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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磷火
木之內冬子最初在快來例假時,隱隱地感到有些異常,大概是在三個月前的六月初。
一米五五的小個子,體重不足四十公斤,冬子對自己瘦削的身體一直不太自信。盡管如此,但她從未得過什么大病。換季的時候,偶爾也會感冒一下,但只要兩三天就會康復。低壓一百左右,有輕度貧血,有時會感到眩暈,卻算不上是什么病。
身材雖然瘦小,但并不屬于那種弱不禁風的體質。
可這幾個月來,例假總是稀稀拉拉的。
本來一直是二十八天一個周期,很有規律。每次四天,頂多五天就干凈了。快來例假的兩三天前,腰部就開始有輕微的酸痛感,有時后槽牙也會跟著隱隱作痛,可還不至于需要休假。從二十歲出頭到二十八歲,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這兩三個月,每次來例假都要一個星期,甚至會延長到十天左右,而且還伴有腰部的酸痛。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工作強度太大的緣故,就沒當回事。但接下來的一個月又是如此,甚至拖的時間更長了,疼痛感也越來越明顯。九月初來的例假,一來就來了十多天,冬子終于不得不休假一天。
這是怎么啦?冬子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因為是生理方面的隱私,也不便向他人詢問。
是不是這段時間太過勞累了?但這段時間工作也并不算忙啊,冬子思前想后地琢磨著。
這一年,冬子一般每天早上十點多鐘離開參宮橋的家,去原宿的時尚商業街上班。
店鋪就在參拜大道的明治大街這邊,從原宿車站步行到店里用不了五分鐘。從參宮橋乘小田快線到明治八幡,再轉乘兩站地鐵,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店里了。
冬子的店鋪在四層樓的底層,門面是一間十坪的狹長小店。
這是一家帽子店,“圓帽”這個店名,取自一種帶圓帽檐兒的帽子。櫥窗展示柜用掉了前面的六坪,里面的四坪是縫制帽子的工作間。
冬子每天十點半到店里,一名管銷售的店員和另一名從制帽學校畢業的女店員,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就到了。
到了店里,先打開大門,然后清點櫥窗展示柜里的物件,實際上真正開始營業要到十一點了。
每天上午都很清閑,快到中午時分,原宿大街的人聲才開始稠密起來。
營業時間是從十一點到晚八點,快到傍晚時分,客人陸續多起來。冬天即將來臨,定做帽子的人多了起來,但也沒忙到非得加班加點。
九月初,休息了一天后,冬子決定去醫院看看。雖說只是例假來的時間拖長了,但要總這么拖下去,心里總是惴惴不安的。
聽說一個朋友的母親,月經不調,覺得不舒服,就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查出患上了子宮癌,并且已經耽擱了治療。
本來一直覺得三十歲前與這個疾病無緣的冬子,還是覺得就怕萬一。
去哪家醫院好呢……
冬子琢磨著,一下子就想起了明治私立醫院。這家醫院坐落在明治大街向西一百米的地方。
冬子曾在這家私立醫院做過人工流產手術。
事情已經過去兩年,醫院的電話號碼、護士的名字冬子早已忘得一干二凈,而心理上受到的創傷并未隨時間的推移被抹去。正是這傷痛,讓冬子下意識地想起了這家醫院的名字。
冬子按捺住怕麻煩的心情,拿出了兩年前的記事簿。
兩年前的九月二十日,寫著明治醫院,在電話號碼的下端,另有“和K見面”一行字。
之后,有三天的空白。
那三天,冬子連睡覺都在輾轉反側地思量著和貴志的關系。
和貴志祐一郎分手,是在一個月后的十月。
因為貴志是個有妻室、有兩個孩子的男人,冬子早就預料到和他分手只是遲早的事。再加上十四歲的年齡差,若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也是不適合的。
盡管已預感到終究會分開,可兩個人的交往,從冬子大學剛畢業時的二十二歲開始,仍舊拖拖拉拉地持續了四年。
沒想到在交往的第四年,冬子懷孕了。因為和貴志分手的主意已定,只得做了人流手術。幸虧這次手術,兩個人才得以最終痛下徹底分手的決心。
手術的痛苦,最終促使冬子邁出了這最后的一步,于是她調整自己的心態,開始獨自一人面對生活。
冬子做這個決定,的確經歷了一段相當漫長的煎熬。有一段時間,食不下咽,體重降到了四十公斤以下,皮膚粗糙,毫無光澤。去找貴志分手時,在貴志面前喊叫、咒罵,最后還扇了貴志一耳光。
這樣的分手,讓冬子痛不欲生,她甚至想到了自殺。
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當時怎么會那般歇斯底里?更不相信在自己的身體內部,竟然積蓄著那么多憤怒和悲傷的能量。
要是放到現在,就能更加平靜地分手。她甚至不會帶給那個男人困擾,只求默默離去。當然也可以更加善解人意地替對方著想一下。
事到如今,冬子能這么想,也許正是兩年歲月的沉淀、風化的作用吧。
其實,和貴志的關系并未因此就徹底了斷。
身為一個建筑家,在三田擁有自己的設計事務所的貴志,分手之際曾問:
“想要點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需要。”
冬子拒絕得毅然決然。一年前在青山擁有了帽子設計工作室,靠的是貴志的接濟。
“我的帽子店,也會原原本本地還給你。”
“我并沒有向你要回店的意思。”
買下青山公寓的一室一廳,花了一千二百萬日元,其中貴志出資八百萬日元。
“向你借的錢,我一定如數還清。”
“先別說這些,你今后做何打算?”
“找個新工作唄。”
冬子上大學時就同時在制帽學校上課,不知不覺間做帽子反而成了她的本行。靠做帽子的手藝為生,不怕生活沒著落。
“別逞強了。”
“不是逞強。”
其實只是在貴志面前不想示弱罷了。現在冬子根本不想去什么百貨店或其他人的制帽店工作。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冬子賣掉了青山的公寓,又加上所有的存款,再從銀行貸了五百萬日元,最終買下了在原宿開店鋪的經營權。
僅四年的工夫,公寓就大幅升值,自己的積蓄也超過了兩百萬日元。冬子娘家是橫濱的小貿易商,只要托托人,多少也會攬些活兒來,可自從和貴志同居之后,形同離家出走,自然和家里斷絕了往來。
總之,冬子不想繼續住在處處留有貴志痕跡的青山了。
“錢我肯定還,請再借給我一些吧。”
“怎么還說這種話?”
“討厭!肯定還的。”
冬子越是堅持,貴志就越發苦笑起來,說:“真是犟女人。”
冬子對貴志這種游刃有余的樣子很是氣惱,但這也正是讓冬子安心和依賴的部分。
“有什么難處,就請講。”
“什么難處也沒有。”
可以這么說,四年的戀愛補償,就是原宿的新店。
這個補償是高還是低,冬子也不知道。若以從二十二歲到二十六歲這段屬于女子最楚楚動人的青春為代價,可能太低了;但從和自己喜歡的人朝夕相處四年時光的滿足感來說,似乎又太高了。
總而言之,這下和貴志的瓜葛可算徹底了結了。
可回過頭來想,從青山搬到原宿,又開了新店,說起來還是離不開貴志的資助。所以說,如果沒有貴志,就沒有冬子的現在。
更何況,毋庸置疑,冬子的身體是被貴志喚醒的。
明治醫院這個名字,和當時與貴志留下的回憶有關。只要一到那里,曾經的痛楚就會被喚起。
兩年前,決定去這家私立醫院的是貴志。正當冬子因得知懷孕而不知所措時,貴志經由朋友介紹選擇了這家醫院。
院長年齡約四十五歲,身材偏胖,蓄著胡須,看上去難以接近,可說起話來,聲調卻出人意料地溫和。
冬子去時拿著朋友的介紹信,院長將她和信相互比照著看了看,點了點頭。
一晃已經過去兩年了。現在冷不丁兒地跑去,也不曉得院長還記不記得她。
人流手術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例,讓對方記住自己,也忒勉為其難了。
何不再找貴志幫忙?冬子這樣想著,卻還是猶豫不決。
自兩年前分手以后,只是在店面開張貴志前來送花時,兩人見過一面。
那天到訪的賓朋簇擁成一團,所以沒有騰出空兒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的態度依然沒有什么改變,在落落大方的談吐中,隱約可見一個建筑家的瀟灑風度,只說了一句:“加油吧!”
