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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虎陽(1)
(一)
“總算找到你了,你還想躲我到什么時候?”紅纓銀甲的年輕將軍牽著馬,朝街邊那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走近了幾步。
風很大,雨也很大,乞丐坐在路邊淋著雨,面前一只破碗已經積滿了雨水。他只是低著頭瑟瑟發抖,嘴里不斷說著什么。
李虎陽稍微彎下腰,耳朵湊近那個乞丐,才聽見他不斷念叨的是:“大爺行行好……行行好……”
“你瘋了?”李虎陽看見對方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火冒三丈,他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強迫對方抬頭看他,“尹天酬!睜大眼睛看著我,別在我面前給我裝瘋賣傻!”
那乞丐一吃痛就叫出了聲,終于抬起了頭。
他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就藏在前額亂糟糟的頭發后面,李虎陽從他的眼睛里只讀出了驚恐不安,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李虎陽愣在了原地。
馬兒搖頭晃腦,打著響鼻用蹄子刨了刨地面,好像在不滿意主人和一個要飯的糾纏這么久。
那乞丐回過神來,拼命掙扎想要掙脫鉗制,李虎陽咬著牙,手上的力道卻絲毫不愿意放松。
直到街邊酒家掌柜把頭探出窗外:“這位軍爺,那個要飯的犯了什么事兒?”
李虎陽把目光轉向了那人:“你認識他?”
“他常在這條街行乞,大伙對他都挺熟悉的。”掌柜用手比畫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這兒有點不清醒,但他不是個壞人,從來沒偷搶過,沒傷過人。”
那乞丐趁著李虎陽分神,把手臂掙脫出來。他捂著胳膊頭也不回,跌跌撞撞逃開了。
李虎陽看著那個慌亂的背影,有一瞬間想追上去,但很快他打消了那個念頭。
那個乞丐不是尹天酬。他胡亂想著,尹天酬從來不會這個樣子。
“呀,他跑了。”掌柜的把手揣在袖子里,含糊提醒了一聲。
李虎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低下頭看著那只破碗,雨水順著他的眼睛、鼻子,一直往下流,滴落在泥地里。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乞丐。
(二)
“小王八蛋,就知道你愛吃這個。”尹天酬輕聲自言自語道。
他一身丐幫弟子裝束,身上文了一只白虎,圖案從脖頸一直延伸到了肩臂,最后消失在衣服里。
他坐在橋墩上,手中捏著一串糖葫蘆,正逗著懷里那個才兩歲左右的小男孩,那小男孩長得白白凈凈,不哭不鬧,抱著青年的手,坐在他腿上無比認真地舔著糖葫蘆。
“有酒無菜。”背后傳來一個聲音,然后一小壺酒被拎到尹天酬眼前。
“不算慢待!”尹天酬喜出望外,把整串糖葫蘆塞給了那個小男孩,騰出手來接住酒壺咕嚕嚕灌了幾口,然后才用袖子擦擦嘴角,“許久不見,唐兄弟今日怎么有空找我喝一杯?”
唐滄并未回話,自顧自坐在他身邊,盯著尹天酬懷里的小孩子看了片刻:“這孩子你從哪里撿來的?”
“他就不能是我兒子嗎?”尹天酬哈哈笑道。
唐滄面無表情看著他。
尹天酬掩嘴咳嗽了兩聲,這才收起笑容正色道:“城隅敬師堂旁。那里破敗很久了,可能幾天都不會有人經過,如果我不管,興許當天夜里他就會喂了野狼。”
“最近有紅衣教的人在附近傳道,蠱惑平民,許多明教弟子也被收入麾下,說著什么‘業火焚盡萬物,世人方知歸途’。這些年里他們擴張勢力的速度快得可怕。”唐滄搖搖頭道,“許多人心中害怕,說著要打仗了,連夜出城,往南邊逃了,也許是誰覺得無力撫養,才在路途中把這孩子丟下的。”
“危言聳聽。”尹天酬不以為意。
唐滄并未與他爭論,反而又將注意力放回了那個小男孩身上:“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尹天酬把那串糖葫蘆的竹簽從小男孩嘴里取出來,低頭問他,“你想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戀戀不舍看了一眼竹簽,很快又把目光轉向了尹天酬頸上的白虎,他指著花紋大聲說道:“要!”
“要什么?”尹天酬眨眨眼,有些疑惑。
“虎陽。”唐滄道。
“虎陽?”尹天酬重復。
“要!”小男孩嘻嘻笑起來。
(三)
“來人!”
