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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1)

烈武二十二年,白露時節,帝都珠郡,禮部尚書倪翠山府邸。

密室的火爐上煮著老茶,倪翠山心事重重地與小兒子倪慎圍坐在爐旁。銅壺中的茶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爐膛內暗紅色的火光映照出倪翠山豎毅的額角與深鎖的眉鋒,許久的沉默后倪翠山瞇眼問兒子:“軍令到了?”

倪慎疑惑地看了眼父親,不明白自己也是今日才收到的軍令,父親抱病不朝,已經好多天足未出府了,又是如何知道的。他不敢瞎猜,老實回稟:“到了,鵝城今年遭受了大旱,陛下免賦的旨意因掌令太監失責被耽擱了,鵝城城守耿萬方上奏了免賦折子后一直沒能等到圣意批復,只得依例強征歲賦,激起了民變,亂民洗劫了鵝城糧倉,殺了城守,鵝城府兵營軍心一亂也在混戰中死傷過半,整個散了,最后聚嘯成匪的亂民有兩千余人,他們占了鵝城,如今……”

“為什么是鵝城?”倪翠山仿佛自語般打斷了兒子的話,喃喃低語。

“天災發生在什么地方難道還有道理可講?”倪慎這幾年在軍中威望漸隆,這次兵部尚書點名派他去平鵝城匪亂,他正磨拳擦掌,對朝廷的看重沾沾自喜,對于父親問出這樣的話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又不敢公然指出。

“哪有什么天災,不過都是人禍!”

倪翠山聲音極低,微瞇的眼縫中露出一絲冷如刀鋒的光,與他平日在朝中百官面前的形象大相徑庭,他停了一停,平復了一下心緒:“逆江三城鹿城、鵝城、魚城,在開國以前這三座城可都不叫這種兒戲般的名字,這三座城都曾擁有過極其古奧大氣的名字,鹿城曾叫月倫城,鵝城叫日經城,魚城叫星耀城,從地圖上看逆江三城由西而東,若連成一條線終點會延伸到猙突崖群山山勢起處,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子——辰月鎮。”

“這四個地方連起來便是日月星辰,本來也沒什么深意可究,但是你再將另外兩件事放在一起來想一想,第一,天下星相學第一大學派猙突崖星學一脈,他們立派時為何選了猙突崖做為他們的立派之地?第二,陛下開國之后為何要給逆江三城重賜名字?說鹿城是陛下收服柱國公陸鼎山之地,為紀念陛下得鹿之喜也說的過去,那么日經城與星耀城又有什么必要同時被賜名呢?”

倪慎依然沒有覺出父親話中的嚴峻,覺得他是年紀大了胡思亂想。

“倪慎,你聽好了,鵝城是一支火藏神廟遺族的勢力范圍,他們善制火器,所以鵝城又被世人稱為火城,土火雖無五行生克之理,但自古有炎上克嫁穡的說法,中山古國雖然滅國幾百年,沒人記得倪家也曾是王族,但我們自己不能忘,倪家人遇火總是不吉,但愿是為父想多了,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出發時把裳兒帶上,不要讓人發現了……”

倪慎這才覺出了父親話中那股嚴峻的勁兒,不由認真了起來。他膝下有一兒一女,兒子倪中玉今年只有兩歲,女兒倪裳也不過才十二歲,自己這一去是領皇命帶兵打仗,父親為什么要自己帶上才十來歲的女兒呢?

倪慎還在琢磨父親的用意,倪翠山接下來的話卻讓倪慎心驚膽戰:“你不要以為你現在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有多么了不起,只說近處,你的三個哥哥、你的兩位叔伯,哪一個智計武功不勝你百倍,都落得什么下場?”

倪慎不敢插嘴,這些事是倪家的痛處。

倪家是已經滅國的中山古國王族后裔,中山古國滅國之后倪家后人散于整個天下,他們這一脈在前朝初期得勢,至今也已是幾百年的盛隆世家。

大淵朝開國時,倪家暗中掌控了珠郡,大開帝都城門迎烈武爺入城,免了一城百姓遭屠戮,全了新帝愛民仁心,也讓倪家成了前朝唯一沒遭迫害的大世家。倪慎的爺爺因此大功而高居廟堂要位,并將官爵權位傳給了倪翠山,但是這顯耀風光背后隱藏著的險惡并沒有人看透。開國二十二年來,倪家的人一個個悄然殞落在為帝國盡忠職守的道路上。如今倪家雖仍高居要位,但人丁零落。

倪翠山從接了父親的官爵起就一直隱隱不安,總覺得是背后有人要置倪家于死地,但這個人隱藏在深深的迷霧后面,看不清、摸不著。而且這個隱藏的敵人極有城府,極有手段,也極有耐心,他一點一點將倪家的勢力瓦解、消滅,卻每一次都不露痕跡,若不將倪家為國捐軀的這些個兒郎放到一起來看,沒人會意識到這些事件的背后會有人操縱。倪翠山也是在第三個兒子卷入一場宮廷內斗,死于一場小規模的平叛之戰后才真正將倪家二十年來的遭遇串連起來,經過仔細分析捕捉到了一絲痕跡,才終于意識到倪家有一個隱形的大敵。

倪家自來不樹敵,能讓人痛恨到要耗幾十年的時光一步步來徹底鏟除他們的動機只能是恐懼,可寬厚的倪家會讓什么人產生恐懼呢?倪翠山細細將朝中文武一個個分析了一遍,哪一個都不像,倪家行事向來以寬厚仁德為準則,不應該讓別人產生恐懼的。

某一天,倪家這一支脈最輝煌的一段歷史跳入了倪翠山的腦中來,讓倪翠山深深打了一個冷戰,那是開國前烈武爺兵臨帝都城下時,倪家順天應時用三天時間控制珠郡,大開城門迎入烈武爺的舊事。倪家以一族之力用三天時間便能控制帝都,這得是多么可怕的一個家族,而害怕擁有這樣勢力的家族、需要瓦解鏟除他們才能安心的人只指向一個人——烈武爺。

倪翠山被自己的猜測嚇得不輕,也不敢和任何人去說,事實如果真是這樣,烈武爺或許都查到了倪家是中山古國后裔,倪家可曾是帝都八百里平原最早的主人,那皇帝自然會往倪家深懷復國宏志去想……

倪翠山越想越怕,中山古國滅國已七八百年了,倪家早泯滅了復國的妄念,可是該如何才能讓倪家生存下去?倪翠山從得出那個猜測結果后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朝堂之上逐漸鋒芒盡斂,時間一久同僚們也都種下了一個倪翠山膽小怕事、得過且過、逆來順受的印象。可是在這些表象之下韜光養晦的倪翠山卻在冷靜地證實自己的猜測,暗暗尋找倪家的出路。

“父親大人,孩兒這次是去打仗,你讓我帶裳兒去……”

“住嘴!”倪翠山極少見的暴怒,倪慎不敢頂撞,倪翠山一聲吼出也覺失態,壓低了聲音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謂,“讓你帶裳兒自有原因,這是我們倪家的無奈,如果可以,我倒想讓你將玉兒也帶上,可是倪家的男丁應該是被人在暗中死盯著的,在外人眼里你這次是帶兵去平匪亂,可在為父看來,你這次無異于是踏上別人設好的局去送死!”

倪翠山不理兒子的震驚,將自己這些年的猜測第一次對兒子和盤托出,最后叮囑道:“為父若是猜錯,那是最好不過,可你這次決不能一心想著掙軍功,全當是逃命吧。玉兒肯定出不了帝都,裳兒是女孩子,不為人矚目,所以為父才讓你帶裳兒走,處處多留心,一見苗頭不對,不要顧及其他,帶上裳兒逃命要緊,這輩子都不要再回珠郡!”

