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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大風吟·山海卷(五)(上)
第八節 白蓮出世
亙古山河,何時阡陌,處處人間煙火。誰家寒暖,不關九重天闕?一聲初啼動日月,蒼藜疾苦,縞衣菜色。枯眼無光幽如潭,潭中大星落。風起云涌出小荷,纖柔凝斂,傾盡熱血,都道是、一池碧波。傳說桃花源,本為避秦禍。
大明律法,嚴禁傳播白蓮教,將之斥為邪教異端,一人入教,株連九族,百姓早將白蓮教徒視作洪水猛獸、毒蛇魔鬼,惡而避之。吳土焙聽呂洞賓親口承認自己是白蓮教徒,不由得雙腿一顫,心道:完啦,這下麻煩大了!
宋頭陀冷冷一笑,忽然厲聲道:“給我聽著,那姓唐的過了約定期限,卻遲遲不見,已被逐出我教。現下我教是奉丁教主主事。”
呂洞賓、何仙姑均驚道:“哪個丁教主?”
宋頭陀雙拳一抱,斜敬南天:“教主名諱,上驕下陽。”
呂洞賓、何仙姑倒吸一口冷氣,失聲笑道:“丁驕陽?丁驕陽做了教主?”
吳土焙聽二人口氣,知丁驕陽定是不怎么高明,他當上教主,實是令人意外至極。不過他興沖沖前來做客,上岸便遇上這檔子事,大半心思都在如何應付,以確保自身周全上,至于誰當教主,都是一般。
呂洞賓、何仙姑卻氣憤至極,呂洞賓道:“丁驕陽多年前便圖謀毒害唐教主,幸唐教主有佛母保佑,識破這廝奸計……”
“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一掌。宋頭陀又一個耳光劈下:“老子說什么來著,早已斷定你們不會奉丁教主,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老子可說對了沒有?”
他這兩掌都使了三分內力,呂洞賓頓時面頰紅腫,鼻子流出血來。何仙姑見他挨打,又氣又急,不假思索,飛足踢出,正中宋頭陀胃脘。紅衣漢子大聲呵斥,有人揮刀便向她腿砍去。
宋頭陀道:“慢著!”那紅衣漢子單刀凝住,只離何仙姑大腿不足一寸。宋頭陀怪笑道:“乖乖,這力氣當真不小。嘿嘿,從我第一回見到你,就知早晚是要挨你的打。”宋頭陀死皮賴臉,兩眼色迷迷的,又道,“何仙姑,以前我不敢動你,眼下不同啦。”
宋頭陀垂涎何仙姑由來已久,有一年白蓮教大會,宋頭陀頭一次見到何仙姑,見她美貌,曾借酒動手動腳,其時宋頭陀已是朱雀旗副使,卻被何仙姑當場打了一記耳光,更被教主大加責罵,要革除教籍。宋頭陀跪地磕頭,痛哭流涕,與他交好的一班人又苦苦求情,方得保住教籍。不過副使一職,被一撤到底,成了一名職位最低的教徒。此時舊恨新仇,更令他覺得這美人兒又漂亮又夠味,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一捏:“今天的賬,我姓宋的且記下,咱慢慢來算。”
何仙姑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啐去。總算他已有預料,頭一低閃開,惱怒之下,一拳打過去,中途硬生生收住,喝道:“帶走!”
若論武功,呂、何二人均有非凡造詣,一對一與宋頭陀對陣,不一定占贏面,以二敵一,便有把握勝他。然而一上岸便被制住,此時脖子上架著刀,背心上頂著槍,被紅衣漢子層層押住,稍有異動,便要給砍成七八塊,只得跟著向島內走。二人都已覺出,這場變故非止神仙島,整個白蓮教無不牽涉在內,心中驚懼,委實難以形容。
原來數年以來,白蓮教便生也維艱。大明官治很是嚴厲,除去征徭服伇,百姓一律不得外出。假若有事外出,必得經鄉鄰擔保、里長簽具、縣府審批,才能出行。白蓮教徒隱蔽身份,明里農學,暗中傳教,既要防備官兵捉拿,又要警惕叛徒出賣,只能將這掉腦袋的事干得小心翼翼。早在三年之前,教中傳出副教主丁驕陽叛教的消息,傳下教旨,號令白蓮教眾,通力追查丁驕陽。呂、何二人陡聞丁驕陽的消息,卻是已當了現任教主,只覺得滿天烏云密布,大禍已經臨頭。
兩人都是面色慘白,被押著深一腳淺一腳向島內行去。吳土焙雖沒被綁起來,背后卻也有兩把刀指著。他跟著走了半里許,只見前面山石間露出幾片檐角,心想到了那里,只怕自己也跟著倒霉,心中一急,膽氣頓生,忽然大聲道:“你們說要借船給我,讓我回家跟老婆孩子團聚的,說話還算不算?”急走兩步,搶到呂洞賓、何仙姑二人身側。
宋頭陀喝道:“啰唆什么?”呂、何二人一時不明所以。
吳土焙顯得一肚子道理,非要講出個黑白是非:“我在海上翻了船,你們兩個不救,別人也一樣會救。把我帶到島上來,又不借船了!大和尚,我瞧你說話管用,這事你來辦行不行?”
宋頭陀怒道:“大爺不是和尚!你小子已經聽到我教中秘密,以后就留在這島上,不用回家啦。”
吳土焙急道:“那怎么行?我老婆剛剛生產,孩子還小……”轉頭再與呂、何二人講理,“喂,你們兩個,自稱是什么八仙,結果卻是罪犯!”
呂洞賓不知他想做什么,滿面歉意:“貧道不是罪犯,這事另有誤會……”
吳土焙道:“什么誤會!不是罪犯,官兵捉你們干什么?”
呂洞賓道:“他們……他們也不是官兵。”眾紅衣漢子聽吳土焙將自己認成官兵,無不發笑。
吳土焙道:“你卻還說!官兵抓了你倆,定要押到法場,砍頭示眾。你當我沒見過么?”
