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午前
醫院的早晨醒來得特別早。
剛到六點,走廊上就早早地響起說話聲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排在早晨最首位的體溫測量即將進行,與此同時,陪護們開始洗漱,病患則進了廁所。
值班室就設在廁所近前的水洗間旁,所以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響不斷穿墻而入。
值班醫生尾津正和在睡夢中聽著這些噪音翻了個身。
值班室有六塊榻榻米大小,中間鋪著一套被褥,右邊是更衣櫥,一張麻將桌被擠在左墻根,上面胡亂擺放著喝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
昨晚有個實驗,每隔兩小時就得給狗打一次針,尾津睡下時已是凌晨三點。睡前倒是有醫務室的同事一直陪自己打麻將,打完后他們全回家了。自己本可美美地睡一覺,但值班室朝東,陽光照進來得太早。雖說才六點,太陽已迫不及待地透過褪色發白的窗簾照射進來。屋里掛這么薄的窗簾根本睡不安穩,求總務科給換個厚的,卻一直不見后者動靜。
“他媽的……”
尾津用毛巾被把腦袋蒙得嚴嚴實實。今天九點開始病房巡診,之后要到門診部坐診;下午還有個輸尿管成形手術。手術相當復雜,差不多要花兩個小時,所以必須保證睡眠充足。
尾津使勁閉著眼正琢磨既然這么亮又這么吵要不要起床時,電話響了。
“又怎么啦……”
尾津煩躁地叫起來,毛巾被仍蓋在頭上。
昨天沒做大手術,理應不會有出什么問題的病人。輕微疼痛或排尿不暢這類癥狀,護士就可以適當處置處置嘛!尾津壓住火抄起枕邊的聽筒,里面傳來一位年長男性的聲音:
“是城西醫大泌尿科嗎?”
外線電話都是經接線員轉進來的,當然是泌尿科嘍,尾津愛搭不理地應道:
“是啊……”
“我是箱根的蘆之湖醫院。”
管你是哪里!尾津拿著話筒把哈欠咽回去,聽對方接著說:
“昨晚這附近出了交通事故,有個男的開車撞上護欄,頭部受傷住院了。”
這里可不是腦外科!真受不了大清早的就打錯電話!
“我們可是泌尿科啊!”
“知道。那位傷者看樣快不行了……”
跟快死的人更沒關系!尾津懶得再理他,正要掛掉電話時,話筒里男子又說:
“因為以前跟奈良原先生聊起過。”
對方口中的奈良原先生是尾津的主任教授。
“要是可能,可以當他是個供腎者。”
“失敬失敬!先生您怎么稱呼?”
“我是蘆之湖醫院的外科醫生土屋,曾受奈良原教授委托,說如果有適合腎移植的病人,可聯系這里。”
“謝謝您專程打來電話!傷者的姓名是?”
“森茂夫,男性,三十五歲,A型血。”
“這么說,能拿到他的腎?”
“眼下正跟傷者家屬商量,他們初步同意。”
“那位傷者確實挺不過去了?”
“當然,剛送來的時候就沒知覺,脊髓液都從耳朵里流出來了,可能是頭蓋底骨骨折。現在正在吸氧打點滴,估計最多還能撐兩三個小時。”
“知道了!馬上聯系教授!噢,我是泌尿科的尾津。”
只穿著背心短褲的尾津腦袋完全清醒了。
“我們馬上給您回電話,能請您留個號?”
尾津拿起麻將桌上的紙片和扔在一旁的圓珠筆。
“晚上值班,剛才還睡著,不好意思!”
尾津一邊記電話號碼一邊再次向這位看不見的來電人鞠躬致歉。
尾津瞅了一眼枕邊的表,六點五分。
接到蘆之湖醫院通知的尾津醫生當即給教授家打去電話。
遇到此類緊急情況,允許直接往教授家里打電話。時間雖然還早,但教授很快就接聽了。
“那火速安排去蘆之湖醫院!”
奈良原教授聽完匯報,即刻下令去接腎。
“你最好找個伴,兩人一起去。”
“一到那邊就先取供腎者的血樣帶回大學?”
“要是拖得久,最好那樣。”
“那么在可以摘取前我就一直等在那邊。”
即便接受捐腎,還存在著跟受捐人身體相容不相容的問題。要驗證這一點,必須核實血型及組織相容性,提前得到供腎者的血樣,可使驗證工作順利進行。
“沒有住醫院附近的?”
“村上君開車五分鐘左右就能來。”
“那馬上叫他來!你有車?”
“有是有,不過村上君的車新。”
“也可以叫警車,不過不清楚過去后是不是馬上就能摘除,先開他的車去吧!”
“現在這個點,走東名高速[1]大約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尾津開車兜風去過箱根周邊幾次,對路況有所了解。
“取腎所需器具那邊應該也有,為保險起見,最好備齊一套帶去。再就是別忘了保存箱和冷藏灌流液。”
“沒問題。”
取出來的腎要先用灌流液洗凈血污,然后浸入電解液冷卻,再裝進特殊的保存容器運送。
“到那邊后馬上聯系我,這里也好看情況提前做準備。”
“要是到那邊時人已經死了該怎么辦?”
“一個小時以內的話,將腎灌流冷卻后摘除!應該來得及。”
“遵命!”
尾津叫來比自己晚三期的村上醫生,早上七點,兩人一同離開醫院。
“真嚇我一跳!”
只因恰巧住在離醫院不遠的公寓,大清早就給叫出來,村上心不甘情不愿。
“還以為住鄉下的老娘不好了呢!”“你媽哪兒不好?”
“就是血壓有點高,可還真沒這么早打來過電話哎!”
村上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
“喂!打起精神!路上出點事可不得了!”
“沒問題!我開車絕對有把握!”
起初打算開尾津的車去,因村上一個月前剛淘汰舊車買了輛新款跑車,遂商定開他的。
“開車好說,車里的油是不是夠用不太有數,這附近哪兒的沒個加油站?”
“青山大道上會有通宵營業的吧!”
到箱根單程一百一十多公里,因為要跑高速,油量最好富余些。
“另外,這加油費醫務室給報銷吧?”
“少婆婆媽媽的!當然,連高速過路費都給報銷啦,放心放心!”
箱根之旅不假,但這可是去取移植手術用的腎,肯定算公務。
“那我就放心大膽地使勁跑嘍!”