倪家父子二人的談話就此結束,二人離開密室后,密室里的一扇暗門悄悄由里面被推開,倪裳鉆了出來,她從頭到尾偷聽了父親與爺爺的對話,并沒有聽得很明白,只是得知自己家族是一個什么古國的王族后裔,父親要去打仗了,還得帶上自己,爺爺卻老糊涂了說什么皇帝陷害倪家,皇帝還需要陷害什么人,看誰不順眼,拉出來殺了就是!她拋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想著要隨父親離開珠郡去見遙遠的鵝城,不由得有些盼著出發的日子。

懵懂的倪裳無從得知,自己已經不可抗拒地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歷史洪流,烈武二十二年秋天,兵部這一道陰謀深重的剿匪令是將她的生命劃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的分水嶺。前一個階段她是帝都侯門深宅里被眾人捧在手掌心上的明珠,后一個階段她就將成為天下第一黑幫永夜幫的黑暗皇帝。

那年倪裳才十二歲,倪中玉兩歲,姐弟二人下一次見面隔了足足二十年。

三日后,珠郡府兵營指揮使倪慎移交府兵營兵權,領兵部臨時調撥的三千虎衛軍離開帝都,掛甲出征。倪裳被易裝成倪慎隨營的起居勤雜兵,三千虎衛每人配兩匹戰馬,輕裝簡輜,歇馬不歇人,只用了二十多天便過了猙突崖,繞開魚城穿行在暗嵐山脈逼近了鵝城。

倪慎依兵家安營法老老實實選了一處山谷,三千虎衛扎營在距鵝城百里的暗嵐山中。倪慎一次放出了三十名斥候去刺探鵝城亂民的情況,畢竟是一幫不過兩千人的烏合之眾,倪慎壓根沒把他們放在心上,準備在這里修整一兩天,然后一舉奪回鵝城,剿滅亂匪。

這次出征的一路上也并沒有什么異常,剛離開帝都那幾天倪慎因為父親的話而緊繃的神經也開始放松了,覺得父親還是老了,開始胡思亂想發臆癥了。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正是帝國繁榮昌盛的烈武盛世,多少國家大事要陛下勞心,他哪來的閑心和一個臣子的家族過不去!倪翠山的話也就漸漸被倪慎淡忘了。

三更時分,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倪裳忽然被父親的呼叫聲驚醒,一睜眼就見背對她站在床邊的父親正在倉促地往身上穿甲胄,嘴里還在對面前半跪著的兩名傳令兵疾速地下達著需要傳遞的軍令,待傳令兵出了營帳,倪裳才坐起身從父親身側望出去,營帳敞著的帳門外面是一片火海,能看見的營帳有五六成都著了火,虎衛的戰士們在火光與夜色中忙亂地穿梭,時不時有中箭的士兵發出慘叫,黑暗中還有火箭劃破夜空飛來。

倪裳還沒有完全醒來,迷糊之中正在戴頭盔的父親突然騰出一只手來,一把將她扯向自己身前,下一個瞬間一支火箭撕破營帳頂篷釘在了倪裳剛才躺著的行軍床上,被褥與頭頂的帳布馬上燃燒了起來,倪裳這才終于被嚇清醒了,急忙去找自己的盔甲。

倪慎鼻翼輕翕,眉頭微皺,這不是普通的火油,臨行前父親說的“炎上克嫁穡,倪家人遇火總是不吉……”伴著一股不祥的預感泛上心頭,他急忙由懷里掏出一件深褐色半透明材質編織的背心來沖倪裳喊:“裳兒,這個貼身穿,我不讓你脫掉就一直穿著!”

倪裳接過那背心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看父親神色凝重,她也不敢多說便去匆匆換了。待倪裳換好衣衫,披甲掛胄,主帳營外得到軍令的虎衛已經聚集起了黑鴉鴉一片,沒人說話,穩住陣腳的虎衛們以倪慎的營帳為中心結成了盾甲陣,零星的火箭已經不能對他們造成有效的傷害。氣氛凝重,眾將士等著主將發令。

“保持陣列,護好戰馬,有序向東南方退后三百步。”倪慎發令,火箭偷襲來自正前方與左右兩側,敵人弓箭手的射擊沒有統一號令,散亂、準確度低,三千虎衛傷損失不到半成,這些情況都符合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暴民的特征,倪慎號令后退三百步,整個部隊就能完全隱藏到黑暗中,不會再在燃燒的軍營的火光中成為敵人的靶子,然后才能隨機應變,發揮出正規軍隊的優勢。

讓倪慎心底不安的是敵人制做火箭用的火油,表面看起來這種火油只是比普通的火油味道更嗆人一些、燃燒時間更長一些,但往深想這種連拱衛帝都的虎衛軍都沒有能配用的火油極有可能出自父親提到的鵝城那支火藏神廟的遺族,若是他們中有人也加入了亂民暴匪的隊伍,以火藏神廟遺族的能力制造出威力強大的火器來對付官府的話,那鵝城府兵營全軍覆滅也就解釋得通了。想到這里,倪慎已經一身冷汗了,若真如此,他就把敵人想得簡單了,只帶來三千虎衛軍可是太托大了。

緊接著另一個更加讓倪慎心底不安的想法冒了出來,敵人若只是借助火器的戰力強勁也就罷了,三千虎衛若拼起命來,也不懼他們,只是敵人是如何穿過五十名斥候的耳目來夜襲軍營的,如果一切都在敵人的算計之中,五十名斥候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敵人解決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但即便如此分析,這些想法也不敢流露出來一絲一毫,此時絕對不敢動搖軍心。算時間再堅守上一更時辰,天色便亮了,到時候敵人便無處藏身了,看清敵人情行再做決定便更有把握了。

“半月盾甲陣堅守外圍,弓箭手次之,引弦不開弓。”

倪慎的軍令剛傳下去,虎衛軍有序后退三百步,隱在夜色中。正前方的黑暗中慢慢現出了七匹高大的戰馬,馬上騎士踩著軍營的火光緩緩行來,馬上人躲在黑色斗篷之中,即便走到燃燒正旺的軍營中央也看不清他們的臉,背后襯著火光,七匹戰馬與七位騎士的剪影帶著陰森的氣息逼了上來,他們也不忌憚虎衛的弓箭,直走到虎衛軍盾甲陣前百步才勒住戰馬。

黑影中領首一人抬手緩緩揭起蓬帽,隨著他的動作,他左側馬上騎士手持的一支九尺青銅長槍槍刺上挑起一只燈籠,也看不清他有什么動作,燈籠中間忽地跳起一串火光被點亮了,熾白明亮的火光下那領首之人的滿頭白發被照得銀亮透明。

“倪慎何在?”首領聲音沙啞低沉,透著一股久居人上的臨下氣勢,決不是被逼反的亂民能有的氣質。

倪慎往前走了兩步盯著那首領:“你是何人?”

“鵝城城守耿硯方!”

倪慎尚未接話,軍陣傳出一片嘩聲,三千虎衛中沒人見過鵝城城守耿硯方,但大家都知道鵝城城守耿硯方被暴民殺了,否則他們這一次出征剿的什么匪?

倪慎卻在瞬間就明白了一切,原來父親臨行前的叮嚀不是天馬行空的臆想,不是空穴來風,他低頭看了眼身前馬鞍上懵懂的女兒,抬頭問了耿硯方一句大概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懂的話:“是陛下嗎?”

“知道自己死在耿硯方手里就可以瞑目了,不用問更深的事了,那些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你們有多少人馬,就敢大言不慚要殺了我三千虎衛!”

“一千!”對方首領的聲音竟然十分誠懇,“這一千人是用來屠滅虎衛的,其實有我們七個人足夠了,只是為了讓戰局看起來更真實一些!”

