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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獨鳥壞霞(上)

一、風雪野店

門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北風呼嘯,雪片翻卷,連幾十米開外的官道都看不清晰。天早早的就黑了,杭州城外方圓五里,只有這一家無名的小酒館還亮著燈火。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雪下得特別早,也特別大,接連十幾日不停不歇。原野里的積雪已能沒過膝蓋,別說走馬,連步行都困難得很。

寒風從單薄的門縫中透進來,推得木板嘎吱作響。屋內的火盆只有一個,燒得雖然旺,卻烘不起什么熱度,眼見就要燃盡。

小酒館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裝飾頗陳舊寒酸。只因靠近官道,平日里尚有三兩農人行商路過,進來歇腳喝水,或打個小尖,將將夠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蔡忠和一個獨女過活。

說來奇特,素來客旅在此稍歇之后,要么進城,要么往前趕路,極少有人久久逗留消磨時光的。可今天,卻有一個客人被大雪困住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困住——他剛過午時便到了這,冷著一張臉,一個人往角落里的桌邊一坐,怔怔地盯著糊死了油紙的窗戶,仿佛能透過那窗戶看到外面的雪景似的。那人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皮襖,戴著狐皮帽,像是個獵戶。老掌柜過去招呼,他卻怎生都不理會,直到老掌柜報出幾樣菜名,他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任老掌柜去準備。

酒菜上來,他稀里嘩啦幾口吃完,一推杯碟便在桌上倒頭睡下。一直到日落天黑,他才醒過來,眼睛里像蒙了一層霧氣,招了招手,又要了兩壇酒。

此時天已經黑透,城門也早就關了。老掌柜心想這怪客今天是走不了了,交代女兒早早回避,獨自一人在外招呼。

這大雪天也沒有旁人來,怪客一人自斟自飲,一聲都不吭。老掌柜在旁抽著旱煙怪無聊的,便悄悄打量那人,猜度著他的身份情由。

只見他不過二十左右年紀,身材清瘦得厲害,個子也不高,皮襖晃晃蕩蕩的,大得離譜。雖然皮膚黧黑,額心還有一塊疤,但五官卻生得實在俊秀挺麗,一雙深眸直如碧水清潭,雌雄莫辯。

這么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哥兒,大雪夜流落至此,估摸著,是受了什么情傷,一時想不開吧。

老掌柜想到這,鼻中輕輕笑了笑,嘆了口氣。

“砰”的一聲,那客人突然把空酒壇撩在了桌上:“再來兩壇?!?

他這一開口,老掌柜又豁然一驚。

那嗓音又嘶啞又尖利,不仔細聽都分辨不出語意——難怪他一直不肯開口。

“呃,好嘞!”老掌柜愣了一下,趕忙答應,顫巍巍地跑去拿酒??傻人没貋?,那年輕人卻又趴回了桌上,仿佛已經醉倒、睡熟了。

老掌柜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將酒壇輕輕擱在桌上,順手收走了殘羹空盤。而一回頭,卻見里間的門簾一動,正當妙齡的女兒端著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走了出來。

“出來做什么?這么冷的天!”老掌柜眼睛一瞪,壓低嗓音訓斥道。

女孩兒年紀尚才及笄,生得極美,水靈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白嫩的臉蛋紅潤光潔,吹彈可破,半點不似受盡苦寒的貧賤女兒。老掌柜老來得女,對她十成十的關注寵溺,只恨自己無能耐,無法給她定一門像樣的親,只得嫁給砍柴賣炭的小販。

“給他添點炭火,都快熄了。”女孩梅兒爽爽利利、渾不在意地道。

老掌柜心里一陣發急。這怪客摸不透來歷,也不知會不會生什么壞心。看著女兒彎下腰麻利地將炭火倒進大盆里,耳后的一縷烏發溜墜到臉頰邊,只覺心里像有螞蟻在咬,讓他焦躁得幾乎吼了出來:“行了行了!快點回去!”

老掌柜這一喊,反倒把那怪客又驚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

他目光恰好跟小女孩兒一對,兩人齊齊都被對方眼中的澄澈震動了一下。

“呃……”梅兒臉上立刻紅了,轉開目光后退了一步,緊張得有些結巴,“客、客官還要……添點什么嗎?”

那怪客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垂眼看了看新添的炭火,又轉頭看向桌上的兩壇新酒,冷冷地道:“不必?!?

“哎,好好!”老掌柜趕忙笑著擠上來,一邊推著女兒回屋,“這里我來招呼就行!你快回去睡!你是定了親的,不必再出來拋頭露面!”

“哦。”梅兒有些不情愿,還是嘟著嘴走了。

而那怪客聽了這句,卻挑了下眉,仿佛被勾起了什么談話的興趣。

“小哥是哪里人啊?”老掌柜趕緊發問,拖過一旁的條凳在火盆邊坐了下來。

怪客愣了愣,露出一點苦笑,伸手去開桌上的酒,簡單吐出兩個字:“杭州?!?

“哦?那怎的不趕回去?”老掌柜道,“家中父母可還安在?”

怪客皺起眉來,搖了一下頭,神情又變得寥落冷漠。

老掌柜自知失言,趕忙抽了口煙,又長長地吁了出來。但看那怪客卻也不甚計較的樣子自顧喝酒,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那……可定下親事了么?”

怪客端著酒碗的右手忽地一顫,險些潑了些酒液出來。在這時,老掌柜看到他袖口里有一點銀光閃了一下,竟像是個鐲子。

“咳……咳?!惫挚洼p輕咳嗽了起來,趕緊將酒碗放回桌上,左手撫在胸口彎下腰,五官猛地一揪。

“哎?怎么了?慢點喝呀!”老掌柜站起來想去探看,被他一抬手擋了開來。

“沒事。”他咬著牙關嘶聲道,又直起了腰,收斂了所有表情。

老掌柜愣了愣,只得又嘆了口氣,坐了回去。

“小妹何時出嫁?”