沿醫院門前道路南下駛入青山大道,有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加油站,村上在這里停車加滿油。
“還有,早飯怎么辦呀,前輩?”
“這種事到了那邊再打算不遲。別惦記吃飯了,去喝杯咖啡清醒清醒吧!”
尾津在加油站里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兩份速溶咖啡。
“現在直接從澀谷上高速!”
“走東名到御殿場吧?”
“也行,或者趁著時間早,從厚木上小田原,跑箱根新道更快。”
“那就交給你啦!”
哪個方案距離都差不多,關鍵是路上能跑得快。
“采到供腎者的血樣后,我自己先回大學?”
“必須先檢查組織相容性嘛。”
不回大學,組織相容性檢查及交叉對比實驗就沒法做。
“可供腎者要是還活著,前輩就必須留在那兒,那樣的話,車怎么辦?”
“到時候看情況吧……”
尾津的最終任務是拿到腎,不到現場看看,什么都不好說。
“他們真熱心啊,特地打電話聯系,是蘆之湖醫院?”
“是位叫土屋的外科醫生。咱們的前輩,跟教授像是很熟。”
假如這位醫生對此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或是通知了別的醫院,那就做不成腎移植手術或是移植到了另外的患者身上。顯然,一個醫生的行為會改變病人的命運。
“今天這移植手術距上次可有些日子了,308號的田岡以后就沒再做吧!”
尾津他們醫院最近一次腎移植手術是半年前的二月初做的。一位名叫田岡安夫的二十二歲青年接受了自己母親提供的腎。因為是母子關系,血型吻合、排斥反應也少,手術過程很順利。近期沒怎么來醫院,應該去他父親經營的建筑公司幫忙了。
“近來一直用活體腎?”
的確,那次之前的手術也是一位父親將自己的腎給了孩子,總之移植的都是從活人身上摘取下來的所謂“活體腎”。
“有兩年沒用死體腎了吧?”
“兩年半啦!我進醫院的第二年在手術室現場學習過,所以記得清楚,供腎的是同院內科的一位患者。”
“死因是腦血栓,角膜和腎全都捐了。”
活體腎,如其字面意思,是從活人身上摘取下來的腎。在人體腹部兩側后方各有一只腎,一個健康人摘除一只腎對身體并無大礙。
移植活體腎時,從父母、兄弟、配偶身上摘取的情況居多,血型相同、組織相容性良好,手術效果也極佳。
遺憾的是,并非所有腎病患者都能得到骨肉血親的腎。這時候,如果有死者提供所謂死體腎就再好不過了。雖說是別人的腎,只要血型吻合、組織相容性良好,與活體腎一樣可以發揮作用。
但此時有必要在人死后盡快將腎取出,如果死后長時間放置,細胞會因缺氧受損,從而導致腎功能喪失。
理想狀況是人死后馬上或者最遲在三十分鐘內取出。
為此,最近以歐美為代表的一些國家,包括日本,都建起了腎臟銀行。同意死后捐腎的人士登記在冊并持有捐腎人卡。
但相比歐美,日本持有該卡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明白自己死后腎會對他人有用,可是一想到身體被無端切開,腎被人取出,便不由打了退堂鼓。
反正死后只是被燒掉,捐就捐唄——能如此看得開的人還是極少數。
當前,全國靠人工腎勉強延續生命的患者有六萬之多,其中近三成,約一萬八千人希望做腎移植手術。但迄今為止,通過腎移植手術恢復健康的僅有區區兩千人,而接受死體腎移植的還不足四百人。
寄希望于腎移植的患者人數眾多,助其實現愿望的技術也已成熟,可偏偏沒有腎源。
全國的腎功能衰竭病人日夜翹首以盼,不知哪兒會有為自己供腎的病危之人。
現在,這機會偶然降臨到了自己面前。
睡眼惺忪的尾津如此急切也就不難理解了。
車子從澀谷入口上了首都高速。
“說起來,病人家屬真是通情達理啊!”
村上喝著咖啡說。
“據說是初步同意,能不能完全想得通還不得而知。”
“死后給人在身上鼓鼓搗搗,尤其是自己家人,總會感覺不太爽嘛!”
“不過,想想反正人也沒救了,死后把腎留在世上,并且在他人體內活下來,不就能接受了?”
“可能吧……”
“醫務室成員都要在腎移植普及會登記。”
“當真?”
“因為咱們實際上是在用別人的腎做手術。干這一行的人卻不捐腎,道理上講不通吧。”
“正因為咱們干這一行,才不愿意捐吧,可能的話。”
本以為村上年輕對身后事并不在意,看來沒那么簡單。
“死后只是給燒了嘛,摘個腎下來沒什么大不了吧!”
“可有人說身上有疤就成不了佛呢!”
“真是老腦筋啊,你小子……”
“聽我奶奶說的。”
不能不說,這種觀念的確成了捐腎的絆腳石。
“你這種花花公子再怎么著都成不了佛!又換對象了吧!”
“不是換了,是給上一個甩了!”
早晨的首都高速上,大卡車像要把路面統統據為己有似的擋住了尾津他們的去路。村上靈巧地從它們中間穿行而過,加快了車速。
“總之,我們都得有捐腎人卡。”
“所有醫生?”
“不不,當前僅限于泌尿科跟移植有關的這幫人。”
看村上一臉可憐相,尾津苦笑道:
“當個泌尿科醫生很失敗?”
“倒不是那個意思……”
難得這家伙一大早就爬起來開車,說多了惹他不痛快可大大的不妥。
“你小子命還長著呢,不用怕!”
尾津說話安慰他時,車子從首都高速駛入了東名高速。
七點半后,駛往首都中心的上行車道漸漸擁堵起來,而下行線路則暢通無阻。
“今天看樣還會熱起來。”
最近,超過三十度的盛夏大熱天已持續數日,今天也一樣,前方天空布滿了將要呼喚暑熱到來的卷積云。
“有點想借機去玩玩的感覺哎!”
“說是開車到箱根兜風,可兩個大男人也不像樣啊!”
“不過,箱根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好去處噢,想不到吧。這陣子的小年輕,言必稱湘南海岸[2]或是輕井澤[3],問他們箱根還有熱海[4],倒像是一無所知。”“宮之下[5]、塔之澤[6]一帶有不少古香古色風格迥異的旅館吧!”