呂洞賓心中一凜,暗道:不錯,瞧這情形,丁驕陽反叛已經成功。我們東海八仙,向來忠于唐教主,丁驕陽必定大開殺戒,好嚇服教中兄弟。送終頭陀這等卑劣小人被任為旗使,我與師妹剛剛互通心曲,卻是不敢作好想了!望一望何仙姑,不由心痛如絞,忽見何仙姑眼神一亮。兩人心意相通,他一見之下,頓知何仙姑之想,心中一跳。
吳土焙道:“俺們莊戶佬最講說話算話,你們兩個,就算要被拉去砍頭,也得先借我一條船!”左手伸出,作勢去揪呂洞賓衣領。刀架在呂洞賓脖子上的那紅衣漢子叱道:“借船,借你大爺!”刀鋒一轉,擋在吳土焙面前。
吳土焙吃了一驚,向后便跌,眾紅衣漢子均大笑。突然之間,只聽“撲哧”一聲,那紅衣人小腹中了一刀,跪跌倒地。接著又是數聲,又有兩人倒地。吳土焙手中早多了把刀,唰唰幾下,逼開近前數人,刀鋒一挑,割斷呂洞賓手腕上牛筋。人群登時大亂。
何仙姑飛足踢倒數人,驀見左側一刀劈來,身子一轉,將兩腕湊上去,繩索正被砍斷。她拿捏得分毫不差,繩子一斷,立即掌劈腳踢,又打倒數人,搶回雷霆拂。轉頭看時,呂洞賓也已奪回兵器,與宋頭陀戰成一團。
那宋頭陀使的是兩把戒刀,形象打扮,學的是武松。他為人不怎么高明,手頭兩把雪花鐵戒刀卻著實了得,翻翻滾滾,已向呂洞賓砍了十七八刀。
呂洞賓展動摩崖劍,勉力接住,只震得手腕生疼。十余名紅衣教徒圍著他刀槍亂出,呂洞賓避閃不及,右后股挨了一槍。虧是他覺出槍尖近體,立即運氣收縮肌肉,那槍尖刺偏,但仍是劃出一道口子,滲出血來。
宋頭陀喝道:“你們敢反叛不成?快快束手就擒!”
呂洞賓叫道:“誰要反叛?只是許多事讓人不明白……”驀地亮光閃動,宋頭陀左刀削他頭頸。呂洞賓急忙低頭閃避,“唰”的一聲,發髻中刀,數縷頭發飄落而下,被宋頭陀雙刀一攪,斷成數截。
宋頭陀正待一刀再上,突然間勁風襲面,眼前千絲萬縷,盡是根根銀絲。他對何仙姑持有歪心,焉能不知她的手段,急忙后退。
何仙姑持拂塵進擊,宋頭陀怒道:“臭娘兒們,當頭陀不舍得殺你么?”雙刀一封,反轉刺出。
何仙姑已倏忽退去,又聽啊啊慘呼聲中,幾名紅衣教徒飛跌出去,不是天靈蓋被擊破,便是胸肋被打沉。
何仙姑道:“師兄,不可手軟,出招吧!”
呂洞賓道:“不錯。”摩崖劍哧哧作響,登時刺翻數人。紅衣教徒懼怕二人手段凌厲,退開圍成一個圈子,吶喊聲絲毫未減,攻勢卻大大不同了。
呂洞賓道:“大伙兒都是教中兄弟,我們也不愿多傷人命。不要上前來!”
宋頭陀叫道:“真正反了!”持刀再上,呂、何二人聯手,一劍一拂塵,他卻抵敵不住,一不留神,臉上被雷霆拂一叢絲線掃中,添了六七道細小口子,外傷并不礙事,但那雷霆拂上蓄了內力,直震得他頭昏腦脹,搖晃幾下,險些坐倒。
呂洞賓看那邊吳土焙,見他持刀而立,身邊躺著幾名教徒,另有七八人圍著他,卻不敢近前。心下一寬,叫道:“快退到碼頭上去!”
吳土焙揮刀開路,何仙姑緊緊跟上,呂洞賓揮劍斷后。紅衣教徒被放倒幾人,不敢堵截,轉到他們后面吶喊追趕。宋頭陀攝唇呼嘯,聲音尖銳,直傳出去。
呂洞賓心知島上再出來幾名高手,自己等再難走脫,見吳土焙輕功不濟,一掠而到,說聲“快走”,與他挽手疾奔。何仙姑輕功高妙,反超過二人之前,回頭張望,果見島心聽浪閣中出來幾個小黑點。她略一停頓,待二人趕到身邊,伸手拉住吳土焙右臂。兩人加力,吳土焙只覺得騰云駕霧一般,轉眼間便到了碼頭。
船夫水手都被從船上趕下來,蹲在碼頭,由十數名紅衣教徒看押。何仙姑大叫道:“上船,上船!”雷霆拂揮動,打得兩名紅衣教徒滿臉是血,余者皆散。船夫水手都站起,奔到船邊。呂洞賓、何仙姑將吳土焙一提,輕飄飄飛掠上船頭。一名水手早解了錨索,眾水手跳入水中,推大船離開碼頭,紛紛爬上船,操槳劃動。頃刻間船離開碼頭十數丈,便是輕功再高超之人,也跳不過來了。
只聽岸上宋頭陀率人追到碼頭,大聲喝罵。除了數十名紅衣教徒,還有五人與他并肩站立,一老、一少、一僧、一尼,還有一個胖胖的婦人。那老者越眾一步,道:“呂洞賓、何仙姑,你們幾位兄長都已經尊我為教主,你們還要逃到哪里去?回來吧,本教主既往不咎,咱們大家還是好兄弟。”
呂洞賓呆了一呆,低聲道:“師妹,丁驕陽……丁驕陽真的已經當了教主。大哥他們都已遵從他號令,咱們走是不走?”
何仙姑搖頭道:“我總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頭。”
呂洞賓道:“是啊,假若我們真弄錯了,這一走,便是……便是叛教。”教規之中,叛教被列為十惡不赦之罪,處死之后,尸體扔到野地里喂狼蟲虎豹,白蓮教信徒,無不視叛教為世上最可恥之事。
只聽丁驕陽又道:“回來吧,眼下教中多事,正是用人之際,你們二人,我要一并重用。”呂洞賓不禁猶豫,沉吟不決。
吳土焙向那丁驕陽看去,只見他大袖飄飄,一副白須,滿面紅光,生得跟個活菩薩似的,讓人不自禁便心生好感。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了那雪山上的潘笑夫,忍不住罵道:“這老賊不是個好東西!”
呂、何二人正感無計,齊聲問道:“吳兄怎么知道?”
吳土焙冷笑道:“這等生著好相的老頭子,我也曾經見過一個。他娘的,我也曾經把那廝當作好人。你們兩個只消一回到岸上,這老賊必定要取你們性命。”見呂洞賓仍有些拿不準,大聲道,“倘若你們大哥已服他管轄,為何不出來跟你們說明白?這老賊張了網,單等你們跳進去。”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呂、何二人均道:“正是、正是!快些劃船!”船夫加力,大船行駛更速,離碼頭越來越遠。丁驕陽見狀,從屬下那里接過一張弓來,“嗖”的一聲,箭羽破風,強勁異常,朝何仙姑當心射到。
然而到底隔了六十余丈,射到之時,箭已力弱,呂洞賓揮劍擊落箭支,橫下心來,縱聲叫道:“丁老賊,你倘若敢害我大哥,姓呂的便是鉆天入地,也自當報仇!”嗖嗖兩聲,丁驕陽又是兩箭射來,呂洞賓一一打落。再走遠些,箭便射不到了,落入海中。丁驕陽白胡子一掀,顯得氣怒無比。
吳土焙道:“奇怪,奇怪。”
呂洞賓、何仙姑已將他視作明見萬里之人,問道:“奇怪什么?”
