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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匪徒
“我要下山。”
這話在心里煮了許久。上次趕著一群惡狗上街時,月光很好,阮連城沒有跟著弟兄們放聲大笑。那笑聲比烈酒還要暢快,仿佛他們正在當(dāng)街痛飲,只差手上各提一大壇。
回來拿著寶貝在堂前瓜分時,他也沒吭聲。
山下師爺家的兩個丫環(huán)是雙胞,一個嬌一個俏,那個嬌的離了府上哭哭啼啼,以為這樣可以博得一些憐憫,可阮連城心里明白,寨子里的人吃硬不吃軟,沒見過女人哭,只會當(dāng)她有趣兒。
那一天,圈里的狗下山一趟,終于吃飽了,在那兒心滿意足地闔著眼皮,打哼哼。你以為它們溫順,那是沒見過它們餓得人畜不分的模樣。
只有灰刀子不跟著他們哼哼,它不餓。
灰刀子是狗圈里最瘦的一條土狗,長得也丑。正因如此,有時阮連城會扔給它幾塊骨頭,不給他人發(fā)現(xiàn)。人的肚子不餓,就不會失掉尊嚴(yán),也許這道理在狗群里也行得通。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阮連城直直地站著,說:“我要下山。”
“砰”的一聲,彰山老七一掌拍下去,案上的酒壇子就碎了,陶土片炸了一地,黃湯子更是稀里嘩啦地濺了各人一身。
那些正說笑的、混鬧的、吹噓的,被這酒一澆便都低下了頭,鼻子里吸著辣人的香氣,不敢不醉。只剩阮連城還立著。
老七穩(wěn)穩(wěn)坐在堂中,火盆邊上,炭燒得紅,一把漆黑的胡子伴著呼吸起伏。這一拍,驚得圈里的狗瘋了似的叫喚,誰也不肯叫得比誰低。那里越吵,這兒越靜,靜得三星兩點的雨滴下穿了門洞也無人出聲。
山里的冬天,再旺的火、再嚴(yán)實的茅草也擋不住絲絲的寒氣令人心冷。
老七瞇著眼睛,一動不動,牙縫里擠出來一句:“人大了,長本事了。”
吳之橋站在東邊的最前頭,一邊聽老七說話,一邊從眼皮底下瞄著阮連城。
老七是老大。在他上山之前,頂上的六個兄弟被人害死,為逃命,他在荒郊野外餓了一個月。是吃什么活下來的,只怕連他自己也忘了。后來,彰山幫養(yǎng)的餓狗遠近聞名,這些造孽的牲畜每每下山,必咬個天崩地裂、家破人亡。因餓即是惡,這伙畜生又被稱為惡狗幫。
彰山幫里年輕一輩有兩人最得抬舉:吳之橋聰明絕頂,生財有道;阮連城瘋不要命,桀驁難馴。現(xiàn)在阮連城竟要出欄了,的確是沒存著要命的心思。
旁人心中暗道,這果真是一條瘋狗,從小在寨子里混大,目不識丁,甚至連做人的基本道理——看臉色——都不通。
其實有一條他們都想錯了:阮連城是識字的。不僅識字,還讀過書。這件事,吳之橋知道。
“我不再為惡。”阮連城瞪著老七放了高聲,“不害人,不殺人。晴天耕種,雨天睡覺。大哥將我?guī)Т笾鳎覠o以為報;大哥使我戕害婦孺百姓之恨,我也不追究。這山你讓我下,我便下;你不讓我下,我也要下。大哥來日若有心棄惡從善,我還當(dāng)大哥是親人!”
他鏗鏘說的這席話,哪像是沒腦子的人說得出的,反倒是字字句句從肺腑掏出來,直聽得堂下諸人心驚膽戰(zhàn)——這是要教方圓五百里最大的惡匪從善,正仿佛訓(xùn)狼吃草不吃肉。
老七口吐白氣,仰天長笑,良久方道:“好,好一個棄惡從善!真是一條好漢!”
阮連城望著他,堂下無人抬頭。
枯葉上結(jié)著一層霜,狗吠聲震得阮連城腳下的木骨架子直顫。
老七坐在凳上。
一條千年樹王打的凳,樹芯子早朽了,爬滿白蟻,死亡從正中間往外撒出干枯的焦黑粉末。
當(dāng)年上山時老七還年輕,滿面通紅,筋肉高高聳起,一斧子劈下去,木材慘斷之聲刺人耳鼓。那樹王整整齊齊裂成兩半,各滾向一旁,將泥土砸出一個大坑,見了那場景的幫眾無不拍手叫好。
后來樹樁給打了凳子,這柄兩尺闊的大鐵斧就掛在老七身后的墻上,斧刃被人命刮花,血和泥都抹干凈了,光剩下長長斜斜的凹痕。
一起掛著的還有三張虎皮、一身東拼西湊的鎧甲、兩副帶著倒鉤的鐵索。這些玩意兒老七都不愛用了。
他不用鎧甲,沒人砍得到他身上;他不用鐵索,沒人能從他身前逃走。他案邊架著一柄黑鐵鐮刀,柄一人高、拳頭粗,刃彎如新月。地上的殘酒正映著那巨鐮的影子。水面向地縫里滲,又結(jié)起冰。冰“啪”地裂開一條縫。
這時,又一聲脆響,原是火盆里炭崩了星子。
就在諸人被這些聲響弄得心神緊繃的時刻,那柄鐮刀乘了風(fēng)一般揚起落下,刀尖正插在阮連城面前的地里,錚錚作鳴。
寒芒刺著阮連城的眼睛,他聽到圈里的狗忽然都不叫了。
面前,老七踩著羊皮靴子緩緩站了起來。靴子破了個洞,他身上的筋肉循著呼吸一起一伏,眉毛聳著,眼珠瞇成了一條縫。
老七盯著阮連城,卻不問他,而是轉(zhuǎn)向諸人:“你們,彰山幫的規(guī)矩可還記得?”