倪慎仰天大笑,笑罷,沖那七人怒吼:“真夠狂妄的!”

自稱鵝城城主耿硯方的對方首領不理倪慎,抬手做了一個后退的手勢,七匹戰馬倒退著遠離軍陣,待退出一箭之地后,他的聲音才又傳來:“三千兒郎今日要冤死在暗嵐山,無情如天地亦當不忍,我再給諸位將士一個時辰修整,待天亮各憑本事公平一戰!”

這一句透著悲閔,說完他又做了一個手勢,他身后一匹戰馬上的高大騎士由背上取下一張奇大的角弓,右手在馬鞍旁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長箭,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迎風一抖,箭簇突地燃起一團泛藍光的火焰,騎士將這支燃著的箭搭上弓弦,挺腰開弓,箭鋒斜指蒼茫夜空,弓盈放弦,咻的一聲,一道火光劃開夜幕越過三千虎衛的軍陣,落向軍陣正后方幾十步處,火箭落地時燃著了地面早布好火油,一道一丈高的熊熊烈火瞬間躥起,那烈火迅速沿著一道巨大的半圓弧線蔓延開來,這一道火線將三千虎衛的退路完全截斷了。那是事先就神不知鬼不覺布好的機關,倪慎的目光離開火焰,轉回來時,那七匹戰馬已經消失在夜幕之中。

倪慎心底忽然強烈地感受到了耿硯方的真實想法,他根本沒有把三千虎衛軍放到眼中,沒必要對自己欺詐,他說自己是耿硯方就一定是耿硯方,他說給三千兒郎一個時辰便也是真的給一個時辰。

倪慎壓住心底的惡寒,此時軍心決不能亂,沉聲發令:“眾將士,亂賊竟敢偽稱已經為國盡了忠的鵝城城守耿硯方大人,簡直囂張至極,弟兄們原地休息,每人將隨身的二斤熟牛肉吃光,并喝完一壺清水,靜待辰時天亮便剿滅亂民賊匪。”

耿硯方沒有違諾,果然等到辰時天色放亮才集結起他說過的一千戰士。說戰士其實并不準確,那一千人衣衫襤褸,手中兵器也沒有統一制式,刀槍棍棒什么都有,亂哄哄的確實是一幫亂民的樣子。

虎衛軍戰士見到敵人的散亂無序也不再緊張了,昨夜的火箭偷襲與那位號稱鵝城城主的老人帶來的壓力此時也蕩然無存,一個個提起了精神,嚴陣以待。

倪慎卻絲毫沒有放松,反而更加緊張起來。耿硯方說用來屠滅虎衛有他們七個人就足夠了,那一千人只是為了讓戰局看起來更真實一些,或許有夸大,但也決不能掉以輕心。為了讓戰局看起來更真實一些,看起來更真實是要給誰看,給世人看,還是給皇帝看?父親的話再次浮上耳畔,倪家這些年死了的那些叔伯兄弟確實一個個都要強過自己,也確實都沒有落下什么好下場,可是現在后悔沒有用,而且即便自己聽了父親的話,將這次出征當成是逃命,早早逃了也不行。

倪慎心中凄苦,已成騎虎之局,自己若沒有戰死,而是逃了,整個事件便說不過去,留在帝都的父母妻兒以及倪家其他族人便難逃株連,真是又恨又無奈呀,事到如今只能先戰了,不管敵人還有什么后招,先將眼前的這一千人殺光或許還有破局的轉機。

一千虎衛跨上戰馬成半月沖鋒陣型,另兩二千戰士在后方結成盾槍防御陣。倪慎將倪裳也拉上自己的戰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環視眾將士,見部下軍容整束、斗志昂揚,心中稍安,提起自己的一丈二尺長的長槍——破乾槍,以過人的臂力舉槍指向前方集結的敵人高聲喝令:“這一戰不受降、不留俘!”

破乾槍的槍鋒遙遙瞄中指耿硯方,倪慎沉聲咆哮著,一馬當先率領一千騎兵發起了沖鋒。對方跟隨七匹戰馬同樣嘶聲喊殺著的一千步兵毫不示弱,兩片黑鴉鴉的人潮轉瞬對沖到一起。

過馬一刀,一次沖鋒砍殺不過只是幾個瞬間的事。剎住沖殺之勢的虎衛騎兵團掉轉馬頭,慘烈的戰場中心雙方各自扔下了四五百具尸首。

倪慎的目光掃過戰場又回望自己的騎兵團,心中頓時不寒而栗,對方有且只有天未亮時出現的那七匹戰馬,其余的敵人全是徒步戰士,但是這一次沖殺是硬拼硬的撕殺,沒有什么戰術可言,虎衛騎兵對陣敵人一干散亂的步兵本是占了絕對優勢的,可這一次沖鋒過后,敵人的七匹戰馬一匹沒有損失,而他們戰死的四五百步兵卻生生換取了自己四五百騎兵的性命,虎衛的騎兵團在對戰一幫散亂步兵時竟然沒有顯出任何優勢。

更讓他心中發寒的是,迎著他目光的耿硯方從容地由懷中掏出一把粉末,撒向這一次沖鋒后雙方死在戰場上的近千名戰士與幾百匹戰馬,那粉末隨風飄散落在人馬的身上,便躥出一簇簇詭異的藍色火焰,并且開始快速蔓延。

倪慎不知道這火焰是什么配方弄出來的,但直覺告訴自己得避開它,火是萬物的天敵,這是自幼扎根在他心中的觀念,遇上不明白的火更讓倪慎的心直往下沉。他整束騎兵余部不再沖鋒,傳令戰士們帶馬繞開詭異的戰場由兩翼逼向敵人,同時放出令箭,傳令虎衛步兵的盾槍陣也逼向敵人,他要將剩余的四五百敵人夾在中間一次剿滅。

虎衛騎兵步兵同時發動逼上時,身處戰場中間的敵人竟然沒有理會身后的騎兵,在耿硯方一個冷冷的手勢下,他們決絕地迎向正前方人數是他們四倍、鐵甲鋼刀、戰意昂然、殺氣騰騰的兩千虎衛步軍組成的盾槍陣,耿硯方帶馬壓了壓隊伍的速度,讓除他之外的六名騎兵率先沖鋒,六騎對兩千,氣勢上不僅不輸絲毫,反而有凌駕之勢。

倪慎注意到先沖向虎衛步軍陣的六名騎兵散開了陣形才開始沖鋒,相互之間空開極大的間隙,這在戰術上是極為忌諱的,以少擊多,當聚力一點破開盾槍陣,但他們竟然敢分散兵力,這樣更容易被逐一消滅。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散開陣形是為了給每個人留夠屠殺的空間,讓相互之間不受鉗制,如果真是這樣,就是他們有絕對的把握。倪慎不敢大意,穩步上逼,眼睛一直盯著敵人那六匹戰馬上的戰士。

耿觀方喉嚨深發出一聲撕裂般的低吼:“殺!”