吳土焙道:“他們怎么不另開船追來?”
呂、何二人也均覺蹊蹺,微一作想,說道:“定是島上再沒有船只了。”說話之間,只見島坳里開出一條大船,向碼頭依靠過去,丁驕陽跳上船,追了上來。
吳土焙道:“啊喲,這可糟糕。我總算到神仙島上來過一回,沾了仙氣,說話真靈。”
呂、何二人知他心中未必不埋怨自己,但見丁驕陽那條大船離港十余丈,便停住打轉。宋頭陀等大聲喝罵,船夫忙著定槳、安舵、升帆。原來前面沒有準備,臨時出港,登時搞了個手忙腳亂。
呂洞賓道:“丁老賊等怕島上兄弟逃出,因此命令他們卸了舵帆。哈哈,這可真是自作自受了。”
何仙姑道:“朱雀旗的兄弟們不懂得海航,使船的還是咱們青龍旗神仙島的老兄弟。師兄,咱們讓他們別聽丁老賊的話。”
呂洞賓道:“那便害了他們性命。”
何仙姑道:“那也是。”命水手加速離開。真是老天作美,說話間西風漸大,水手升起滿帆,大船行駛越來越快,初時還能見到敵船升起船帆,不知怎么又落了下去,等再升起帆來,兩船相距已經有數里,說什么也追不來了。
呂、何二人暫得平安,卻仍是憂心忡忡。回望那神仙島,只見越來越遠。他們明知島上出了大事,但究竟是什么樣的大事,卻毫無線索。六位結義兄弟是被丁驕陽害死了,還是如何?唐教主莫非已不在人世?教中都發生了什么?天藍海碧,麗日當空,二人卻覺得滿眼愁云。
吳土焙見他們六神無主,問起他們打算。何仙姑道:“到了這一步,再不敢瞞你,我們……我們是白蓮教的。”
吳土焙點了點頭:“可惜我知道得晚了點。”
何仙姑滿面歉意:“吳大哥,今日之事,多虧你見機快,不然……不然我們……”
吳土焙道:“你們救我命在先,我救你們在后。兩位的確是神仙,能猜到救了我有用處,佩服,佩服。我什么也不想說,請二位趕緊找個近岸的地方靠過去,我改走旱路,好回家。”知道他們是白蓮教的,吳土焙不禁心生厭惡,心想若是跟這邪教糾纏不清,今后再也別想安生。
呂洞賓、何仙姑知他心中所想,見他生氣,也不怪他。何仙姑笑道:“吳兄,最近的岸,便是神仙島了。”
吳土焙怒道:“你……你……”知道再發火也是無用,嘆道,“我沒頭沒腦地跳到你們白蓮教的渾水里,這可真麻煩得很啦。你們說說,下一步怎么辦?”
呂、何二人雖非等閑之輩,可到了這種地步,均是一籌莫展。呂洞賓道:“瞧這情勢,朱雀旗已經歸服丁老賊,加上我們青龍旗的,已經有兩個旗了。白虎、玄武二旗的兄弟不知……唉,我們離開神仙島不足不過半月,突然就物是人非了。”
何仙姑道:“看情形丁老賊已暗中下了不少工夫,突然發動,奪了唐教主之位。大哥他們……他們……不聽丁老賊號令,被關押起來了。”
呂洞賓道:“大哥自然不聽丁老賊號令。說起丁老賊,大哥什么時候不是義憤填膺?但我們青龍旗魏旗使也是反對丁老賊的,怎么青龍旗的兄弟也……”搖頭嘆了兩聲,似是感嘆人心難測,連魏旗使也變節,棄唐擁丁。
何仙姑秀眉皺了一會,說道:“若是魏旗使也投降了,神仙島就不會歸朱雀旗管轄。師兄,恐怕連魏旗使也被抓起來,或是……或是……”言下之意,自然是被殺了。說來說去,辦法沒想出半個,擔憂之事倒越來越多。
吳土焙聽得焦急,忍不住問道:“我聽你們說的唐教主,他干什么去了?”
呂洞賓望一望何仙姑,何仙姑點了點頭。呂洞賓道:“吳兄,這事非同小可,唐教主的姓名,一般說來,非教中兄弟,斷不會聽聞。今日我說給你,萬望吳兄……”
吳土焙擺手道:“就當我沒問,你也別說。”
呂洞賓神色尷尬,不知怎么說下去才好。何仙姑道:“吳兄,你倘若要上岸,我們二人自會送你。可是,可是你今后恐怕是麻煩不斷。唉,當真對不住,請你上島,實在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吳土焙嘿了一聲:“二位,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你們究竟為何找我,可總該說一說了吧?”
何仙姑道:“小女子也是這個意思。”給呂洞賓包扎了腿上傷口,三人坐進艙中,何仙姑說道,“咱們大明的天下,是明教打下來的。連洪武皇帝,剛開始也只是明教義軍一名小小的馬夫。明教義軍打元朝韃子,打陳友諒,滅張士誠,都尊明教教主為王。只是到了后來,明教義軍打下了天下,洪武皇帝可就變了。”
史載朱元璋在南京稱王之后,設計害死小明王韓林兒,自己登上帝位。他深知民間教門的力量,以此起家,便以此為憂,下令嚴禁各類教會道門,尤其是肅清明教,真稱得上是不遺余力。何仙姑對此只是略述,說的是本朝開國的事,距此已經二百余年,吳土焙不甚知曉歷史,聽得將信將疑。
何仙姑道:“后來洪武皇帝更是大開殺戒,將一切有功之臣幾乎一網打盡。吳兄總聽說過藍玉將軍的案子吧,那一次牽連了幾萬人,連韓國公李善長一家七十余口都被殺了。殺的人太多,連南京護城河都紅了。”
對此吳土焙倒是聽師父說起過,點頭道:“太祖殺人是不少。可跟你們白蓮教又有什么關系?”
何仙姑道:“我們白蓮教,便是當年的明教。你當洪武皇帝殺的是什么人?大都是當年明教的兄弟。大伙兒不敢用明教的名號,便改成白蓮教。白蓮教即是明教,二者是一回事。明朝歷代皇帝,都把圍剿查肅白蓮教當作要務,唉,連武林中的朋友、縣郡里的鄉鄰,也以為我們是……總之,話是難聽得很。我們白蓮教徒,怕暴露身份,被官府鷹爪捉拿,明知人人誤會咱們,又哪里敢去分辯?”