幫眾齊聲應(yīng)道:“擅離幫者,誅!”
“可有例外?”
“從無例外!”
老七將鐮刀從地上拔起。那鐮刀不知有幾十斤重,握在他手里,渾似長在他身上。他走下堂,目光頭一次落在阮連城的頭頂上。
“二十年前,我下山為父兄報仇,殺的是當(dāng)時縣衙里姓向的那老匹夫一家。回來的路上,遇著一名五六歲的兒郎,吃不上飯,在路邊打哆嗦。當(dāng)時寨子里頭正缺人丁,我將他提回來喂狗。哪知他小小年紀(jì)卻將那條最兇的老狗打得滿地亂竄。我心道這小子是塊材料,給了他特別的優(yōu)待。吃我兄弟最好的飯,穿最厚的衣裳,拿最鋒利的刀!今天,他就用一句‘棄惡從善’來報答我!我老七是個講臉面的人。二十年了,就是一條狼狗也懂得舔人的鞋——吳之橋!”
“在。”
“把弟兄們都叫出來,叫到院子里去。就同他們講,今日我——手刃家賊。”
吳之橋一怔。
“是,大哥。”他應(yīng)道。
——寨子里的幫眾密密圍成一團,從院里到山坡上站滿了人。
天冷,凍雨變成零星的雪,雪發(fā)于灰色的天空,并不下透,因此周身只覺得悶寒。
眾人一站,呼吸里的白氣源于他們滾沸的血。他們等著,等人出刀。一邊是頭領(lǐng)的鐮,一邊是阮連城的刀。
頭領(lǐng)的武藝自不必說,可他已不再年輕。二人就在這密密的人圈內(nèi)互相瞪視,伺機待發(fā)。
阮連城早知有此一戰(zhàn),他就從沒想過逃。
他對那片二十年前的麥田有記憶:金黃的浪,壯漢身上仇人的血。
日薄西山,夜又要冷了。老七對他說:“跟我回去,給你一口飯吃!”說話之時,老七拖著一把大斧,身上衣不蔽體,卻渾不在意。兒時的阮連城當(dāng)時心想:這是一名英雄。
他從此上了山。
老七教導(dǎo)他:“殺富貴,殺天下狗官。你有了能耐,才有自由。要么殺人,要么做人刀下的鬼!”阮連城信了。
每月下山之夜,他便是那批餓狗之后的急先鋒。他的刀下喂血,執(zhí)行江湖正義。有時,他也迷惑于那些人的哀哀哭泣、跪地求饒,好像沒有一分惡霸的骨氣。于是他想:弱小是他們的錯誤,他們只配做人刀下的鬼!
直到那一天,所有弟兄都在慶祝滿載而歸,除了他。山下師爺家兩個丫環(huán)中的其中之一——俏的那個對他罵道:“你們這樣也叫人嗎?不過是一群惡狗!好賴不分的野狗!”
他盯著她。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潑辣、又這么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說的話總該有些道理,何況那師爺是山下最有學(xué)問的人,他的丫環(huán)當(dāng)也差不到哪兒去。
突然間,阮連城的心松了。他躲在林子邊上喝酒,腳下還留著姑娘家啐的一口唾沫。他忍不住地問自己:難道我真是條狗?像回答他的疑問似的,狗圈里難得吃飽一回的狗伙計們沖他汪汪地叫喚,其中尤以灰刀子叫得起勁。
后來聽說,那姑娘死了,死在老七圖謀不軌的夜,尸身叫人扔到了山里,阮連城連塊木牌也尋不見。他只得又躲起來喝酒,喝著喝著,眼眶就發(fā)起燙來。
姑娘的姐姐被搶來的時候懷里揣著本書,因著這本書,人被吳之橋要走了。同妹妹相比,也算她走運。
那本書開首六個字寫著:人之初,性本善。
阮連城問吳之橋:這是什么意思?吳之橋說:意思是人天生下來秉性都是善良的。
阮連城又問:什么叫善良?殺了人,霸了人家的閨女,也叫善良?吳之橋答:你我二人不配提善良二字。
阮連城繼續(xù)問:大哥呢?他能不能叫善良?吳之橋反問他:你說呢?