沒想到,那怪客反倒自行問了起來,一面又拿起酒壇斟滿了酒。

“啊,呵呵!”老掌柜受寵若驚,笑了起來,“還要等一年,等一年?!彼目臒煷?,絮絮叨叨地打開話匣子收不住,“她年紀還小,還小。哎,常家那小子也不大,兩個小娃娃,一窮二白的,也真讓人擔心!你說啊,這世道!連當年那么雄厚殷實的孟家都能一朝傾覆,我們這些貧苦人家,可怎么保平安喲!孟家若還在,常家小子繼續做個門房,也挺……”

老掌柜自顧抽煙啰唆,沒注意到那怪客已停下杯,變了臉色。

怪客抿起嘴角,眉頭又皺了起來,眉心的疤痕凹成一個扭曲的坑陷。

“常家小子,叫什么?”怪客啞聲道。

老掌柜愣住,這才看見怪客眼中哀傷至極的光。

“呃……叫、叫常新?!崩险乒翊鸬?。

怪客眼里光芒閃了閃,忽地長長嘆了口氣。他搖搖頭,一面伸手入懷,一面彎下腰,額頭墊著手肘又伏了下去。

“我明日一早走。這是酒錢,老丈收好。”他在懷里撥弄了片刻,抽出一張薄薄的紙遞給老掌柜。

老掌柜狐疑地接過來,展開對著燭火一看,頓時驚得嘴里叼的煙桿兒都掉在地上。這怪客給他的,竟然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他猛然轉頭,卻見怪客已經伏在了桌上,整個頭臉都埋入臂彎。

“公……公子……這……您不會是……拿錯了吧……”老掌柜張口結舌,“這張可是……”

“一兩是酒錢。剩下的,就給小妹做嫁妝吧。”他輕聲道。

“可是……”老掌柜捏著銀票,心跳得快要炸開。這個外表如此落拓的年輕人,怎么竟然會身懷這樣的重金!

年輕人卻伏著一動不動,好似片刻間已經睡著了。

抵近中夜,狂風厚雪撼著屋頂嘎吱作響,門窗四面嘯叫,火盆里的炭已快燃盡,唯一一盞油燈點在年輕人的肘邊,明明滅滅,氣息微弱。

不過,他雖然趴著不動,卻沒有睡著。聽著自己心跳在暗夜之中聲聲如擂鼓,血液似江水一般繞過山巒,沖進溝壑,逆涌上丘山,倒灌入海田……那些如今早已黯然消弭、無人過問的往事,又在熟悉的名字乍然閃現時一一蘇醒。

常新,常新——

那個從前總是跟著孟七公子到處跑的小門童、小車夫,竟然已經到了婚娶的年紀。

而他們……

手指按在右手腕上,隔著布料,仍能感覺到那件東西的堅硬和冰冷。

一晃已經六年了。有誰想得到,六年之后,他們之間竟然會變成這樣。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天,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

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赴這個約——還遠沒有想好,遠遠沒有想好。

但他知道,當他再次踏進杭州城,一切都會變了。并且,他將永遠沒有機會,再將故事的結局改寫過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他動動嘴唇,無聲地念道。

屋外風雪一直嘯叫個不停,就像這無處落腳,也看不到盡頭的一場生。

半睡半醒間,不知過了多久,從遠處的雪地里,忽然傳來了一長串馬蹄聲。聽到外面的動靜,老掌柜嚇了一跳,立刻警覺起來。

低低的馬嘶聲由遠及近,沖著小酒館而來。一共有三人四馬、一輛高車,走得十分小心。騎馬的人情緒很是不忿,一路都在低聲咒罵著。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好久,終于到了門前。

“有沒有人?。空乒竦模俊焙榱恋哪凶勇晜鱽恚芭榕椤钡厍弥T板催促。

老掌柜匆匆披衣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兀自在角落桌上趴著沉睡的年輕人,怔了一下,又趕緊回身過去開門。還未走到門前,只聽“哐”的一聲巨響,門板幾乎被撞碎,風雪呼啦啦地卷了進來。角落年輕人肘旁的油燈被風一吹,噗地滅了。

“哎喲,他媽的王八羔子!這雪下得真是邪乎!凍死老子了!”一個滿身緊裹著狐裘的年輕人怒罵著沖了進來,一面拍著落在帽檐上的雪,一面跺著腳抖落靴子上沾滿的雪泥,“媽的,怎么屋里也這么冷!”

他裹著一身華貴的火紅狐裘,毛色紅亮潤澤,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極品貨。他只有十七八歲年紀,臉上還生著幾顆痤瘡,都凍得通紅。一雙鳳眼細細長長,鼻子嘴唇也都薄而鋒利,下頜尖瘦尖瘦的,不自覺就給人一種激越冷厲之感。

“哎喲!哎喲!客官辛苦!”老掌柜蔡忠一手拎著銅壺,一手兜著個小火盆,找到柜臺近旁最避風的一張桌子,翻下凳子使勁抹著,“來來,這邊坐!”

“你這店里怎么冷得跟閻王殿似的?!蹦枪硬⑽赐镒?,把拎著的風燈往近旁桌上重重一丟,嘴里倒豆子一般,“就這么點炭火?快快再拿點出來,趕緊把屋子烘暖和了!我們小姐馬上到了!好酒好菜都快拿上來!爺幾個被這鬼天氣折騰得一肚子火氣,敢怠慢有你好看的!”

“好的好的!”老掌柜一邊麻利地將銅壺火盆放好,油燈點上,一邊抬頭笑著問,“公子貴姓?。窟@么大雪天的,是打哪兒來?”

那公子翻了翻眼皮:“我姓陳,四小姐姓杜。今個上你這兒來避個風,算你老小子走運了!”他一邊說著,注意力卻望著門外。

老掌柜順他目光踮腳向外看,只見一駕駟馬高車轔轔地開進院來,先跳下來一個披著深青色緞面暖袍的青年,一轉身又扶下來一個緊裹著白色狐裘的紅衣女郎。

“啊!”老掌柜心中猛地一撫掌,真真慌了。

這莫非是杭州城近幾十年來的第一商賈豪族杜家的四小姐,和依附杜家新近崛起的宣門分舵之主陳氏兄弟!

先進來的這個窄眼白面郎想是弟弟陳凌華,性情出名的暴虐霸道;后面車上下來的青袍男子應是哥哥陳沐風,他名聲倒還算不錯,當得一句謙和君子。風聞跟杜家小姐走得很近,不知訂婚與否。

而那位此時已經下得車來的杜四小姐——在往來行商茶余飯后的閑聊中被稱為“羞落霞”的,卻是個冷艷無匹、驕奢逼人的主。傳說她喝茶的杯,洗臉的盆,都從不肯用第二回的,更別說手絹衣裳之類細軟。想把她伺候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談何走了運了?