冬子按捺住瞬間冒出的眷戀之情,道了一聲:“謝謝!”就抽身離開了。
自那以后,曾在電話里聊過幾次,都是貴志打來的。
冬子每次接電話,貴志總習慣性地問:“怎么樣了?”
“總算支撐下來了。”
“是嗎?那就好!”
貴志這樣說著,轉而聊些氣候或新工作方面的話題,大概閑談五六分鐘就掛斷電話。
最初,冬子很希望對他說“別再給已經分手的女人打電話了”,可聽著熟悉的聲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就這樣淡淡地,你一言我一語,交談著一些事務性話題,反而可以彼此舒緩一下心情。
電話一個月打來一次,冬子的內心中,有時會情不自禁地等待起來。
冬子想,要是現在給對方打電話,就意味著就此打破了以往只是一味被動接電話的局面,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關系說不定又會被搞亂。
但,純粹只是為了看病呀。雖說已經分了手,可畢竟還是朋友,主動打個電話又何妨?想到這里,曾經一度每天都撥打的電話號碼,慢慢地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兩年歲月的流逝,有時很快,有時又很慢。
只是想讓你給我介紹一下醫院而已呀……
冬子自言自語著,她忘記了這關系到生理,是羞于告人的隱私。
因為店里有其他女店員在,所以就到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正是午后,貴志正好在事務所:
“怎么了?”
突然打去電話,原以為他定會驚訝,可貴志的聲音卻很平靜。“上次給我介紹的明治醫院,能不能再給我介紹一下?”冬子極力保持鎮靜地說。
“發生了什么事嗎?”
“沒有什么,只是有點兒……”
冬子透過電話亭的玻璃朝遠處眺望。參拜大道上穿梭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多是那些享受著午間散步的女上班族。
“是你要去嗎?”
“是的。”
冬子邊點著頭,邊覺得為這事給貴志打電話多少顯得有點尷尬。
“著急嗎?”
“也不那么急。”
“一會兒要去大阪,明后天回來,之后行嗎?”
“倒也沒什么不行。”
“那就等個兩三天再說吧。”
貴志是個不愛刨根問底的男人。冬子這時覺得這樣挺好,可又覺得他不夠意思。
“去大阪是什么工作?”
“別人托我為中之島的新大樓做設計。介紹信一到手就馬上送給你。”
“拜托了!”
冬子走出電話亭,沿著參拜大道的林蔭路,徑直回到了店里。
店里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是路過,另一個是中山夫人。
夫人已經成了冬子多年來的老顧客,也許是家離原宿近的緣故吧,時不時就到店里來逛。已經四十多歲了,長臉盤,很適合戴帽子。
“做好了吧?”
“真抱歉,我剛剛出去了一下。”
冬子匆忙從工作室里拿出了夫人定做的帽子,是麥穗制成的硬殼平頂帽,鑲嵌寶石,水平帽檐兒底下綴著小花,成熟氣質中透著華麗。
“真漂亮啊。”
夫人戴上帽子,前后左右地照著鏡子,然后說:“怎么樣?會不會顯得太年輕?”
“小花反而襯出沉著的韻味,簡直美極了。”
“這么說,很適合我的呀。”
夫人像是認可了,頻頻地點著頭。
“什么時候完工啊?”
“二十二號下午。”
夫人的先生是T大工學部的教授,九月底要參加在京都召開的國際會議。夫人是為了出席晚宴,才特意定做了這頂帽子。
“去不去喝杯咖啡?”
中山夫人邊把帽子放回柜臺邊邀請著冬子。這段時間夫人只要來店里,都會邀上冬子去喝咖啡。
她只有一個獨生子,已經上了高中。夫人過得很悠閑,冬子卻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有時她實在不想去,卻又無法拒絕顧客的好意。
兩個人出了店,來到隔著兩幢大樓的“含羞草館”咖啡店。這里的店員是五名小伙子,好像很中夫人的意。
“冬子,你的臉色不太好啊。”
“真的嗎?”
冬子伸手輕輕地摸著臉頰。
兩天前例假終于沒有了,可腰部一帶仍酸痛乏力。
“你這么瘦弱的身體,可別太勉強自己。”
“沒有啊,不要緊的。”
夫人點著頭,攪拌著咖啡,接著又說:“對了,前一段時間,我見到貴志先生了。”
貴志和中山夫人的丈夫是朋友,冬子還是通過貴志和夫人認識的。
“好像是去奧克拉飯店參加完宴會回來,身邊被一群女人包圍著,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夫人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趕忙補上一句:“對不起呀!”
自己和貴志的事,不知夫人到底知道多少。也許頂多知道兩個人曾經要好過,不至于連在青山公寓同居過的事都一清二楚吧?冬子揣摩著。
“那么才華橫溢的人,肯定有很多女人迷上他,這也不足為怪啦!”夫人辯解似的說,“可是,貴志先生人蠻怪啊,身邊已經有女人了,還要邀我去喝咖啡,我回絕了。”
夫人詭秘地笑著,察言觀色地看著冬子。
“近來貴志先生沒有來店里嗎?”
“沒有,完全沒來過。”
“他是個大忙人,聽說馬上又要去歐洲。”
“是嗎?”
“不是九月就是十月,聽我先生說的。”
冬子尚未聽貴志提及此事。就算貴志真的去歐洲,也不關自己的事。
“男人真好!四十二歲,還正值盛年。”
四十二歲,貴志的年齡。夫人比貴志只小一歲,今年四十一,打扮得花枝招展。
“下次,也邀上貴志先生一起吃飯吧?”
“好的。”
冬子點著頭,同時隱隱地感到小腹到腰間的悶痛。
三天后的傍晚,貴志派人送介紹信來了。
五點過后,大街上到處是高聲談笑的女上班族,熱鬧非凡。這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來到店里。櫥窗里除了擺放著女士帽子外,也有男士用的巴拿馬帽和澳大利亞草帽,因此有男顧客光顧也不足為怪。不過,年輕男性獨自一人來店里倒是稀罕。
小青年躊躇地環顧四周,一見到冬子,就朝她走了過來。
“是木之內小姐嗎?”
冬子點了點頭,小青年隨即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信封。
“這個,是院長托我帶給你的。”
信封上有貴志設計事務所的落款,封皮上寫著“木之內冬子女士”,是貴志清秀的筆跡。
“謝謝您特意跑來一趟。您在貴志那里做事?”
“我叫船津。”
小青年微微點了下頭,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技師:船津海介”,工作地點寫著貴志設計事務所。
“您叫海介嗎?”
“因為姓和海有關系,所以就連名字也這么起了。”
“那是令尊取的名字吧?”
“當然。我不可能一起參與起名字啦!”船津正兒八經地回答后,接著說,“關于醫院的事,因為上次的熟人不在了,所以改成了別的醫院。”
“別的?”
冬子打開沒有封口的信封,里面只裝了一張名片。
冬子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小青年恐怕已經知道請貴志幫的什么忙了,霎時紅了臉。他雖然信守承諾,無奈卻如此粗心大意,這正是貴志的毛病。冬子沒有取出名片看,轉而問道:
“貴志先生已經從大阪回來了嗎?”
“本來預定今天回來,但臨時繞到京都去了。我一個人先回來的。”
“這么說,你也一同去了大阪?”
“是的。他說如果有什么問題,你可以給京都的京都飯店打電話。他晚一點兒會在。”
“知道了。”
“那我就先走了。”
青年如釋重負似的長出了一口氣,轉身走向暮色中的大街。
如船津說的那樣,貴志的介紹信沒有介紹上次去的明治醫院,而是介紹的目白都立醫院的婦產科主任。
好像是在大阪找人幫忙,找到一位大阪的山內醫學博士,名片一隅工整地寫著:麻煩請給熟人木之內冬子進行診斷,請多多關照!