阮連城后悔:當(dāng)初我也把她要來就好了。之后又恍然大悟:我跟錯了人,這不是我該過的生活。
憶及往事,如年少的自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是個混蛋,是個鬼影,阮連城恨不得一刀將他劈散。
他盯著面前的老七,壯碩的身軀和威風(fēng)八面的臉龐。他劈不散自己,僅能劈開面前的這座大山。只有如此,他才能去找到自己的生活在哪兒。
這樣一琢磨,阮連城便覺得他一定可以同過去訣別了。
他提著刀,尋找著老七身上的破綻。雪落在他的頭上,結(jié)成了白色的碴子。
老七一聲怒吼,那鐵鐮的風(fēng)就呼到了阮連城的臉前。他險險向后退卻,伸刀去格。他退得快,老七進得更快。鋒刃相撞,雪花四起。“嘎”的一聲,聲音凄厲得使人想要呼喊。吳之橋堵上耳朵。老七額頭青筋暴漲,滿目血絲,全身百倍的重量就吃在阮連城的刀刃上。
阮連城的手腕被震得發(fā)麻,他招架不住,面已扭曲,吃驚地望著自己的刀。
——那刀刃被鐵鐮砍出了一個缺口,并且,這缺口還越裂越深。
他拿的明明是彰山幫里最利的刀!但是老七不由分說地壓將下來,使他虎口欲裂。僅僅這一招交鋒,幫眾明白了,吳之橋明白了,阮連城也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老七的對手。
“大哥鬼雄之風(fēng),實在……”有人暗暗嘆了一句。
“住嘴。哪有我們說話的份兒?”
“啪!”
斷裂之音傳來,阮連城倒在地上。
若是平日,四下應(yīng)全是哄然地叫好。然而今日無人叫好,均是肅靜,靜得只有雪從細枝落下的沙沙之響。
雪泥從背后凍著背脊,阮連城抬眼望去——刀斷了,斷成兩半掉在地里,裂口撕得像那一斧就斷的老樹。有汗從老七的額頭細細地往外滲,他的手還握著鐮刀,仿佛隨時都準(zhǔn)備了結(jié)阮連城的性命。
他是惡匪,沒有人心。
死亡正逼近,一寸又一寸。阮連城的身體即將被那濃重的影子沒過,此時不自覺地顫抖。他狼狽不堪地向后爬,掙扎著想要站起,雙腿卻不聽他的使喚。他的牙齒打戰(zhàn),哆嗦之間,望見吳之橋身后一條細細的縫隙——那是黑壓壓的幫眾中間,唯一的一處明亮。
——也許我能逃出去。他想。
站起來,阮連城!你得離開這鬼地方,離開這群人!
阮連城重新爬了起來。
他的腦袋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命。
阮連城向吳之橋撲過去,身后的鐵鐮高高落下。吳之橋本能地側(cè)身一步,這一步裂開了缺口。阮連城的身影頃刻就穿透了吳之橋的身畔,留下一陣?yán)仟N的風(fēng)。
他的腳程一向最快,這山林擋不住他,山林何曾有人可怕!他仿佛聽到身后老七一聲令下,那些曾經(jīng)的兄弟們便狂奔著進山追來,然后他聽到狗吠聲。
是放狗了。
幸好這些狗兒們剛吃飽,遠不如餓得雙眼血紅時兇猛。
阮連城沒有工夫害怕,只是一直向前跑。他順著最陡的山路向下,攔著他的僅剩那幾星不痛不癢的雪。
他痛恨自己,痛恨殺伐與爭斗。只要跑下山,他便可以改過自新,從頭開始新的日子,好的日子。那念頭支撐著他跑連綿不絕的山路,連雪漸大了也不自知。
暮色四合,漆黑的幕卷起了山里的天空。
雪花撲在臉上,寒冷滲透他的四肢,只剩最后一點知覺。
山間的狗叫聲使他心中一抖,卻還不至于令他停下腳步。他知道自己腳下慢了,暗暗催著自己,驅(qū)趕著自己。他的心里混著雜音。阮連城想著那俏丫環(huán)的模樣。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樣死的,她是不是受了苦。
現(xiàn)在連這心里最后的聲音也在漸漸消失。他的肺像被燒過,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伴著生疼,臉卻冷到麻木。他不知自己跑了多遠,還有多遠,一顆小石子足已使他立刻倒下。他腳底忽然一軟,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他摔在巖石上,額角滲出了血。血又濕,又黏。
有腳步聲。
不是人的腳步,是狗的腳步,聲音細密輕快。狗也利索,不依不饒地追了一天,終于追到他這獎賞。
他要被咬碎了,下場合情合理,畢竟在那些無辜被害的人眼中,他也是個魔頭,是惡狗幫的一條瘋子。
這狗挨近,濕漉漉的舌頭舔著他的臉頰,灼熱的溫度噴在面上,燙得他難受。阮連成想:不如快些吧,給我一個了斷。狗卻遲遲沒有下口。
他不能就此昏過去,勉強睜眼看著。眼前的輪廓有些熟悉。
“灰刀子。”他喃喃道。
土狗聽見他的聲音,跟著叫喚了兩聲。
阮連城覺得茫然,對這雪夜的景象五味雜陳。
他失去意識,面前剩下一片漆黑,黑暗中有片刻的寧靜。
阮連城沒死。
他聞到一股香味,濃郁得在雪天也不遜于平時。寨子里只有一個人有這種香包的氣味——吳之橋的女人。
阮連城醒了。
瞧見她的時候,他以為見到了故人。可她已經(jīng)死了,面前不過是同妹妹長著一樣面孔的姐姐。
那女人燒了一盆熱水,擦著他額頭上的汗和血痂。灰刀子懶洋洋地趴在她腳邊。她看見他圓睜的眼睛,嚇了一跳,喉嚨發(fā)出一聲咕噥。那聲音驚動了吳之橋。
吳之橋正窺著窗外的天氣。
兩個時辰前,他發(fā)現(xiàn)昏倒道邊的阮連城和嗷嗷叫喚的灰刀子。他在山下尋到一間破屋,把阮連城弄了進去。
吳之橋回頭,道:“你醒了。早攔著你不要去。”
阮連城問:“我在哪兒?”