“對!不管怎么說,箱根都是日本開放最早的度假區嘛!可給人的印象實在太老氣橫秋,感覺是個適合退休存了點小錢的老爺爺老奶奶慢慢悠悠溜達溜達的地方。”
“年輕人不來吵吵,樂得個清靜,也有它的好處吧!”
車子駛過川崎收費站,村上駕車在三車道最右邊的超車道[7]上疾馳。
“蘆之湖也有些好酒店。可以從房間直觀湖景,再遠處就是富士山。”
“跟你對象也去過那里吧!”
“我是藤澤生人,那一帶就跟自家院子一樣!下次醫務會去箱根開吧?正好是賞紅葉的好時候。”
“那事嘛,到時候再打算不遲。”
尾津想起自己這是在去取腎的路上,而腎的主人即將死去。
要是頭部遭受撞擊的傷者已經死亡,則必須馬上將腎取出返回。大學里可以移植這個腎的病人正在苦等。
“八點啦……”
尾津為讓自己提起神來,對了對手表和車上的時間,兩者都是差五分八點。
“還是在厚木下高速吧!”
公路左邊,有塊“橫濱出口500m”的路牌。
“再過會兒,去海邊的車多起來路上就堵了,眼下倒是沒問題。”
“今天是星期二?”
“學校正放暑假,星期幾都一樣。”
“總比星期天強吧。”
越駛近海邊,身旁的車輛也越多。長途專用大卡車及車頂上架著沖浪板的紅色轎車穿梭而過。清早起來,有人上班,有人去海邊玩,還有人去取腎。明媚的陽光下,懷有不同目的的車輛都在飛奔著。
“那位傷者什么時候出的事?”村上問。
此時,右邊丹澤的群山已清晰可見。
“昨晚。說是半夜撞上了護欄。”
“哪兒的護欄?”
尾津也不清楚撞了哪兒的護欄,箱根的山路不知繞了幾道彎,而且夜間基本沒有照明。
“深更半夜地跑去那兒干嗎?”
“誰知道,八成是打瞌睡了。”
“可一般在拐彎多的地方精神緊張睡不著啊。”
不管怎么說,正是因為這場事故,在大學醫院里住院的一位病人才得以獲救,真是奇妙的機緣。
“就是說,出事后馬上給送到蘆之湖醫院了?”
“應該是。”
“半夜的話,那可過去挺長時間了。”
雖說沒正式詢問時間,假定事故發生在凌晨兩點前后,的確已經過了近六個小時。
“咱們到達之前還能活著吧?”
如果要移植的腎不能在死后最遲一小時內取出,就會失去利用價值。因此在尾津他們到達醫院前,傷者依然活著是非常必要的。
“土屋醫生說能堅持兩三個小時,應該沒問題。”
前方出現“厚木出口500m”的路標。
“這種情況,不用給家屬謝禮?”
“這要看接受移植方家人的意思。原則上講,接受的是逝者一方的好意,所以不需要謝禮。”
畢竟是在非親非故的人的遺體上劃道口子獲取臟器,接受移植的一方答謝一下應該也算是常理,一般就是對供腎者好意的還禮。
“再快點吧!”
車速已超過一百公里,車內響起超速警報。
“情況緊急嘛,純屬無奈之舉。”
尾津也做好打算,要是給警車攔下就如實報告。
“不過,真沒想到會被委以運腎的重任啊!以后這種差事越來越多,大學里最好配架直升機吧!”
“配那么個玩意兒,費用可不得了!”
正面右邊現出富士山的雄姿,夏日清晨的天空中薄霧彌漫,山色朦朧。
“現在去打個高爾夫什么的該多爽啊!”
遠眺著清秀的富士山,的確會生出這種心思。
“下周日前后怎樣?不去玩玩?”
村上自學生時代起就玩高爾夫,所以“差點[8]”是一位數,而尾津還進不了一百桿。
“箱根也有相當不錯的場地喲!”
“但現在不行吧!”
“擱平日,說不定就能擠出時間了。尾津前輩什么時候開始休暑假?”
按醫務室規定,醫生們分為八月的第一周組和第二周組,兩組輪流各休一周。
“我打算先休。”
“那跟我一樣,約上水野前輩一起打吧!”
“可他是重癥室的主治啊!”
水野醫生跟尾津同期,如果今天做移植手術,那他自然就得擔任手術患者的主治醫師。
“一旦做了手術就休不成假了。”
死體腎移植的成敗,全在術后一個月的時間里。這期間移植過來的腎會起作用,但排不出尿以失敗告終的概率也很高。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個星期二,所以八月第一周就相當于最為關鍵的時期。
“再一個,誰接受移植?”
泌尿科現在有三十多位預定腎移植手術的患者登記在冊并在排隊等候。當然,順序歸順序,因為必須跟供腎人的組織相容性匹配,所以不一定完全按順序進行。
“跟供腎者一樣是A型血的話,關根先生也合適啊。”
姓關根的這位病人一年多以前起就由村上主治,目前正在等待供腎者的出現。
“但他歲數太大了吧。”
“年輕人還有將來可言,上了年紀的遲早得死,所以就往后拖,是這個意思?”
說話的瞬間,可能他猛踩了一下油門,一直顯示為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表眼瞅著攀升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喂喂,用不著這么玩命開吧!”
當然并非不相信村上的駕駛技術,可時速超過一百三十公里后,車體開始微微左右搖晃起來。
“路面真寬敞!”
車子很快過了酒勾川,直直地向海邊駛去。剛才從厚木出口下高速時聳立正前方的富士山在身后漸行漸遠,只能隱約看到從明神岳山深處露出的山頂。
“關根先生獨身一人,好像也沒有能供腎的親人。”
如果患者病癥相同,負責手術的醫生的心理一般傾向在年輕人身上試刀。特別是像移植這種對患者負擔較大的手術,年輕往往是決定成敗與否的關鍵之一。
“要是捐腎的人再多點就好啦!”
“所以才要你也做捐腎人登個記嘛!”
尾津對一方面清楚腎的必要性,一方面不愿成為捐腎人的村上的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
“聽說美國有腎交易,真事?”
“一個八千來美金。”
“這么貴?”
尾津點了支煙搖下車窗。以一百一十公里時速撲面而來的風中摻雜著海的氣息。
“我在那邊的時候,真有買腎的,沒錯!”
尾津曾在美國留學研究腎移植,直到兩年前回國。
“太過分了!”
“是呀……”
“哎,沒有這么個說法?不管兒子或是爺爺,從死去的自家人遺體內取出腎來賣,在美國不算是遺體破壞罪?”