冬子看著介紹信頗感躊躇。
她并非只信任明治醫院,只是不想去其他醫院。如果是一般的感冒、小傷小痛倒也無妨,就是害怕去陌生醫院看婦科方面的病。
而且,雖然目白離這里不遠,從原宿乘坐山手線只需要十多分鐘,可她對那一帶很陌生。
還有,貴志介紹的是一家公立醫院,這點也讓冬子感到不踏實。既然要看病,絕對是大醫院好,可花的時間相對也多。
關系到自己的身體,多花些時間也并不為過。可例假時間來得長,畢竟只能算是小病,根本沒有必要跑去大醫院。
不如先去明治私立醫院,一旦發現有問題,再去目白醫院也不遲吧。
可是,明天下午兩點已經有約,要和銀座S百貨公司的男采購員洽談業務。
那就提早出門,先去一趟明治醫院診察一下,只要兩點前趕回店里就可以。
最近,例假也基本干凈了,只是腰部還有酸痛感。雖說沒有不舒服到非去醫院看不可的地步,可也不能老這么耽擱著,但去大醫院看就是小題大做了。
就按船津青年說的,往京都打個電話跟貴志商量一下吧,告訴他介紹信已經收到了,最好跟他說這次先去附近的醫院看看。
當天晚上,過了十一點,冬子就想給京都撥電話。
船津說了貴志晚一些會在,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以貴志的個性而言很難說。和冬子同居的時候,他常常會在外面喝到凌晨一點多。不過即便喝得酩酊大醉,步子也不會亂。青山公寓的住所離電梯比較遠,冬子好幾次躺在床上,聽著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貴志現在是不是又以那樣的步履,走回飯店房間?
冬子想到這些,就又放下了手中的電話。
本來已經想好給貴志打個電話說一聲,可船津青年說“如果有什么問題”的話,始終讓冬子難以釋懷。
第二天,冬子九點就離開家去了明治醫院。九點半抵達,候診室里已經有兩位女性等候在那里了。
冬子坐在長凳一頭,盡量避免和她們的視線交會,只是靜候著護士叫她的名字。
醫院的名字依舊,聽說就只換了院長,候診室和掛號處的格局也沒變。在走廊的盡頭,分娩室和手術室的牌子并排掛在那里,一切都和過去一樣。
先來的兩位婦人好像只是做些普通檢查,很快就完了,沒過五分鐘就叫到了冬子。
在護士的帶領下冬子進了檢查室,看到大夫正坐在正面的桌子前,翻閱著病歷。
兩年前來的時候,是一位留著胡須的偏胖大夫。這回換成了一位高個兒的年輕大夫。
“以前來過這里嗎?”大夫一邊看著病歷,一邊詢問著。
“兩年前來過一次,做了人流手術。”
冬子想說當時是一位姓能見的人介紹她來的,一轉念又覺得沒這個必要,于是就緘口不談了。實際上,冬子也只是隱約記得介紹人的名字,并不敢肯定就姓能見。貴志肯定認識對方,冬子本人未直接見過介紹人。
“例假來的時間比較長嗎?”
冬子點點頭,并告訴大夫,例假前后幾天腰部都有些酸痛,下腹部也有輕度悶痛。
“到初夏為止,一切正常?”
“是的,沒有什么異常感覺。”
“是單身嗎?”
“是的。”
病歷上有“已婚、未婚、生產、配偶年齡”等欄,大夫順手圈了圈。
“那就檢查一下吧。”
大夫站起來,護士立即說:“這邊請。”右手指著白色簾子后面的檢查臺。
“請在這里脫下內褲,躺上去。”
圓臉護士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樣子。
兩年前因懷上貴志的孩子,躺上這個檢查臺,當時冬子渾身發抖,半天都上不去。那時甚至想:面對這般羞恥難堪,真是生不如死。冬子雙腿蜷曲著被固定在支撐架上,眼淚撲簌簌地流著,接受了人流手術。
如今,應該可以比較鎮靜地上這個臺子了。
但,唯獨婦科檢查,不管多少次,也不可能習慣。一方面因為在檢查臺上的姿態實在讓人難為情;另一方面,就冬子來說,還要將瘦弱的下半身全部裸露出來,真讓人痛苦難堪。
冬子并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弱不禁風,她也不以為瘦得難堪,也許是因為骨骼細小的緣故吧,顯不出肉來。盡管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私密處的恥毛還是淡淡的,隱約可見。
“簡直就像少女似的。”貴志曾經這樣講過。
冬子比同齡人的初潮來得要晚些,曾為乳房發育得過小而感到自卑,可貴志卻說,他恰恰喜歡冬子那種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倒的纖細。
現在,冬子把纖細的雙腿張開,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
忽然一股涼颼颼的感覺掠過。又過了一會兒,護士說:“好了。”
冬子從支撐架上撤下腿,下了檢查臺,趕忙穿上衣服。
“請。”護士說。冬子從簾子里出來,看到大夫正坐在桌前,在病歷上寫著什么。
“現在幾乎沒什么疼痛吧?”
“是的……”
大夫在病歷上又記了些什么,然后仰起臉。
“好像是子宮肌瘤。”
冬子呆呆地凝視著大夫的臉,或許是由于太突然吧,她一時無法理解對方的話中之意。
“因為有肌瘤,就會導致例假時間延長,腰部乏力,小腹疼痛。”
說了兩遍,冬子才緩緩頷首。
“那該怎么辦呢……”
“最好做手術,把肌瘤摘掉。”
“要是放著不管的話,會轉成癌癥嗎?”
“那倒不會。肌瘤一般不會長得太大,但還是摘除的好……”
“那子宮會……”
“你沒有孩子吧?”
“是的……”
“現在這種程度,可以只做肌瘤摘除手術,我想是可以治愈的。”
大夫又在病歷上寫了一行字。冬子等他寫完,又問:
“必須盡快動手術嗎?”
“也不急于在這幾天,當然是越快越好。”
冬子專注地看著大夫的表情,慢慢地點點頭。
出了醫院,正午的陽光明媚四射,一直持續到幾天前的殘暑因下了一場雨而退去,已有點秋高氣爽的味道了。
冬子沿著明治外苑的梧桐林蔭道信步走著,在十字路口處上了出租車。
“去原宿。”說罷,立刻又改口道,“去參宮橋。”
原以為檢查會需要很長時間,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做完了。直接回去,中午前就能趕回店里。可是,冬子并沒心思馬上趕回店里。
她想獨處一會兒,分析一下自己的病情。
坦白說,冬子沒有想到自己的病情會如此嚴重。她一直樂觀地認為:大不了就是例假近來不太正常,有腰酸之類的感覺,頂多吃點兒藥、注射點兒荷爾蒙,很快就會好起來。可以說,她根本就沒太當回事。
可這下子宮里長了瘤子,看來還是趕快做手術摘除的好。
怎么可能子宮里長了肌瘤?大夫說“多半是體質問題,不會是其他什么原因導致的”。
冬子突然為自己的身體里不知不覺長出了這種東西感到心悸。
冬子母親的堂姐曾做過子宮肌瘤摘除手術,“含羞草館”的老板娘也是因為同樣的病住進了醫院。可她們倆都是年齡很大的長輩了,堂姐已經年過四十,“含羞草館”的老板娘也已經三十七八歲了,像冬子這樣才二十多歲就長了子宮肌瘤的,似乎很少見。
到底這是為什么呀……
冬子給自己鋪了張墊子,坐下,默默地瞧著自己的小腹。
那天她穿了一件帶圓點的喬其紗連衣裙,松松地收著腰身,喇叭形的裙擺下,凸顯出纖細的肢體。從表面上看,根本看不出身體里潛伏著這樣的異常。
這難道是真的嗎?