那突前的六名戰士隨著他這一聲低吼,各自揮舞著武器沖入了虎衛的盾槍陣,長槍、斬馬刀、流星錘……他們的兵器不一而同,相同的是他們的兵器都飛濺著令人心寒的幽藍色電火花,輕松地撕開了虎衛盾槍陣,突入了陣中,虎衛手中的兵器一旦與他們的兵器相觸便也躥起一溜溜電光,那幽藍的火光瞬間就能如熱水澆雪般將虎衛鐵甲鋼槍灼蝕成一堆爛鐵,虎衛戰士們的肌膚觸上那電光便瞬間痙攣著倒地,仿佛咽喉被無形的手掐住一般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只剩下在地上無助地翻滾。其他戰士碰到他們也會馬上被染上那恐怖的電光,詭異的幽藍色電光快速蔓延,耿硯方率步兵隨后趕上,對倒地未死卻已經毫無還手之力的虎衛們進行補刀,摧枯拉朽地碾壓兩千虎衛戰士。

倒下的虎衛戰士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盾槍陣后方所剩不多的三四百名戰士終于明白被剿滅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看著敵人毫不費力地快速砍殺過來,恐懼壓垮了他們的斗志,一名嚇破膽的虎衛戰士大吼了一聲跑啊,轉身便逃。

兵敗如山倒,有了第一個逃兵,逃命的意識便迅速傳播開來,還活著的所有虎衛步兵像是得了軍令一般全部轉身狂奔。

耿硯方讓手下在虎衛后方用火箭點燃的那道半圓形火墻此時已經快要燃燒盡了,成了一道寬不過三尺,高不足一尺的長長弧形火線。

倪慎勒停了戰馬,身后騎兵隨他一起停止了逼殺上前的步伐,悲憤地看著百步之外幾百名敵人輕松地砍殺兩千同袍。此時恐懼與悲哀大過了憤怒,最后三四百名戰友潰敗逃跑時眾騎兵心里并沒有覺得他們可恥。

倪慎在心里深深嘆息了一聲,耿硯方點燃的這道火墻分明就是在告訴虎衛別想逃,他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果然,那三四百名戰士沖到了火線前,本以為輕輕一躍便能跨過那道不過三尺寬一尺高的火線,沖到最前面的一排戰士借沖勢起跳,誰知身體跳到那道火焰上方的半空中時,分明那里并沒有能看見的明火,他們的身體卻仿佛被極烈的火焰瞬間給吞沒。就見那一排虎衛的戰甲衣衫驟然間變得熾亮無比,整個人影瞬間便被無形的火焰燒成了近乎透明的一道道人影,待落地時已經摔成了一堆堆輕灰,后面緊隨其后的虎衛們來不及反應前赴后繼地沖入死地,幾個彈指之間,三四百活生生的戰士便幾乎全部化為了灰燼,被初冬的冷風一吹化入塵埃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望著這一幕人間慘劇,倪慎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明白了出征前父親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空穴來風,明白了耿硯方說的話也沒有一句是虛的,明白自己今天是必須死的,明白自己逃不了不是因為能力武功,而是因為他的頭是要給天字號的大人物一個安心的交代,給帝都親人活下去的一個憑借。

倪慎低頭看去,女兒烏黑的雙眼睜得圓圓的,卻沒有一點神彩,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目睹如此慘烈的戰場,不受驚嚇才不正常,他伸手撫摸女兒的小臉,輕聲說:“裳兒不要害怕,有爹在,這世上沒人能傷害到你!”說完咬緊牙關發狠地想,還沒到最后時刻呢,倪家人便是死,也不能讓敵人討盡便宜。

倪慎帶馬突前幾步,掉頭冷冷環視虎衛最后的五百騎兵,雙眼噴吐著憤怒的火焰,啞聲沖部下們說道:“沒有退路了,弟兄們,唯一的活路就是殺光眼前的敵人,我們僅剩的五百騎兵對他們五百步兵,雖然他們有詭異的武器,但是弟兄們舍命一搏,未必便輸,便算今日全死在這里,也得多殺幾個賊子才死得瞑目!”

沒有人回答,五百匹戰馬上的虎衛們緊握戰刀的手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耿硯方整束部從,望向如巖石般靜靜佇立著的五百虎衛,輕蔑地挑了挑唇角,沒有說一句話,提刀指向他們。戰馬上的倪慎也沒有一句言語,抽出短刀狠狠刺向戰馬臀部,雙方同時發動沖鋒,沒有咒罵與喊殺,雙方把發聲的力氣都留給了砍殺。

這一輪沖鋒冷靜、殘酷,雙方都用盡了全力,刀刀入骨,血肉橫飛。

倪慎不與那些步兵戰士糾纏耗費體力,專揀耿硯方與他手下那六名騎士下手。他最先對上的是一位使斬馬刀的戰士,二馬交錯時倪慎以手中長槍作棍掄砸對方肩胛,對方壓根沒有將他放在眼里,閃著幽藍色火花的斬馬刀輕輕挑來,他滿以為一旦二人兵器相觸,火焰沾上便能瞬間灼蝕長槍,誰知道長槍與斬馬刀交實后沒有任何反應,這名戰士詫異的瞬間倪慎以槍作棍用的虛招收勢,長槍化成一尺見方的槍圈,錦鯉抖鱗般彈開了斬馬刀,槍鋒由槍圓中探出,毒龍般洞穿了他的心臟,一切只發生在戰馬交錯的瞬間。

這一輪沖鋒過后,倪慎手下的虎衛只剩下九名精銳,而耿硯方那邊步兵幾乎全軍覆滅,手下也只剩得四名騎兵。剛才那一輪沖鋒,他們損失了兩名騎兵。一名死在倪慎手中,另一名使雙刀的戰死于虎衛中的一對雙胞胎兄弟,接戰時雙胞胎的老大扔了兵器由馬背上躍起,飛身撲向敵人,用身體硬受雙刀突刺,合身抱住敵人,用一條命給身后的弟弟換來了斬殺雙刀騎兵的機會。

倪慎掉轉馬頭,虎衛們往他身側聚了聚,倪慎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愧疚,這三千虎衛是因為倪家的牽連才遭此橫禍的,但至死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死得有多冤。

“那個假城主給我,剩余四個敵人從左而右兩人一組對付一個,最后一搏了,寧可犧牲一人為餌,也要避開和他們兵器的接觸,”倪慎停頓了一下,又說,“最后一條軍令,眾將士聽好,今日若有能生離此間者,不許回帝都,不許與故舊聯絡,隱姓埋名方可了此一生,也才能不給親朋故舊惹上禍事!”

說完顧看左右虎衛,無人言語,一個個戰士鐵青著臉直盯著遠處的敵人。倪慎舉槍遙指耿硯方,雙方再次對沖過去。耿硯方的兵器是一把直刃長刀,倪慎左手抓護著倪裳的肩頭,右手平端在長槍槍桿的中后部,將槍桿末端抵在馬鞍上,默默調聚體內的厚土之氣,盯著越來越近的耿硯方,在心中掐算著最適合出槍的距離,時機到時,毒龍一刺發出,沒有花哨的戰術結合,就是簡單的一刺,卻勢不可擋。

耿硯方見過倪慎上輪沖鋒刺死自己帶來的那名本族精銳的情形,知道倪慎的兵器有古怪不敢大意,見槍鋒刺來,揮刀便砍向槍鋒,間不容發之際卻見倪慎突刺中的槍鋒收發自如地頓了一頓恰恰刺到了他的刀身上。耿硯方剛在心中松了口氣以為擋住了這毒龍一刺,誰知槍鋒刺中刀身后倪慎才驟然發力,將畢生修為的厚土之氣貫透長槍聚于鋒刺,耿硯方的厚脊鋼刀在這聚畢生之力于一點的突刺下不堪一擊,冰裂般碎成了一堆小鋼片,槍鋒毫無阻礙地前刺。耿硯方感覺到先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重力透過鋼刀擊上胸膛,一口煩惡的濁氣堵在了胸間,緊接著那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凝成了細細一線的冰涼鉆入了肺中,那一口煩惡濁氣倒有了渲泄之處,既然是舒坦……

