用擔心,我也常來看他?!?

救護隊員表情生硬地點了點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請給我們救護總署打個電話,就說患者狂躁,暫時不能回去?!?

“好的。”

倫子返回掛號室,警官正在打電話,仿佛正在了解被害者的身份。倫子把救護隊員托她辦的事交代給旁邊的另一個警官便回治療室了。

阿薰正呆呆地站在治療室里的煮沸消毒器前發愣。

“怎么啦?”

“那張臉多可怕!他額頭上閃著光的是玻璃碎片吧?”

“好像是啤酒瓶碎渣?!?

“太可怕啦!”

“我看光是那套縫合器械恐怕不夠用,你再從手術室拿來五六個科赫爾鉗和培安氏鉗?!?

阿薰臉色蒼白,向手術室走去。

倫子用水桶打來熱水和冷水,搓好抹布。病床上的人造革和周圍的地板上都血跡斑斑。當她擦完地板,做好器械消毒時,掛號室里傳來一群男人的談話聲。那是語調粗暴地爭論著什么的聲音。

倫子來到走廊一看,有四五個漢子圍著兩名警官,這些人都穿著皮夾克或紅毛衣等瀟灑的服裝。

“把渾身是血的人塞進廁所里,真是無法無天!”

“死了人怎么辦?”

“這里難道不是醫院嗎?”

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逼問警官。

“治療方面的事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是遵照大夫的指示辦事?!本俅鸬?。

“那好,我就去問大夫,大夫在哪兒?”

警官看見倫子從后邊走過來,便走上前說:

“請把大夫叫來。”

“怎么啦?”

“希望向這群人說明一下把患者塞進廁所里的理由。因為他們的伙伴挨了打,正殺氣騰騰的?!?

“快點把他叫來!”

一個漢子喊道。

倫子拿起電話機,向值班室打電話,三遍鈴聲響過,直江接了電話。“患者的朋友們趕到這里來了,說是要見您?!?

“什么事?”

“要求說明一下為什么把患者塞進廁所里……”

“你告訴他們不用擔心!”

“可是,您不下來很難了結……無論如何您得來一下?!薄啊?

“求求您?!?

“好,我去?!?

電話掛斷了,倫子轉身向漢子們說:“大夫這就來?!?

“本該如此!”

漢子們晃著膀子盛氣凌人地坐到候診室的椅子上。

“好像是K幫的小子們干的,只要懂點道理,他們就會后悔的?!?

警官抱歉似的向倫子說。

停送暖氣的門診室寒氣逼人。漢子們有的弓腰抱膀,有的兩腿打戰。也許是直江在三樓按動了電梯按鈕,電梯指示燈從1升到3停住了,然后又由3向1降下來。警官和一伙人一起望著指示燈的移動。

指示燈從2降到1停下來時,那伙人站了起來。這時,電梯的門開了。

直江沒穿白大褂,還是剛才那件淺藍色襯衫。他走出電梯,平靜地環視了一下小伙子們,什么也沒說,徑直向右面走去。電梯附近有個樓梯口,再往前就是門診部的廁所了。

一伙人同警官魚貫而來。直江走進廁所,向倚在門上的救護隊員問:

“怎么樣啦?”

“噢,多少老實些了?!?

救護隊員慌忙從腳凳上站了起來,直江登上腳凳,從門上方朝廁所里俯視了一下。

“喂!開門……”

廁所里的漢子又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顯然沒有當初那么有力了。直江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從腳凳上下來,又看了看手表。

“塞進這里有十五分鐘了吧?”

“是的。”

救護隊員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答道。

“還得等一會兒?!敝苯f完,擰開水龍頭沖了沖手,走出廁所。

那伙人又跟在他的后面走回來。盡管他們一言不發,臉上卻是陰沉兇惡的。倫子走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事態發展。

直江醫師似乎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他邁開大步走去。過了樓梯口來到電梯前時,他突然停住,轉身問道:

“你們有什么事?”

那伙人一齊抬頭看著直江。

“大夫問你們有什么事,你們可以說啦?!?

警官向那伙人說。

“其實……”一個穿皮夾克的年長一點的漢子說,“那醉鬼同我們是老相識,因為一點點小事跟別人打起架來,聽說被塞進廁所里了?!?