冬子還是難以置信。
會不會是那位大夫搞錯了?不是說肌瘤很容易就能診斷出來嗎?冬子感到惴惴不安,盡可能往好處想自己的病情。
冬子的公寓,在小田快線的參宮橋站附近,站前有個緩坡,公寓就位于坡路的盡頭。這一帶是住宅區,建筑都不太高,五層樓居多,地下是停車場。
冬子的房子在三層,一進門是一間十榻榻米大的客廳,里面有一間八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間。
如果在家里辦公,就顯得窄小,可若是一個人住,就蠻舒適。
回到家里,冬子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茫然地看著窗外。
并沒有劇烈活動,就感到很疲憊。也許是心理作用,腹部傳來陣陣的悶痛。不知為什么,冬子忽然覺得很無助,似乎驟然間就變成了病人。
冬子眺望了一會兒窗外秋空的浮云,起身往店里打了個電話。
鈴聲響了一會兒,接電話的是里村真紀。
真紀因為家住在明治上原,從高中時代起就一直游蕩在原宿一帶,可以稱得上是地道的“原宿一族”了。
冬子事前曾和真紀打了招呼,說“今天要和采購人員見面,來店時間可能會推遲一些”。
“事已辦完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又回了趟家。有誰來過店里嗎?”
“只有川崎小姐剛剛來過,其他就沒有了。”
“那,我下午兩點以前趕到店里,要是有什么事,就往我家里打電話吧。”
“好的。剛才貴志先生來過電話了。”
“是嗎?說了什么?”
“我說老板娘不在,他說那就算了。”
“噢……”
冬子淡淡地回應著,然后就掛了電話。
雖說已經到了秋天,可白天陽光依然很強烈。冬子到陽臺上曬了會兒太陽,就進了浴室。
早上出門前剛沖過澡,可總覺得若不再洗一遍身體,情緒便很難穩定下來。
浴缸放滿水后,冬子慢慢地把身子浸進去。
冬子白皙的肌膚,顯得有些蒼白。
“血管都映透出來了。”貴志曾這樣說過。手背和腋下,更是明顯。
冬子攪動著浴缸里的泡沫,使勁擦洗著身體,直到雪白的肌膚上顯出紅血絲。
醫院的檢查臺上沾染著各色女人的氣味,她要全部洗掉才安心。擦洗完后又沖了淋浴。正要跨出浴缸時冬子忽然想到,子宮生出肌瘤,會不會與做掉貴志的孩子有關?
當然,這樣的念頭毫無道理可言,只是腦海里突然閃過了這一臆想。
如果墮過胎就會罹患肌瘤,那凡是做過人流手術的女性就都無法避免了。何況,大夫也明確否認了這個說法。
可終歸……
人流手術的記憶,總是會和對貴志的回憶糾纏在一起。把肌瘤和人流扯到一起,也就連帶上了貴志。
“真是怪啦!”
冬子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同時看向鏡子里的自己。近來由于擔心病情,簡直就是食不下咽,體重一下子掉到了四十公斤以下。臉也瘦了一圈,只有眼睛變大了。
要是需要做手術,就必須更多地補充體力才行。
難道真長肌瘤了……
冬子腦海里浮現出給她做檢查的大夫的面容。說實話,那醫生給人冷漠的感覺,看上去也就三十二三歲。并不是不信任這個大夫,只是覺得他還太年輕。
院長到哪里去了呢?依然叫“明治醫院”,卻換了院長。
冬子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掛號證上的電話號碼,就給明治私立醫院撥了電話。有人接電話,聽口氣是個護士。大夫們也許都在午休。
“院長先生在不在?”冬子若無其事地問道。
“有點兒感冒,所以休假了。下周要到外邊去出診。”
“那今天是哪位大夫當班?”
“從醫大醫院請了一位頂班的大夫。請來吧。”
“謝謝!”
冬子向電話對面的人鞠了個躬,就放下了電話。
果真,今天是頂班的大夫。
那該怎么辦?
冬子從手提包里取出船津小青年捎來的名片。如果要做手術的話,最好還是去大醫院吧,小醫院還是讓人不安。
冬子正拿不定主意,看著手里的名片,不知不覺就又想到要見貴志。
本來已經徹底分手了,可偏偏遇到了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四年間耳鬢廝磨出來的安全感,由不得她不想起貴志。
真煩死人了……
冬子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既然分手了,就希望能徹底忘掉。不管貴志想法如何,都不能再讓自己的心情受他的干擾了。
想歸想,可現在得了病,無可奈何啊。
冬子替自己找著理由,還是決定明天先去目白醫院。
第二天上午,冬子去了目白醫院。
婦產科的主任,長臉龐,看上去溫文爾雅。檢查結果和明治醫院那位大夫說的相同。
斷定是子宮肌瘤,而且勸她最好動手術摘除。
“做了手術,就不能生孩子了嗎?”
因為是老大夫,冬子就可以毫不顧忌地問。
“你還獨身,只摘掉肌瘤就可以,最好還是保住子宮吧。”
不管是一個什么樣的手術,只要子宮能夠幸免摘除就好。
“只是我們醫院的病床現在爆滿,估計要等半個月左右。”
冬子不知所措了。雖說暫時放著也無礙,可終究叫人不踏實。一想到肚子里有那么一個異物就坐臥不安。
“手術并不難做,如果附近有其他熟悉的醫院,也可以到那里去做。”
“私人醫院也行嗎?”
“沒關系!”
也許是國立醫院的緣故,大夫很直爽。
一直認為做手術是大醫院做得好,可大醫院的手續卻很煩瑣。今天還有介紹信,光看就花了大半天時間。
冬子心里還是傾向于在明治私立醫院做手術。做人流手術,在私人醫院會感到很放心。病房的情況和醫院的結構也大抵了解了。而且,不叫婦產醫院,而是叫私立醫院,可減輕不少心理壓力。
離開目白醫院,下午一進店里,就接到貴志的電話。
“現在,就要去東京了。”跟往常一樣,貴志的話,總是說得很唐突。
“還在京都嗎?”
“工作耽擱了一些時間。對了,你去醫院了嗎?”
“去了。”因為身邊有別的女職員,冬子支吾著。
“怎么樣?是哪兒有問題嗎?”
“這件事,等你回來再說吧。”
“我搭乘三點的新干線,六點到東京,然后去有樂町和人碰面。大概七點多去你那里找你吧?”
“來店里?”
“不方便嗎?”
“不……”雖然沒有什么不方便,冬子還是希望盡可能避免在店里碰面。
“那,就在明治大街法國名店大樓的六層一家叫‘沙羅’的餐廳。我們七點半在那里見面吧?”
“好的!”
“我現在還要先繞到岡崎一下,然后就去坐新干線。”
貴志一貫忙忙碌碌。
坐落在明治大街的法國名店大樓,是日本著名的法國名店集中地,白底黑色的華麗大廈里有卡登、迪奧、威加洛等法國服飾界的代表性名店,還有珠寶界的卡爾佳、香水界的尼娜莉奇,甚至西里尼、第凡奇等法國名店。
因為都是些進口的高檔品,一般人是不敢問津的。不過,光是閑逛瀏覽櫥窗里的展品,也可以大飽眼福。徜徉其間,就會以為置身巴黎了。
貴志說的沙羅餐廳就在這座樓的六層。
中山夫人曾經帶著冬子來過一次。雖然是在大樓內,但空間寬敞,裝飾奢華,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蠟燭,營造出華麗的氣氛。
冬子下了電梯,正要往里走的時候,店里的服務生迎上來打招呼:“是木之內小姐吧?”
冬子點了下頭,服務生就走在前面引路。
貴志已經到了,正坐在中央左手邊能看見屋頂花園的窗畔座位上,等待著冬子。
“對不起,我來晚了。”
“哪里,我也是剛到的。”
貴志從酒單上點了瓶法國葡萄酒后,就翻開了菜單。
“午飯就沒吃,真餓了。你想吃點兒什么?”