“在!”下屬掀開門簾走進營帳詢問,“李將軍有何吩咐?”
“幫我找個人。”李虎陽抬眼直視對方說道,“唐滄,賞金刺客。”
“唐家堡的人?”下屬猶豫了一會兒,“唐滄很早就出名了,但他的行蹤向來不定,出現時也是戴面具示人,被官府陸陸續續通緝了十幾年,也沒人抓住他,據說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李虎陽沉默下來。
于是下屬用有些為難的語氣道:“這該從何找起?”
“我見過他。”李虎陽再次開口,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然后輕輕劃到臉頰,“這里有一道疤,很明顯。”
下屬皺起眉毛,似乎想繼續詢問下去。
“還有走路時。”李虎陽很快又道,“若是你夠仔細,很容易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和普通人不一樣。”
下屬閉緊了嘴巴。
“這些夠了嗎?”李虎陽把視線轉回了案上的文書,“找幾個信得過的人,這件事不要聲張。”
“是!”屬下大聲應下,語氣一轉又問道,“若是他根本就不在這座城里呢?”
“他一定在。”李虎陽篤定道,“洛陽城對于刺客來說,是賺錢最容易的地方。”
這句話是唐滄曾經說過的。
(四)
“小王八蛋,你給我滾下來!”
“不要!”小男孩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提著褲子往樹梢上爬,露出的半邊屁股紅紅的,有被抽過的痕跡。
“怎么著?翅膀硬了,會爬樹了,我的話也不愿再聽了?”尹天酬握著一根細長的柳條掂量,語氣充滿威脅。
小男孩爬上了樹梢,抱緊枝干往下望。他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嗚咽道:“你、你要打我……我才不下去!”
“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
“因為那個糖葫蘆!”小男孩想到剛才在逃跑時慌不擇路弄丟的糖葫蘆,吸吸鼻子又想哭。
“我打你不是因為那個糖葫蘆,而是因為你怎么得到的那個糖葫蘆。”尹天酬盯著樹上的小男孩,語氣嚴肅下來。
小男孩委屈地扁了扁嘴,強忍淚水。
“當初唐兄弟勸過我,找個想要孩子的人家,趕緊把你送出去,別讓你以后被人叫小要飯的,被人看不起。”尹天酬頓了頓,“可是我想,世間之苦不可逃,我又未必不能教好你。乞丐說起來不好聽,但總要強過竊賊或是強盜吧?你偷拿那個糖葫蘆,行為與竊賊何異?”
小男孩咬著下唇不說話了,只是眼淚吧嗒吧嗒往樹下滴。
“丐幫千百年來也算是名門大派,不偷不搶,不驕不奢自古就寫在幫規里。”尹天酬嘆了口氣,“你不算是丐幫的人,也不是我徒弟,但我希望,你能比丐幫任何一個人更具君子之風。我也希望日后有一天,我們能一起向唐兄弟證明,我當初做的那個決定是對的。”
“我錯了……”小男孩沉默很久才用力擦擦眼睛,“對不起。我日后……我日后再也不偷拿人家的東西了。”
“往后你想要什么東西,你就告訴我。我窮歸窮,買幾個糖葫蘆的錢還是有的。”尹天酬對他笑笑,“知道錯了就行,別哭了,快下來吧。”
小男孩猶豫道:“你保證不打我了?”
“我保證。你先爬下來,別摔著了。”
“可是我下不去了!嗚嗚嗚……”小男孩終于放聲大哭。
(五)
天策軍營駐扎在洛陽城外十二里。
陰雨連綿了大半個月,帳篷里褥子都潮得能擰出水來。
李虎陽著一身便裝在馬廄喂馬,赤紅的馬兒嚼著馬草,對著他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腦袋。
“怎么了?”李虎陽輕輕拍了拍馬兒的脖子,心不在焉問道,“你覺得悶?還是你討厭下雨?”