“快快!進來進來!”那陳凌華見兩人走近,“呼”地拉開了門,“這破地方臟舊得很,不過好歹能避個風?!?

華服男女相攜著快步走了進來,就這么幾步路,便落得滿頭滿身都是雪片。

“有個地方落腳已然不錯了?!蹦歉叽蟮那嗯勰凶酉葡露得?,露出一張方正溫和的臉。

外面的隨從車夫也想跟著進來,那陳凌華卻“咣”地把門關上了,沖外面吼道:“在外面候著!屋里太擠,小姐不方便!”

老掌柜眼角一扯,只覺心里發痛,卻又不好說什么,還是賠著笑臉,小心招呼。只見那紅衣女郎仍裹著狐裘,一言不發地徑直走到擦好的桌前,一腳踢開凳子,氣鼓鼓地坐下。

“喂!看什么看!”陳凌華又吼了起來,“還不快去準備酒菜!還有火盆,快點,再點十個上來!”

老掌柜著實慌了。店里的酒食本就不多,炭火盆也就只有這么兩個。倉促之間哪里招呼得周全?沒辦法也只有匆匆到里屋去,抱出兩壇酒和幾個破舊的陶碗硬著頭皮送了上去。

果然,陳凌華一看便破口大罵,連那一直低著頭溫柔地跟紅衣女郎說著話的陳沐風見了都大大皺起了眉頭。老掌柜連番賠著不是,急急忙忙又進去準備其他吃食。

那紅衣女郎卻始終沒摘下兜帽來,兀自坐著愀然不樂。陳沐風抬手給她摘著頭頂的雪片,口中不住安慰:“好啦,就在這等一等,說不準一會兒你二哥就派人來接你了呢?”

“哼?!奔t衣女郎甩了他一個白眼,“誰稀罕!我就要去江夏,找我表哥去!”

“哎哎哎——”陳凌華笑著叫起來,“我說明霞姐,我哥可是大半夜二話不說就來陪你了,這會兒怎么說去找別人呢?”

紅衣女郎抬手把兜帽一掀,“啪”地打掉陳沐風的手,露出一張明俏的臉來。

“誰要你們陪!我杜家有的是下人,不缺你們兩個!”她語氣驕狂得過分,一雙眼睛紅腫得厲害,眉心本用朱砂筆點了一顆美人痣,卻不慎被蹭掉了一半,拖出一道斜斜的紅痕。

“哎,好了好了。怎樣我都陪。”陳沐風趕忙拍著她的肩撫慰,“凌華你別鬧,都好好說話。”

這話一出,杜明霞的神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地就哭了出來。

“你說那個孟江白,說到底不就是三姐養的一個男妓?這早不是三年前了!還當自己是什么‘公子江白’,一個病癆鬼罷了!我不過是不小心,走到他的院子里看了他一眼!”她抬起下頜,指著右側脖頸上的一道紅跡給陳沐風看,“你看,三姐她就發這么大的脾氣,竟然用枝條抽我!你看!”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響突然從背后傳來。

“喔喲!這還有個人!”陳凌華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竟是那趴在桌上的年輕人,手肘不慎碰倒了油燈。他猛地被自己驚醒,使勁抬了抬后頸,卻似是醉得太厲害,才露了個額頭便又倒下。

便在這時,老掌柜又端了個火盆從里屋小跑出來,湊到桌前向三人點頭哈腰地招呼:“哎,抱歉抱歉!這大晚上的灶臺都冷了,點火難呢!我這小店人手又少,實在忙不過來。請您再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人手不夠?”陳凌華一揚眉,伸手指向角落里趴在桌上酣睡的年輕人,“那怎的不把他叫起來?”

“不是,不是!”老掌柜慌忙連連擺手,“那不是小店的伙計,是個迷路的客人。他已喝了一個下午,這會兒早已經爛醉不省人事了?!?

“客人?”陳凌華走過去,在那桌邊轉了兩圈,將年輕人渾個打量了一番,伸手敲著桌子大聲問道,“喂!你誰?裝睡呢還是?哪兒來的?”

年輕人毫無反應,鼻息依舊平穩濃重,睡得實在香甜。

老掌柜賠笑著湊過來,代他答話:“一個鄉農罷了,估摸是懶慣了,一直睡著不醒?!?

陳凌華揚眉正想說什么,陳沐風忽然喊他:“算了,莫生事。”

等陳凌華沉著臉轉回身來落座,陳沐風又壓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我留意過了,他氣息里酒味兒甚重,確實醉了。無妨的?!?

“嗯。”陳凌華氣鼓鼓地應了一聲,一轉頭又把氣撒在老掌柜身上,“怎么還沒上菜來?想餓死我們嗎?”

老掌柜真的要哭出來了。從他們進門到現在,最多不過一刻的時間,點的又是都是羊肉湯、紅燜肉等最耗時的菜肴。這片刻之間哪里做得出來?

就在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時,里屋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音:“菜來啦!”

簾子一動,一個纖細的身影娉娉裊裊地走了出來。

女孩兒一進門,屋里就仿佛平白升起了一蓬明媚的暖意。她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鮮綠的炒青菜,輕盈地走到三人桌邊,用肩上的抹布又在桌上拭了拭,輕輕將盤子放下。那一雙蔥白的手水嫩得如同新蓮,露出的細腕白皙而細嫩,更顯得微微凸出的骨頭嬌俏可人。

陳凌華的眼神陡然直了。

“公子、小姐?!泵穬河话荩罢垥呵页孕┬迈r青菜墊腹,以免烈酒傷胃。幾道大菜都已在做了,只是火候未到,還請稍作寬限?!?

清脆的聲音在小酒館里飄蕩,一時間,三個人竟都沒回過神來應聲,連那杜四小姐都望著她驚訝不已,忘記了鬧脾氣。

僵住了半天,陳凌華才輕輕咳嗽了幾聲,嘿嘿一笑:“喲,想不到掌柜的竟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嘖嘖,真是我見猶憐啊!”

老掌柜連連點頭哈腰。正要賠笑轉圜,誰知那杜四小姐卻突然暴怒,一拍桌子站起,狠狠一腳向陳凌華踢去。

“你這狗東西!姐姐話還沒說完,你便敢在這骯臟野店尋屎吃?”她一把抄起桌上熱騰騰的菜碟,連湯帶水向梅兒臉上摔去,“給我滾!”