“在山下。”
“山下?我……自由了?”
“是,你自由了。”吳之橋說,“我想你最好同我回去,求大哥饒你。大哥不會要你的命。”
阮連城坐起來。那女人離開了房間。
“我決不回去。”他道,“我不想再被人當(dāng)成一條好賴不分的野狗,不想再過那種生活,我要當(dāng)個正經(jīng)人。你回去吧,回晚了,怎么同大哥解釋?”
吳之橋的眼中閃過一絲光。
阮連城沉默著。他渾身疼。自由的滋味起初如空蕩蕩的喜悅掠過他心間,他卻心里難受。像個沒用的廢物一般輸給老七,逃命,還不如將命丟了痛快。
桌上有兩盞蠟燭。吳之橋在蠟燭下頭磨一柄小刀,發(fā)出“噌”、“噌”的聲音。磨一會兒,他就拿起來看看。
“你要是喜歡,”吳之橋說,“我讓她跟著你走,伺候你。她受了驚嚇,已經(jīng)不會說話,也該過回人的日子。”
阮連城搖搖頭。
“我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何談?wù)疹櫵克芰耸裁大@嚇?”
“你知道的,大哥看上了她的妹妹,妹妹不從,大哥便……那時,她全都看到了。”
阮連城皺起眉毛:“別說了。”
“逝者已矣。你也少往心里去。”
“磨刀做什么?”
“不做什么。”吳之橋答,“無事可做。你連一招都過不下,我能做什么?今后有何打算?”
“找份工,吃一口飯。”
“那么聽我一句勸。”吳之橋說,“去普通人家,不要去大戶人家。莫在乎旁人怎么議論。等攢夠了錢便遠遠離開,不要再回來了。大哥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你呢?”
“我是個土匪。”吳之橋說,“你我殺過人,放過火,搶過錢財和婦女,一輩子只能是個土匪。我沒有你的勇氣,山下并無我一尺容身之地。我這樣活,也只能這樣死。”
他的女人打了飲水進來。
阮連城望著她,望著那張面孔。
他起身對吳之橋道:“我欠你一命,倘若無緣,來世再還。你自己保重。”
他另對她說:“你也保重!”
灰刀子跟著他出了門。
阮連城果然依吳之橋所言,去普通人家尋工。
因他做派像個土匪,言行又粗魯,一概都被打了出來。
老天見他可憐,使他獵了頭迷路的羊。他靠這頭羊和草根同灰刀子挨了一冬,再尋不著別的吃的。兩個家伙都面黃肌瘦。
到了春天,他終于在田里找了個活兒干。可惜沒干兩天,上頭來升租子,那田管事不干,給打死了。阮連城生怕他給人認出是個土匪,一分錢沒拿便灰溜溜地逃走。
后面兩份工也大多如此,不是東家付不出工錢,就是錢被大戶搶去。阮連城心想:原來大戶是靠搶來的。可他唯唯諾諾,不敢說話,一說話便暴露了土匪的腔調(diào)。
冬前還有些野果子、玉米棒子可吃,到吃不夠了,他就去市集上偷。十回總有五回給人趕出來。有兩回,他實在受不住,想動手了,便咬牙生勸自己,莫走回土匪的老路。
阮連城不想當(dāng)土匪,也不愿靠偷、撿過活,自覺空有一身武藝,混成這樣,忒也丟人。
他終于忍不住,這一天,他站在了本地大戶徐府的門前。
吳之橋告訴他,大戶不能去。他卻琢磨:大戶總不至于被搶,還能多些錢銀吧?
徐府的老爺徐正鋒養(yǎng)了一票私兵,人人驍勇善戰(zhàn);他小弟徐正聞遠在京城;徐正鋒和夫人邊氏有個兒子徐子達、一個漂亮兒媳付氏。一家子是本縣最有排場的,連縣老爺也比不過。
縣老爺上任第一天,問:官兵與徐家兵誰更厲害?師爺支支吾吾不敢言;又問:徐家兵與彰山幫誰更厲害?師爺這下說:“那自然是徐家兵訓(xùn)練有素,強一些。”
縣老爺就全明白了。
徐子達從上到下打量了阮連城一番,拿劍要與他比試。徐正鋒閑來無事,就在院子里看著。付夫人可能是瞎了眼,竟看灰刀子那條丑狗可愛,越瞧越喜歡,抱在懷里不撒手。左喂一塊兒蜜餞,右喂一塊兒糖糕。灰刀子何曾吃過這等高級甜食,齁得嗚嗚叫苦。
阮連城不通情理,不懂謙讓,赤手空拳打得徐子達狼狽逃竄,直至徐正鋒一聲怒吼,他才住手了。
徐正鋒問:“用什么兵刃?”