吳土焙道:“原來是這樣。”心想:武林之中,說起白蓮教來,都說如何邪異,壞綱敗常。又說他們擅長妖法,勾人魂魄,使人變成行尸走肉,好供他們驅使。可呂洞賓與何仙姑武功雖好,卻好像沒這個本事。
何仙姑道:“我們八個結義兄弟,合稱東海八仙,這名稱好不好聽?”頓了一頓,搖頭嘆道,“可是,我們八個人,都是苦孩子。我們大哥鐵拐李的祖上,就是當年的韓國公李善長。八弟藍采和,是涼國公藍玉的后人。我們其余六人的祖先,也都是那場曠古大冤案中被害之人。”
吳土焙心中一驚,說道:“原來你們來頭這樣大。”
何仙姑微微一笑:“這算什么來頭?這八家每一代人都過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連真實姓名都不敢透露。苦命人找苦命人,我們八人便義結金蘭,那時候,我們還沒加入白蓮教。呂師兄有一日突然發現,我們八人的姓氏跟八仙正巧吻合,八人一合計,干脆便用了八仙的名號。”呂洞賓微嘆一聲,但神色間對自己當時的提議頗感得意。
吳土焙恍然大悟,笑道:“那跟我這個吳剛的來歷可大不相同了。”呂、何二人見他終于神色和緩,均感輕松。吳土焙原本是第一等直爽人,前頭對二人恚怒,可聽何仙姑將“東海八仙”的來歷毫不隱瞞、一五一十跟自己說了,直把自己當作知己,哪里還能板得住臉皮?
呂洞賓頭發被削下一縷,重新打了道髻,向窗外望了望,說道:“吳兄,再有一二十里,就到了陸地了。”
吳土焙順著他目光看去,果然前方海面上露出一道黑線,逆著陽光,看不大清楚,問道:“那是什么地方?”
呂洞賓道:“那便是黃島。島上有個小漁村,村里有好些青龍旗的兄弟。你從那里上岸。”
吳土焙道:“那你們呢?”
呂洞賓道:“我們……我們……”望了何仙姑一眼,“……我們碰碰運氣吧,看能不能探聽些消息。”
吳土焙點頭道:“唔。”心道:東拉西扯了一番,你們到底為什么要叫我來,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不過,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處,眼看著這趟水越來越渾,還是早點抽身回去為妙。
呂洞賓看出他神色,沉吟片刻,道:“貧道有一言請教,萬望吳兄據實相告。”
吳土焙點點頭,尋思:不過我與白蓮教從無瓜葛,又能告訴你什么?嗯,他要問的,是金鰲!突然間腦中亮光一閃:“我知道啦!”
呂洞賓反而嚇了一跳,只見吳土焙右手食指敲著腦袋:“我早該想到,七星子、向彪這些人物,都是你們白蓮教的。那只金鰲,是你們教里的寶貝!”
呂、何二人滿臉喜色。呂洞賓道:“我們東海八仙,只不過是青龍旗下的小卒,本來不該問起教里的重大機密。然而眼下這情形,卻是非問不可了。吳兄,請您據實相告那金鰲的來龍去脈。”
吳土焙道:“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呂洞賓道:“你當天見那金鰲,它背上生著什么字?”
吳土焙道:“有什么字?這個……這個……”搖了搖頭。
呂洞賓道:“事關重大,請吳兄再仔細想想。”心中急切,聲音微微發顫。
吳土焙道:“當時本就黑燈瞎火的,再說,那金鰲背上生了好多苔蘚……對了,它的殼上,有一道道的縱橫裂紋,長著好長的綠毛。”
呂洞賓顫聲道:“上面沒有……沒有上天的諭示么?”
吳土焙一怔而笑:“當真沒有看出來。我說怎么會那么值錢,原來有上天的諭示。”心想白蓮教果然邪門,一只怪模樣烏龜罷了,能有什么諭示?
呂、何二人好像極為失望,相互對望,均是神色黯然。何仙姑道:“敝教教主姓唐,她老人家的名諱,叫做唐賽兒。”
吳土焙奇道:“唐賽兒,好像不是男人的姓名吧?”
何仙姑點頭道:“我們教主,是一個女子。她老人家是佛母降世,來此人間,救苦救難。”
吳土焙想起七星子送給雷彤的那個玄牌,當日自己也曾看過,上面寫的是“佛母賜寶,免死兩次”,心道:這個佛母,原來叫唐賽兒。說道:“貴教教主既然是佛母降世,怎么……怎么還讓別人搶走了教主之位?”
呂洞賓嘆道:“唐教主是上天的佛母,不同于凡人。她老人家降臨人世,三年一回。今年中秋節,本來是她老人家降臨人間之日,可是……可是……”
吳土焙道:“她老人家沒有出現?”
呂、何二人均點了點頭。
吳土焙道:“于是那丁……丁什么……”
何仙姑接道:“丁驕陽。”
呂洞賓道:“丁驕陽老賊。”
吳土焙道:“于是丁驕陽乘機奪得了教主之位?”
呂、何二人又一齊點頭,憂心忡忡的模樣。
吳土焙道:“這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何仙姑道:“自今年春天起,教中傳出上天諭示,說道今年佛母降世的吉兆,要借著西海之鰲顯示。我們教中兄弟姐妹,無不翹首企盼。五月間,傳出消息,那西海之鰲已經在驪山出現,金鰲身上記著佛母降世的訊息。教中各旗兄弟備受鼓舞,大家苦盼教主已有三年,只等佛母托身唐教主,宣揚上天旨意,拯救苦難民眾于水火。”
吳土焙越聽越奇,但又想自古大人物降臨人世,天地都有兆示。不過,聽他們話中之意,好像世間本來沒有唐賽兒這個人,每隔三年,佛母轉世一回,才變成唐賽兒,這中間又須得經吉兆顯世才行。難怪呂、何二人會千方百計找到自己,自是全賴自己與那吉兆金鰲有緣之賜。反過來說,若不是二人到得及時,自己早做了白秀齡刀下之鬼。莫非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自己跟這金鰲一面之交,便積下這等福氣?
他見呂、何二人神色虔誠,不禁也信了幾分,說道:“難怪驪山十里堡的向堡主見到金鰲,跪地便膜拜親吻。”想起當日情形,又道,“與我同行的小姐和公子,應該稱得上見多識廣,可他們居然也沒看出什么。佛母……唐教主……到底是佛母還是教主?”
呂、何二人一齊道:“佛母、唐教主,本是一體。在天為佛母,在地為教主。”說得斬釘截鐵。
吳土焙道:“既然是這樣,你們就不必發愁啦。”
二人喜道:“吳兄有什么好主意?”
吳土焙道:“唐教主既然是上天佛母轉世,那個盜她教主之位的丁驕陽哪里會是對手?”