這漢子有點水蛇腰,左頰長個小痣。

“把他關在那種地方,死了怎么辦?”

“死不了?!敝苯鸬?。

“這是你的一面之詞,他可是個患者啊!”“我不想給發酒瘋的人看??!”

“可他頭破了,正流血呀!”

“……”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你們是說對醫院不滿意嘍?”

“不是對醫院不滿意,而是對這種做法不滿意!”“病歷在哪兒?”直江問倫子。

“還沒有?!?

“快拿一份。”

倫子急忙從掛號室取來一本新病歷。

“叫什么名字?”

“是叫戶田次郎吧?”警官朝一伙人詢問?!皩Α!?

“有保險嗎?”

“大概有吧!”

水蛇腰漢子回頭問旁邊的人。“我想他是加入了的?!?

“是國民健康保險吧?”

“可能是……”

旁邊的一個漢子回答說,似乎沒有把握?!肮ぷ鲉挝??”

警官問。

“領著生活補貼金。”

“這么年紀輕輕的人領補貼?”

“是失業保險吧?”另一個漢子答道。

“我們也有點說不清?!币粷h子說。

“這么說醫療費由你們幾個出嘍?”

直江朝那伙人看了一眼,他們面面相覷。最后,那個水蛇腰漢子回答說:

“該由患者本人付吧?”

“不過,目前得由你們墊付。”

“嗯,好吧?!?

“住院怎么樣?”

“需要住多長時間?”

“最少需要兩周。”

“那么,就先治療吧!”

“住哪類病房?”

“有哪類?”

“有特等、一等、二等、三等、大病房。一等的一天九千日元,特等的一天一萬五千日元,光靠保險是不夠的?!?

一伙人又面面相覷了。

“即使是大病房,沒有保險金,光住院費一天也要一千五百日元?!?

“大病房現在沒有空床位?!眰愖硬遄煺f。

“聽說大病房沒有空床位,住三等的三人間每天三千日元,住那里行吧?”

“不行也得行呀。”

水蛇腰漢子想了一下應允了。

“那好,你們交五萬日元的押金吧。”“現在?”

“對?!?

“今晚太遲了,等……”

“你們的時間不是剛開始嗎?”

直江看了看候診室墻上的掛鐘,時針指著十一點四十分。

“今天晚上就請您饒過這一遭吧。”

水蛇腰漢子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說。直江看著病歷,不作回答。“拜托您了,大夫!”

“……”

“難道你不相信我們?”

“不能相信?!?

“你說什么?”

漢子向前邁出一步拉開架勢,警官急忙過來拉開?!澳阋菜銈€醫生?”

“沒錯,是醫生。”

直江直勾勾地瞪著漢子說。

“是個冷血醫生!”

“沒有住址,沒有工作單位,能不能支付醫藥費也不清楚,沒法讓他住院!”

“可是他出了那么多血,放任不管會死掉的!”

“從前曾有住院時耍酒瘋,胡攪蠻纏,不付醫藥費就溜走的病人。”

“你說他也是這種人?”

“現在租間房子還要押金呢!治病要押金是理所當然的。”

“真是個摳門的醫院!”

“別費口舌了,痛痛快快地準備押金吧?!本僬f。

“剛才我不是說過現在拿不出來嗎?”

“那好,我拒絕醫治?!?

“拒絕?”

直江說完,朝電梯口走去。

“喂,喂?!?

漢子又跑到直江前面擋住去路。

“無論如何也得現在拿錢?”

“當然!”

“那你稍稍等一等!”

年長的漢子顯得無可奈何,把另三個人召到了候診室一邊。直江走進治療室,坐到椅子上點燃了香煙。

“給您送來個棘手的患者,實在對不起!”

警官內疚地道歉說。

“流氓都不好對付?!?

直江吸了一會兒煙,看看手表。

“你去看看患者!”

“是?!?

倫子走了出去,正巧,剛才那個漢子擦肩走了進來?!皠偛盼覀兇蠡餃惲藴?,可只有三萬日元,行嗎?”

漢子的語氣比先前多少緩和了。

“希望能成?!?

