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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嬰兒與洗澡水(1)
“在以理想共和國為目標進行了許多次令人不快的嘗試以后,人們發現,經受過炸藥考驗的專制主義才是最令人滿意的統治形式”。
——威廉·S.吉爾伯特[1]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她躺在旁邊,喉嚨被撕開,已經死透了。枕頭被血液浸濕,閃閃發亮,就像地勢低洼的牧場在一整周的暴雨過后的模樣。我嘴里的味道似曾相識,令人作嘔又顯而易見。我往手心里吐了一口:鮮紅色。我的老天啊,我心想。又來了。
我爬下床,努力讓昏昏欲睡的大腦運作起來。有些人會在危機的激勵下展開果斷的行動。我卻意識模糊,就像一輛陷進松軟地面的馬車:車輪轉了又轉,但無法產生任何牽引力。
鮮血蔓延;無論你如何嘗試,似乎都無法限制它。所以我從講述第一皇帝的那本書(《圍攻馬利塔》,羅馬紀元317年)里取出一頁,用織物建起了高大的城墻——床單、窗簾、壁掛,以及我所有的襯衫,只有身上穿著的那件除外(不用說,它也報廢了),名副其實地用上了房間里所有的纖維。我用這座布料堤壩逐漸圍繞床鋪,成功阻止了血液流淌到墻壁和門那里,它們在那種地方肯定會留下無法消除的痕跡,相信我,我對鮮血了如指掌;每當一塊床單或是窗簾被血浸透,我就用其他布料將它包起,然后挪到這堆東西的上層。尸體本身位于它們的頂端,就像是山頂的燈塔。幸好地板是大理石的,它恐怕是這世上唯一不會被血液徹底浸透的材質了。我用一張漂亮且相當昂貴的艾里安地毯裹住尸體——那是我一星期前才買下的——然后用細繩系緊。
為了把這個可怕的爛攤子弄出門,我運用了雪橇原理的修改版:找來一張不知為何碰巧擁有的沉重棕墊,在兩角各刺出一個洞,隨后穿上一條繩子——它順暢地滑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只留下幾條銹跡斑斑的棕色條紋,回頭可以毫不費力地擦去。走出側門以后,我只需要抬起那捆可怕的報廢織物與地毯卷,放到我那臺價值八百荷蘭盾的豪華馬車上(這就是放縱自己的代價:我賺得很多,但也總是破產),給馬兒裝上挽具,然后就能出發了。在離我現在住的地方兩英里左右,有一座挖空了的采石場。四面都是峭壁,荊棘、枯枝和垃圾徹底覆蓋了底部。我解開挽具,牽走馬兒,再用肩膀抵住后車輪,讓我可愛又昂貴的馬車滾落下去。它消失在那片混亂里,仿佛一塊沉入池塘的石頭。工作完成了。
在騎馬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為自己導致了一位人類同胞的死亡而難過——或許有點遲了,但的確是發自真心。在她那一行里,她是個相當不錯的孩子,不該落到被棄尸于荊棘叢的下場。她叫奧蕾莉亞,或者是阿絲帕西亞,或者是阿瑪麗利斯,也可能別的什么;出于某種理由,她們總會取字母“A”開頭的名字。我很不擅長記名字。
當然了,這不是我的錯。從來都不是。雖然我覺得應該是——這想法很不理性,但也沒辦法。這些從前不是我的錯,以后也不是。
我和皇帝有個共同點:我的職業從出生就已注定,沒有哪怕一丁點兒選擇的余地。鐵匠的兒子也許會離家出走然后參軍,或者加入旅行劇團,抑或是采摘棉花,又或者在街角乞討。但我不能。我和皇儲一樣,沒法就這么融入普通人之間。我會被人認出、找到,然后被迫重拾榮耀和義務。至于放棄我的天職更是無法想象的事。倒不如說,我能選擇的就只有是否呼吸而已。
在我們這門行當里,孤獨是司空見慣的事;這句話半點不假。發現自己擁有那種天賦(這里的“天賦”指的是它的技術性意義,意味著能力,而非任何頭腦正常的人想要得到的東西)的時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開家庭,切斷與從前人生的所有聯系。不用說,這么做至關重要。我離開家時,偷走了父親的金圖章戒指、母親的所有珠寶,以及姐姐的絲綢披肩——她愛它超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必須這么做。我們家的生活舒適但算不上富裕,而我需要小巧便攜的東西,可以迅速換成金錢,而且不用大費周章。隨后,我買了一張船票。我甚至沒問那條木材駁船要去哪兒。關鍵在于,它們能去陸地上的任何地方,但沒法越過咸水。這點值得慶幸。