二人道:“那是!可是……可是……”理雖如此,但眼下沒有半點唐教主的消息,那丁驕陽已經自命為教主,看情形,青龍、朱雀二旗已經收到他的麾下。他們本來以為吳土焙要說出什么高明主意來,哪知這個主意的確高明,卻跟沒說一樣,不由得均是好生失望。
吳土焙微覺尷尬。卻在此時,一名水手進來稟報:“黃島已經到了,是否靠岸?”
呂洞賓、何仙姑目詢吳土焙。吳土焙嘆道:“兩位,我要回去了。”
呂洞賓命船靠岸,吳土焙下了船。二人連道慚愧多謝,送出百余丈方回。吳土焙看著二人背影,十分想幫幫他們,忽然間心中閃過一念,叫道:“兩位等等!”奔到二人面前,喜滋滋道,“我想到一個主意!”
呂、何二人凝神傾聽。吳土焙道:“我的這個主意,是從我自身得來的。你們也都見了:我們天刀門蓬萊弟子,本來奉那白賊為師,一見他勢敗逃走,就都轉拜我門下。這事好笑不好笑?”
呂洞賓道:“吳兄,你想讓我們學你那些弟子門人么?這卻不成。白秀齡號稱九尾狐,為人不怎么地道,他的弟子平日里只是懼他,一旦他衰敗,轉拜吳兄為師,那叫棄暗投明。倘若我與師妹去拜服那丁老賊為教主……”臉色一變,搖頭道,“斷然不成!”
吳土焙笑道:“你再不要稱我為吳兄,依我看不如在吳兄后面加個‘弟’字。你吳兄弟卻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對不住,我笨嘴拙舌的,說的其實是跟你一個意思。”
呂洞賓凝思片刻,臉有疑色:“吳兄……好,我就叫你吳兄弟,你的意思是大伙兒雖然一時服那丁老賊管轄,只要有人打敗了丁老賊,大伙兒自然奉那人為教主?”
何仙姑憂道:“不成。那丁老賊武功厲害得緊,莫說白蓮教,普天之下,能敵過他的,也找不到幾人。再說,能斗過他的,不是我教中人,大伙兒自然也不會拜服那人為教主。”
吳土焙道:“莫非貴教唐教主也不是丁……丁老賊的對手?”
何仙姑道:“唐教主神通廣大,一身武功超凡入圣,早已不是凡胎肉體,那自然打得過丁老賊。”
吳土焙道:“兄弟的意思,就是你們趕緊去找唐教主,請她出來,那個姓丁的老頭子,就不攻自破啦。”
呂、何二人早知道這一節,只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唐教主?假若她已經降世,又豈能容丁驕陽竊居教主之位?二人不忍拂逆吳土焙一腔熱心,均點頭稱謝。呂洞賓說道:“吳兄弟,本想請你到島上好好相聚幾天,奈何事發突然,不能盡意。倘若有緣,那么便再相見吧。離開此間,切勿提起敝教之事,切記,切記!”拱手作別,攜何仙姑登上船去。
吳土焙自語道:“白蓮教,白蓮教,我只當你們是好朋友,是什么教的,又有什么關系?不提就不提。”只見船離棧橋,悠悠遠去,呂、何二人扶舷道別,人影逐漸模糊,不覺眼眶微濕,用力道,“我回家去!各人的愁,各人自己擔著吧!”
黃島乃是荒涼之地,吳土焙一直走了十數里,天色將黑,才見到一處村莊。當夜在一戶人家中借住一宿,次日再行,滿眼盡是荒田堿灘,又到了黃昏時分,才走到一處大點的鎮頭。
他一摸包袱,銀兩不知何時丟得一點沒剩,這一來頓感饑腸轆轆。吃飯這回事,倘若袋中有錢,它倒不急,越是發覺分文皆無,越是餓得出奇。這鎮頭破屋爛房,也沒什么像樣的客棧飯店,他站在一道東西街上,只見一間土坯房邊斜掛了一片看不出顏色字跡的酒旗,摸摸肚子,當下壯著膽子走進。
果然是一家小店,里外兩間,外間放了四張桌子,倒有三張斷腿缺角的。里面一間,掛了半片布簾。店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愁眉苦臉,無精打采,進來客人,卻連招呼也不打一下,只略斜斜眼皮,仍坐在門口,呆呆望著外面。
吳土焙道:“店家,可有什么吃……吃的?”
那店主頭也不回,說道:“包子,冷的。”
吳土焙喜道:“哈,冷的最好,先來十個……冷包子吧。”
那店主總算回過頭來,眼睛向他一翻,白多黑少,嗡聲道:“一個大板兒倆包子,先給錢后出貨。”伸出右手來。銅錢有大有小,民間管大銅錢叫做“大板兒”。
吳土焙賠笑道:“大……大叔,兄弟出門走得急,錢掉道上了,這回賒你幾個包子成不成?”
店主道:“不成。”聲音只比吳土焙專點的冷包子還冷。再懶得看吳土焙一眼,縮回手去,籠在袖中。只這么一伸一縮之間,吳土焙看到他手掌白皙細滑,與他皺巴抽抽的土灰臉很不相稱,暗道:這店家天天籠著手,難怪生意這般清淡,手卻捂得白。這樣開店,沒餓死你,倒也稀奇。
本想拔步出店,然而鼻子中已經嗅到一股包子味兒,眼光一瞟,卻見里間面案上擱著一扇黑乎乎的籠屜,篾蓋半掩,露出幾個包子來。吳土焙走上去一把抓了四個,往包袱里一塞,伸手又抓起四個,一個送入口中,含含糊糊道:“大叔,記賬吧。”閃身出了店門。
忽然之間,衣領一緊,已被那老漢一把拿住。吳土焙覺出老漢這一拿的手法很是精巧,咦了一聲,左肘后盤,身子一縮,使個小鬼推磨式,滴溜溜轉了半圈,脫開老漢手掌。老漢怒道:“原來你會武功,居然還搶我的包子!”