“若是不夠,你們還得馬上送錢來?!?

“這我知道。不過,你也得給他精心醫治啊。”

直江從漢子手里接過三張一萬日元面額的票子,用別針別在病歷卡上。

“你好像也喝了酒?”

漢子坐到直江面前的圓椅子上說,直江并不回答。他往病歷卡上蓋了一個橢圓形戳記,然后開始寫上一連串外國字。

“因為什么斗毆的?”警官掏出記事本來向漢子問道。

“什么原因也沒有,好像他們喝著喝著就拌起嘴來,發了火,動了手。”“打人者是你們的同伙吧?”

“正因為他跑掉了,所以弄不清?!?

“你別裝傻!”

“都是真話?!?

“我已經有數了?!?

警官剛說完,倫子返回來了。

“他突然安靜下來,坐到地面上了?!?

直江點點頭,朝四周看了一眼。

“把床稍稍往里挪一下,縫合器械都準備妥了嗎?”“準備好了。絲線用四號的行嗎?”

“行吧。”

“那么,我去讓他們把他抬進來。”

倫子去走廊通知救護隊員了。

直江站起來,挽起襯衫袖子,穿上膠皮圍裙。這工夫,警官同一伙人已把床拉到屋中央去了。

患者躺在擔架上,又被抬了進來。

“請把頭放在這邊。”

擔架在床前做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后,頭朝向窗戶一邊。如今患者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剛才還耍酒瘋,現在卻下巴朝天,四肢耷拉著入睡了。

倫子和阿薰從兩側為他脫去西服和毛衣,他的手腳像癱瘓似的軟綿無力。

脫去毛衣只剩下一件襯衫時,倫子把血壓計纏在他的右臂上,直江切了切脈,然后放上聽診器。

雖然他滿臉血污,但現在已不繼續流血了。

“血漿400毫升輸液,你用臉盆打來滅菌水,給他擦擦臉?!?

直江拿開聽診器吩咐倫子和阿薰。

“他怎么樣?”水蛇腰漢子伸過頭來問直江。

“用不著擔心,你們出去吧。”

一伙人退后了一步。直江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

“還要滴進一點消毒皂液?!?

“是。”

“好啦,拿紗布來!”

直江用紗布蘸上滅菌水,輕輕地敷在傷口上。血塊一點一點地被水溶解,擦拭幾次以后,患者的面目逐漸顯現出來了。

以額部為中心向上劃有三道傷口,向右下方貫穿眼眶到面頰一條,額頭中央殘留著一塊三厘米見方的玻璃碎片,頭發里還有好多玻璃碴。

那伙人雖然退后了一步,但仍在床周圍圍觀。

“你也洗洗手幫我一下!”

直江吩咐做完輸液的倫子。擦掉血污以后,患者的臉愈顯白凈,他五官端正,想不到竟是個英俊的小伙子。

“大夫,會留下傷疤嗎?”

圍觀人群中的水蛇腰漢子問道。

“會留下?!?

“過幾年也不能消除嗎?”

“不能?!?

直江一邊用鉗子攏合傷口一邊答道。

手術做了三十分鐘。

以右上額為中心呈放射狀的三條傷口和貫穿右眼外眶直達面頰的一條,共縫了二十針?;颊邚念^頂到額部的右半側臉用繃帶纏上后,就抬到三樓的三等病房里。小伙子體內的酒精發揮了作用,局部麻醉藥雖然只用了一點點,但他都不覺得疼,只管酣睡到手術終了。

“輸液用百分之五的葡萄糖五百毫升,外加兩支阿度那?!?

“知道了。”

直江摘下口罩和帽子,倫子轉到身后為他解開膠皮圍裙的帶子?!案嬖V那伙人不要留在病房里瞎幫忙,事情處理完就讓他們走開?!?

“是。”

那伙人在做手術時就被叫了出去,警察盤問了案件經過。

“剩下的事全靠你們了?!?

直江洗完手剛要出屋,似乎又想起點事,轉過身來說:

“我已經在剛才那家店給你們訂了壽司?!?

“剛才那家?”