馬兒咕嚕嚕打了個響鼻。
李虎陽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大雨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也對,幾天沒有出去活動一下筋骨了。”他自言自語道,活動了一下手腕,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騰霧,看你了。”
騰霧興奮地長嘶一聲,像支離弦的箭一般沖向洛陽城,馬蹄濺起了一路水花。
(六)
李虎陽在八歲之前都沒有姓氏。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小孩子家家,不好好練功長點本事,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尹天酬一只手握著魚竿,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
小男孩捂著頭,十分委屈道:“本來就是嘛。”
“江湖之大,處處可為家。”尹天酬這才認真看著他:“小時候我覺得,君山就很大很大了。直到走出君山,離開洞庭湖,甚至離開了岳陽,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有多廣闊。”
小男孩似懂非懂。
“你的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性,等你長大自然就會懂得這一點。”尹天酬把視線轉回湖面,打了個大哈欠,“虎陽,你將來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小男孩想了想,大聲說道:“上疆場!殺敵寇!”
尹天酬有點驚訝,心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志向還挺大。
“反正不想像唐叔叔一樣,臉上老長一道疤,有命賺錢沒命花!”小男孩理直氣壯。
“說得有點道理。”尹天酬摸摸下巴贊同道。
“也不想同你一樣!平日里跟著些狐朋狗友蹭酒喝,裝模作樣幾天釣不著一條魚,有今天沒明日!”小男孩飛快說著,轉身撒腿就跑,“快三十歲還孤家寡人,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
“小白眼狼你欠揍!”尹天酬抄起魚竿追了過去。
(七)
這正是收復洛陽的第二個年頭。
許多從汴洲、范陽逃來的難民早已在這里安了家。
最初他們抱怨,這仗打得太久了,熬不下去了,只有到洛陽來討生活。再然后他們才會發現,即遍是穿過了路上層層關卡來到這里,戰爭和饑荒真正到來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逃開。
有些人離開了,但更多人留下了。
這幾年洛陽城多了很多乞丐,大部分只是日日坐在街邊乞討罷了,但也有一部分拉幫結派,專門干些偷雞摸狗,或者勒索敲詐之類的勾當。
李虎陽被調動到洛陽之后,派出了一部分士兵在城內分區域巡邏,一方面暗地里鏟除史思明余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震懾那些流竄在街頭巷尾的地痞流氓。
李虎陽去了上次的街邊酒家,選了最靠窗的位置。
“軍爺,一個人還是在等人?您看要點幾個菜?”掌柜的竟然還記得他。
“你認識我?”
“您今天是沒穿那身盔甲,但我記得您的馬,現在很少能見到這樣的赤紅馬。”掌柜的望了望大門口,“那真的是匹好馬,只是年紀有點大了。”
李虎陽和它一起打過無數場大大小小的仗,但他從來沒覺得它有過精力衰竭的時候。
他沒有向掌柜的問起那個乞丐,他知道自己只是看走眼認錯了人。
天色近乎黃昏的時候雨才停下,李虎陽喝完了一小壇酒,感覺心里平靜了些,只是腦袋有點脹痛。
他想出去透透氣,剛走出酒家大門,一眼就看見街道對面經過的那個乞丐。
那乞丐還是穿著上次見面的一身衣服,慢慢靠著墻邊走著。
“喂,那個討飯的!”李虎陽一心急就喊出了口,“站住!”
那乞丐一聽見聲音,反而扭頭就往小巷里鉆,慌不擇路間被腳下一個石塊絆倒了。
李虎陽見到他想跑,一下就清醒過來,條件反射一般去追,伸手就抓住了那乞丐的衣服。
“你跑什么?”李虎陽惱火。
那乞丐也不答話,連滾帶爬想躲開,拉扯間他的衣服被拽開了。
只見他脖頸往下,從胸膛到手臂,文著一只威武的白虎。
李虎陽曾經見過這個圖案無數次,也曾心心念念羨慕了許久。
酒精在他腦子里忽的一下炸開了。
“嗖”的一聲,什么東西從李虎陽耳邊擦過。
——暗器!
他心里一驚,松開手,那乞丐就跑遠了。
“虎陽,欺負一個乞丐算不得本事。”巷尾有人說道。
說話的人身穿深藍色勁裝,面具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李虎陽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
“唐滄?”李虎陽頓了頓,“你在這里干什么?”
“你暗地里差人找了我大半個月,如今見到面了,你卻連敘舊的興致都沒有了?”唐滄嘲諷道。
“我是為了尹天酬!”李虎陽有點惱火了,“他是怎么回事?像現在這樣有多久了?”
“不知道。”唐滄無所謂道,“說不定是在哪里摔了一跤,把腦子撞出了問題。”
“你什么意思?”
“你真不知道?”唐滄沉默了一會兒,冷笑出聲,“也許他只是不想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