但是倪慎的長槍刺入耿硯方胸肺剛兩寸便并止住了,沒有能繼續深刺,耿觀方使流星錘的大兒子耿星河見勢危急,救父心切,不顧自身安危回手全力一錘擊向倪慎,倪慎與耿硯方幾乎同時中招,流星錘帶著細細的精鋼鏈子首先擊中的是倪慎胸前的倪裳,流星錘上的幽藍色火花沒能燃著倪裳的衣甲,但強大的沖擊力將倪慎父女直接擊落了馬背,二人畫出一條弧線,摔落在數丈之外,而與此同時全力救父的耿星河失了防范,被一名虎衛一刀劈個正著,頭顱連著一片肩胛骨掉落地上,他的身子卻仍端坐在戰馬之上。耿硯方手捂胸口槍傷,支撐不住也一頭栽了下去。

戰場寂靜,風中是濃重的血腥氣與硝煙氣,倪慎翻身爬起,整個戰場只剩自己一個能動的人了,身側的女兒雙目緊閉昏迷不醒,他伸出食中二指搭上倪裳手腕處,但覺得女兒脈博平穩強勁,顯然只是被震暈了,她身穿的血泥神甲不僅讓她免除了敵人詭異的幽藍色火焰的灼燒,同時分散了流星錘一大半的力量,那沖擊力透過血泥神甲傳到倪慎身上的沖擊力都比倪裳所承受的沖擊力要大很多。

倪慎放下心來,再抬眼環視四周,發現距自己十余步外,耿硯方與他最后一名受了重傷的部下無力起身,各自捂著傷口調整內息,希望能比自己早一些恢復一點體力。倪慎在心里冷笑一聲,已有計較,自己是必須死在這里的,這是已沒什么轉圜余地的事了,但耿硯方與他那名重傷的部下也必須陪葬,只有他們死了,倪裳才能活下去,殺這兩個重傷不起之人對倪慎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當下最重要的卻是給女兒交代后事,讓她不要因無知而逃回帝都害了她自己與一家老小。望著昏迷中忍痛緊蹙雙眉的女兒,倪慎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倪裳終是可以躲過這一場浩劫,悲的是從此十二歲的女兒有家不能回,得一個人在世上艱難謀生了。

倪慎收起心思輸入厚土之氣到倪裳心脈之間救醒了她,醒來后的倪裳并沒有流露出被嚇壞的的表情,竟然開口問道:“爹爹,想鏟除我們倪家的是天字號的大人物?”

倪慎錯愕,不知她從何處得知的這些事情,又是如何才能問出這樣的話,更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同時也欣慰地發覺女兒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稚嫩。

“我要殺了皇帝!”倪裳緊接著又說。

“得先活下去!”倪慎愣了一下,鄭重地對女兒說,“裳兒長大了,記住爹今天的話,我們倪家自古有三寶相傳,血泥神甲、破乾槍與泥丸,血泥神甲爹已經給你穿上了,破乾槍得和爹一起留在今日的戰場上,那樣我們倪家其他的人才能保得住,但你卻不能再回帝都去了,若讓人知道了你是從這一場戰役中存活下來的人,對我們倪家來說將后患無窮。以后,你得自己在這殘酷的世上去謀生路了,爹不能再保護你了,就讓泥丸替爹保護你吧!”

倪裳不知泥丸為何物,正疑惑間就見父親說完那話后,盤膝坐在了地上,左手成掌五指張開按在地上,右掌在自己丹田與神藏諸穴隔著一寸的距離緩慢地畫著圓圈,一個散發著淡淡毫光的褐色光點顯現在他手掌與胸腹之間,顏色逐漸加深,光長逐漸內斂,最后形成了一個宛若實物的光球,那光球直徑不過半寸,是一個看上去真如泥丸一般的光影虛球,倪慎反轉手掌托著那深褐色的光球推向女兒胸腹之間,那光球隨著倪慎的手勢鉆入了倪裳的體內。

倪裳從來沒有過這樣奇妙的感覺,那鉆入體內的光球融化了開來,散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讓她每一個毛孔都透著通透的舒坦,她看向父親,倪慎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仿佛終于御下了這輩子最重的擔子一樣透著輕松。

倪慎提起破乾槍最后看了一眼女兒,義無反顧地走向最后的兩個敵人,十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倪慎冷酷地提起槍,對著耿硯方的心臟毫不猶豫地一槍刺出,耿硯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卻沒有任何自救行為,而是將手中緊攥著的一支青銅細管舉起聚起所有的力量瞄中遠處的倪裳扣動了機關,暗暗的火花一閃,一根幾不可見的牛毛細針破管飛出,飛向了倪裳。

就在破乾槍刺向耿硯方的瞬間,耿硯方最后的一名部下聚起所有的力氣合身撲向倪慎,倪慎長槍刺空,二人摔倒在地上,倪慎尚未及反抗,那名戰士引爆了懷中的火器,一道熾亮的光撕裂了倪慎的身體,在他胸腔前造成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空洞,那道光同時也擊穿了它的主人。

倪裳只覺得手臂輕痛,那枚細針已經釘入了自己胳膊。下一個瞬間,她看到父親與那名戰士冒著焦糊的青煙直直摔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隔了好久才洶涌地襲來,倪裳卻沒有因為這悲痛而失去冷靜,面對胸膛被燒成一個黑洞的父親,倪裳甚至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只是緊咬著嘴唇向父親遙遙跪倒,雙手緊摳地皮,仿佛那揪心的痛能順著蒼白的指尖減輕一樣。

就在倪裳十指摳入地皮的時候,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散入了自己體內四肢百骸的泥丸活了一般從每一個細胞中鉆了出來,聚集到她掌心,鉆入了大地向四面八方蔓延了出去,倪裳的感知能力也被擴散開的泥丸帶到了四面八方,十幾步外父親傷口灼燙的溫度、再遠些的耿硯方心跳的節奏、更遠處雙方戰死戰士們滲入地表熱血的腥氣、甚至蟄伏在地下冬眠的蟲蛇的輕輕蠕動,泥丸仿佛成了倪裳一雙可以觀察與大地相連的一切的眼睛,也是她可以遠距離觸摸萬物的雙手。

倪裳雙手撐地站了起來,泥丸神奇地感應著她的動作也隨之收回到體內,她的情緒直到這時才從麻木的應激反應中復蘇,眼淚如破堤的洪水沖出眼眶,哭著想起父親說的“得先活下去”,倪裳收起了悲傷,抹去了眼淚,她不愿在仇敵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謹慎地盯著耿硯方。倪家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對火的敬畏,父親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這個耿硯方身上一定還有許多自已沒見過的火油火器,不能和他硬拼,得先活下去再說復仇的事。

倪裳站了起來,隨父親出征前在密室偷聽到爺爺與父親的對話,應著這一場慘烈的戰事漸漸都明了了,她居高臨下狠毒地俯視耿硯方:“你叫耿硯方,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我爺爺說過你們是火藏神廟遺在鵝城的后裔,你們勾結皇帝陷害我倪家的仇必當以血來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我殺皇帝那日,必然饒不了你鵝城火族,你們的火神也救不了你!”