“我不太想吃什么。”
“還是吃點兒葷菜吧。”
貴志主動點了兩份奶油大蝦湯和烤牛排,然后,舉起酒杯。
“好久不見了。”
冬子也舉起酒杯,和貴志碰著杯子。
“一年半了吧?”
“兩年了。”
和貴志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圓帽店”開業的時候。和當時相比,貴志好像胖了一點兒。
“過得怎么樣?”
“嗯,還好。”
“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么苗條。”
貴志說著,點燃了一支煙。
“對了,醫院說了些什么?”
“說不太好。”
“哪兒不好?”
“說是長了子宮肌瘤。”
“肌瘤?”
“大夫說最好是動手術。”
貴志望了一下冬子,把視線移到了窗外的庭院。也許是夏天開了露天餐飲的緣故,餐桌和椅子都被堆到了墻角處。
“非要做手術嗎?”
“倒不是馬上就需要做手術,說是越早越好。”
“你這么瘦弱的身體,怎么吃得消?”
貴志向冬子投去了憐惜的目光。
“是大手術嗎?”
“大夫說沒什么大不了。”
“要是做的話,那就在目白醫院做吧。”
“可那里的病房現在沒有空床位,我打算去上次的明治醫院。”
“你去了明治醫院啦?”
店里服務生拿來了餐具,擺在兩人面前。
要是一般的男女朋友,不會這樣說話,會說一些營造氣氛的話。能這么毫無顧忌地開誠布公,一定是有了多年肌膚相親的男女才會有的默契。
“味道很不錯啊,喝喝看。”貴志說完這話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是不做手術,會怎樣?”
“會更不好……”
今后例假就會更不正常之類的話,是羞于啟齒的。
“那你想好了嗎?”
“還是下周做手術吧……”
“這么快就手術啊?”
“不行嗎?”
“從下周三,大約兩個星期,我必須去歐洲的。”
“我從中山夫人那里聽說了。”
“我想起來了,前一段時間,我偶然在飯店大堂遇見過她。她特意過來邀我一起去喝酒,我表示了謝意。”
“是這么回事?她說你和幾位漂亮的女人在一起……”
冬子話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妙。真不該再對已分手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加以評論。
“等我從歐洲回來之后再手術,好嗎?”
“你說什么?”
“手術時間不能延一下嗎?”
“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可是,都要做些什么準備呢?”
“我自己能行。”
冬子拒絕了。她覺得他這個人怪里怪氣的。
貴志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出于禮節性的安慰,還是出于情感上的難以割舍?兩年前就分手了,一直就沒再見面,又該如何解釋?
可是,冬子自己也扯不清。如果只是感到身體不舒服就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去醫院好了,根本沒必要跟貴志打招呼。還不是自己主動打了電話?
今天兩人見面,說來也是由冬子引起的。
兩年前分手的時候,冬子說“以后我們就以朋友相待吧”,打算徹底了斷男女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事實上,這兩年兩人之間也確實什么都未發生過。
仔細想想,“以朋友相待”這話背后,蘊含著“不希望從此形同陌路,從此就再不見面”的潛臺詞。明顯不希望對方將自己徹底忘掉,而是要時不時地保持聯系。要真想一刀兩斷,就不會說做朋友之類的話,就會一直怨恨對方,耿耿于懷。
漂漂亮亮地分手,這想法太天真了。一方面是糊弄自己、糊弄對方,另一方面也為逃避分手時的痛苦找到一種說辭。
現在見面的兩人之間,難道真是出于友情……
冬子拿著叉子的手停頓下來,思考著。貴志曾說“遇到麻煩來找我”,這不是真遇到麻煩了嗎?一旦見面,吃個飯,也是不足為怪的。正常的朋友之間也會如此。
今天,冬子表現出少有的沉著冷靜。也許是因為和盤托出了病情,心里一下子如釋重負了。
貴志大模大樣地吃著飯,很放松,毫無任何拘謹。
分手的男女,果真能如此坦然面對嗎……
“在想什么呢?”貴志拿起酒杯問,“是不是在擔心手術?”
“倒也不是……”冬子緩緩地搖著頭。
“先別想了,還是多吃點兒吧。”
“嗯。”
冬子點著頭,簡直不像一對分手的男女。
主菜吃了有一個小時,然后上了甜點。
最后,冬子還是決定在明治私立醫院做手術,兩人之間的談話以貴志的默許而結束。
“那還是下周做手術吧?”
“那好。”
“別擔心,小心一點兒就是了!”
關于做手術的事,本來沒必要征求貴志的同意。可說過了,冬子就會感到輕松一些。
“一會兒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還有事嗎?”
“沒有。”
“再去喝點兒什么吧。”
冬子瞅了貴志一眼。這個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似乎已經忘了兩人早已分手,難道僅僅是作為普通朋友去喝酒嗎?
“反正先出去吧。”
貴志起身拿了賬單,冬子也就跟隨其后。
在店門口,貴志和店老板寒暄了幾句,之后,就上了電梯。
“現在喝酒沒事吧?”
“什么意思?”
“你有病了。”
“不礙事。”
貴志點了點頭。下電梯時,樓里的店,都已關門了。
“好久沒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了吧?”
“去‘星期三早晨’嗎?”
“不喜歡嗎?”
“星期三早晨”還是和貴志同居的時候經常去的一家酒吧,在赤坂的TBS附近,店里的媽媽桑曾經營過一家影視公司,所以經常有演藝界的人士光顧。
并不是沒興致去,和貴志分手時,那里的媽媽桑曾陪冬子喝到深夜,當然也就曉得她和貴志分手的事。
“你時不時會去嗎?”
“從那以后大概去過兩三次吧。好久沒去了。”
冬子想:還要去兩人要好時去過的店,真不知貴志究竟在想什么。說來,已好久沒見到媽媽桑了。
冬子緘默不語,貴志就認為是默許了,在過了信號燈的地方打了輛出租車。
“去赤坂。”
出租車出了參拜大道往左拐去。
“這次去歐洲都去哪些地方?”
“去荷蘭和法國,主要待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的時候,如果有什么情況,可以跟上次給你送介紹信的青年聯系。”
“是船津嗎?”
“嫩了點兒,可人很機靈。”
冬子想起了他的名字叫海介。
進了“星期三早晨”,右側擺放著柜臺,在彎曲成L形的拐角處有一個包間。也許是才八點鐘的緣故,柜臺前只坐了兩對客人,店里顯得冷冷清清。
“哎呀呀……”正和客人在柜臺前閑聊的媽媽桑看到他們進來,張開雙臂迎上去,“好久不見啦!”
“沒倒閉,還開著呢?”
“你這個烏鴉嘴!怎么壓根兒就不露面啦?”媽媽桑把手搭在冬子的肩上,問道,“還好嗎?”
“嗯,還好。”
媽媽桑一定會覺得:和貴志分手的時候,那么一番鬧騰,可后來就不見了蹤影。冬子也覺得有些愧疚。
“貴志的酒,還放在那里,已經落滿了灰塵。”
“那個就不要了,再開一瓶新的吧。”
“真是好久沒見!”
媽媽桑開了一瓶新酒,兌好了威士忌后,就打量著兩個人。
“在忙些什么呢?”
“還能忙什么,工作唄。”
貴志應答著。可媽媽桑問的好像是兩人的關系。兩年前,那么果斷地分了手,可現在又一起來喝酒,媽媽桑感到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最近,中山先生也來過,還說到了你們倆。”
中山先生就是中山夫人的丈夫。最先是貴志帶中山先生到這里來的。自那以后,好像先生就時不時地光顧店里。
“先生說‘冬子更瘦了’,很擔心的樣子。”
是不是先生從夫人那里聽到了有關冬子的傳聞?
“還是先干杯吧!”
媽媽桑也給自己倒了杯酒,三個人一起碰了杯。
“以后還是要經常來呀。有這瓶酒在這里,冬子可要來啊!”性格爽快的媽媽桑,半開著玩笑地說,“今晚是幽會?”