“在死者家屬知情的前提下取出不算破壞,因為這是出于救人性命的目的嘛。”
“可再怎么著,也不該倒賣親人的腎吧!一個八千美金,那可是二百萬日元[9]吶!”
“錢并不都給死者家屬,大部分是取腎的手術經費。”
“但也有一部分進了家屬腰包啊!”
“那算是針對捐贈的謝禮,有時候當作一種奠儀送給家屬。”
“不管怎樣,我堅決反對腎交易!”
湘西[10]輔道白色高架橋在前方清晰可見。再往前,朝陽下的海面波光粼粼。跑車旋即從小田原西出口駛離小田原厚木公路,進入箱根新道。
“這條路開通后真方便多了。”
“以前得從塔之澤爬宮之下的長坡,而且只有從小涌谷進蘆之湖的路。”
箱根登山鐵路直到現在仍沿著那條舊道在綠色山谷間穿行。
“話說回來,原來的東海道就是沿這條路來的吧。”
“對,從朝日瀑布[11]一帶進元箱根[12]。”
“這么說,還去過一次呢。”
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條路就是箱根老街,半路上應該還有個資料館。
“我說,今天肯定很熱!”
太陽還不高,蟬已開始在漫山遍野的綠色中鳴唱。
“跑到這兒才花了一個小時十分鐘。”
村上指指車上的時間不無得意地說。
“到蘆之湖還有不到二十分鐘。醫院在元箱根那邊?”
“應該在神社稍往前一點。”
尾津回頭掃了一眼放在后座上的腎臟保存器及裝滿手術器具的箱包。
“唉,美國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不是?”
村上又嘟嘟囔囔地聊起這茬。
“腎有兩個,怎么就不能有想賣掉一個的人呢!”
“沒實際見識過,聽說真有賣自己腎的家伙。不過這是道聽途說,不足為信。”
“真夠狠的……”
村上嘆了口氣。
“這不算把身體切開零售?”
“日本人里不也有賣血的嘛!”
“血這玩意兒補充點營養還能恢復,腎摘掉一個可就徹底玩完了。”
膽敢如此胡來的家伙確屬另類,什么人都有也正是美國這個國家有意思的地方。
“法律在這方面沒有規定?”
“的確有醫生搞了些出格的勾當,現在在美國也屬禁止之列。”
“要不然可真成問題!”
“那座山叫什么名?”
尾津轉換了話題。
“大觀山,從山邊穿過就能到湯河原。”
車子像是快接近孫助山的山頂了,公路在這里形成十字交叉,車子右拐向蘆之湖開去。
“開冷氣吧?”
“難得來趟箱根,呼吸點新鮮空氣吧!”
車子拐彎抹角地沿坡道緩緩下行,途中有處噴漆脫落被撞扁的護欄。
“莫非撞上了這兒?”
“這種程度的事故不至于頭蓋底骨骨折吧!”
尾津又想起了身受重傷瀕臨死亡的供腎者。
“應該還活著吧。”
最早接到電話是六點,已經過了近兩個半小時。
“不過,這家伙辦了件糊涂事啊!”
“怎么?”
“我說的是撞上護欄的那位,還很年輕吧?”
尾津點點頭,因為辦了這件糊涂事,使一位病人獲救也是事實。
“人的命運真捉摸不透啊!”
的確,現在頭蓋底骨骨折躺在床上等死的傷者,昨晚可能還在這一帶精神十足地駕車兜風,而六小時后就意識全無氣若游絲,腎還要給摘掉了。
“看到啦!”
村上手指的前方巨樹茂密,樹叢間蘆之湖銀光粼粼。時間還早,觀光船、小游艇都還不見蹤影,湖面上一片靜謐。
“還頭一次見識這個時辰的蘆之湖。”
車子駛下坡底,過了關卡遺址[13]沿湖畔向元箱根駛去。
才剛過八點,路上基本沒人,特產店也都關著門。游客大概九點以后才會從酒店或療養院出來。
“從神社那兒右轉往上開?”
“那兒有人,還是問問的好。”
可能是營業所的巴士司機吧,一個身穿制服的男子正在自動售貨機前買煙。村上停下車,隔著車窗打聽醫院的方位。
“爬上那道坡右拐就是。”
巴士司機撕著煙盒答道。
“不會是知道咱們要來拿快不行了的那人的腎吧?”
尾津邊點頭回應村上,邊盤算到醫院后的安排。
先向主治醫生道謝,請他讓自己馬上見見傷者。假如傷者已經死亡,而且死亡時間不長,那就該即刻取腎;要是還活著,就做好摘取準備,隨時待命。同時聯系大學方面,等候教授的下一步指示。
“到啦!”
村上叫道,尾津應聲抬頭,前面赫然出現一棟兩層建筑。玻璃正門緊閉,門前停著一輛警車,紅色警燈仍在閃爍。
村上將車停在正前方左側用白線標示出的停車場里,兩人向正門走去。本以為上著鎖,門卻自動開了,換鞋處前面寫著“外來用”的木箱里放有拖鞋。
換上拖鞋進到里面,左側是掛號處和藥房的窗口,右側擺放著長椅作候診室。尾津走向窗口,問里面:“我們是城西醫大來的,土屋先生在嗎?”
問了兩次,出來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她打量了尾津和村上幾眼后點點頭。
“馬上去叫,請您稍等。”
從掛號處女子看似驚訝的表情來看,她應該剛來,可能對急診病人的情況還不了解。
女子走出視線后,尾津又環視四周。候診室前面放著臺十八英寸的電視機,與其相對的墻上寫著醫院的診療科目及工作人員的姓名。由此得知,院長名叫植原,是位內科醫生;土屋醫生則是外科副院長。另外小兒科和婦產科像是還各有一位醫生。醫院規模并不大,但從鎮子大小上看,似乎正合適。
“箱根只有這家醫院?”
“仙石原和湯本應該也有。”
村上答話的時候,走廊盡頭出來一位白衣男子。他急匆匆地走近前來,先低頭一禮。
“我是土屋。”
尾津連忙遞上名片。
“今早失敬了。我們按教授吩咐馬上趕了過來。”
土屋醫生四十歲上下,白大褂下套著的淺茶色敞領襯衫從胸前露出,衣袖挽到肘部,光腳穿著涼鞋。大概因為從昨晚開始就沒怎么睡,頭發亂蓬蓬的,下巴冒出薄薄的一層胡子茬。
“來得很快嘛!”