倪裳說完,不再啰唆,掉頭便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她記得來時路過的最近的一座城叫魚城,便想著先到魚城,混入人群之中再做打算。

倪裳的冷靜與信誓旦旦讓耿硯方心中發寒,他并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來歲,說話聲音又明顯是女孩的少年是什么人,但見她一直被倪慎護在胸前,不管是什么人,都一定是極重要的人。但即便她只是個普通的倪家人,耿硯方也絕對不能留這一個活口,可是依自己現在的傷勢,能滅口的方法沒有一種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所以耿硯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默默看著倪裳遠去,然后盤膝坐起,由懷中摸出一包藥粉撒在胸前傷口上,暗運炫火之氣開始療傷。

他并不害怕倪裳能逃走,反正在她身上種下了千里音的種子,待自己傷好的差不多時,不論她逃到哪里,總還是可以追上,然后將她從這世上抹去,耿、煜兩家已經付出太多代價了,決不能,也決不會因她而功虧一潰。

離開戰場五六里的地方遇到了一條小溪,倪裳謹慎地順著小溪往上游又走了十多里,想著至少暫時安全了,這才一件件脫下戰甲,御下頭盔,找了一個隱蔽處用小溪邊的鋒利條形石片刨了個坑,把戰甲頭盔埋了進去。然后又回到小溪邊,撿了一堆枯樹枝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這些事在隨軍這些天里見得多了,做起來也沒有什么難度,然后除了父親說過不許脫的血泥神甲外,她將身上的其他衣服全部脫了下來,赤著身子走入初冬時節刺骨的溪水之中,顫抖著將頭臉手腳與衣服上沾染的血跡清洗得干干凈凈,才從溪中走出來,將洗過的衣衫搭在用樹枝在火堆旁撐起的架子上往干烤,自己抱膝坐在火堆旁取暖。

衣服烤干已是中午了,倪裳穿好衣衫,綰起發髻,恢復了女兒家裝扮,這才認真考慮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帝都是永遠都回不去了,天下雖大卻都是蘇家的天下,哪一座城里能少得了蘇家的鷹犬,只能把自己降低到塵埃里,盡量不惹人矚目,走一步看一步了。

倪裳走走停停,餓了就摘野果,或打些野兔山雞之類的小動物胡亂架在火上烤熟便吃,有泥丸傍身,打個野味簡直是易如反掌,即便是遇到大型野獸,有泥丸護身也能輕松馴服。困了她便找干燥的地方鋪些干草便睡,就這樣走了十來天才終于到了魚城。魚城是逆江三城中聲名最好的一座城,新上任的城守高疆龍為官清廉,在他治理下魚城政通人和,百業興盛。倪裳本想把自偽裝成一個乞兒再入城,誰知到了逆奔江邊以江水為鏡看了看自己的模樣,哪里還需要偽裝,這些日子的風餐露宿早把自己折磨得和乞兒一般無二了,于是大著膽子走入了城里。

再說那一天耿硯方在戰場上呆到了中午,炫火之氣已經在體內走了兩個周天,周身氣血流通,隨身保命的傷藥也是見效極快的,配合著炫火之氣的流轉已經在槍傷處結了痂,不再有性命之憂了,于是強撐著起身,忍著老淚將倪慎那桿不懼鬼噬焰的長槍拾起,塞入為救自己而慘死的大兒子手中,然后緩緩離開了戰場。

耿硯方和倪慎一樣,也是一個不應該活著的人,這一筆交易中他死于亂民暴動是引倪家入局的幌子,但他必須死也籌碼的一部分,能換來小兒子繼承城主之位、鵝城火族人安然,也值了。

耿硯方不能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離開戰場走了四五里路,實在走不動了,找了一片雜木林隱身其中休息。養足了精神之后,耿硯方解開外衣,卸下腰上綁縛著的一條牛皮革帶,那條厚實的牛皮革帶上鑲嵌著五只做工極為精致的一寸見方的金絲楠木小匣子,木匣子上鏤空著細小的花紋,并刻有細小字樣,耿硯方仔細分辨后取下其中一只小木匣,在木匣頂端的夾層中抽出一張簿如蟬翼的小紙片,又從袖中取出一支狼毫小楷筆,也顧不上講究,在嘴里濡濕毛筆,蘸濕手上的血痂當墨,在小紙片上寫下“備速至”三個蠅頭小字,然后吹干紙片卷了起來,取出匣中因金絲楠木的氣味而昏睡的千里音,將那高不及一分,粗細若銀針的小紙卷細細固定在它腿上的風銀細管中。

昏睡中的千里音大小和一只蟬差不多,在陽光下發著偏綠的炫彩微光,看上去更像一只縮小的翠鳥。耿硯方又取出一枚銀針扎破了自已的食指,將沁出血珠的手指湊到千里音的頭部,千里音嗅到血腥氣,慢慢蘇醒了過來,將針管一樣的口器插入血珠吸食耿硯方的血液,待它吸食飽足后耿硯方一抖手放出了這只千里音,千里音精神飽滿,振翅懸浮在空中辨別好了方向后向著鵝城的方向飛去。

“千里音”是鵝城這一支火藏神廟遺族,耿、煜兩大家族內部聯系用的一種傳信飛蠅。這種飛蠅本名叫千里蠅,耿家先祖為了文雅取其諧音合其功用稱它為“千里音”。這千里音雖是小小蟲豖,本性卻極重情義,成年的千里蠅在初次發情期會去尋覓一只相互鐘意的異性為伴侶,一旦找到伴侶便從此相伴終生,至死不渝,從來沒有中途背叛對方另尋新歡的個例發生過。

耿家祖上無意中發現了千里蠅的這一特性之后,便將捕捉到的成雙成對的千里蠅分別關入籠中,將一對伴侶中的兩只千里蠅分別拿到相隔極遠的兩處,然后放出其中一只,經過上百次試驗發現,無論相隔多遠,一旦被縛的一只千里蠅失去了束縛,都有能力飛越千山萬水飛回到伴侶的身邊。耿家祖上便根據它們這一不為外人所知的特性利用它們來充當兩大家族內部聯系的工具。

到后來煜家祖先中出了一位聰明至極的人物,他發現千里蠅不僅僅與伴侶之間極度忠誠,相互依存,它們同時也極為重視血緣關系,他將孕期的千里蠅捕到后取出蟲卵試著種在家畜肌膚之上,發現蟲卵遇血便以之為食料,寄生在家畜肌膚之下一樣能自行蜉化,而被取走蟲卵的母蠅無論隔多遠都能追尋到那只寄生了自己子嗣的家畜,他于是在耿家利用千里蠅相互聯絡的基礎上又發明出了帶有蟲卵的“子母針”,用其來追蹤敵人。

耿硯方在倪裳身上種下的就是這“子母針”,所以他根本不擔心倪裳能逃出多遠,反正總能找到她的。

耿硯方放飛的這只千里音是與守在鵝城的小兒子,天字號大人物許諾的下一任鵝城城主耿禹炎聯系用的,這只千里音所帶的信息只有三個字:“備速至”,這是耿硯方與小兒子約好到了萬不得已時才用的暗語,一旦收到這條信息,耿禹炎便會派出父親留在鵝城輔佐自己的幾名家族高手前去支援父親。

放出這只千里音大概一個時辰之后,耿硯方用鮮血復蘇了另一只千里音,這只是為了兒子派出的支援盡快找到自己,所以只是讓它蘇醒,并沒有放飛。做完這一切,耿硯方才終于出了口長氣靠著一棵大樹安心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四名家族高手趕到,耿硯方選了其中一人專職負責牽引千里音尋路找方向,另外三人輪流背負傷勢嚴重的自己,一行五人在暗嵐山山腹間的小道上迤逶而行。因為耿硯方傷勢嚴重,也知道要尋的人逃脫不了,而倪裳體內的蟲卵要三個月后才能蜉化成蠅破體而出,這么長時間足夠把她找到抓住,然后從這世上抹去了。所以這一行人行進速度放得很慢,待循著千里音指引的方向追到魚城時已是二十多天之后,耿硯方的槍傷差不多痊愈了,當天晚上待月掛柳梢,魚城進入沉睡時,他們便開始了在全城搜尋倪裳的下落。