事實上,現在我覺得自己和皇帝陛下還有一個共同點。我擁有絕對的權威。我真走運。
我知道他不可能走太遠。他們做不到的;他們會餓,而饑餓會令他們虛弱。要找到他并不難,而在那樣的惡作劇過后,他會相對安靜平和個一天左右。因此我回了家,好好洗了個澡,徹底刷了牙(先用煙灰,然后是沒藥和薄荷);收拾好我剩下的財物,裝進驢車里——直到這時,我才想到自己應該犧牲這輛驢車而非馬車,而且效果也不會有分別。當然了,這是他的錯。全都是他的錯。
我習慣了需要倉促離開的狀況。這些年來,經過充分的實踐,我徹底適應了無牽無掛的生活,雖然無論我去哪兒,我都清楚自己遲早會遇見什么。客觀來說——這點毋庸置疑——幸好它們的數量寥寥無幾,否則人類種族早就結束、完蛋、萬劫不復了。但對我來說,這意味著我必須一遍又一遍地應付同樣的老面孔(可以這么說),直到它們厭倦了我,我也厭倦了它們。而且相信我,我已經徹底受夠了,特別是它們表演那種把戲的時候。
我的運氣還在。我來到第一個小鎮時,正好是集市日。我變賣了驢車、驢子以及所有失去了也不至于無法忍受的財產,這么一來,我身上就有了十六基爾德零四十七分,外加一件染血的襯衫,一條粗糙的棕色教會袍和一雙軍靴。考慮一下我做那些毫無難度、總共不超過五分鐘的日常工作時收取的費用吧;那筆錢足夠讓某些人激動得痛哭流涕,但幸好我并不特別在乎。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東西。來得不易,去得也快,但那又如何?這有點像是身為某座島上最大的地主,但島嶼的中央有一座活火山。你也明白,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每當我到達某個新地點,總會盡量避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無法控制自己,就像遍布田野的羊群里的一條狗兒那樣。說實話,用“塞滿山谷的貓群中的狗兒”來比喻也不壞。是那種不加思考、出自本能、根深蒂固的反感,而它們也不怎么喜歡我。我會在周邊視覺的邊緣捕捉到它們的身影,而這不是我能控制的;總有人說,我的目光銳利得就像獵犬。
注意周邊視覺。我來的時候,它們會發現,然后停止動作,全身僵硬。當然了,它們在附近的時候,我就會知道,我聞得出來。有必要的話,我單憑氣味就能追蹤它們,不過這種狀況顯然很少見。當我走在這條街上,最常看到的就是視野最外側極其細微的動作。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可是管它呢。重點在于體現專業,不是背負職責。在休息的日子,詩人不寫六步音詩,妓女不做愛,士兵不殺人;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但我沒有義務采取任何措施,特別是沒人付我報酬的時候。除非——
我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我不情愿地轉過頭去。有個男人躺在地上,背脊弓起,腳跟在爛泥里拖出了溝壑。他的面部剛剛開始發青,褲襠濕透。十來個人先前在他身旁圍成松散的一圈,此時逐漸后退。他發出了那種明確無誤的噪音。那并非真正的呼喊或是號叫,而是單純的機械式發聲,是痙攣的肌肉擠出肺部的空氣,而后者穿過緊縮喉嚨的聲音。還有另一個特別的聲音:某根骨頭發出的仿佛干燥樹枝的尖銳噼啪聲,那是被他急劇收縮的肌肉和肌腱折斷了。
我猜這就是“狗與貓”式的反應。也許我只是覺得,它們之一趁我在場時下手的做法很冒犯人,仿佛我是個無名小卒,不值一提,就像切碎的肝臟[2]。我寧愿將其歸因于憐憫,以及對人類公敵永恒不變的敵意。但我肯定不會這么說,對吧?