阮連城答:“刀,最鋒利的刀!”
徐家兵的帽盔與別處不同。刷朱漆,鍍一圈銀,沒有什么用處,純是為了顯貴。阮連城頂著這帽盔,自覺也顯貴了起來。
徐子達派他跟著收供,撐場面。他提著刀,威風(fēng)八面。好在那商戶乖乖把供錢交了,用不著他出手打人。又收了三戶,也都如此。
他問:“這差事竟然這樣便宜?”
又到一戶,那戶主人堅持不交,罵道:“月月給錢,你們殺過一名土匪?土匪沒搶到我頭上,反倒是你們要先將我搶死!”
徐子達聽聞,朝阮連城使了一個眼色。
阮連城問:“做何?”
徐子達冷冷地說:“打,往死了打!”
“這……不好吧?”
“叫你打就打,哪兒來那么多廢話?”
阮連城硬著頭皮打下去,不忍用全力。戶主人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徐子達嫌他打得不夠狠,連踢帶踹,直到戶主人暈死過去才罷休。徐子達命人把值錢的東西拖上馬車,兩袖一揮,要去下一戶。路上的人不敢看他,不敢說一句話,都躲到巷子里去。
后來傳言,徐少爺身邊多了一個打手,往年出門帶一群人,如今只帶他一人就夠。那打手忒地能打,任誰也近不了徐少爺?shù)纳恚贡纫蝗喝诉€好使。
大半夜,灰刀子從付夫人屋里跑出來,身上別別扭扭地裹著玫紅色的棉花褂子,比許多人穿得矜貴。阮連城正在崗上吃飯,連骨頭帶肉扔給它一塊小排。灰刀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阮連城對它說:“現(xiàn)在你我生活好了,卻動不動要人家的命,搶人家的錢財,這同做土匪有什么差別?山下的肉也是肉,山下的酒也是酒,山下的惡人還是惡人。也只有你吃得飽穿得好,算不白來了。”
富貴日子過到開春,徐正鋒集結(jié)徐家兵訓(xùn)話。
“我們也有千人了,是時候出去立一件大功勞,讓那些看我們眼紅的家伙閉嘴。”他背著手,在臺階上走來走去,“彰山幫亦號稱千人,不過,這首先就是一個虛數(shù)。在那些實打?qū)嵉娜祟^里,許多是他們搶來的女人,還有不少這些女人生的孩子。彰山老七上山是二十年前的事,同他一代的人許多都年紀(jì)大了,不中用了。年輕一代本有兩個好使的人物,是他的左膀右臂。一個,前年冬天要下山,被他殺了;還有一個,三日前中了我們的陷阱,身中毒箭,命不久矣。現(xiàn)在這些土狗無人治理,終于逼得朝廷開出重金懸賞,也就到了我們出手的時候。趁他們自亂陣腳,日后一千個人頭交上去,榮華富貴就是你們的!”
下面人喊道:“徐大人威武!”
徐子達拍著阮連城的肩膀:“好好表現(xiàn),父親發(fā)財,你也跟著我吃香喝辣。”
阮連城問:“那毒箭射的是誰?”
徐子達說:“彰山幫的軍師,好像是個姓吳的。這人一沒,那幫土匪就等同于沒了腦子。何足掛齒。”
阮連城心中一震。
三月早,枯木上抽出一些顏色,道邊有花開了。
徐家兵開拔,穿過城郊。阮連城跟著徐子達上山。徐子達腰上掛著銀晃晃的長劍。
山上春天來得晚,仍是寒冷,參天大樹的底部留有殘雪。阮連城假裝看什么都新奇,其實沒人比他更熟悉彰山這幾條路。他甚至慶幸徐子達走了一條背陰的路線,這樣他便不會碰到落難時吳之橋救他的那間屋子。
他已不愿想起更多的事,不再當(dāng)自己是土匪,只有做土匪的記憶還留在身上。記憶很鮮明,記憶中的自己卻是陌生的。每走一步,就仿佛經(jīng)歷一次與此地的親近和決裂。
阮連城的手放在刀把上。徐子達對他不錯,送了他一把鋒利的刀,還要給他說媒,說的是賬房的漂亮閨女。他要對過去的自己拔刀相向。
阮連城問徐子達:“咱們是來收人還是殺人?”
“當(dāng)然是殺人。”
“為何非殺不可?”
“有了人頭,才能換錢。”
“若他們投降呢?也不留么?”
