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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血魅江東(1)
晨曦中,一葉扁舟,順東江而下。舟上,碼了一捆捆劈好的雜木干柴,焦皮黃芯,如同澆上了一層桐油,遇火就能熊熊燃燒。舟尾,操槳的是位中年后生,他個子不高,粗布短衣,脖子上盤著細黃的辮子,一雙俊目大而有神。
后生姓何名云彰,東江岸邊鄉下人,家有薄田幾畝,但常常是入不敷出。因為家貧,何云彰到了而立之年還沒討到老婆,他阿媽愁得每日唉聲嘆氣,隔三岔五都要往媒婆家里跑上一趟。媒婆一煩,便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家太窮了,誰家閨女愿意嫁過來?”
這話,給何云彰造成的打擊不小。
窮則思變,何云彰遂利用閑暇上山打柴,待夠換些銀錢,便借來鄰家的扁舟,起早拉進惠州城出售,如此已半年有余。何云彰打的柴,既耐火又干燥,很討買主的喜歡,許多作坊老板便成為何云彰的固定買家。黃記酒樓的掌勺師傅龍老大見何云彰為人誠實,頗守信譽,心中對他的好感更甚。與何云彰打交道久了,龍老大便有意給他指一條生財之路。
龍老大告訴何云彰:“你每次進城帶柴而來,賺些銀兩,可回去時卻是空載,豈不浪費了這么好的舟程?城里人糞便宜,無處堆放,你可舍些小費收購,多拌些草灰拉回,則是上等的肥料。有了它,即便是再貧脊的土地,也會給你生出個金娃娃來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自此后,何云彰來回兩不空,送柴、拉糞兩頭勞作,日子漸漸有了起色。
這次的柴,是專門送給黃記酒樓的。再過數日,黃記酒樓的老板嫁女兒,要大宴賓客,據說僅流水席就有五六十桌,一時轟動了惠州城。想到黃家如此財大氣粗,何云彰怎不羨慕,心想,何時自己娶得起老婆,能置辦五桌酒席就心滿意足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何云彰忽然聽得前面有“嘩啦啦”的水響,抬頭一看,只見一條木船載著四個漢子迎面劃來。借著漸亮的天光,何云彰發現,四個漢子兩人操槳,兩人握刀并肩而立。打頭的漢子年紀不大,長相極為丑陋,一條刀疤從右腦門斜切到下頜,半張臉上像是爬著一條脫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駭人。其他三人對這個丑漢很是尊重,唯他臉色行事。
看著漢子們滿臉的殺氣,何云彰知道他們不是善類,為少惹是非,他急忙低下了頭。
就在兩船快要錯過的當口,丑漢突然伸出一條鐵鉤,緊緊搭住了何云彰的扁舟。
“大爺,你這是要干嗎?”何云彰嚇了一跳,趕緊抱拳鞠躬。
丑漢輕笑一聲道:“大佬別怕,我們想和你換船使使。來,你到我們船上來。”
說話間,丑漢已經跳到了扁舟上。見何云彰渾身哆嗦,他忙抱拳,說了聲“得罪”,一推何云彰的后背,將何云彰送到了木船上。
操槳的兩個漢子也停了手,連連說:“亞雄哥,這主意好,我們乘扁舟再折回去,保證順利過關,讓清兵追個鳥去。”
被稱為“亞雄哥”的丑漢呵呵一笑,提起幾捆木柴丟進水里。
何云彰伸手想阻攔,一名漢子抽出腰刀,指著何云彰,呵斥道:“快撐起木船,向上游劃去,否則,老子宰了你。”
何云彰哪敢出聲,只能乖乖地拿起槳,向上游劃動。稍一側面,何云彰看到為首的丑漢把木柴清理出一個窩來,和另外兩名漢子鉆了進去,然后堆放木柴做好偽裝。留在外面的漢子一撐竹竿,扁舟借力順水,飛一樣地劃了出去。
何云彰惱怒萬分,可又毫無辦法。怏怏地劃了一會兒,忽聽后面有人吆喝,何云彰扭頭一看,竟是一條水師船追了過來。船上,站了一排水兵,個個腰挎佩刀,手執長槍。
一個小頭目向何云彰喊話道:“喂,鄉巴佬,有沒有看見四條漢子乘著像你一樣的船向上游跑了?”
“啊,這個……”何云彰一緊張,說話就結巴起來,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么這個那個的?快說,有沒有看到?那些人可都是反叛朝廷的土匪亂黨!”小頭目瞪眼道。
此時的水師船已與木船齊頭并進,小頭目抽出腰刀,把何云彰的船舷拍得叭叭直響。
“各位軍爺,他們劫持我的扁舟和一船干柴順江而下了。”何云彰趕緊說。
“啊!趕緊掉頭,快追,快追。”水師船一陣忙碌,好不容易才掉過頭來。再看江面,旭日高升,哪還有半點兒扁舟的影子。
何云彰返回岸邊,把木船系好,下到水中。他要前前后后仔細察看木船的結構,看它是用何種木料造的,也好回去向鄰家解釋今天的遭遇。他從船頭看到船尾,這里拍一拍,那里敲一敲。忽地,他聽到了一種空曠的聲響,船尾竟然有個暗艙!