“幽會?”貴志反問。
“你們倆,很般配呀。”
“媽媽桑,有沒有搞錯啊……”
“哎呀,是嗎?不管你們倆的事了,只要你們來喝酒就好啦。”
“會來的。”
“不一定非和冬子一起來呀。”
媽媽桑一邊調侃著,一邊覺得兩人像是又重歸于好了。
冬子不太能喝酒。喝下兩三杯兌水威士忌后,就渾身發熱,眼睛周圍也泛起了粉紅色。貴志曾說“這時的冬子很性感”,冬子的酒量不過如此。冬子再多喝的話,全身就會軟綿綿的,話也會多起來。兩年前,和貴志分手時,冬子就和媽媽桑說了一個通宵,那也是因為酒喝多了。
三十分鐘過后,冬子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不用照鏡子,通過渾身發熱的身體,就感覺出來了。在“沙羅餐廳”已經喝過紅酒,在這兒又喝了兩杯兌水威士忌,那是自然的了。
“再多喝點兒怎么樣?”貴志勸著酒。
“不了,已經夠了。”
冬子用手捂住酒杯。倒不是不能再喝了,可再喝下去,就怕更要依賴貴志了。
冬子想:單身生活是很寂寞,可還是要靠自己堅持過下去。其實,冬子和貴志剛見面時,就做好了不讓自己崩潰的心理準備。
這次見面,只是為了商量病情而已,是為這事碰面,然后又在一起吃的飯。不是只為了見貴志,而是有事情才見面的,冬子這樣叮嚀著自己。
為了見面,冬子煞費苦心,可貴志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談完病情,就去吃了美味。美餐一頓后,貴志又邀冬子去兩人過去經常光顧的酒吧,而且興致勃勃地和媽媽桑閑聊,毫無別扭之感。
貴志的這種做派,讓冬子既感到惱怒,又有些眷戀。
“怎么樣啊?再去下一家喝酒吧?”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又沒有什么急事,非要趕回去干嗎?”
“可是……”冬子站了起來。
“哎呀,這就回去了嗎?”媽媽桑趕緊走過來,“下次一個人也要來啊。”
“好的。”
冬子和媽媽桑寒暄后,就出了店。正趕上電梯已經往下去了,兩人就走了樓梯。
“還是要回去嗎?”下到最后一層臺階時,貴志問。
“嗯……”
“那我送送你吧。”
“沒關系。一個人能回去。”
“真的?”
貴志頷首,佇立在那里看著冬子。
“那從歐洲回來以前一直都見不到面嗎?”站在霓虹燈下的貴志問。
冬子也搞不懂為什么自己突然會有那樣的心情。至少在從“星期三早晨”出來之前,冬子是打算和貴志告別的,之后,就徑直回家。
但,冬子突然改變了主意。
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貴志執意打了輛出租車,要送一個人回家的冬子,還是在暗淡的出租車內,感受到了坐在身旁的貴志?可從法國名店大樓到赤坂,貴志也是坐在冬子的身旁,那時,自己還很沉得住氣啊!
還是因為貴志說的“一直都見不到面”那句話,產生了效力?
的確在那一瞬間,冬子的內心深處,油然產生了戀戀不舍之情。
下周貴志就要去歐洲,冬子要是動手術的話,今天是兩人能在一塊兒的最后時間。出發那天,即便能去送行,機場上人來人往,只能照個面而已。半個月后,貴志從國外回來,或許能來探視一下,那也要等冬子做過手術之后。
今天是能以健康的、沒有任何創傷的身體面對貴志的最后一天了。再重逢時,就不再是沒有傷痕的身體。一股凄冷感乘虛而入。
當出租車穿過外苑的林子朝參宮橋的陸橋靠近時,冬子小聲地抽泣起來。
“怎么啦?”
“好怕!”
看到冬子惴惴不安的樣子,貴志默默地將冬子拉到了自己懷里。
結果,又是冬子自己招惹的。嘴上說一個人回去,可又不舍得和貴志分開,冬子心理上的動搖,最后導致了他的親熱舉動。
還是貴志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看到冬子害怕的樣子,就摟著冬子的肩膀說:
“沒關系,用不著擔心。”
“……”
“不是只住十天醫院就可以出院嗎?”
冬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現在的冬子,并不是害怕這些。當然,一個人住院做手術是很恐懼。但,冬子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身體將會受到創傷。不光是皮膚上的,萬一子宮被切除了呢?盡管大夫說不必擔心,但要是真把子宮一道切除了,那還能算得上是女人嗎?
說不定,今夜是作為女人的最后一夜。就今夜一夜,和貴志廝守在一起,就算是對還未受傷害的女人之身做最后的道別吧。
冬子自從搬進參宮橋的公寓,沒有讓任何男人進來過。貴志也是初次登門。
冬子和貴志分手兩年后,再沒有過兩性關系。
當然,冬子的身邊也還是有幾個愛慕者的,有服裝學院理事長石川、時裝設計師伏木,還有S百貨商店的采購員木田,大家都對冬子表示出了柔情蜜意。冬子知道,他們都有著超越做一般朋友的念頭,希望是作為男人和女人來幽會。
只要冬子愿意,他們中的某一個就會取代貴志。
實際上,冬子也不是沒有做過喜歡其他男人的努力。冬子想:干脆趕快愛上哪個男人,趕緊從和貴志分手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樣就可以徹底地和貴志快刀斬亂麻了。因此也有和其他男人喝酒,自己把自己灌醉的時候。還當真借著醉醺醺的酒勁,吻過木田一下。
但每次不管喝得多么酩酊大醉,冬子還是堅持一個人回家。這在競爭激烈的服飾界,身為單身女人,尤其像冬子還有這種冒險舉動,能夠支撐到今天也真算是萬幸了。
冬子正是因為獨身一人,沒有固定的男人,那種孤獨無助的樣子才激發起身邊這些男人的憐香惜玉之情。石川在自己舉辦的服飾沙龍上,展示著冬子制作的帽子;木田答應在百貨商店里進帽子的成品;伏木幫助她進入帽子商的展銷會……這些全是出于男人們對冬子的憐愛。
可無論他們怎樣示好,冬子都無心跨過最后一道防線。即便被邀請去吃飯,喝得蠻開心,一旦感到氣氛不妙,就趕緊溜之大吉。
冬子盡管渴望著重新戀愛,卻總是進入不了角色。
這是為什么呢?
倒不是因為冬子有意不忘記貴志。冬子經常這樣叮囑自己:和貴志已經徹底結束了,而且,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關于貴志的一切,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冬子這樣做,反過來,也正說明了冬子還是割舍不掉和貴志的情感。
貴志跟著冬子進了房間。
一進門,就是一間十榻榻米大的客廳,客廳的左手擺放著裝飾柜和書架,中間放著招待客人的茶具,右手淡藍色的門簾內側是廚房,餐桌就擺在廚房前面。
中間的茶幾上,昨天冬子剛插的白黃兩色菊花正鮮艷地盛開著。為了沖淡獨居的冷清,冬子的房間里總是擺著鮮花。
貴志一進門就坐到了茶幾后的沙發上,環視了一番。
“房間不錯啊!”
“喝點兒什么嗎?”
“有白蘭地嗎?”
“在那個裝飾柜里。”
冬子還沒動手,貴志已經自己拿出了人頭馬酒瓶。
“常常是一個人坐在這里嗎?”
“當然了。”
冬子拿出酒杯,貴志斟上酒。
“還是很像的。”
“指什么?”
“房間里的感覺。”
“不會吧?”
冬子用力擺著頭。
從青山公寓搬到這里時,冬子把以前用過的家具幾乎不是送人就是賣掉了。
床、裝飾柜、接待客人的茶具等都換成了嶄新的,沒換的也就是衣柜和音響了。凡是和貴志沾邊的東西,都處理了。冬子當然知道,這需要一筆很大的開銷,并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可她的潔癖驅使她非得如此。
可貴志卻說“不知怎么回事,還保留著青山公寓的氣氛”,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這里很幽靜,是個好地方啊。”
貴志一口喝掉白蘭地,來到了窗前。
因為是三樓,又在山坡上,從冬子的房間看出去,目光越過參宮橋車站的燈火,可以眺望到明治的樹林。白天可以看到的開闊的天空,現在卻成了沒有星星的夜幕。
“那個光是什么呀?”