“從東名高速轉到小田原厚木公路,跑箱根新道來的。”
“早晨這段時間,那條路應該快。”
“傷者怎樣?”
“還不要緊。”
尾津跟村上對視一眼,松了口氣。這樣的話,一大早驅車趕來還是有意義的。只要供腎者還活著,就能取出新鮮的腎,今天的手術就等于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太好啦!一直擔心要是來晚了該怎么辦呢,他情況怎樣?”
“處于腦死亡狀態……”
“能讓我看看?”
土屋醫生臉上猶豫了一下,旋即又點點頭。
“倒是沒問題,帶白大褂了?”
經他一提才意識到,尾津和村上兩人都只顧著火速趕來,忘了帶白大褂。
“傷者家屬就在旁邊嘛,那把我的借給你倆。”
不認不識的陌生人站在即將死去的傷者床邊,的確會傷害家人的感情。
“穿我的差不多合身。”
尾津不胖不瘦,穿土屋醫生的白大褂沒問題;村上個高,穿上偏小,不過眼下不是講究這些的時候。
“走,去醫務室。”
土屋醫生走在前面帶路。左邊是內科,右邊是外科,掛號處給夾在中間,土屋醫生向右邊里側走去。
“聽您電話里說,昨天夜間很晚出的事?”
“是啊,凌晨兩點左右,像是撞上了快到小涌谷那兒的護欄。”
外科門診診察室旁邊設有治療室,再往前是一段樓梯。
“從事故現場直接送到這里的?”
“事故發生后稍過了些時間,有輛車路過,是那輛車的司機發現的。”
醫務室看樣是在二樓,土屋醫生邊上臺階邊答道。尾津記起,來的路上寫有“右”“小涌谷”“強羅”等標識,傷者就是在那前面出的事。
“要說頭蓋底骨骨折,車速得相當快吧!”
“聽說撞開護欄掉下半山崖了。”
“醉駕?”
“可能稍喝了點,警察也說沒多大量。”
上到樓梯頂,左右是兩排病房。大概是夏天清晨的緣故,房門全都四敞大開,其間有蕾絲門簾在輕輕搖擺。
“深更半夜的,開車出去干嗎?”
“大概是在趕回東京的路上。聽說他是個中學教師,跟同校的老師一起來箱根的宿舍玩。”
“他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回去?”
尾津問話時,走廊對面走來兩位警官,他們看到土屋醫生后立定敬了個禮。
“從家屬那里初步了解到一些情況,改日再來。”
警官們又敬一禮后離開了。想必醫院正門口停著的警車就是他們開來的。
送走警官又前行二十來米便到了病房值班室。才剛過八點半,但這里的四名護士有的查病歷,有的往注射器里加注射液,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補上甘油了?”
土屋醫生隔著走廊窗子問,正在看病歷的圓臉護士答了聲“補上了”。
“量量血壓!”
土屋醫生吩咐一聲。再走過兩扇門就是醫務室了,屋內約十坪[14]大小,中間放著張桌子,桌子一頭豎了塊黑板;右側墻邊是書架,左邊立著更衣櫥和冰箱;敞開的窗外,青山近在咫尺。
“來,先歇歇!”
土屋醫生請尾津他們在桌前椅子上坐下,自己從更衣櫥里拖出兩件白大褂。
“這件可能有點臟。”
“沒關系,舊的就行。”
兩件白大褂中,尾津穿了件剛洗的,村上穿了件稍舊的。
“果然短了。”
不出所料,尾津的正合身,村上那件看起來又瘦又小。
“這樣就沒問題了。”
村上為掩飾衣服不夠長,把袖口挽了起來。
“那就走吧!”
說完,土屋醫生又小聲說:
“現在,傷者太太和母親在病房……”
尾津和村上點點頭,跟在后面。
病房是值班室對面的202號。這里原本應該是為急診病人設置的單間,病床可通過齒輪自由調節傾斜角度。出事的傷者仰面而臥,上半身被稍稍支起,嘴角固定著帶有氣管內插管的軟管。外露的右臂與左臂上扎著點滴針頭,大概是為防止流血,耳中塞著紗布。
聽說傷者三十五歲,但從他閉著眼睛插著管子的表情來看,像是已過了四十歲。
“要在這里跟請來支援的醫生們商量點事,請二位到走廊上回避一下好嗎?”
土屋醫生對站在床邊的兩位女性說。
傷者太太身材嬌小,三十歲上下。白罩衫配條深藍色裙子,瘦瘦的臉上一雙紅腫的眼睛大得不成比例。母親則看似已六十開外,可能因事出突然急匆匆趕來,衣帶歪斜,胸前衣襟不整。
尾津等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后,來到傷者床邊。
“直到剛才,血壓還是七十左右,好像稍回升了一點。”
土屋醫生遞過來病床旁床頭柜上的體溫記錄表。表格里記著每隔十五分鐘測量的血壓、脈搏及呼吸次數,所有數據都顯示出腦損傷患者特有的劇烈起伏,描繪出的波形也極不穩定。
“腦部浮腫惡化已相當嚴重,所以正打點滴注射甘油和波尼松龍……”
土屋醫生抬頭看看兩個點滴架,將手貼到傷者頸部處。
“到底燒起來了。”
溫度板上記錄的體溫數據的確呈現出一次比一次高的上升曲線。
“發燒是最不愿見到的吧。”
土屋醫生是腦外傷方面的專家,不過尾津他們也清楚,體溫升高情況就危險了。
“早晨打電話時,以為這種狀態會持續兩三個小時。”
尾津瞄一眼手表,八點四十。早晨接電話后已過去了兩個半小時。
“有什么需要檢測的項目?”
“可能的話,想取點這位傷者的血樣。”
尾津解釋說有必要先將其血樣帶回大學測試組織相容性。
“大約需要多少?”
“有10cc就足夠。”
從瀕死的病人身上抽血可不好,不過10cc的量不成問題。
等土屋醫生一點頭,尾津用預先準備好的注射器從傷者胳膊上抽了血。
失去意識的傷者當然沒有任何反應。尾津將采到的血樣移入到加了血液阻凝劑的運輸專用試管內。
“非常感謝。”
尾津道過謝把試管交給村上。土屋醫生問:
“這就要帶回大學?”