倪裳在這一天天末亮的時候被胳膊上傳來的一陣陣騷癢給癢醒了,那天逃離戰場后在小溪清洗血跡時便在胳膊上發現了一枚細細的銀針,當時便拔下來扔了,這段時間也一直沒什么異常,誰知道昨天晚上開始到天亮這段時間里發作了三次,每次發作就覺得胳膊騷癢難耐,清晨這一次最厲害,騷癢還伴隨著陣陣肌肉跳動,癢得她都沒法睡了。倪裳悄悄坐了起來,心想可能還是那枚銀針有毒,只是毒性不烈所以才發作得如此遲緩,讓自己這么長時間也沒有發覺。只是如今自己一兩銀子也沒有,醫館可不會免費給一個臭乞丐解毒,只能咬牙扛一扛,也許扛一扛就過去了。在魚城這些日子里,倪裳與一伙乞兒混得熟了,白天一起乞討吃食,晚上便選一家大戶人家背風處的灶屋背墻蜷在一起睡覺。

此時被癢醒的倪裳看看左右其他乞兒一個個睡得正香,便偷偷解開衣衫看了一下,胳膊上騷癢的地方有銅錢大小的一塊紅腫,紅腫的中間凸起黃豆大的一塊,就是這一塊凸起的黃白色膿包在聳動,牽動著肌肉也隨它一起跳動,仿佛里面藏了一只蟲子一般。倪裳牙一咬,用右手食拇二指捏住那塊凸起,想把膿毒擠出來,剛一發力突然聽見隔了一條街的轉角處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在萬籟俱靜的清晨時分,這一聲凄厲的尖叫顯得極為刺耳,倪賞嚇得猛然松開了手,那聲音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發出來的,但絕對不會是人。倪裳這些天來一直活在對敵人的恐懼中,如驚弓之鳥般心中緊緊繃著一根弦,她松了準備擠膿血的手,警覺地豎起耳朵,凝神細聽時卻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倪裳開始懷疑自己是因為這段時間的過度緊張產生了幻覺,停了一下又伸手去擠膿血,誰知手剛捏住那塊凸起,輕輕使了一點勁發力,那個凄厲的尖叫聲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倪裳聽得仔細真切,明白那聲音決不是自已幻覺,頓時高度警覺起來,悄悄穿好衣衫趴倒在地上,蜷身擠在一個乞兒身后裝做熟睡的樣子,卻將雙掌貼在地上運起泥丸之力,將體內厚土之氣朝著發出尖叫聲的方向散放了出去,泥丸傳回的感知里,對面街道轉角后有五個人的腳步在移動,其中一人腳步虛浮,不是年老體衰就是身有傷病,倪裳緊張到了極點,悄悄將泥丸之力收回又向著周邊其他幾個方向散放了出去,為防萬一,她得盡快弄清楚周遭環境。

泥丸開始探索周圍,身邊是六個平穩的心跳聲,那是與她一起裹著爛衣破被的乞兒們,背后靠著的高墻是這戶人家的灶屋,仍有微微的熱量傳來,左側院子里有一個馬廄,馬廄里有四匹馬不時在倒動腳步,旁邊是一個狗窩,一只體型比較大的狗趴在里面睡覺,倪裳能通過泥丸清楚感受到它身下的地皮暖暖的溫度。在她的右側是一條街道,這條街上主要是幾家飯館,此時冰鍋冷灶都還沒有開門,倪裳還在盤算中,那五人已經轉過了街角,往那條有幾家飯館的街上走去,離的近了,倪裳聽到其中一人開口對同伴說:“錯不了了,耿城主,魚城我們腳踏步量走了一夜,千里音只在這幾個街區反應強烈,倪家那個漏網之魚必然就藏匿在附近的某戶人家里……”

這一句落入倪裳耳中不啻是平地驚雷,“耿城主”、“倪家”、“漏網之魚”,這幾個詞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拼湊在一起便能勾勒出讓倪裳大氣也不敢出的事實,耿城主必然便是鵝城城主耿硯方,倪家的漏網之魚除了自己還能是誰,但這句話也暴露了他們的情況,說明他們也并沒有敢把自己逃脫的消息匯報給天字號的大人物,那么自己眼下的敵人也就只有他們五個了,看情況他們現在是必須要將自己斬草除根,才能不被天字號的大人物認為他們無能,也才能保住他們的未來。

倪裳偷偷將眼睛睜開一線朝他們望去,她得記住這幾人的特征,省得再次照面時自己毫無防備。說話那人瘦高精干,左手拇指上戴一只粗大的黑色扳指,一根細細的絲線由扳指上放出,拴著半空中的一只像是知了的飛蟲,若不是那飛蟲忽高忽低的飛行扯動這人的手指,倪裳并不能看出飛蟲與扳指之間有一根細線,這人說完話,就聽到另一個倪裳熟悉的聲音說道:“煜陽的判斷不會有問題,大家也都辛苦了一夜,既然確定了區域就好,天也快亮了,先收起千里音讓它歇一歇,大家先找家飯館喝碗熱羊湯,休息休息再去抓人!”說話的果然便是耿硯方,其余幾人一聽他放話讓休息,也都放松地說笑了起來,那叫煜陽的瘦高漢子不再管那只知了一樣的蟲子拼命掙扎,強行收回了扳指上的線,將它放入了一只小木匣子里。

待他們走遠,倪裳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她想不明白他們是如何憑一個叫“千里音”的東西找到幾百里外的自己,而且能準確鎖定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衣衫、身體從里到外清洗過一遍,這些天混跡乞兒之間,早已是一身酸臭,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么辦到的,越想越迷惑,越想越害怕,還是決定不去想了,得先逃離魚城再慢慢想,周邊的環境倪裳已經盡收心底,最終決定得盜一匹馬才能盡快甩開敵人。

倪裳起身來到那戶有馬廄的人家的墻外轉了一圈,找到了他家的狗洞,手掌貼地用泥丸之力將一縷厚土之氣隔著墻遙遙送入正在趴地睡覺的那只大狗身上。這是倪裳在來魚城的路上在野外打獵時摸索出的泥丸功用,厚土之氣傳入山中動物身體,它們便會鎮定安靜下來,并對厚土之氣的主人產生親呢的依賴之情。這戶人家的大狗受了厚土之氣睡得更香了,倪裳由狗洞里鉆了進去,那狗鼻子動了動,對倪裳的氣味沒有產生絲毫警覺,繼續睡覺。

倪裳躡手躡腳摸入馬廄之中,也不知這一戶人家是做什么的,他家的馬廄里四匹高頭大馬膘肥體壯、神駿異常,在馬廄的置物木架上整齊地碼放著牛皮雕花鑲嵌著寶石的鞍子、锃亮的白銅馬鐙子、用金線纏了柄的小馬鞭,這些物件倪裳是慣見的,她出身侯門,本也不稀罕,只是這段時間的逃亡才讓她注意到這些東西的貴重,她挑了一套配物,給一匹長鬃白馬裝上鞍子、系好嚼鐵,趁著這戶人家尚未起床,牽著大白馬小心翼翼地打開大門走了出去,也沒人驚動任何人。

清晨時分街上行人極少,否則倪裳一身乞兒裝扮牽一匹神駿大馬早被人注意上了。不一刻到得魚城東門,遠遠望去,也極清冷,幾名城門吏按更點打了開城門,見也沒有人進出,便坐在城門內一家飯館門外的桌前要了粥點在閑聊,倪裳想著一旦被他們攔住盤問就麻煩了,于是悄悄爬上馬鞍往城門走去,在走到離城門不足百米的時候一名門吏看到了她,抬手一指倪裳,沒等他開口招呼同僚,倪裳一聲“駕”,揮手一鞭下去,白馬吃痛狂奔,不等幾名門吏反應過來已經沖出了城門,向著暗嵐山絕塵而去……