“啊!”梅兒猝不及防,迎面被滾燙的熱油濺上,陶碟“砰”地一下正中鼻骨,撕肝裂肺地慘叫一聲向后跌去。

“梅兒!”老掌柜驚得心口一痛,趕忙轉身彎腰去扶。

“吵死了!”杜明霞怒氣更盛,又將桌角的銅壺拎起向老掌柜背后砸去。

又是“砰”的一聲鈍響,老掌柜整個人向前栽倒下去,口中嘶嘶抽著冷氣,半天都爬不起來。

“哎,霞妹、霞妹!”陳沐風趕忙站起身來攔她,“何必動怒呢?凌華隨口玩笑而已。”

這杜四小姐竟似是為陳凌華吃起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梗著脖子不理陳沐風的寬慰。

“來,坐下歇著?!标愩屣L拉著她的胳膊,好容易才把她按坐下來,“讓他們收拾去,你方才說到哪里了?”

陳凌華撇著嘴不敢再吱聲,老掌柜痛苦萬分地蜷著身想爬起來,小女孩卻捂著臉縮成一團,使勁壓抑著喉中的哽咽。

“呵?!本驮谶@時,忽然,一聲不輕不重的冷笑聲從角落傳來。

陳凌華猛一轉頭,眼中像被扎了一下。那個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輕人,竟然不知什么時候已直起了腰桿!

“你是何人!”陳凌華一躍而起,唰地一下從腰間拔出劍來。

陳沐風和杜明霞也停止了說話,齊齊訝異地轉頭看向那人。

年輕人并不答話,仍是一動不動。清癯的腰背不自覺地散發出一股凜凜的氣勢,雖然是以后心相對,但一眼望過去,竟是毫無破綻!

陳沐風也皺起眉,解開軟袍,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不報名號,就想管閑事?”陳凌華冷笑一聲,提劍緩步上前。

忽然,年輕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動了。先是手腕一震,一根細細的黑色物事凌空飛起。然后暗影一晃,他整個人已離開條凳轉過身來。

這一下動作快得驚人,完全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聽見輕輕的一聲“嚓”,一道白練般的光芒從他轉身帶起的暗影中燦然劃過。緊接著就是陳沐風一聲驚叫:“明霞躲開!”

“啊——”杜明霞一聲尖叫。

陳沐風劈手出劍,可那道黑色物事卻快如閃電,完全沒碰到分毫。

只聽“哧”的一聲,那黑色物事從杜明霞頸邊擦過,繼而“噗”地一下刺入了背后的木質墻壁。

杜明霞慘叫未歇,卻已驚厥過去,倒在了陳沐風懷里。陳沐風低頭一看,一道掛滿了細小毛刺的血痕出現在杜明霞的頸側,只差一毫便要劃破大血脈。

“你……你是……”他驚魂甫定,回頭看去,只見那飛椎似的黑色暗器不是別的,卻是這小酒館粗糙堅硬的黑色竹筷!

“飛鴻踏雪……一劍斷喉!”陳凌華也面色慘白,嗓音哆哆嗦嗦,“足下莫非是……殺手鴻?”

二、斷鴻無處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鼻中輕輕一響,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個物事拋在陳凌華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晶瑩潔白,明潤如雪。

“斷鴻令!”陳凌華睜大了眼,臉上驚惶畢現。

三個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武功絕高的神秘殺手,自名為“鴻”。他出道時散出十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被江湖人稱作“斷鴻令”。一令殺一人,從未失過手——死的人,每一個都是響當當的絕頂高手。一時間,斷鴻令被炒至天價。

一旁,陳沐風心念電轉:“這一手確實俊得很。不過……要證明你就是殺手鴻,還差了點?!?

“正是!”陳凌華立刻附和道,“一枚斷鴻令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買得起?!?

年輕人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伸手入懷。陳凌華被他冰冷的目光一觸,倏然退了一步。

年輕人一只纖細的手從懷中伸出,指著桌上那枚斷鴻令道:“淮北鳳吉云雄?!彼穆曇羲粏」之?,手輕輕一抖,又一片斷鴻令從手心滑落,“江西流云寨馬賁良。”

他不斷輕抬手腕,圓潤晶瑩的斷鴻令一片接一片從他手心滑出落在桌上:“顯劍門路方宗、湘西物老鬼、東昌虎王旒安、妖狐葉闌、神行幫主藺驚雷?!痹捯袈?,最后一枚斷鴻令“嗒”地一聲落在桌上。

話畢,陳凌華已是一身冷汗。這些人中有窮兇極惡的奸佞匪徒,也有方正大義的正派高人——傳言確實皆是剛剛死在了殺手鴻的手上。此人一身武藝,該是高到了什么樣的境界!

“呃……鴻……鴻少俠?!标惲枞A回過神來,對著殺手鴻擺出一個勉強的笑臉,“是我們唐突了。擾了休息,你別見怪!”

殺手鴻神色如冰,對他視若無睹,只自顧自收起了桌上的七枚斷鴻令。

此刻,小酒館里的氣氛仿佛結成了一塊堅冰。老掌柜抱著哭得幾乎昏厥的女兒跌坐在地無聲地顫抖著,陳凌華尷尬地站在當中,手足無措,進退不得。

殺手鴻將斷鴻令收好入懷,終于抬起了眼。他冷淡的目光劃過幾人面上,好似劍刃上的光芒一閃而過。

“老丈,帶小妹進去?!彼曇魳O啞,半男不女的,十分詭異。

“嗯,嗯……”老掌柜抹了一把涕淚,扶著女兒費力地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直到兩人的身影再不可見,陳沐風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推開杜明霞站起身來,沉聲問道:“鴻少俠想要什么?”

“不必太為難?!睔⑹著櫳ひ粢琅f嘶啞詭異,“我只問幾個問題?!?

“什么?”陳凌華搶問道。

殺手鴻抬了抬下巴:“把她弄醒。”

陳沐風怔了一下,吸了口氣,伸指在杜明霞眉心按下。呼吸間,杜明霞皺了皺眉,悠悠醒轉過來。

“莫慌?!标愩屣L收回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嚴肅地道。

杜明霞漸漸清醒,回想起之前境況,知道厲害,竟難得聽話,壓住了情緒。她端坐起來,緊抿著慘白的唇,戰戰兢兢地看著殺手鴻。

“孟江白如今在哪里?”殺手鴻的臉色也有些白中泛青,啞著嗓子問了第一個問題。

杜明霞看了一眼陳沐風,又看向殺手鴻,咽了咽嗓,小聲道:“湍聲苑?!彼D了頓,又補充道,“最靠西湖的一個院子,有一幢三層小樓,可以看到斷橋湖景。”

殺手鴻沒有應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了第二個問題:“杜三小姐有沒有說過,何時與他成婚?”