“讓他回去,我還留在這里。”
“如果可以,讓我們醫院的人帶去吧。”
“您這里有人要去東京?”
“檢驗室技師正好去大學有事,讓他帶去!”
可能因為土屋醫生是城西醫大出身吧,檢驗室技師跟大學方面也有交流。
“那幾點能出發?”
“說是九點前出門,應該馬上就走。”
有這么一趟車真是再合適不過,考慮到將要進行的腎摘取手術,還是讓村上留下來的好。
“那能請他交給泌尿科醫務室嗎?我馬上打電話讓那邊接應。”
“還有別的事嗎?”
“只要送到就行。”
“那請在醫務室稍等。”
尾津他們按土屋醫生的要求出了病房,呆立在門口的傷者太太和母親用求助的眼神看著他倆。
面對這眼神,尾津只是以目致意,經過她們身邊向醫務室走去。
按門口的介紹,醫院里有四位醫生,但現在院內似乎只有外科的土屋醫生一人。
他在昨夜事故發生后一直待在醫院里。其他醫生應該快到上班時間了。
“這樣太好啦!”
坐進醫務室的沙發上,村上點上一支煙說。
“我要是先回去,前輩就沒車用了。”
“車嘛,總能想辦法解決。”
如果村上回去后才取腎,尾津就得考慮馬上叫出租車或看情況托警車護送。
“都來這兒了,我也想一起留下來。”
村上說完四下打量起來。
“我們一直待在這里合適?”
“沒關系吧。”
反正又沒別處可去,而且萬一傷者病情驟變,還得趕緊跑回來。
“不過他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啊?”
尾津盯著天花板沒吭聲。現在推測傷者的死亡時間也沒什么意義。傷者的生死屬傷者與土屋醫生之間的問題,跟自己這邊無關。我們只考慮在傷者死亡的那一刻迅速取出腎來安全帶回去就好。
“看來還能堅持一陣子。”
“……”
“我有點餓了。”
給村上一提醒,尾津也確實感到腹中饑餓難耐。今早六點被吵醒,又跑到箱根,這期間下肚的只有在加油站買的速溶咖啡。
“不能叫個外賣什么的?”
“這么早不可能吧!”
“去酒店就能吃上東西了吧。”
村上的要求太過分,撇下垂危傷者去箱根酒店吃飯,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應該在哪兒有賣飯團或便當的吧。”
尾津正說著,土屋醫生走了進來。
“剛才采的血樣已經出發了,十點半左右就能到。”
這下總算放了心,尾津再次道謝。土屋醫生看看桌上。
“啊,馬上讓人送茶來。另外,還沒吃早飯吧?”
“沒有賣便當什么的地方?有的話,想在這里解決。”
“在這里吃當然沒問題啦,醫院的飯可以吃的話,立馬就上!倒也不是多好吃的東西。”
“什么都行,今天實在太早。”
“這就去跟廚房說。別的呢?”
“對了,我們就這么一直待在這里合適?”
“當然。早晨和午休時別的醫生說不定會來,其余時間都沒人,請自便。要是有事聯系大學,用那部電話就好。”
“太謝謝了。另外,取腎用的器械帶來了,能給消毒處理?”
“知道了,這就讓護士來拿。還有別的事?”
“您從昨晚一直忙到現在,累了吧?”
“沒什么,習慣啦。”
土屋醫生和氣地笑笑出了醫務室。
尾津把煙頭摁滅走到電話前。先接通大學,再轉到泌尿科的教授室,教授接的電話。
才剛到九點,看來教授也放心不下,早早地來醫院了。
“現在在箱根醫院。”
“辛苦啦,情況怎樣?”
“看樣還能堅持兩三個小時。”
尾津匯報了剛才在病房見到的傷者的狀況。
“家屬對捐腎沒什么異議吧?”
“這件事拜托土屋醫生出面協調,應該沒問題。”
“那就是中午前后嘍?”
“可能堅持不到那時候,傷者死亡時會再向您報告。”
“就這么辦!這邊根據你那里的情況做準備。”
“血樣先采好了,剛剛離開醫院。”
尾津把箱根醫院檢驗室技師去大學有事并托他帶去的情況做了匯報。
教授點點頭,稍稍壓低聲音問:
“如果可能,腎最好趁新鮮取出,心跳停止前摘取有難度?”
“這個還……”
“方便的話,拜托一下土屋先生!”
“遵命。”
放下話筒,像是一直等在旁邊的村上問:
“怎么說的?”
“教授問‘心跳停止前摘取有難度’?”
“果然如此!”
尾津來到窗邊,村上也過來并肩而立。
“從這里看得見富士山哎!”
窗下是種有草坪的院子,富士山八合目[15]往上的部分從院子前面的杉樹林間浮現出來。
“蘆之湖也盡收眼底!”
院子左端是個斜坡,從前面的樹林間可窺見閃著青藍色光彩的湖面。
“這樣看著富士山,很難想象有人即將死去啊。”
難得村上會說出這么傷感的話,尾津贊同地點點頭:
“確實不可思議!”
“教授吩咐的事,要去拜托土屋先生?”
“必須得去啊!”
腎摘除手術越早越好,理想狀況是以腦機能停止的腦死亡狀態但心臟還在跳動時取出為最佳。使用心跳停止后取出的腎,手術效果會明顯下降。
“家屬會怎么說呢?”
這時響起敲門聲,一位戴著白頭巾的女性端來了吃的。
“吃的擱哪兒?”
村上到門口接過飯盤放在桌子中央。
“這里面沏了茶。”
女廚把茶壺也一起放下后出去了。
“這伙食相當不錯啊!”
雖說是醫院的飯食,除了米飯和味噌湯,還有干竹莢魚、雞蛋、紫菜。雞蛋有可能是土屋醫生好心給額外加上的。
“吃吧!”
村上拿起筷子,又嘟噥了聲“不妥啊”。
“還沒洗臉刷牙呢!”
“我也一樣。”
“用用那個。”
村上先在醫務室墻邊的水龍頭上洗起臉來。
“這下可算清醒了!”
兩人并排坐下吃起來,村上笑道:
“感覺像跟前輩一起來郊游呢!”
“倆大男人?”
“說旅行有點夸張,不過,站前早餐店的情調也沒有嗎?”
的確,兩人肩并肩坐著,邊賞富士山邊吃早飯,說奇妙也真奇妙。
“不會一直等下去,中午也在這里吃吧?”