“就是你第二次往那里打電話的地方,我聽說是急診,想到做完手術時應該吃點什么,便在那里留下了錢?,F在你給那里打個電話,馬上就能送來?!?

“這……”

“給你們兩人各訂了一份,打電話通知他們送來就可以了。”

“還要從澀谷跑到這里,又是深夜?!?

時鐘指針已指到十二點三十分。

“不要緊,他們知道的。”

“謝謝!”

直江推開治療室的門來到走廊,調查完那伙人的警官拿著記錄本走過來說:

“患者的住址弄清了。”

“請告訴護士吧。”

“能不能把病名告訴我?”

“前額、右臉創傷。記住,不是扭傷而是創傷?!?

“這兩個字意義不同嗎?”警官邊往記錄本上寫邊問道?!皠搨情_口的傷,扭傷是指跌打損傷那樣皮膚未破的傷?!?

“明白啦。那么,需要多少天才能痊愈呢?”

“兩周以后?!?

“后遺癥能達到什么程度?”

“若是女人,會落下倒霉一輩子的傷疤?!敝苯仡^看著身后的一伙人說,“若是你們有點傷疤也許更好些?!?

“那疤難看嗎?”

“會讓人望而生畏的?!?

那伙人呆呆地望著直江。

“竟然栽在他們手里了!”

“爛醉如泥時,來不及躲閃嘛。”“完全對。”

“好,就這樣吧。”

“深更半夜,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警官鞠躬時,那伙人也跟著行禮。

當倫子兩人擦完手術器械、清理完治療室時,壽司送到了。那伙人經警官勸說,于十分鐘前離去了。

倫子和阿薰回到了三樓護士休息室。

“咱們吃吧?!?

“看樣子挺好吃的?!?

阿薰看著壽司說,并隨手沏好了茶。此時已是午夜一點,兩個人都餓了。

“想不到直江醫師這么體貼人?!?

“不過是掩蓋他外出的紕漏而已?!?

“盡管如此,他畢竟認識到了自己的過錯,仍是個好人哪?!?

“倒也是?!?

“就是不錯嘛!”

“你也太單純了!”

“怎么見得?”阿薰不滿似的說。

“別上他的圈套?!?

“可是你瞧,今天晚上那么重的傷他都毫不費力地處置完了,而且,對于那群流氓全無懼色……”

“當一名外科醫生,這么點事算個什么。”

“不對,記得上次有個大腿骨折的患者來咱們院時,小橋醫師都有些哆嗦啦。”

“那是因為年齡和經歷都不相同啊?!?

“我最喜歡那種冷漠的醫生。”

“好啦好啦,快吃吧?!?

“志村,怎么了?”

“?。“褨|西忘在門診室了,我去取一下?!?

“是什么東西,我去取吧!”

“不必啦,你先吃吧。”

倫子沒用電梯,順著樓梯跑了下去。剛剛還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的門診室,如今卻在微弱的燈光下恢復了寧靜。倫子下了樓梯來到左手的掛號室,拿起了放在里端的院內電話機。

號碼7就是醫師值班室。

“喂,喂!”

直江的聲音里含有一點困意。

“是我?!?

倫子一邊瞥著周圍,一邊低聲說。“剛吃完壽司?!?

“是嗎?”

“您不吃嗎?”

“我不用?!?

“稍微吃點吧?!?

“我說了,不吃?!?

“剛才忘對您說了,您不在醫院時,我給兩名門診患者做了治療,還給另兩名打了針,都是照以前的處方做的?!?

“太好啦!”

“還有,石倉老人喊疼,我給他服了兩劑溴米那,是不是多了點?”“不多?!?

“您已經睡下啦?”

“正躺在床上看書?!?

“您喝了酒最好早點休息。”“就這些嗎?”

“噢,明天或后天您有空嗎?”“明天有事。”

“后天或者大后天呢?”

“若是后天的話……”

“那就后天,在上次的老地方行嗎?”“六點左右。”

“知道啦!”

“你現在從哪兒打來的電話?”

“從門診室,阿薰不在這里?!?

“……”

“晚安!”

倫子掛斷電話,又小跑似的爬上三樓。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少斌 知非
上架時間:2020-08-03 16:52:14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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