吳土焙道:“原來你會武功,居然還不賒包子。”說完先自笑起來,賠禮道,“當真走得急,餓得慌,沒帶錢,欠著,必還、必還。”
老漢冷哼一聲,左手五指叉出,拿吳土焙胸口。五指所罩,正是膻中、膺窗兩處要穴。吳土焙吃了一驚,這老者認穴之準、出手之快實是罕見,當下急忙向左側踏出五尺。老者嘿嘿一笑:“還行,不過也白吃不得。”左手一抓,又拿向吳土焙胸口。
吳土焙身子一縮,那老者雖沒抓住,指尖已在他膻中穴上輕輕一掃。吳土焙但覺氣息微窒,左手手腕一緊,已被老者拿住。
吳土焙回想老者的這幾招,知道遇上了高手,驚奇之下,不覺哈哈大笑:“大叔,不就是八個包子嗎?一個大板倆,一二二,一四四,得了,我欠你四個大板兒。”
那老者道:“小老兒的生意,賤賣不賒。你要是實在沒錢,褲腿里不是有把刀么,拿來抵賬也成。”卻是他眼光厲害,早看出吳土焙身上帶的有刀。
吳土焙暗道:原來是這把刀惹的禍。笑道:“大叔,這把刀是我吃飯的家伙,抵不得賬。”
那老者冷笑道:“那便拿你的頭來抵賬好啦!”呼地一翻手掌,向吳土焙當頂拍落。
這一掌風聲颯然,只怕有開石裂碑之力,吳土焙大驚之下,叫道:“幾個包子,至于如此嗎?”右手一探,單刀已在手中,刀尖豎起。
那老者卻也未料他出刀會這樣快,眼看一掌拍下,正對準刀尖,想收力已然不及,左掌提起,猛推自己右腕,生生避開這一利刃穿掌之禍,身子一緊一松,早出了一層冷汗。嘿的一聲,右手食中二指探出,奪吳土焙雙目。變招之快,下手之狠,實是老辣至極。
吳土焙心下一凜,知道倘若躲避,老者手爪便會如影隨形,當下單刀中宮直入,刺老者腹脘。老者就算能戳瞎他一對眼珠,自己中這一刀,卻必定致命無疑。那老者急忙向旁邊一躥,反足踢他下陰,雙手成爪,左爪拿頸中,右手托腋下。除了一條左腿撐地,其余三肢,竟全部用來攻敵。
吳土焙不理會他的三招齊發,仍用一招兩敗俱傷的法子,揮刀如風,砍他當頂。老者急忙變招,爪拿足踢,綿綿不絕。這老者使的功夫叫“空手入白刃”,本是極高明的擒拿手法,可吳土焙根本不管他的進招,每一刀發出,都是拼著自己性命不顧,攻敵之所必救。那老者武功雖高,一時卻想不到破解之法,跳開一步,惕然道:“你這刀法,是跟誰學的?”
吳土焙這才有隙看自己左手腕,指印宛然,深深陷下,邊上倒高高腫起。苦笑道:“大叔,你好大的手勁!”心想這老者武功不俗,當是成名高手,不知什么緣故,淪落在此,靠這一間小店為生。他既是武林中人,自己也當依武林規矩,當下收刀回鞘,抱拳為揖,“在下吳土焙,是泰山扇子崖的,敢問大叔高姓大名?這個……這個……贈送包子的大恩大德,今后也好補報。”
老者哼道:“明知故問。你是泰山扇子崖的,刀法是天刀門的么?”
吳土焙道:“正是。”忖道:他為什么說我明知故問?啊,是了,這包子不是人家贈送的,倒是我搶來的。
老者籠著雙手,抬起眼皮,怪眼閃動,向左走了三步,上下打量吳土焙一眼,向右走了三步,又將他上下打量一遍。吳土焙給他看得心頭發毛,從包袱里取出包子,便想還回去,走到店門前,突然間橫下心來,在門檻一坐,三兩口一個包子,片刻間剩下的七個包子又進了肚中。那老者一直冷冷發笑,籠著雙手,見他吃完包子,說道:“你不是天刀門的。天刀門的刀法,沒你這樣厲害。”
吳土焙道:“大叔這可說錯了。我自小跟著童門主,這刀法如不是天刀門的,那么……那么剛才那包子算我沒吃你的。”
他有意說些笑話好逗老者緩過臉來,那老者卻殊無笑意,仍道:“童浩聲么,也曾跟老夫比畫過幾招,他的刀法,比你差了不少。你不是天刀門的。”
吳土焙道:“晚輩不敢相欺,確實是天刀門童師父門下。不過另有機緣,又跟一位老前輩學了數招。”
老者道:“難怪,難怪。我問你,我與天刀門無冤無仇,你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定要跟我過不去?”
吳土焙暗道:老先生這等武功,卻混得窮困潦倒,原來是腦筋有些毛病。笑道:“若一定要說受人指使,那的確有兩位。”
老者吃了一驚,偏偏又裝作不動聲色,嘿嘿笑道:“果然在老夫意料之中,到底是哪兩位?”
吳土焙道:“一個是魏老兄,另一個是常老弟。”
老者哼了一聲,說道:“這個嘛,他們兩個又在哪里?”
吳土焙道:“他們早已來了,一直跟晚輩在一起。”
老者眼睛四處一瞄,戒備之色一閃即逝,仰天一笑:“你們以為老夫不知么?一起出來,老夫何懼!”話雖如此,但想吳土焙的刀法已經很難對付,那“魏老兄”、“常老弟”倘若與他在伯仲之間,以三斗一,自己必敗無疑。
吳土焙拍拍肚皮,央求道:“胃老兄、腸老弟都在肚子里。前輩讓它們出來,晚輩卻為難了。反正包子也吃了,晚輩斗膽替它們求個情,今日就放過我們哥兒仨如何?”
老者本緊張至極,突然間明白過來,不禁跌足大笑。吳土焙見他終于笑出,也跟著大笑,趁機打了個飽嗝。老者道:“你這娃娃……對啦,你姓吳,姓吳的娃娃,很有趣,很有趣。”
吳土焙雖然不老,但已經胡子拉茬,算不上什么娃娃。
吳土焙也是走過南闖過北的人物,聽老者口音,約摸是陜甘一帶的風味,跟那付夢白、七星子的口音,有那么六七分相像。
吳土焙笑道:“娃娃有趣,可沒有錢哪。”
老者又是哈哈一笑:“對不住,老夫跟人約定了在這鎮上見面,見你這娃娃身上藏著刀,錯認作是你。”
吳土焙奇道:“老丈約的人也帶著刀,那你是要跟人打架嘍?”
老者進到店中,將一條長凳一拍,請吳土焙坐下,說道:“不是跟人打架,難道請人吃飯?我半個月前便到了這里,給這里的店主人二十兩銀子外加三個爆栗,租下了這間小店,單等敵人上門。”說到這里,嘿嘿一笑,望望天色,“他媽的,天又要黑了,這狗崽子倘若今天再不來,爺爺我又白等啦。”
吳土焙心想這老者方才那路擒拿手法,倘若不是自己一味胡纏亂打,九成九已被他奪去單刀。自己練習雷氏刀訣以來,卻是頭一回遇到這等高手,這老者武功了得,確實厲害。而他租下這家店來,專門為了與人約會打架,這等執著,倒似比武功更為罕見。可是從他口氣聽來,他不僅不識得敵人相貌,連敵人的姓名也是毫不知曉。這等糊涂,恐怕又在執著之上了。
那老者道:“姓吳的小娃娃,咱們兩個有緣。我把姓名告訴你,省得我打贏了敵人,沒人把消息傳出去。我自己說,人家就會說我老牛皮。”頓了一頓,說道,“老夫姓張,種了一片果園,江湖朋友叫我張……”
吳土焙吃了一驚:“張果老!你是張果老?”