杜明霞眸中掠過一抹訝異,微忖了一下,答道:“明日晚上擺宴訂婚,占卜吉日。明日公子江白的三年孝期便滿了,姐姐也是心急得很,一等他除服就……”

“沒問你那么多。”殺手鴻皺起了眉頭,十分不悅地打斷。

杜明霞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卻拿眼睛不斷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

此人莫非是那公子江白從前的好友?

可是,自三年前孟家全家被抄問斬,杭州城內外,所有曾與孟家沾親帶友的人都一齊銷聲匿跡了。連與他定下婚約的甄家,都不再有任何聲響——除了那位自殺殉情的甄小姐在西子湖畔的最后一舞。

等了良久,殺手鴻才長長嘆了口氣。他仿佛十分疲累似的,輕聲道:“最后一個問題:他的病,怎樣了?”

聽到這個問題,杜明霞皺起眉,眼中浮起一絲悵惘:“唉,這個,我也不清楚?!彼秩嗔巳嗝夹模敖憬惆阉氐镁o緊的,不讓任何人靠近。我今日,也就只看到他一個背影?!?

“他怎樣?”殺手鴻追問。

“他……好像很瘦很瘦?!倍琶飨嫉溃安贿^,精神似乎還好,仍然能夠寫字?!?

殺手鴻聽罷,又皺起眉,不再說話。

“鴻少俠認識公子江白?”陳沐風嘗試著探問道。

殺手鴻沉下臉,咬緊牙關,不再看幾人一眼,吐出了一個字。

“滾。”

沉夜已經過去大半,外面的風雪也小了許多,漸有停下的跡象。

小酒館內,殺手鴻看著門外雪野中的車馬隊消失,終于關上了門,抬腳挑過近旁的長凳抵住門板,轉身靠著墻壁,慢慢松懈下來。

竹簾聲響,老掌柜和已換過衣服的梅兒從里屋走出。梅兒用紗巾遮著臉,臉頰上被熱湯燙紅了一大塊,鼻梁上也留了一道凹坑,似是傷了鼻骨。

看到殺手鴻疲態畢現,兩人齊齊動容,眼中淚光瑩然。

“多謝少俠!”老掌柜一聲慟呼,當即便要跪倒大拜。

“不必——”殺手鴻急忙伸手阻攔。他在身后木墻上一撐想直立起身,沒想卻竟然力有不逮,虛滑了開去,身子猛地撞上墻壁。

“咳咳——”殺手鴻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手撫著胸口彎下腰,俊秀的五官又痛苦地糾結在了一起。

“鴻大哥!”梅兒一聲驚叫,趕忙奔上前去。

然而還未等她近身,殺手鴻已跌坐在地。伴著劇烈嘶啞的咳嗽,星星點點的血沫濺在地上,紅得觸目驚心。

老掌柜驚在當地,如何能夠想象,這個灌了自己一晚上酒的人,原來竟帶著如此沉重的傷!方才氣勢驚人的強悍,完全是為了逼走三人不得已而為之的!

“爹!還愣著干嗎?快!有什么草藥,都拿來啊!”梅兒焦急地喊道。

老掌柜如夢初醒,趕忙奔回里屋去。

然而,等老掌柜取來那些黑黑綠綠細碎不辨的草藥時,殺手鴻已喝了口水,強行把咳嗽壓下了。他鐵青著臉,撫慰地朝兩人擺擺手,道了句:“沒事,死不了?!?

“可是,你這樣……”梅兒眼角淚光點點,卻說不下去。

殺手鴻搖搖頭,故作輕松地一笑:“我一個殺手,本就該死。倒是你們,今日目睹這些,怕是難逃干系……速速收拾合計,明早便叫上常新,離開這里吧?!?

老掌柜與梅兒聞言,一齊垂淚點頭。

殺手鴻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么,趕忙低頭解開了胸前的衣襟,從懷中取出一個方正的布包。布包散開了一角,露出內里一大沓雪白的紙箋。

“還好?!彼闪丝跉?,把布包放在一旁,又將衣襟拉開了一點。

老掌柜和梅兒呆住了。他露出的胸膛上裹著厚厚的紗布,猩紅的血慢慢洇了出來,好像馬上就要流到地上。

“唉,還是裂開了。”殺手鴻自言自語,又無奈地苦笑。

“啊,鴻大俠,你……”梅兒驚聲叫起,手足無措。

殺手鴻卻并不在意,只拿起布包放在膝上,將散開的角掖好。然而折了幾次都沒能撫平,干脆全部拆開來重新扎。

這一拆,驚得老掌柜張大了嘴——那雪白的一大沓,竟然全部都是銀票!

然而,梅兒注意到的,卻是別的。

“鴻……鴻少俠……你是……”梅兒張口結舌,“你是個……女兒家?”

三、壞霞殘舞

“叮”的一聲,一道銀光閃過。殺手鴻大口喘著粗氣,右手兩指捏著一根細細的銀條,直抵在梅兒頸側。

梅兒嚇得臉色煞白,卻咬著唇沒有喊出來。

那是一枚半指粗細的小劍,兩旁刃口不算鋒利,“護手”也十分狹窄,唯有劍尖極其尖銳,閃著血色的光。

這小劍平素是繞成銀鐲套在腕上的,首尾相銜,精巧絕倫。從前,劍身上刻著五個字“鴻飛伴霞落”,但現在,那五個字已經不存在了。

殺手鴻看著梅兒的眼睛,捏著小劍的手指不住抖動,終于一松,任小劍“叮”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梅兒抿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老掌柜在旁看著,也手足無措,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我知道你是誰了……”梅兒泣不成聲,甚至不忍再看著殺手鴻,捂著嘴轉過身去。

她知道了——除了她,還能是誰呢?

這個身材瘦小、聲音嘶啞的殺手鴻,就是當年與公子江白自許婚約、名冠江南的甄家小姐甄月彤?。?