“誰知道。”
“吃完飯不能出去散散步?”
“說不定偏偏死在散步那會兒!”
“常打個電話應該沒問題吧?”
門外傳來護士喊什么人的聲音。九點一過,醫院里忙碌起來。
兩人吃完早飯后,醫生們陸陸續續地進了醫務室。說是陸陸續續,其實也就是院長、小兒科和婦產科的三位醫生而已。當然了,尾津都是頭一次見,他給每人遞上一張名片,解釋說是為取腎而來。
“是嗎?昨晚出了這么樁事?”
白發斑斑看似年近六十的院長像是到醫院后才知道出了交通事故。
“那土屋先生可太辛苦了!”院長一個勁兒地表示同情。
“腎移植手術成功率有這么高?”
婦產科的田所醫生不無欽佩地點著頭,在內科和婦產科領域還無法進行臟器移植,因此他似乎頗感興趣。
“卵巢或是子宮也能移植就好啦!”
他邊說邊悠然地喝起茶來。
“這兩種臟器都很難移植吧?子宮是孕育胎兒的器官,卵巢產生卵子。機能都很復雜,而且狀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跟荷爾蒙相關的臟器移植,當前也就睪丸可行。”
“像心臟這種單純輸入輸出血液,只是類似水泵的功能,相對簡單吧?”
“說到心臟移植,捐贈者方面是個問題。因為心臟一旦摘除,捐贈者就死掉了嘛。”
“日本也做過一次吧,在札幌,很久以前了。”
“應該是昭和四十三年[16]的事。”
“那時對腦死亡的判定引起很大爭議,焦點在于看似失去意識腦已死亡,但就沒有恢復的可能嗎?”
“說的是,中午在海里溺水的人的心臟當天夜里凌晨兩點就給摘除,這確實也太快了!”
當時腦死亡的概念還沒明確,可在還沒明確的狀況下,僅過半天就給取出心臟實在太早了。尾津想說我們不會那么魯莽。
“不過,外科醫生大多都傾向盡早摘取吧?”
“不一定。”
見尾津否定,田所醫生點點頭接著說:
“咱都理解這心情,既然手握手術刀當然就希望手術成功嘛!”
“當然,腎移植也一樣,越新鮮越好……”
“兩位先生也真辛苦,為取腎一大早就從東京趕過來,以前的醫生可沒這種差事吧?”
“能拿到新鮮的腎也值了。”
“總之,也是‘為了醫學的進步’嘛!”
說到這里,田所醫生可能到了診察時間,看了一眼手表,道聲“失陪”站起身來。
屋里只剩下他們倆,醫務室的鐘表指向了九點三十分。
天空依然晴朗,右邊杉林上方飄著面包圈狀的圓形云朵。跟東京相比,箱根的溫度應該低很多,但即便這樣,似乎也過了二十度。
醫務室一角設有制冷裝置,不過眼下只需敞開窗子就感覺神清氣爽。伴隨著高原的微風,車水馬龍的嘈雜聲傳了進來。
微風中,尾津思索著腎摘除方案。問題在于家屬的承諾,他們在傷者存活狀態下很難接受摘除這一要求。特別是傷者自己的主治醫生還好說,從別的醫院跑來,不停地說想快點取出腎來這也太不顧及家屬的感受了。
“去看看情況!”
村上站起來走向門那邊。像是受了他的影響,尾津也來到走廊上。
醫務室在二樓走廊盡頭,對面是院長室,旁邊連著圖書室和值班室。走廊在這里用塊白色屏風簾間開,前面是普通病房。
筆直的長走廊中部設有護士站,護士站對面應該就是重癥室,一眼望過去卻不見人影,偶爾從左右兩邊的病房里傳出電視節目的聲音或樂聲。光看走廊讓人想不到這病房一角有位瀕臨死亡的危重病人。尾津和村上沿走廊慢慢走向護士站。
“打聽打聽傷情該不要緊吧……”
村上像在給自己找托詞似的說。土屋醫生那邊什么話也沒說,自己就主動去打聽,這行為顯然太冒失。取腎人只要老老實實地等待時機到來就好。
可是,越讓等著越放心不下。走到護士站前,正好碰上剛才檢查傷者時在場的護士出來。
“情況怎樣?”
尾津向危重病房那邊偏偏頭問,護士稍頓了一下答道:
“發燒……”
“土屋先生呢?”
“去門診了。”
“那病房里只有家屬?”
“剛才又來了兩位親戚。”
尾津和村上同時望向病房。
“器械剛才消完毒放手術室了。”
“多謝!”
兩人道過謝,又轉向醫務室。
“土屋先生也不休息,又去看門診病人了。”
“外科醫生只有他一個嘛!”
“不出去走走?”
也是,光這樣等在醫務室實在提不起精神。
“我留下,你自己去吧。”
“那就算了。”
“沒關系嘛,看情形,他說不定還能堅持一陣子。”
兩人聊著,不約而同地下樓梯來到一樓,候診室里約有二十位患者在候診。
“到醫院門前走走不要緊吧?”
“稍等,我去見見土屋先生。”
尾津說著走到門診掛號處,告知窗口女子自己想見土屋醫生。
女子馬上返回并示意“里面請”。應聲入內,土屋醫生還是剛才那身打扮,正在病歷上寫著什么。
等患者離開只剩土屋醫生一人時,尾津開門見山道:
“實不相瞞,跟教授通過話,教授問可能的話,能不能以現在的狀態摘除?”
土屋醫生瞅著半空思索片刻,然后靜靜地點點頭:
“理解您的心情,但是還沒得到家屬明確的首肯。”
“……”
“而且本來說好的是心跳停止后再摘除,請再給我點時間。”
“好的好的。”
尾津回到候診室,村上正站在那兒看電視。
“怎樣?”
“土屋先生好像一開始就沒打算在還有心跳的狀態下摘除。”
“果然如此……”
村上點點頭,看看入口那邊。
“出去稍轉轉?”
尾津本來還有點猶豫,看到玻璃門外明亮的陽光后也動了心,很想一起出去。
“真痛快!”
走出醫院,村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風兒固然清爽,太陽也已開始閃耀。“開車?”
“不了,走走。”
醫院的位置有點靠里,而主道寬得都能通大巴,剛好接連有三輛載滿游客的大巴伴隨著巨大的排氣轟鳴聲離開。又走了五十來米,右手邊有家咖啡館,前面則并排著蕎麥面館和餐廳。時間還早,三家店都掛著“準備中”的牌子。
“中午來這兒喝杯咖啡吧?”