貴志把額頭貼在玻璃上輕聲問。
“大概是澀谷的廣告牌吧。”
冬子站到了貴志身旁,沿著手指的方向,看到廣告牌的霓虹燈在明晃晃地閃爍著。
“都已經過去兩年啦。”
“唔?”
“搬到這里。”
“是吧……”
正當冬子點頭的一剎那,貴志的手臂抱住了冬子的臂膀。
“不行……”
冬子迅速將身體往后退了一步,貴志全然不顧地一把將冬子拉到了懷里。
仰著頭伸著下巴,冬子站在窗前,嘴唇就被吻了去。
一陣長長的接吻之后,貴志把嘴挪開,喘了口氣,然后撫弄起冬子的頭發。
心里面想著不行,可冬子的身體卻一動不動,還不由自主地把臉埋在了貴志的懷里。
現在,在冬子的身體里好像有兩個冬子:一個是想要接納貴志的冬子;一個是要抵觸貴志的冬子。冬子就處在這兩者之間,慢慢閉上了眼睛。
倒不如,貴志干脆點兒好了。
不容抵抗,粗暴地對待她,冬子反而可以獲救了。如果遮遮掩掩,反倒受罪。貴志好像看透了冬子的心思,一下子就將冬子抱了起來。
“真討厭!”
冬子搖擺著頭,貴志沒有一點兒退縮的意思,緊緊地將冬子抱在懷里,往里屋的床上一丟。
“放下我……”
真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男人啊,跑到別人家,就像在自己家似的為所欲為。難道女人們都覺得:事態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而轉移?
冬子一面擺著頭踢著腿,一面嘗到了一種被強迫的快感。一面覺得貴志是個任性可惡的家伙,另一面又同時感受到了某種快慰帶來的甜蜜。
今天早上,冬子臨行前,整整齊齊地疊好了被子,還罩上了小花圖案的床罩。喜歡整潔的冬子,只要房間的某個犄角旮旯稍有凌亂,就會感到心神不寧。這會兒,冬子被仰面扔到了自己收拾得平平整整的床罩上。她掙扎著想起身,可兩只胳膊被貴志死死地按住了,肩膀一點兒也動彈不了。
在暗淡的暮色里,冬子只是搖晃著頭。
貴志在等著冬子平靜下來。
“真討厭。”
霎時,貴志妻子的形象掠過了冬子的腦海。以前只要一想到那張臉,后背就直冒冷汗,現在記憶卻已經模糊了。冬子現在并不想將貴志從他妻子那里奪過來,現在已經不同于兩年前了。
現在被貴志抱在懷里,只是為了消除手術前的膽怯,想在身體還沒有受到創傷之前,再感受一次被愛的喜悅。
貴志解開冬子胸前的衣服,吮吸著小小的乳頭,冬子閉著眼睛,感受著那份溫柔悸動。
那個執拗理性的冬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真實率性的冬子。不情愿的心理倏然消失殆盡,眷戀之情充盈著冬子的心。
“我真想了。”
貴志在耳畔竊竊私語,這話宛如當頭一棒。
是他強要的呀……
冬子給自己找了一個說法,就完全把身子交給了貴志。
女人是不是都愛給自己找個說法?女人有了理由,膽子就大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這是把沒有受過創傷的身體最后給他的時刻了……
找到了這個理由,冬子甚至開始主動地參與到愛的嬉戲中。
貴志輕輕地將冬子背后的拉鏈拉下,冬子袒露出了胸口。要褪去連衣裙的袖子時,冬子還順勢把肩膀縮起來協助著。
摘掉胸罩的那一瞬間,冬子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交抱到了胸前。雖說知道自己的身體遲早會完全被貴志擺弄,但還是下意識地會用自己的手掌遮掩一番。
貴志絕不會硬來的。一點點地穩扎穩打,時而還像是忘記了似的停住了手,然后就又突然吮吸冬子的嘴唇,從頸項吻到背部。
不是硬來,而是等待著女人的迫不及待。這正是貴志可恨的一招,也是他的溫情之處。
“那個……”
冬子已經不再猶豫,用上半身的晃動來訴求著自己的饑渴。
貴志這時像是獲得了命令似的,靜靜地開始往下半身摸去。后背就那么敞著,衣服徹底被解除了,最后長筒襪也被脫下。
一年到頭,冬子內衣只穿胸罩和內褲,穿多了怕破壞了身體的線條。
把穿在瘦小身體上的似有似無的長筒襪脫掉之后,冬子的身體已是一絲不掛。
冬子像是要遮掩羞怯一樣,將身體緊緊地貼到了貴志身上,緊緊地連一點兒縫隙也不留地擁抱到了一起。冬子的身子雖然很瘦弱,但并不是那種硬邦邦的,只因骨骼小,脂肪也就顯不出來。
“很香甜的身子啊。”貴志以前就曾這樣說過。
“身材苗條,但不是瘦骨嶙峋,肩和腰身都很圓潤。”貴志這樣描述著,或許是一種愛意的表達……
貴志在讓冬子充分等待之后,蠢蠢欲動起來。舔舐著那甜甜的肌膚,貴志再一次從頸項愛撫到后背,就像是吃著道旁的草一樣吮吸著乳房,接著輕輕把手伸到了下半身。一開始有些忐忑,然后就越來越膽大,貴志的手指讓冬子燃燒起來,過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了。一直等到冬子哀求起來,貴志才進入。
兩年的空白,冬子此刻感受到某種感動和戰栗,放任自己墜入了一個浩瀚的世界。
好像從遙遠的旅途歸來,又像是從深深的海底復蘇,冬子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睛。等回過神的時候,已是帶著倦怠,帶著依依不舍的感覺。
一睜眼就看到了貴志的喉頭和寬敞的胸肌。這是那四年里,冬子無數次觀看過的風景。
“冷不冷?”突然響起了貴志的聲音,貴志的手也同時撫上了冬子的后背。
“好啊……”
也不知這是在詢問,還是在自言自語,每次完事之后,貴志都愛這么說。
不用問的事還要問,也不知貴志是否滿足了,這又喚起了冬子的羞澀。
在接受的時候,冬子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只是恍惚地記得從嘴里冒出了什么話。
“淫蕩的孩子。”
貴志曾這樣半調侃地說過,不是用取笑輕蔑的口吻,而是以做愛時自言自語的語氣。
但這個說法,冬子聽起來感到殘酷。
冬子不知不覺地讓另一個自己的面孔暴露無遺。雖然并不情愿讓這個自己暴露在貴志面前,但一旦被卷入這個場景,就不受自己的掌控了。不記得自己做出了怎樣的姿態,這是令冬子感到懊喪的地方。
回頭想一想,貴志總是那么冷靜,而且從不動搖。既興致高昂,又保持著一分清醒。
這次一定又是用那清醒著的眼神,看著冬子纖細的身子在燃燒。
可現在的冬子,即便是被人窺到了淫蕩的一瞬,也無力辯白。
冬子就像經過了一次漫長的航海歸來的小船,靜悄悄地把錨拋到了貴志的胸膛上。在身體里還殘存著旅途后的輕微搖擺,懶洋洋的倦怠布滿了全身。
在這之前,冬子一直對總是和貴志較勁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為什么會那般執拗?為什么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
那個一直在抵抗、掙脫的自己,已消失在遙遠的過去,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味溫順地順從著。
“沒關系吧?”
“什么呀?”
“你的肚子呀?”
這句話,終于把冬子拽回到了現實。
冬子一時間好像忘記了自己的病情,忘記了在肚子里有著一個硬塊、下周就要做手術的身體。
也不知為什么,在冬子的身體內部依然還保留著近似麻酥酥的舒服感覺。
“真是奇怪!”
“什么呀?”