“一個不留。”
阮連城沉默了。他心里卻想:吳之橋何等聰明人物,怎可能輕易中什么毒箭?定是徐正鋒為激勵人心編出來的。彰山幫再不濟,老七想要捏死我也如同捏死一只螞蟻,區(qū)區(qū)幾個大兵怎能奈何他?
這樣一琢磨,徐正鋒的狼子野心便像注定將遇挫折,而他阮連城只須裝裝樣子,不必思考屠戮故地之事。未準(zhǔn)叫寨子里的人認出來才是他更大的麻煩。
阮連城壓低帽盔,不疾不徐地跟著隊伍向上走,心里輕松了大半。
到中午,離寨子愈發(fā)的近,一隊人在樹梢下歇息,阮連城爬上樹了望。他帶著征服者的姿態(tài)來,一眼便認出了那些茅草扎的屋頂,破破爛爛,成群的老狗無精打采地挨在圈里。
這是彰山幫的寨?怎么與記憶里不同?那寨子不應(yīng)是人丁興旺、半天走不到頭?他還記得那片空地,老七一刀就把他的刀砍斷了,他狼狽地爬進山,就經(jīng)過現(xiàn)在踩的這棵樹下,灰頭土臉地一路逃命。豈非山也壯闊、寨也壯闊?
狗圈的角落是灰刀子趴的地方,它又瘦又丑,不招人待見。他可憐它。以他在惡匪中的一時風(fēng)光,可憐一條土狗的心自是洋洋得意、發(fā)自肺腑的。他們兩個有東西吃,不餓肚子,都有尊嚴(yán)。
吳之橋的屋子靜悄悄的。
那女子還在否?是否安好?進了寨的女人跟著吳之橋必是天大的運氣。他年輕,有相貌和腦子,有些名望,心地也不那么殘暴。她跟著他不會受苦,身上一直有香氣。老七呢?還逢人就殺、在千年老凳上摔酒壇子?時至今日,他竟也回想起老七的一些鬼雄氣概來。
他將他帶歪了,帶上一條不歸路,就在他驅(qū)趕著他上山的時候。“快些走!”大漢在他后頭吆喝,“再不快走,一刀扎得你透心涼!”
做兒童的阮連城不畏懼他嚇唬,嘎嘎嘎地在大樹林子里笑:“透心涼,好涼快!”
阮連城瞇起眼睛,眼眶發(fā)熱,眼前的茅草頂越來越模糊。
瞧上去他專注地望著什么。徐子達在樹下抬起眼,仰著頭:“看什么?有好方法?”
阮連城說:“沒有。”
徐子達莫明其妙,不再管他,到后頭等下一隊。這時阮連城在樹杈上坐著,不預(yù)備下去了。
他眼見一隊又一隊人抵達。徐家兵分列躲在樹后,遠遠地包圍了寨子。
阮連城瞧向哨塔,哨塔上沒人盯著。縱是有,那些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也未必有那種警惕。歷來只有彰山幫搶別人的份,惡名在外,誰敢上山來尋不痛快?
他們被靜靜地包圍。阮連城在寨中搜尋,沒看到老七和吳之橋。
山間刮來一股陰風(fēng),這風(fēng)吹得人背后發(fā)寒,吹得狗圈里的畜生一直叫。徐正鋒走到樹下。他藏在陰影里,露出兩只眼睛各一點精光。他手上拿著一柄旗幟,這旗幟揚起的時刻,徐家兵每個人都瞧見了,此后腳下山地便起了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隆隆聲。
起初,像是地震。地震已能使人心驚。后才發(fā)覺那不是什么地震,而是人為踩出的搖撼。未及寨子里的人醒悟,徐家兵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殺了上去。
許多站在外頭的幫眾還沒來得及拿起武器,頃刻便倒下,身上創(chuàng)口中涌出汩汩鮮血。毀滅突如其來,最先出聲的是新管狗圈的小年輕。他聲嘶力竭地高吼道:“有兵打進來——”
話沒說完,一支冷箭刺進了他的胸膛。
徐家兵勢如破竹。
阮連城總當(dāng)寨子地上流的只能是酒,今日他看見了血。
滿地狼藉,失了氣息的幫眾里一半人他還認得。天地不動,一絲云也沒有,只是轉(zhuǎn)了顏色。地是紅的,天也跟著變成了紅的,未回春的枯樹亦披上了血。狗在嚎叫,他踏著血走進去,在找老七,找吳之橋。
數(shù)十人于他身畔交鋒,一把長矛插進一名大兵的肩膀,大兵怪叫著后退,那矛的主人轉(zhuǎn)瞬便被夾上來的大兵砍了脖子;三名大兵圍著地上一個人又踢又捅,渾不管他有沒有氣,凡是沒死透的都是沒到手的金子;也有徐家兵沖得太前,倒下了。
幾名土匪少年從未殺過人,望著染滿血的刀鋒顫抖錯愕,隨后眼中便露出殘忍的神情,站穩(wěn)陣腳,游離在戰(zhàn)線之后,隨時準(zhǔn)備下冷刀子。他們已領(lǐng)悟了這戰(zhàn)場的法則:弱小是他們的錯誤,要么殺人,要么做人刀下的鬼。
老七來了。
他穿著鎧甲,拿著一柄大斧。他驟然出現(xiàn),面目猙獰雄渾,哪怕是正在酣戰(zhàn)的徐家兵也不免要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走了三步,三步之間,斧刃刮起鋼風(fēng),那風(fēng)是鐵灰色的、帶著死訊,頃刻刮倒了五名大兵。那幾人軟綿綿地倒下了,再也沒能站起來。
周圍原本在前推的徐家兵也不免震得一退,不敢貿(mào)然接近。尚有余力的幫眾立刻在老七身邊圍成一團,趁勢進攻。
阮連城心下稍定,來到吳之橋的屋后。他從窗子外頭窺視,看見床上背對他坐著一人,是吳之橋。吳之橋在看手中長劍。他的劍黑黢黢的,是一道正穿過他背影的裂痕。他的女人站在床邊,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他們果然沒有事,阮連城心想,恨不得立刻進去同他們相認。他向前一步,又站住了。這一身徐家兵的鎧甲,是要同他們來個你死我活么?他心中懊惱,兩種截然不同的悔恨將他扯成兩半。這時他聽見箭破空的聲響,趕忙回頭望去,天空中黑壓壓、密密麻麻一層針——挨近老七的徐兵退卻,是箭雨沖著老七去了!