稍做打算后,兩人溜達到能俯視湖面的山丘上,三十分鐘后返回了醫院。
候診室仍有二十來位患者在候診。不清楚他們哪兒不舒服,從外表上打眼一看,感覺這些人像是為排解寂寞而來的。
經門診診察室門前回到醫務室時已是十點二十分。在走廊上偷眼看看病房,沒什么變化。
“再多待點時間就好了。”
“這就不錯。”
尾津拆開在外面買的煙,村上則將視線轉向醫務室的電視屏幕。
“真受不了!大清早的,這種無聊的東西就播個沒頭啊!”
電視上正播放著一個苦苦尋找人間蒸發的妻子的男人哀求前者回家的畫面。
“你不愛孩子?”丈夫揮舞著拳頭訴說之時,醫務室的電話響起來。
從站在近旁接起電話的村上回答的內容聽得出,是大學打來的。
“這還不太清楚。”
村上這樣說道,又講了一會兒后,村上放下話筒向尾津匯報。
“說是血樣剛才安全送到了,他們說這就趕緊開始判定組織相容性,由此確定接受手術的病人。”
“他們只是等著就好了,相對輕松。”
“還說,摘取時盡量不要損傷臟器。”
尾津苦笑一聲。這些話不言自明,可畢竟那是別人的臟器,不可能像大學考慮的那么簡單。尾津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醫學雜志看起來,村上接著看電視。
又過了約莫三十分鐘,敲門聲響起,土屋醫生走進來。頭發還是亂蓬蓬的,一只卷起的白大褂衣袖已經掉了下來。
“不瞞二位,有點麻煩……”
土屋醫生輕輕往上掠掠頭發接著說道:
“傷者家屬又反對捐腎了。”
“什么……”
村上站起來關掉電視。
“其實傷者母親出現后,形勢就變了,此前剛到的親戚也說堅決反對。”
“可反正沒救了不是?”
“這也解釋過了。他們說不能接受劃傷遺體摘除腎這種野蠻行徑。”
“傷者太太什么意見?”
“起初只有太太自己的時候倒是同意了……”
“那不就沒問題嘛!”
“不過,可能的話,應該讓所有的遺屬都同意后再摘取為好。”
“后來又來的親戚是什么人?”
“像是傷者的哥哥和叔叔,這兩人也說沒必要把腎捐給素不相干的人。”
“可這腎能救兩條人命啊,當然不只是半開玩笑地劃開摘除就算完的。”
“這也說了,鄉下人嘛……”
尾津摁滅煙灰積了老長的煙頭,心里急躁起來,卻也不能沖進病房干什么。
“能不能想辦法再求求那位母親……”
“當然當然,但傷者跟他太太的關系似乎不太好,這方面的問題好像也牽扯進來了。”
“不管怎么說,我們等您消息。”
就當前的尾津而言,只能期待土屋醫生的說服工作取得成效了。
人潮車流的嘈雜聲從敞開的窗戶涌進屋內,清晨時分寂靜無聲的湖畔也像是漸漸熱鬧了起來。
“煩死人啦!”
村上咂咂嘴又打開電視。
“這樣下去要是拿不到怎么辦?”
尾津點了支煙沒吭聲。尾津煙癮并不大,但從早晨開始已抽完十多支了。
“特意趕到這兒,落個白跑一趟的話,真不甘心啊!”
此前類似情況已有過多次。聽說地方上有瀕死的危重病人就跑了過去,結果因家屬反對只得空手而歸。就在最近,也有個跑去宇都宮[17]的失敗例子。
“這種事拖得越久難度越大。”
村上說的沒錯,取腎失敗的案例多數是患者比預想時間堅持得要久。盡管被認定已經不行了,卻硬挺了五六個小時不斷氣,家人心里由此萌生了“說不定能活過來”的希望。即便最后仍是死去,但那時已經沒了捐腎的心思。
“只有傷者太太在的那會兒,說的是人沒了的話就沒問題吧?”
“是這個意思……”
事到如今,翻來覆去地嘮叨以前怎么說的已無濟于事。盡管如此,若是加把勁就能如愿的話倒也值得一試,只是這么干等著實在太難熬。
“就這么回去也太說不過去了。”
“學學小野寺,去摘點山菜什么的?”
同一醫務室的小野寺醫生以為能拿到腎就跑去了宇都宮那邊,結果腎沒摘到,倒是摘回了蜂斗菜和紫萁。
“難得來趟箱根,去泡泡溫泉舒舒服服地歇會兒,還是騎摩托艇兜兜風?”
村上話里話外有點破罐破摔的味道。
尾津覺出尿意站起身來。
廁所應該在二樓樓梯前面。尾津來到走廊上,走進跟前的男廁解開褲扣。老習慣了,排尿的瞬間,尾津小聲念叨:
“謝天謝地!今天也能痛痛快快地撒出尿來!”
并非在對什么人說話。硬要講出個名堂的話,應該算是對守護自己健康的神明說的吧!
從頭到腳,哪一處有毛病,人都將無法健康存活。只要一個極微小的器官出故障,整體平衡都將被破壞。有本書上寫過這么一段話,“所謂健康,就是感知不到身體任何部位的存在”,總結得很精妙。整個身體由各種臟器構成,但健康的時候,沒人記得它們的存在。
所幸,尾津當前還用不著擔心自己的任何臟器。
因為工作關系,尾津不時在腦中閃現出與腎相關的器官。尤其在小便時,“噢,腎現在還管用,順順當當地尿出來啦!”總要品味一下這份幸運。
泌尿科的醫生嘛,說當然也算當然,尾津身邊有數不清的患者在遭受著排不出尿的痛苦。有人患膀胱炎,能排尿卻斷斷續續,那種不快每次都揮之不去;還有人患尿道結石,伴隨著巨痛的是尿中帶血,不一而足。
然而最嚴重的就是腎功能衰竭。得了這種病,尿排不出,體內毒素積存,飲水吃鹽都受限制,區區那點尿量也是喜憂參半。
病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盡情喝水足量排尿,能把喝下的水攝入的水分隨心所欲地排出體外,該有多么舒暢啊!
普通人看來極為平凡的事,對這些患者而言卻是一種奢望。
尾津見過幾位這樣的患者后,便開始感謝神明能讓自己順利排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