老者笑道:“原來你聽過老夫的名號。”
吳土焙道:“是。”眼光上下打量老者。只見他胡子半白,滿臉皺紋,神氣乖戾。
張果老一笑:“老夫可嚇著你了嗎?”吳土焙點了點頭。
張果老大是得意,說道:“當年老夫行走江湖時,還沒你這姓吳的娃娃。最近一二十年,老夫又住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島上,不跟人往來。你是如何被老夫的名號嚇到的?”提起一只茶壺,給吳土焙斟茶,巴巴盼望著他能說出如何大名久聞如雷貫耳等等。果然如此,那么自己便要搖頭長嘆,說一句:當年虛名,不足掛齒。
吳土焙道:“晚輩認得兩個人,一個叫呂洞賓,一個叫何仙姑。”
“啪”的一聲,張果老手中茶壺蓋子掉在桌上。卻見他瞪大眼睛:“你見到五弟和七妹了?他們……他們沒罵我老糊涂吧?”
吳土焙奇道:“沒有。他們……他們怎會罵你老……嘿嘿,前輩真是多慮啦。”
張果老突然跳起來掠到店外,東邊瞧瞧,西邊望望,更跳上屋頂前后檢視了一番,確信沒有呂、何二人的蹤影,方回到店中。此時天已擦黑,張果老點了一根蠟燭,問道:“你怎么會認得他們兩個?他們……他們不在島上么?”神色緊張,如臨大敵。
吳土焙想了一想,反問道:“前輩……”
張果老右手一伸:“且慢!你認得小道士跟小道姑,跟他們如何稱呼?”
吳土焙道:“晚輩跟呂、何二位道長以平輩論交。”
張果老道:“哼!那么你為何要稱我為前輩?是不是跟他們一樣,都瞧不起我老頭子,不愿跟我交朋友?”瞪起眼來,顯是十分生氣。
吳土焙吃了一驚,一想他話,不禁要笑,但見他如此,哪敢造次?說道:“老……”一字未完,張果老眼睛又瞪大一圈。吳土焙道,“……老哥,你武功高強,為人仗義,誰會拿你不當朋友?”
他順口改稱張果老為“老哥”,張果老著實高興至極,興致勃勃問道:“嗯,老哥我武功高強,為人仗義,是誰告訴你的?是姓呂的小道士,還是姓何的小道姑?”
呂洞賓、何仙姑只略有幾句提起過其余六位結義兄弟。而這其中,提起鐵拐李、藍采和幾次,余人一次也沒單獨說起。吳土焙本想直言相告,可見張果老滿心希冀,話到嘴邊,變成這樣:“老哥武功高強,沒人告訴,我自己便看出來。老哥為人仗義,呂、何兩位道長都這么說過。”
張果老手掌一拍,喜道:“當真?”
吳土焙點頭。張果老道:“那個李瘸子、漢胖子說我什么?還有藍采和,這個乳臭未干的小東西,沒對我老人家贊不絕口……說幾句什么嗎?”
吳土焙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張果老已經出手如風,又拿住了他左腕,問道:“他們……他們可在背后罵我了?他們罵我什么?是不是老不中用、老糊涂?”心中焦躁,連聲音都顫了。
吳土焙心念一閃,脫口問道:“前……老哥離開神仙島有多少時候了?”
張果老道:“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去過神仙島了?”
吳土焙道:“不錯,我去過神仙島,還知道你已經很長時間沒回神仙島了。”
張果老道:“我出來也就八個半月。哼,姓曹的罵我老糊涂,別人都不反駁。還用再說什么?心里都這樣想的唄。老夫不如識相些,離開他們,瞧武林中便不能行走了?”花白胡子一抖一抖,顯是想起當日慪氣之事,至今心潮難平,怪眼一翻,森然道,“我問你,你看我像不像老糊涂、老牛皮?”
吳土焙只感手腕上像安了一道鐵箍,腕骨咯咯作響,只怕一字答錯,便會被他生生捏斷,強笑道:“你覺得自己糊涂不糊涂?愛不愛吹牛皮?”
張果老怒道:“你果然說我老糊涂,說我愛吹牛皮!”
吳土焙苦笑道:“我何時說過?我只是問你。”
張果老額上青筋根根繃起,唾沫直噴到吳土焙臉上:“我不糊涂,我也不愛吹牛皮。你憑什么說我老糊涂、老牛皮?”
吳土焙疼痛之下,頓時醒悟:他定是當日受的刺激不小。曹國舅、藍采和口不積德,連累我也跟著倒霉。大聲道:“你是不是糊涂、是不是牛皮,我說了不算!”
張果老道:“誰說了算?”
吳土焙道:“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沒人說了算。”
張果老喃喃道:“我自己?我自己說了才算?”眼神中一絲狂喜、一絲迷糊,突然放開吳土焙手腕,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對啊,對啊!他們說的,通通不對,我只當他們是放狗屁!”
那桌子早已是朽材爛木,禁不住他這一掌,半邊塌了下去。張果老渾不當回事,追問吳土焙:“你說說,他們說我那些話,是不是在放狗屁?我……自己說了算,我沒老糊涂,他們在放狗屁!”
吳土焙揉著手腕,倒吸冷氣,道:“他們說你很好。”
張果老道:“狗屁!”
吳土焙道:“他們說你武功高強。”
張果老道:“狗屁!”
吳土焙道:“他們說你見事明白。”
張果老道:“狗屁!啊呀,不對,他們說的,難道盡是好話?”
吳土焙笑道:“可有人全當這些好話是狗屁。”
張果老道:“你……你……”說完想笑想怒。
吳土焙心道:你是不是老糊涂老牛皮,本來我還真不知道,但見閣下行事這等高明,想不知道也不行了。苦笑道:“老哥,吃你幾個包子,價錢真是不低。你這一手‘不分好歹掐人功’練得,呵呵,那叫一個爐火純青。”
張果老道:“老夫這叫‘修花拔草手’,乃是修理果園時自創的功夫。哪里叫什么‘不分好歹掐人功’?”
吳土焙道:“我不是花,也不是草,你卻掐我,這還不是不分好歹掐人功么?”
張果老一怔,嘿嘿一笑:“老夫不對,跟你賠不是啦。”
自打見到他,他就一直“對”,說自己“不對”,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卻聽他說道:“你這娃娃,拿老夫當人看,稱老夫為老哥,老夫也不能不識抬舉。”竟然一揖到地。
吳土焙看天色已黑,自己身無分文,只能在這里將就一夜,強似露宿山野,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說道:“老哥,你跟人約在什么時候打架?”