老七大吼一聲,箭砸在大斧上,箭頭同那鐵斧撕出駭人的聲響和火花。那箭勢直直落地,將血土插成釘板,唯獨在老七這兒緩下來,不情不愿地彈到一旁。
可徐子達并不指望一擊即破。他是個有耐心和手段的人。弓弦又上,空氣里一股子焦黑的氣味,林邊那片地方微微地亮了。阮連城看得清楚——是火,火箭。
“都射穩(wěn)了,別讓山燒了!也別燒著自己人!”徐子達喝道。
火焰騰空而起。
苦戰(zhàn)中的老七抬頭之時,一支火箭已到了他的面門前。這一輪數(shù)量不多,因徐陣中射箭有譜的不過那數(shù)十人。
老七奮力將火箭從面前揮開,盔甲被滾燙的火燎了亦不在乎。他的肉身已形同盔甲,火燒冰凍都像撓癢癢。可縱使他意志卓絕、不懼火焰,肉身還是肉身。
徐子達手一揮,一名拿著長矛的大兵化作鬼魅、沖入陣中。那矛尖何等鋒利,淬了毒,毒液嗞嗞地滴落,銀光閃爍。他的快速無人可及。就在老七只顧天上火,展臂揮斧之時——矛尖穿透血肉之軀。那矛兵咬著牙,將老七推到身后的屋墻上!
老七仰起頭顱。
他的大吼,使天地變了色。
因此人之得手,徐家兵一擁向前。使矛的,使槍的,全都向他身上捅。他握著已經(jīng)深入軀體的矛,咬著牙關(guān),雙目血紅,口唇張開,將矛拔了出來,帶出一股滾熱的血。這報復(fù)、仇恨的山匪之血淋在敵人身上,他的大斧也像新過了火般千種利,將人劈碎、砍碎。
他的一生這樣度過。他是為害世間之匪,血管里流著暴虐的天性,在死前也要痛快地砍、痛快地殺。他所殺出的這條血路上堆滿倒下的徐兵。他的腳步虛浮,感覺也遲鈍了,一切聲音、知覺、痛苦從他身上散去,飄到空中去。只有雙眼依舊睜著,依舊盯著面前的徐子達!
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再無人敢砍、無人敢碰他。徐子達駭人地后退。沒有必要。老七邁在半空中的一步突然消去了力量——他死在殺人的路中。
大漢轟然倒地。
徐子達捂著胸膛,喘息著。紅色的天空下,他的兵畏縮不前。過了好一會兒,雙方的愕然與寂靜都隨著老七已死的認知起了騷動。他方才明白:他要贏了。
徐子達狂喜令道:“殺!”
“殺——”
“殺——”
徐家兵醒了過來,再結(jié)陣形,集合向前。這次,他們沒有對手。
——沒有對手?
阮連城解開帽盔,扔在地上。朱漆鍍銀的帽盔滾了兩滾,煞是精美。那閃亮的銀圈即刻被地里的血染透了。他抽出刀。這刀很好,比老七給他的那一柄好得多。
老七說:“小子,這是我兒時打的刀,太輕了,用不上,給你吧!”
他捧著刀,左看右看,揮了兩下,險些將自己揮出一個跟頭。老七哈哈大笑。吳之橋撿起來試了試,拿都拿不動。阮連城便感覺非常驕傲,整天提刀去獵兔子、獵山羊。
老七說:“用刀打獵,浪費!”
阮連城問:“那做什么不浪費?”
老七說:“殺人!等你大了,用它去殺山下那些狗官!”