砍柴賣炭的常新雖然憨笨,卻把當年的事給她講得清清楚楚。那個至情至性的甄小姐是如何一身紅衣一柄柴刀怒劫法場,卻沒有找到公子江白,只把他這個門童救了出來的。

而當年的甄小姐,根本連半點武功都不會。

殺手鴻聽梅兒叫破,只萬分疲憊地仰頭靠在墻壁上,閉上了眼睛。

那銀亮的小劍躺在梅兒的手邊,刃上光亮如新,原本該有的五個細細的刻字渾然不見。

梅兒知道,那柄鐲中劍本是一對,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一只刻著“鴻飛伴霞落”,另一只刻著“月涌大江白”。當時這段姻緣,羨煞又氣煞了多少王公貴子和閣中閨秀!特別是那與孟七公子認識多年、傾心相交的杜三小姐杜碧林——孟家主父本都明媒正禮上門提親了,杜家也已答應了,卻被孟江白拿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悔了婚。

不過,那日甄小姐在斷橋上的半首歌和一支舞,也實在揉碎了不少良善百姓的心。

這位甄小姐,原本也算是杭州數一數二的風雅世家的名門閨秀。誰知在她五歲之時,甄家父母突然毫無征兆地一齊失蹤了。

幸好甄家素來行善積德,家仆皆善良守禮,知恩圖報。在管家和老媽子的照顧下,甄家小姐竟也孤僻偏執、別別扭扭地長大了——直到十三歲時,在城外踏青時偶然碰見了十六歲的公子江白。

那時的公子江白,正是風華鼎盛、以一手劍氣沛然的書法震驚江南學界。甚至,他寫的一幅《劍器詞》被當朝為將的哥哥帶入京中,竟被閣老相中,連連夸贊,索為己有,懸于家中日日玩賞。

當甄月彤與孟江白在江邊相遇,看到那連綿的青山和萬里的碧空在他身后如畫卷般緩緩展開——她細瘦的軀殼仿佛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開綻出一朵花來。

從那以后,她漸漸有了笑容,歌舞無師自通,很快便穩坐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名頭。許多王公貴族前來提親,但甄府沒有長輩,甄月彤便自作決定,統統拒絕,誰也不嫁。直到最后,孟江白一意孤行,用劍架在自己脖子上跑出家門,親自向甄月彤求了親,定了情。

有誰能想到,這樣一段傳奇,竟然會以孟家突然被舉報賄賂重臣、里通外賊,全族抄家斬首為結局。

“你……你為何……”梅兒好容易收斂了些情緒,抽抽搭搭地道。

“為何沒死?”甄月彤自嘲地一笑,聲音嘶啞得可怕。

三年來,她倒是常覺遺憾,那一日,西湖那浸滿了赭紅色煙霞的水怎么沒把她淹死。

“你……你剜去了額心的痣?”梅兒目光上移,落在甄月彤輪廓依然秀麗的臉上。

當年,甄月彤的美可是傳遍江南,無人不知的。她偏愛穿紅裙,額心生有一顆朱砂痣,妝容總是受著全城女子的追捧和模仿,被傳稱為“落霞妝”,風靡一時。直到她三年前西湖殉情,這妝容才被視作不祥,慢慢消弭不見。

梅兒想到此,不由皺起了眉頭。不過,今日這杜四小姐的妝,倒有幾分落霞妝的意思,不知她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

甄月彤閉著眼,始終沒有答話。

如今,她失去的,豈止是額心的一顆痣?這三年顛沛,她連女子的身份,都完全丟棄不要了。

可是江白——

在杜家三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大概他,除了不再是堂堂孟家七公子,仍是那“書劍雙絕,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吧?

“你為什么,要去做殺手?”梅兒拾起地上的小劍,又不停地問了起來,“公子江白若是知道,該……”

“不關你事?!闭缭峦豢诖驍?,猛地起身,一把搶回小劍,扣回手腕上。

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江白知道。

最好是,除了杜碧林,不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想用錢財贖回他嗎?”梅兒繼續追問。

甄月彤心中一梗,只覺一口熱血涌上來,險些又沖口而出。

三個月前,她回到杭州,見到了杜碧林。

當年孟家案情沉重,全家被抄下獄,判下斬首重罪。她一個人無依無靠,翻來覆去,只有劫法場這一條路,能夠救孟江白一命??墒?,當她拼了命,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柄柴刀沖上刑臺之時,卻到處都找不到孟江白。

最后,她順手救下了小門童常新。

許是監斬官可憐她這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常新又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孟府下人,官差們竟任她脫逃了出去,逐著他們滿杭州跑了幾圈,便草草作罷。后來他們躲在貧民窟中多方打聽,才知道是杜家三娘碧林與孟江白多年書畫相交情深意篤,早就想盡了一切方法把他從牢里救了出來,帶回府中。

而孟江白受此打擊,傷痛交加一病不起,數度命懸一線——全靠杜碧林不計錢財尋訪名醫圣藥,將他從閻王手里一次又一次奪回來。

杜碧林原本就認識公子江白在先。在甄月彤艷名鵲起之前,她也是憑著一手精致華麗的工筆花鳥占盡了江南風雅圈的風頭,與孟江白不乏“雙璧”之譽。

這三年里,兩人朝夕相對,感情也日漸真切。據傳,兩人早已商議好,等孟江白三年孝期一滿便成婚,孟江白入贅杜家,兩人名正言順,長相廝守。

三個月前甄月彤回到杭州,得知兩人尚未成婚,曾偷偷潛入杜家,想親自問一問孟江白,帶他一起走。

然而,杜家守衛何其森嚴?她好不容易潛入最后一道院子,隔窗看到了孟江白躺在床上和杜碧林把手談心的影子,便立刻被守衛發現,當作小賊圍捕起來。

后來,杜碧林單獨走了出來,認出了她。

沒想到的是,她竟有感于孟、甄二人當年婚姻盟誓之真,對她松了口——只要甄月彤三個月里能集得她這些年給孟江白治病花的十萬兩銀子,她便能跟家族里交代,取消這門婚事,放他們離開。但是,唯有一個要求——她平生最恨小偷,這錢,必須每錢每兩都來路清楚,決不能是偷來的。

甄月彤由不得不依她。

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路了。

然而可惜的是,三個月后,她只收回了七枚斷鴻令。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日,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還差三萬兩銀子,無論她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得到了。