張果老氣憤憤道:“按說十天前便過了約定的日子,但對方遲遲未到,我總得等等。”哼了一聲,又道,“不過,老夫最多再等三兩個月,讓我等上一年半載,那說什么也不能答應。”
吳土焙險些將一口茶噴出來,咳道:“張果老,你怎么跟人約定的?已經來了半個月,最多再等三兩個月,這中間的活榫兒,可不短哪。”
張果老嘴巴動了動,突然道:“我不說。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心里笑話我。說給你聽,豈不自討沒趣?”
吳土焙道:“呵呵,你不想說,那也沒什么,就怕人家是在騙你……”
一句話未完,張果老怒道:“誰能騙得了我?騙我!誰能?誰?”一把奪下吳土焙的茶碗,“你瞧不起老夫,別喝我的水!”
吳土焙呆了一呆,頓時明白:萬萬不能說人家騙了他。人家若能騙了他,豈不是說他糊涂?搖頭一笑,道:“可話又說回來,誰要是騙你,豈不是自找難看嗎?以張老哥這等見識,哪位若膽敢使詭計,你自然不會客氣,給他來個將計就計……嘿嘿……”
這廂還沒想好“將計就計”之后會如何,那廂張果老已經眉開眼笑,給吳土焙續了茶奉上,說道:“你這娃娃,孺子可教。倘若不將計就計,我老夫豈會在這里等這么久?這便叫做耐心。俗話說得好:‘水肥足,耐心夠,桃杏棗梨才熟透。’”言語間嘿嘿一笑,大有“天機不可泄露”之高、“山人自有妙計”之明。
吳土焙忍住不問,以免說露了“被騙、上當”等忌語,茶水被奪還算小事,倘若被趕出去,今夜勢必要露宿街頭。
哪知他越是不問,張果老興致越濃,連連問他“想不想知道?”吳土焙不知他是裝傻還是真蠢,不敢貿然提起神仙島被奪占一事,只得順著他唯唯諾諾。張果老果然大喜,說道:“嘿嘿,跟我約會這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后生。倒不是我要以大欺小,他媽的,我看他太不成話,調戲人家大姑娘,就出手教訓他。修花拔草手,教訓的就是這號東西。老夫也沒怎么他,只不過修斷了他一雙胳膊,又拔掉了他一只耳朵。”
吳土焙嘖嘖道:“這還叫沒怎么他?不過,他被打成這樣,還敢跟你再約,膽子倒是不小。”
張果老搖頭道:“哪里是。他打不過我,就替別人跟我劃下道來,要跟老夫分個高下。”
吳土焙忍不住問道:“他替誰約的?”
張果老傲然道:“別管他替誰約,我也不怕!”
吳土焙道:“晚輩……在下豈能不知老哥你誰也不怕,只是他到底替誰跟你約好在此相會?”
張果老凝神一想,搖頭道:“那倒沒說準。他一會兒說替他師父約,一會兒說替他師兄約,竟然還說替他老婆約的!哈哈,聽他說來,他家的人倒是個個武功高強,只有他手頭稀松,哈哈,我卻怕他家的么?不管是他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哥哥嫂子姐姐姐夫,我通通不怕!通通!你信不信?”
吳土焙連忙點頭:“我信,我信。”心道:完啦,那人打不過他,扔下一句場面話,這傻老漢恐怕還得死等好幾個月。
張果老道:“對啦,我張果老怎么會怕他們?我倒要讓姓曹的瞧一瞧,張果老自己行走江湖,照樣橫行無阻、從不怕人。”
吳土焙暗道:看來他與曹國舅鬧別扭,離島出走,至今不知道神仙島出了大事。呂、何二人,可沒跟我說起過張果老出走這件事。是了,手足之間鬧得不可開交,原也不會多跟外人講。忽然心中一動,說道:“張果老,假如他找來的是那個人,你怕不怕?”
張果老眼睛一瞪,不屑道:“當然不怕。”
吳土焙道:“我還沒說是誰呢。”
張果老道:“誰也不怕。”
吳土焙道:“假如是丁驕陽呢?”
張果老從破藤椅上一彈而起,左手伸處,早拿住了吳土焙左肩井穴。吳土焙沒料他突施手段,竟著了他道。只聽他急道:“你說什么?你怎么知道丁老賊的名字?他在哪里,來了沒有?嗯,嗯?”突然手指透力,吳土焙身子一麻,穴道登時被封。接著右手一揮,哧的一道勁風,蠟燭應聲而滅。
吳土焙吃了一驚:“來了敵人嗎?我怎么沒聽到?”
張果老嘿嘿一笑,低聲道:“想騙老夫,門兒都沒有。”身子一晃,已出了店去。
吳土焙苦笑道:“人老了犯疑心病,誰騙你了?”突然之間,聽張果老叱喝連聲,已跟人動上了手。
吳土焙心下一驚:難道那一只耳朵的朋友真找了幫手,來跟他比個高低嗎?凝神傾聽,果然呼呼喝喝,好像有好幾人,偶爾夾著叮叮數聲,卻是不光拳腳,連刀劍都上了,跟張果老斗得甚急。
吳土焙苦笑自語:“張果老,你老哥的修花拔草手果然了不起。但兄弟被你封了穴道,如此大戰,不能親眼看看,以后宣揚你的本事,未必說得上來。”
忽然間門簾一飄,屋中進來一人。吳土焙忙斂息屏氣。那人根本不知屋里有人,伏在門后,手中一柄利刃發著暗光。只聽外面有人“啊”的一聲。接著另一人也一聲驚呼,有刀劍落地。先一人叫道:“張果老,算你狠!啊喲!”想是受了傷。
張果老笑道:“你們是那一只耳的什么人?”
兩個人的聲音一齊道:“什么一只耳?”
張果老笑道:“不用跟老夫裝。能騙老夫的,他娘還沒懷上他。”
吳土焙暗道:張果老說話處處亂七八糟,這等腦筋,真不知如何練成的上乘武功。
只聽腳步踢踢踏踏,張果老拖著兩人走向這小店,笑道:“來,跟老夫進來聊聊,老夫有一百零八種修花拔草的手段,不怕你們不說。呵呵……”
言間一只腳踏進店中。驀聽得吳土焙叫道:“小心!”張果老武功了得,聞言立警,身子電撤,左臂一送,卻聽一聲慘呼,門后那人一刀砍進一人肩膀。
那被傷之人呼道:“姓關的,你瞎了眼!”
那姓關的處心積慮在屋中伏擊,擬準一刀將張果老放倒,到頭來卻傷了自己同伴,又是氣惱,又是害怕,聽清吳土焙方位,心想張果老這同伙倒也厲害,回刀便劈。
吳土焙眼見寒光近體,罵道:“你奶奶的張果老,我跟你沒完!”那人聽他并非張果老一路,反是張果老敵人,急忙中刀鋒一偏,吳土焙面前那張桌子本已被張果老打塌半邊,這一來另半邊又被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