誰是狗官誰不是,到今日,阮連城也不清楚。老七教他殺人,老七又是個混蛋。沒有人教他誰對誰錯。只有現(xiàn)在,他是不須人教的。
他一刀揮下去,砍斷了狗圈的圍欄和繩子。那些狗叫喚了很久,終于能出去了。它們被饑餓訓(xùn)練成惡犬,立即撲向多番輪戰(zhàn)的徐陣。阮連城從狗圈后走出來,孤身一人走在這條揚起血塵的路上。
徐兵大亂,邊向后躲邊打狗。徐子達手忙腳亂中見到阮連城,大喜:“阮弟救我!”他喊。
阮連城毫不動容,提著他的衣襟將他從陣中拉出來,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徐子達傻了,望著頸邊的刀鋒。刀鋒冰涼。
“阮連城,你你你這是做什么?”
“彰山老七有兩名左膀右臂,一個前年冬天要下山,被他殺了。”阮連城說,“那是彰山幫傳出去的托詞。有人活著離寨,是山寨的奇恥大辱。可是,那人沒死。”
徐子達瞪大眼睛。
“是你?”
“不錯,是我。叫你的人撤兵。”
徐子達抖得像個篩糠,喊:“撤撤撤撤——撤兵!”
“不許撤兵。”一個粗渾的聲音令道。
徐正鋒提著矛走到陣前。
“父親!他他他要殺我!快撤兵啊!”
“吾兒,剿匪大計眼見即成。若能為徐家前程而死,你也不枉活這一回。”
“徐正鋒,哪有你這種父親,老虎都不吃自己的兒子!”
“——阮連城。”徐正鋒不理會他,對阮連城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可用之才。是我錯看了你。”
“對不住了,我阮連城從來就不是什么可用之才。”他抓著徐子達,對那些兵說,“撤兵。”
“不準(zhǔn)撤!”
阮連城揮刀欲下。徐子達嚇得登時尿了褲子。這時,一個聲音制止阮連城。
“住手。”
阮連城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他也聽出了這聲音中的縹緲虛弱。
“徐大人無非是想拿些懸賞。”吳之橋沉聲道,“我大哥已死,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就請回吧。”
“空口無憑,如何算我達到目的?我要的是你們所有人的頭顱,可不是什么生死一句話!”
“那么徐大人今日是不死不休了。”
“不錯!”
吳之橋?qū)⑹种阜旁诳谥小N磶祝魂囉茡P的哨音傳來。
這哨聲是阮連城最熟悉的聲響,它的含義就刻在骨子里。阮連城手起刀落,徐子達連聲音都未來得及發(fā)出,栽倒在地,已沒了命。
同時發(fā)狂的還有那些寨子里的狗。它們本就靈活,撲在人身上見肉便咬。不管被多少刀、槍劈傷也不罷休。
徐正鋒駭怕,急急后退。他的護衛(wèi)在他面前結(jié)隊。
哨音繼續(xù),穿得人頭皮發(fā)麻。阮連城提刀向前,沖入人群。那些兵將他團團包圍,他也不懼。刀未有斧沉,可更快、更銳。何況他壓根便只存了取人性命的心思,除此之外一概不做他想。
刀身雪亮,一步一斬,血花飛如雨落。身畔,那些狗反復(fù)沖散徐兵陣型,徐兵方才打過幾輪,早已至強弩之末。
遠遠望去,畜生的海里擁著一個人。勢強如遇風(fēng)之火,卷之、燒之、碎之。哨音停了,攻勢卻未停。那些前陣中殘存下來的幫眾與少年見此情景也紛紛加入,人人回想起了月色之下燒殺搶掠的痛快。這次驅(qū)動他們的不是貪婪,是就在眼前的痛苦與仇恨。
轉(zhuǎn)眼間,徐家兵潰散,分崩離析。阮連城殺到徐正鋒面前,一刀將他釘死在樹上。
徐正鋒張開口,鮮血滴下,他的嗓子里發(fā)出一些難聽的咕咕聲。阮連城轉(zhuǎn)身離去,不再理會。
吳之橋坐在尸體之中。
他的身體仍有余溫,面色鐵青,人已走了,手還在口中作哨狀。他的女人站在他身邊,腹部微隆,拿著他的劍。淚水在她面上無聲地滑落,她還是不會說話。
阮連城將吳之橋的手放下,合上他的眼睛。那邊亦有幫眾圍著老七哀哀哭泣。狗圈里的狗倒幸存得多些,對死去的同伴,它們沒有什么憐憫,只是找些吃食,吃相慘不忍睹。
山林中跑來一條肥狗,穿著玫紅棉花褂子,煞是可笑。灰刀子左右穿過殘寨,跑到阮連城面前。阮連城按了按它的腦袋。
幾名少年猶豫著,結(jié)伴走來,一齊低頭對他喊:“大哥!”
他們這樣叫,那些幫眾聽見了,也轉(zhuǎn)身喊道:“大哥!”
阮連城搖了搖頭,對拿著劍的女子問:“你有了他的孩子,對不對?”
女子點頭。
阮連城又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女子蹲下身體,蘸著血在地上寫字。她的眼淚掉下,將字砸得不成模樣。
阮連城望著天空。殘陽如血,林子里的鳥雀在空中低低地飛。他不再錯認女子同她的妹妹,仿佛那已經(jīng)是許久之前、一件陌生的事情。
他心里空蕩蕩的,一絲聲音也無。孤獨在那兒扎根,生出了一片自由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