“甄小姐,你這樣……又何苦呢?”梅兒見她始終不答話,急得惱色上臉,“孟江白那個人再好,也不值得你這樣待他??!他若是個男人,就……”

“我說過,不關你事!”甄月彤猛然暴怒,手撐地一下子站起,腦中一陣眩暈。

“怎么不關?”梅兒更急了,也站了起來,“常新為了找他,已經被杜家弄得失了心智,半瘋半癡了!怎么能讓你也……”她說到這猛地哽住,珠淚如豆子般大顆大顆往地上砸。

“什么?”甄月彤猛然腦子“嗡”地一響,喉間一口熱血再忍不住嘔了出來。

“呀!”梅兒驚得上前去扶,老掌柜也趕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準備攙她。

“你……你別管!”甄月彤把梅兒的手臂一推,抬手擦掉唇邊的血,搖搖晃晃地要走。

“甄小姐,你別這樣,嗚嗚嗚……”梅兒一雙眼睛不停地涌淚,不依地跟在后面。

“甄月彤早已死了!”她一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竟如野獸一般,在這一瞬閃爍出強悍的光。

梅兒經這一嚇,頓時不敢再開口。

“馬車,有沒有?”甄月彤看向老掌柜,冷冷地道。

老掌柜睜大了眼,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他是眼見到殺手鴻如何用一根筷子就嚇走了陳氏兄弟的,那一手功夫,要捏死他父女二人,連眼睛都不必眨一下。

“有沒有!”甄月彤吼道。

“噢!噢!有!”老掌柜趕忙抖抖索索地道,“馬在欄里,后院有架拉貨的木車。”

甄月彤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轉身就向外走去。

打開房門,呼呼的風雪猛地灌進來,吹得她身子一顫。然而只定了下神,她又抬步決然向外走,轉瞬消失在黑夜里。

“嗚嗚,爹……”梅兒鉆進父親懷里,不住地哭著。

“哎,算啦……”老掌柜拍著女兒的肩,輕聲安慰著,“旦夕禍福,就是這般。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不——我不想走!”梅兒仍在撒嬌,“甄小姐好可憐,都沒有人幫她……”

“呸!”老掌柜啐道,“為了錢去做殺手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場?她這時走,不是送死是什么?那么大的雪,風也能吹死她!”

話音落,屋外小院里傳來叮叮咣咣的翻動聲,接著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馬嘶。

四、昔日朱門

破曉時分,大雪終于停了,寒風卻依舊冷冽如刀。東方的天空紅得像血,悶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好像一捅就要裂開的膿包。

甄月彤棄車騎馬,一路碎步慢行,跟著早起做買賣的鄉人一起進了城。道上的冰雪被來往的車馬行人踏得黢黑,化成一片混著冰碴的泥水。人人臉上都浸著被生活磨損的灰黃色,一點笑容都沒有,仿佛碰一碰,就會撲撲掉下土渣來。

這個杭州,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杭州了。

甄月彤抬頭望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打馬向西湖走去。

她記得,極小的時候,母親會牽著她沿著湖邊的石板路慢慢地走。石板的縫隙里生著盤根錯節的草,多半枯黃而冷韌,若伸手去拔,會勒得手指生疼。

后來長大一些,她父母雙亡,失了管束,總是獨自從后院偷跑出來玩,急得管家和老媽子滿大街地找——卻不知她就躲在湖畔的葦草叢里,一個人仰頭看著天,從朝霞看到晚霞,一動不動。

她不太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如何感受杭州的了。大概,是像天空一樣,安靜、藍澈、寒冷、遙不可及。

可如今,這座幾乎要被大雪埋葬的城、又被草芥臣民硬生生踏出一條黢黑泥路的城,卻仿佛失掉了原本晶瑩剔透的魂靈,成了一座麻麻點點的、骯臟的蟻穴。

但甄月彤還是得繼續往前走。

腳下的這條路,她太熟悉了。甄家的府邸就在西湖邊,一出大門就是波光瀲滟,垂楊曉風。

那是古樸的莊園,門庭雅致,幽靜端莊,有一棵大榕樹在前院立著,繁茂的枝葉總是從圍墻上伸出來。

甄月彤一面想著,一面走過石橋,轉過彎,緩步走到昔日的朱門前。

兩扇大門緊緊鎖著,朱漆已掉了多半。大雪落滿階前,無人清掃。

甄月彤下馬,靜靜抬頭望去。

金漆書的“甄府”牌匾已經完全褪色了,院內沒有半點聲響,仿佛已經廢棄。越出墻頭的大榕樹枝葉盡落,唯剩下灰黑凌亂的枯枝直愣愣地指著天上。

甄月彤深深吸了口氣,反復思量,還是不能決定該不該推門進去。

也許已經沒有人在了。

三年前她自投西湖,只愿一死——卻被那執拗的小門童常新掙扎著救了起來。

追捕她的官差們又一次軟下了心腸,宣稱甄小姐已溺水而亡,悄悄放她走了。

甄月彤早已死了——這句并非是氣話。離開杭州后,她憑著小時候母親向她提過的一條路線北上,模模糊糊地跟著感覺亂走,最后竟到了云夢山,進入了鬼谷。

她從此再沒用過“甄月彤”這個名字,而是用了孟江白的別字“鴻”。三個月里,這個名字以殺手為冠,掙得了普通百姓幾百輩子也掙不到的錢。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還是做不到,還是沒有辦法,企及那普通百姓所擁有的平平凡凡,卻團團圓圓的日子。

在這枯寂的人世間走一遭,若不能與他共度,倒不如、早早抽身,煙消云散便了。那七萬兩的銀票,不若都贈給他當作聘禮,換一個不必入贅的自由……

“姐姐,你在這里,有什么事嗎?”

就在甄月彤凝眉猶豫,心灰欲絕之時,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手邊響起來。她驀地扭頭,嚇了一跳。

竟是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乞丐,衣上臉上都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水靈,看著像個女孩。她拉了一下甄月彤右手的袖子,等她看過來,又有些畏懼似的一縮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甄月彤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卻是奇怪。這小乞丐竟能從她這副打扮里一眼認出她是女子。

“我叫小碗兒,平時常在這一帶玩兒?!毙∑蜇ご嗌氐?,“姐姐你看著面生,是外地來的吧?要不要我帶你逛逛?隨便給口飯吃就行啦!”