倪裳在暗嵐山里轉了兩天才轉出山來看到了草原,進入黑馬子草原后但見天高云淡,倪裳感覺終于擺脫了敵人,心情舒暢,放馬加鞭,恣意馳騁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分借宿在一戶牧民家里,第二日大清早便又悄悄出發,她偷偷拿了主人家女兒的一身衣裳,為表歉意將在魚城偷來的金絲纏柄小馬鞭悄悄掛在了主人家的帳篷門上,縱馬到了一處野海子邊把以前的衣服全部換下,在海子里又將自己從上到下仔細清洗了一遍,將貼身的血泥神甲也狠狠搓洗了一遍,然后將以前的所有衣服包了塊石頭沉入海子,換上在牧民家偷拿的衣服,這才徹底放心地上馬繼續往東走去。

這一日天色向晚,一片巍峨的群山座落在草原的盡頭,倪裳本也沒有目的地,便打馬順著山道往山中走去。

倪裳登上一座高峰向下望去時,但見暮靄沉沉的草原上有幾個小黑點也朝著自己所在的這座石峰而來,待他們走得近了些能分清是五匹馬,倪裳立馬便意識到是耿硯方等人追來了,但仍想不明白他們是怎么總能找到自己的,就在這時胳膊上這幾日再沒發作過的針傷又開始突突地跳了起來,前后一印證,倪裳終于明白是這針傷在做怪了,大概是那銀針上的毒素造成的膿腫有什么不易察覺的特殊氣味吧!沒時間想得更明白了,倪裳當機立斷,寬衣解帶裸露出左臂,右手捏準凸起的囊腫咬牙猛地一擠,腫塊破裂,隨著膿血一條丑陋的蛆蟲蠕動著被擠了出來。

倪裳忍著惡心蹲下身子看了看那條肥胖的蛆蟲,才明白耿硯方是在自己身上種了追蹤用的蟲卵,也顧不上去恨耿硯方的狠毒了,此時活命要緊,思襯間一條金蟬脫殼之計浮上心頭,她將一縷厚土之氣渡入了白馬的體內,使其處于平靜安詳的狀態,用一柄小刀在馬頸上輕輕劃破一個小小的血口,拈起那只蛆蟲湊近馬頸上的血口處,那蛆蟲嗅到血腥氣貪婪地扭動身體便由傷口處鉆了進去,白馬也并沒有什么不適的反應,倪裳將白馬牽到繼續上山的大路之上,狠狠抽了一鞭在馬臀上,白馬受痛嘶鳴著狂奔而去。

倪裳在心中默念了聲對不住,轉身專揀林深樹密不見路徑處鉆入了一個山谷,也不敢停歇,直到暮色降臨完全看不清方向才停了下來,找了一棵大樹靠著大樹想著亂糟糟的心事,想著想著便睡著了,待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倪裳并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群山便是被天下星象師們稱為世界中心的猙突崖群山,算得上是天下藏風納水最好的所在了。她醒來繼續往深處走去,順路撿了些掉落的山果胡亂一吃,為了躲避敵人,一昧地又繼續找深林險谷處鉆去。

到了中午時分,倪裳來到了一處狹窄石谷的入口處,此時艷陽高照,谷口處卻有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氤氳繚繞著,倪裳自幼膽子便大,這些日子又經歷了戰場廝殺,然后到處躲避追殺,經歷太多折磨,也不覺得有什么詭異可怕,便想鉆入石谷中去,總覺得越黑的地方越安全,誰知走到那團迷霧前繼續跨步前行時卻好像撞上了一團軟綿綿的物事,她以為是錯覺又伸手去試圖伸入迷霧中去,這一下卻真實地感受到手指仿佛觸碰到了一個裝滿水的無形布袋,綿軟、有彈性,整個霧團晃了一晃,那團迷霧還隨之發出了一個清晰的聲音:“咦?”

倪裳雖然膽子大,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哪有不害怕妖精鬼怪的,這一下被嚇得哇地坐倒在地上,那團迷霧探伸出一個手臂狀的樣子摸向倪裳,倪裳此時多么希望自己一直躲避的追殺者能出現,下一個瞬間對未知的恐懼讓她嚇得昏迷了過去。再次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已經西斜,那團詭異的迷霧還是堵在石谷谷口,倪裳不知道迷霧說話是不是自己產生的幻覺,竟然壯著膽子開口問迷霧道:“你是誰?”

她問完話揪著心等了半天,那團迷霧沒反應,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大著膽子站起來,剛要告訴自己不要怕都是幻覺時,就聽迷霧中生澀地傳出一句話:“我、我也、也不知道!”仿佛長久不說話,忘了語言一樣。

倪裳這次有了心理準備終是沒有再次昏迷過去,卻也嚇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不要、不要害怕!”迷霧的語言比剛才清晰了許多,隨著這句話迷霧疾速變化,不一會既然形成了一個邊緣模糊的人形。

“咦?”這一次的“咦”比嚇昏倪裳那聲“咦”更多了些驚訝的語氣。

“你竟然有、有泥丸護體?你還穿著血泥神甲?你是倪家的孩子還是沈家的孩子?不對,你穿一身牧民的衣服,是草原上那一支吧?”迷霧說話越來越流利。

倪裳聽著它說的話,感覺自己在它面前是透明的一般,它怎么知道泥丸與血泥神甲的?而且它話里的內容里還有許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什么沈家,什么草原上的那一支,想著它雖然仿佛能看穿自己,但還是把自己錯認成了草原上的那一支,說明它并不是妖魅山精,并不能讀走自己心中的想法,緊接著卻又想它即便是妖魅山精又如何?總不會比人心更險惡了。

這樣想著,內心的狂風暴雨終于靜了下來,倪裳抬頭直視著它,那已顯出人形的迷霧越來越清晰,由一開始只是一個人形的輪廓變得眉眼手腳都漸漸栩栩如生起來,最恐怖的是這個越來越清晰的人形迷霧竟然越來越有些眼熟,它在漸漸變成倪裳的樣子,倪賞被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已經沖擊得麻木了,呆呆地看著它變成了一個赤身裸體的自己的模樣,它的內臟與血脈都能透過皮膚看得清清楚楚。

“你來這里干什么?”迷霧的語言已經很流暢了,聲音也開始變得尖細稚嫩,和倪裳的聲音有了七八分相似。

“躲避追殺!”倪裳對迷霧老實說。

“你既然有泥丸護身,為什么不殺了追殺你的人呢?”

“殺不完,追殺我的可能是整個帝國!”倪裳木然說。

“哦,那還真是夠慘的!”

“我總有一天要去殺了皇帝!”倪裳咬了咬牙。

“呵呵,夢想好大,夠有野心的,你要殺了皇帝自已當皇帝嗎?”

倪裳愣住了,殺了皇帝之后呢?天下永遠不可能沒有皇帝的,按爺爺的話去想,下一個皇帝也一樣不會放過倪家的,難道自己要去殺光每一個皇帝嗎?還是要自己去當皇帝不成,“不,我只是要殺了皇帝,他之后的皇帝要是還不放我家一條生路,我就再殺一個皇帝!”

倪裳說得很平靜,好像殺個皇帝和砍瓜切菜一樣容易,又好像即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殺了皇帝。

迷霧的聲音也鄭重了起來:“若不是你的出現,我可能就散入萬物之中與天地同朽了,你是我和人類之間唯一的維系與牽連了,你喚醒了我,我就陪你在這世上再走一個來回,你要殺皇帝,我就為你去殺了皇帝好了!”

倪裳望著那個赤裸著身子的自己說:“殺皇帝是報我倪家的大仇,我得自己去殺!”

“好,好,好,原來是倪家的孩子,有志氣的好孩子,殺皇帝的方法有千萬種,我都教給你,只要你有堅定的方向——神,總是會給路走的!”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0-11-05 10:38:27
出版社:湖北今古傳奇傳媒集團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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