我邁出五大步,將距離拉得夠近。我看向那個可憐蟲的頭部側面,對上了它的眼睛。它也回瞪著我,永遠是同樣的表情,就像是個爬在你家的蘋果樹上、嘴里還咬著半個蘋果的壞小孩。
又是你。它說。
是我。我答道。
我們這行就是這樣。某種只要計算得當就相當清閑的修士,運用著最優秀的圣典素材:總共有七萬兩千九百三十六種。聽起來很多,但這就是全部了。我們要用這些來護衛、保護或是守護——也可以用你貧乏又不恰當的語言來描述——整個人類種族,全部一千五百萬人。當然了,它們有各自的地盤,就像所有掠食者那樣;就像我的同行,還有我那樣。而且,它們自然不會被殺或是死去,只會被迫流離失所,就像窮人那樣,所以我總會遇到它們,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然后迫使它們流離失所。歸根結底,我有這種權力。
它看起來悲傷又惆悵。放過我吧。它說。
出去。我說。
我才剛來。
還挺頑固的。
就五分鐘,可以吧?給我五分鐘,然后我就離開。
出去。我說。
(我有這種權力。我說“出去”,它們就必須離開。它們會離開,是因為它們知道,如果不聽話,我可以把它們拖出來,可以把手伸進里面,抓住它們——這么說吧,它們的構造跟你我不太一樣,天曉得是為什么——然后把它們拖到外面;我這么做的時候,它會很痛;從它們的反應來看,恐怕相當痛,雖然據我所知,它們忍痛的能力相當弱,要不就是特別容易大驚小怪,就像豬那樣。
但——你必須小心。我可以把它們拽出來;這就跟你牙疼得厲害的時候去找鐵匠有點像。如果他是個和善又通情達理的人,就會用鉗子牢牢鉗住那顆牙齒,然后轉動手腕,先往這邊,再往那邊,接著迅速、有力而平穩地那么一拉,然后一切都會解決,再無煩惱。他也可能敲斷你的頜骨,卻將粉碎的牙齒碎片留在原處。
光是想到就會讓人不寒而栗。噢,瞧我這張嘴。那些怪物是住在腦袋里的。所以,就像我所說的,你們必須小心。)
給我五分鐘。它說。
(在這種時候,你必須做出決定。你要考慮它已經造成的傷害——這種情況下是一條斷腿,因為我確實聽到它折斷了,幾乎可以肯定的還有一兩根肋骨,高概率的內臟出血,這些小混蛋每次都會忍不住調皮搗蛋——然后你就要權衡是讓它再待一會兒造成的傷害更多,還是被迫拽出它帶來的危害更大;影響這一切的因素是它被取出時感受到的痛苦和創傷,而它對此非常、非常懼怕;然后你再詢問自己,它是否真的疲憊和饑餓到了不惜鋌而走險的地步,還是說它只是在欺騙你,就像它們一千次里有九百九十九次會做的那樣?
這就是為什么事實上——盡管這事實非常可怕——幸好我們有我們的領地,它們有它們的,而且我們都非常、非常地了解彼此——)
不行,我說,我數到三,一——
我不走。
二。
那個人——我覺得他是個商人,理由是他的衣著,還有我不認識他的這個事實——跳起身來;不,他是被抬起來的,在那幾分之一秒里,他真的用那條斷腿站了起來,但它很快彎曲,他也栽倒在地。等他撞上地面時,一切都結束了,不該出現的家伙不復存在,我和這件事的關系和興趣也全部消失。我轉開目光,繼續前進。
事情就是這樣。任何碰巧在看著我,而不是地上那具一動不動、扭曲殘破的人類身體的人,只會看到某個穿著破舊牧師袍的人停下腳步,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就這么從旁經過——他會在心里自語:真是個冷酷無情的畜生。我又有什么資格反駁呢?我盡了職責,我的參與也到此為止了。有時我會想,我對它們的恨是否大于我對人類同胞的愛。但付我錢的人從來不會這么想,所以我也很少思考這種事。
圣典告訴我們——雖然我對此存疑——當無敵驕陽初次升起的時候,祂從覆蓋世界表面的濕地與沼澤里抽出了一切有毒且污穢的濕氣與蒸汽,那些是世界之母[3]從時間伊始就悄然腌泡的東西;這些蒸汽迅速隨風飄走,而根據我正在引用的那位備受尊敬的權威的說法,它們共有72936團。
人們總會問我——我其實希望他們別問,但事與愿違——它們看起來是什么樣子?我會給出各種各樣的答案,但全都是假的。事實在于,我也不知道。當我把這個煩人的問題拋給同行——少有的能和我說上幾句話的同行——的時候,有時會得到答案,而我會嘗試給出誠實的答復。對某位同行來說,它們看起來像是可怕的昆蟲;對另一位來說,就像駭人而反常的魚;或者是老鼠,或是令人作嘔的鳥類,又或是萎縮干枯的孩童。對我來說,他們就像貝類生物。所有這一切都可以證明,因人而異的并不只有美麗的標準。
如果向它們之中的一員詢問我們的模樣,得到的答案更加有趣。但這就跑題了。
72936團,其中109團在我的管轄范圍內活動,從查瑞阿巴德山脈直到友善之海,但幸好不包括波姆拉、尤克西斯和比內西奧頓這幾座城市。在這個地區——它由三個世俗的單一民族國家組成——無論何時,都至少有兩個國家處于交戰狀態,而教皇批準我通過驅逐惡魔來換取報酬。為了證明我的資格,我得到了一張用華麗的大寫字母寫成的證書,以及一枚鉛制印章,一千人里最多只有一個有資格閱讀證書的內容。而大都會城的紅衣主教還給了我一枚鑲著白色石頭的金戒指——糾正一下,我手里的只是拙劣的仿制品,一枚鑲著鵝卵石的銅戒指,它是我在弄丟原本那枚以后自己做的。至于我的證書,說來就有趣了。在我開工之前,人們從來不會要求確認證書;只有在之后,我希望他們付賬的時候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