甄月彤低頭,在兜里摸出四五個銅板和一小塊碎銀。小乞丐趕忙上前伸手去接,笑得兩眼彎彎。

“不白給。”甄月彤道,“你告訴我,甄家可還有人在?”

小碗兒收好錢,認真地點點頭:“我把我知道的都說給你聽!我們找個茶館去吃早飯可好?”

“說起來,甄家這幾年真是大不如前了?!毙帕x巷口,小乞丐一邊大口嚼著包子,一邊啜著熱湯,說書似的跟對面用筷子來回攪著面的甄月彤道,“掐指算算,就是從甄家小姐西湖殉情開始,甄家就徹底垮了。管家夫婦把傭人全部遣散,就留了一個腿腳幾乎殘廢的老門房。他夫婦倆本還在宅子里住著,白日里各自去其他人家尋活干??珊贾莩谴螅咳张芷饋韺嵲诓环奖?。再加上去年孫婆生病去世,孫爹觸景傷情,也就住不下去搬走了?!?

甄月彤聽完,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

“唉……”小碗兒吃完了包子,看甄月彤掩不住痛苦的面容,也垂下了眼來,“我雖然不知道姐姐你跟甄家有什么關系,但也能體會,你聽到這些事,多少會有些難受。我是貧賤兒,常聽到各種閑言碎語,說甄家如何不祥,從云端跌到泥土里,再也翻不了身?!?

甄月彤繼續攪面,依舊沒有說話。

“有人說,若不是孟七公子軟弱無恥,甄小姐也不會白死,讓甄家也連帶覆滅了?!毙⊥雰赫f著,抬起眼小心地瞟了一眼甄月彤,“不過,甄小姐投湖的尸身一直都沒有找到。你說,她會不會沒死?”

甄月彤猛地一個激靈,睜大眼睛看向小碗兒。

這個小乞丐太聰明了,讓她瞬息間感到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直過了好一會兒,甄月彤才緩過勁來,端起眼前的面湯,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股熱流從舌尖涌進喉嚨,仿佛是一股力量注進了她體內。

“她死沒死,對現在來說,也沒什么區別。倒是那孟江白,不知還活著否?”

小碗兒眨了眨眼,立刻意會了甄月彤的意思,接著話說下去:“孟七公子是還活著的,而且,恢復得還算不錯。就這個月初吧,又能寫字作畫了。”

“嗯?這你也知道?”甄月彤有些意外。

“當然!”小碗兒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有朋友在杜家做工的,我常常偷跑去玩,總能聽到下人們聚在一起嚼舌根。那個公子江白,是住在一個臨湖的院子里,好像叫什么‘端聲苑’的,有座三層高樓,視野極好,能看到斷橋!”

甄月彤胸口如遭重擊。

小碗兒說得不錯。下人們識字不多,只念半邊,將“湍”念成“端”——跟杜明霞的說法正合。

而那幢小樓,竟可以看到斷橋——那么,三年前的那一日,他是否看到了她在斷橋上的那一舞《斷鴻哭》?

“姐姐,你怎么了?”小碗兒伸出一只臟手,在甄月彤眼前晃了晃。

“噢,沒事?!闭缭峦s忙眨了下眼,把眼角的淚光壓下去,“你繼續說。”

“嗯……”小碗兒乖巧地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唉,要是公子江白當年看到了甄小姐在斷橋上跳舞,那該多好。說不定,他會拼了命來找她。他們倆,就算一起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

甄月彤無奈地一笑,嗔道:“你懂什么?”

“真的呀!”小碗兒正色道,“我知道的!三年前那天,公子江白才剛剛從牢里出來,被打得肋骨盡斷,整個人都快散架了。杜三小姐請了大夫去給他治病,說為防止受邪風,得緊閉門窗,一絲縫兒和亮光都不能見!我朋友那天恰好去幫忙,說進到他房中,簡直如到了陰曹地府一般,什么光亮都看不見,什么聲響都聽不到!”

聽到此話,甄月彤又愣住了,久久不能反應。

原來,在她那般痛苦絕望的時刻,他竟是身處地獄,無知無覺的嗎?

“唉,可惜啊!”小碗兒搖搖頭,端起面湯又啜了一大口,“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證明,孟七公子并不是鐵石心腸,真的完全對甄小姐視而不見?!?

最后一句話出,甄月彤猝不及防,忽然鼻尖一酸,猛地偏轉頭去。兩顆珠淚豆子一樣滾落,“噗”地砸在了雪泥未消的石板地面上。

是這樣么?

相見真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姐姐……”小碗兒已看出了甄月彤的心傷,跳下凳子,乖巧地繞過來安慰她,“不要難過了。倘若老天有眼,一定會讓他們再見面的?!?

甄月彤身子抖了一下,竟壓住了本能的躲閃,讓小乞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好小好冰的一只手,指節腫腫的,生了好些凍瘡,紅得像蘿卜——就這么輕輕按在她那黧黑粗糙、傷痕累累的手背上,像是天生如此,相依為命。

“是啊?!闭缭峦α诵Γ词治兆⌒⊥雰旱氖?,輕輕捏了捏,“多謝你。”

小碗兒開心地綻放出一個笑容,眼睛亮亮的如同星子。她大概從未得人這樣溫柔相待過,大著膽子想要上前抱一抱甄月彤的頸。

然而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遠遠地從街前飛馳而過,引來一串行人驚呼聲。

甄月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站起身來去看。這一看,卻讓她整個人僵住了。

那正是昨夜開到城外小酒館的那駕杜家的高車,駕車的人不認識,應是杜家車夫。但從車廂窗口里向外看的人的臉,卻分外熟悉。

——竟是老掌柜蔡忠的女兒梅兒!

甄月彤趕忙挪開凳子,追上幾步去看。那馬車走得很快,像是朝著湖畔杜家宅邸的方向去。梅兒坐在車里,滿臉慌亂焦急,毫不顧忌地向外看著,似是想在街頭找著什么人。

她這么一動,梅兒竟不知受到什么感應,也向她看了過來。

只見梅兒的臉一下子僵住,眼睛里透出絕望的光。嘴巴動著,卻不知道在對她說著什么。

“你認不認識常新?”甄月彤反手一把捉住小碗兒的胳膊,“快!帶我去找他!”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0-11-04 17:54:32
出版社:湖北今古傳奇傳媒集團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今古傳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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