“沒什么。”
冬子雖然病了,可還是有那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她為自己比以前更加淫亂感到羞澀。
“真是可惜啊!”
突然,貴志念叨道。
“你說什么?”
“在這么漂亮的身體上……”
貴志的手摸到了小腹部,冬子趕緊后縮了一下。
冬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貴志的意思。身體挨上一刀一定很疼痛,因此冬子比貴志還要恐慌。
“不過,只會留下小小的傷口。”
“大概吧,并不是擔心這個。”
貴志溫存地說著,冬子知道這是一種安慰,即便冬子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大夫說只會留下一小道疤痕,要是就這么個程度,也沒什么大不了。其實,與其說是這么想,倒不如說強迫自己這么想。如果不是想著沒什么大不了的,又怎么會去接受手術呢?
“什么呀?”
“身體唄。”
“真討厭!”
冬子自己將纖細的身體壓在了貴志身上。
以前,在貴志的哀求下,冬子曾毫無保留地給他看過一次全裸的身體。那時分手的主意已定,就給他看了。微醺的酒勁,為冬子壯了膽量。
為了讓這個人永遠地把自己銘刻在心,這才是隱藏在給他看的心理背后的訴求。
以前,貴志一直都只是在昏暗中窺了幾眼冬子的身體,在明亮的燈光下,他還沒有看見過。
冬子牢牢地將雙臂并到了一起,閉上眼睛,忍受著貴志的視線。
“真美啊!”
貴志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就忍不住抱起了她。
男人這時會感到極度地依依不舍。就在這個時候,離他而去,這是對愛著自己可又沒有勇氣和妻子分手的男人唯一的最好的報復。
現在的冬子,已經沒有了兩年前那種狂妄的心情。
那時自以為好好地報復了一下男人,終于可以從等待男人的生活中解脫出來,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了。可是,這兩年來,貴志的影子一直縈繞著冬子。理性上很清楚,可不知身體的哪個部位在期待著貴志。
在不斷怨恨著貴志的同時,有的夜晚,甚至又會感覺到貴志就在身旁;去逛商店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會發現適合貴志的領帶,尋找適合貴志尺碼的襯衫;要不然就是去貴志在世田谷設計的扇形體育館逗留一下,或是瞄一眼有貴志照片的建筑設計雜志;打電話聊天時,裝著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對貴志的工作在很用心地了解。
兩年前,冬子終于搞懂了人是一種很難按照說教活下去的倔強動物。
現在,毫無保留地被占有了去,冬子不但絲毫不感到懊悔,反而有心安理得的成分。
現在只想讓貴志最后來愛這個還沒有受到創傷的身體了。
一開始由貴志喚醒的身體,由貴志來再次證實也在情理之中。
“可以吧?”貴志又一次在耳旁念叨了一句,“以前也曾經給我看過一次。”
貴志好像一直覬覦著看冬子全裸的機會。
男人們為什么這般渴望看到女人的身體呢?互相愛撫著、互相滿足著還不夠嗎?還非得用眼睛證實才甘心,這是怎么一回事啊?
難道做愛不能獲得滿足嗎?還是因為那一瞬間的快感太淡薄,需要進一步獲得視覺上的快感?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這是貴志的真實欲求。
“已經是半老徐娘啦!”
“沒有的事。現在的你最漂亮。以前還有點兒青澀,現在是十全十美的女人了。”
“真是奇怪的說法!”
“這是在夸你呢,不錯吧!”
“那就別開燈啊。”
“沒有燈光就瞧不真啊。”
“非要瞧見啊,真是怪癖。”
“一點兒也不怪啊,美麗的東西就是要給人欣賞,人人都如此。”
“可是……”
“還想好好再看一遍。”
冬子又在說服著自己,給男人看沒有受傷的身體,這是最后一次了。這輩子不管再遇到多喜歡的人,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也不可能赤身裸體地給人看了。
“那好吧,不過就看一會兒呀。”
冬子仰臥在床上。她閉上眼睛,想象著貴志在燈光下巡視她的身體,既希望快點兒結束,又希望他能好好地看個遍。以后不管肚子上留下多大的疤痕,只要他能將現在的身體牢記在心上就行。
“還沒完呢?”
“真是太美麗了。不管多大,你的身體都像少女。”
“像少女?”
“不是貶義,你的身體收得很緊,青青的。”
“哎,看好了沒有?”
冬子用毛毯捂住了臉。貴志再一次抱緊她,說:
“在這樣的身體上留下傷痕簡直就是罪過。”
“可也沒辦法呀!”
“話是這么說。”貴志伸了伸懶腰,坐了起來。
“起來了?”
“啊……”
貴志環顧了一下四周,像是在找短褲。貴志每次都是這樣,親熱后會突然站起來穿起衣服。有時候,剛剛興致盎然地做完愛,就立馬恢復了一副冷靜的面孔,系著領帶。
這樣的情形,冬子已不知經歷過多少次。
“回去嗎?”
“已經十一點了。”
“再待一會兒吧……”
冬子說到半截兒,就緘默了。
以前,每當這時,冬子總是這樣說。體貼的貴志,表現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然后就點上一支香煙。冬子知道他回家并不意味著就是為了妻子,很多建筑的設計方案、繪制圖紙都得夜里去完成。盡管如此,但貴志一說到回家,冬子就立刻聯想到他的妻子。
可現在已經不是能夠說親密話的關系了。兩人早已分手,再去挽留他,就會顯得很尷尬。
貴志撐起上身,靠在床上,開始吸煙。在淡淡的臺燈燈光中,煙的火光,一會兒膨大,一會兒縮小。
“幾點出發啊?”
“晚上十點。”
“你一個人嗎?”
“當然是一個人。要不要給你買些特產?想要點什么?”
“不用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也就出院了。”
“但愿……”
“要是遇到什么難處,就跟船津說。”說完這話,貴志下了床,開始穿衣服,“下周三之前,我都在日本。”貴志一面說著,一面朝門口走去,然后,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冬子穿上睡衣,點著頭。
“那好吧。”
貴志在告別的時候,總是這么冷冷的。剛剛發生過的情事,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讓人冷得不寒而栗。兩年過去了,他依然是這樣告別。
大門關上了,走廊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冬子又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遠處,小田快線的電車聲隱隱地被吞噬在夜空中。
貴志離開冬子的公寓,已經過了十一點。貴志的家在荻窪,晚上的時候,從參宮橋驅車三十分鐘就可以到了。不知道貴志是直接回家了呢,還是又拐到其他什么地方?冬子想到這里,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完全與我無關了。
冬子拿過桌子上的百樂門香煙,用紅色打火機點著。
冬子吸煙還是貴志教會的。認識差不多一年的時候,貴志遞上一支煙說,不來一支嗎?她就順手接過煙,剛吸了一口,就嗆著了。貴志笑著告訴她,煙要一直往前吹才行。一開始還覺得這么難抽的東西,有什么好抽的,可很快就適應了。現在是睡覺前或工作之余,就會點上一支煙,每天有十支輕度煙就夠了。
冬子緩緩地吞吐著香煙,煙圈徑直朝上空飄去,然后向四周散開來。
房間里一片寂靜,那是一陣狂風暴雨席卷之后的寂靜。暴風雨裹挾著冬子的身體,在只身一人的房間中席卷而過。
這完全是一場出乎意料的事件,就連和貴志碰面的時候,也未曾預想到會成這個樣子。
只不過是想重溫一下舊情就分手,今天也說不上是誰邀的誰,兩人都是順其自然的。
盡管是一陣風暴剛剛刮過,可冬子的心情卻異常沉穩。
這下,肚子什么時候都可以挨刀了,她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住院定在了下個星期四,是貴志出發的第二天。今天是星期六,離住院的日子已經不足一個星期了。
現在,必須將不能到店期間的事安排好,包括工作室、店面、材料的采購以及庫存等,一旦自己不能上班,就得事先處理好各種問題。
不過,這些事只要用心都能處理好,最關鍵的是要調整好心情。借著和貴志的見面,冬子的內心漸漸地踏實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