何云彰找來竹板和釬子用力一撬,暗艙的門就開了。他往里一看,頓時傻了眼。暗艙里竟然裝滿了金銀珠寶和煙土!那些東西金燦燦、明晃晃的,耀眼奪目。
何云彰嚇得雙腿發軟,使勁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卻不見一個人影。再抬頭望天,天上,紅日高照,一片晴朗。
何云彰當即明白,那四條漢子肯定不知道暗艙里藏有珠寶,否則他們不會跟他換船。
數月后,何云彰又送了一船干柴進城。趁時間尚早,他便把龍老大約到合江樓來喝早茶。
這合江樓碼頭建在兩江交界的地方,靠北是東江,就是何云彰經常順水下來送柴的這條江。東江發源于江西,流經河源,到了惠州后突然轉折向西,穿過博羅、東莞,匯入珠江。靠南是西枝江,水面稍窄,是東江的一個支流,源頭在紫金的竹坳,貫穿惠東縣全境,流到此處,歸于東江。合江樓對面是惠州府城,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鎮守住了惠州,就等于是把握住了整個東江,保全了廣東的咽喉。
見何云彰把自己請到合江樓來,龍老大心中多少有點兒吃驚。他瞇著眼睛問:“你能賺多少柴錢?請我喝早茶豈不要蝕大本?”
何云彰笑道:“您老說這話就見外了,這些日子,要不是您指點財路,我就算想請您也沒這個膽。托您的福,我終于攢夠了喝早茶的錢,這不,就趕緊來請您了。”
龍老大聽了這話,喜得直抹嘴巴,說:“好,好小子,算你孝順。今后用得著大叔的地方,盡管開口。”
為了讓龍老大吃得盡興,何云彰吩咐伙計把合江樓最好的茶點都端了上來。
等龍老大吃得陶醉了,何云彰忽然站起身,朝龍老大深深一揖,說:“大叔,請受小侄一拜。”
這么正規的一個大禮,把龍老大嚇得不敢往下吃了,他愣怔地看著何云彰。
何云彰趕緊說:“大叔,您別慌,小侄施禮是有原因的。小侄想請大叔再指條明路,我積攢了一點兒小錢,想棄農做買賣,大叔說說看,目前做些什么好呢?”
龍老大咽下嘴中的食物,假嗔道:“這么小的事,坐下來說即可,何必多禮。來,坐下,坐下。”
何云彰于是坐了下來。
龍老大略一思索,說:“我只是個做飯炒菜的,沒什么眼界,不過,依我的經驗看,你最好做糧油蔬果買賣,這些東西放不壞,也不怕賣不出去。古人說得好,‘民以食為天’,無糧不安,如今天下不太平,吃飽肚子就更顯得重要了。再者,我們黃記酒樓每天都需要這些東西,我可以讓采購的伙計把單子往你那里下,保你店鋪的租金肯定沒問題。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聽了龍老大的話,何云彰再次起身要拜,龍老大趕緊將他攔住。
第二天,在龍老大的幫助下,何云彰在合江樓邊租了一家店面,定名為何記糧油小店,并從鄉下籌備來各種物資。
一切準備妥當,何云彰換身干凈衣衫,帶上香燭紙裱,來到西湖元妙觀找玄裔道長討個口信。玄裔道長聽完何云彰的生辰八字,手擺佛塵,沉吟片刻后,便報出了一個吉日。然后,他轉入書房,揮毫為何云彰寫了一副對聯:誠信為本和氣生財何記糧油小店開張那日,何云彰把玄裔道長寫的對聯掛到門外。這字古樸大氣,蒼勁有力,又是經商箴言,前來祝賀的賓朋都齊聲叫好。
何云彰牢牢記著這兩句話,小店的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一天晚上,何云彰正在店內忙碌,只見龍老大背著雙手踱了進來。何云彰趕緊起身相迎,二人來到室內,依禮坐下。
也許是很久沒有見到龍老大了,再加上生意日漸紅火,何云彰遏制不住興奮,告訴龍老大,他準備再擴張幾家店鋪,同時在鄉下設點,鄉下收,城里賣,相互補充,生意定能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然而,龍老大像是心不在焉,似聽非聽。
何云彰急忙住口,小聲詢問道:“大叔,您有啥指教?”
龍老大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花白的頭發,干咳了兩聲,說:“云彰啊,我們也不是外人,你都這么大了,還沒娶親,我想把我閨女仙妹許配給你。這事你也不忙著答應,三天后給個回話,成與不成,大叔都不會怪你……”
何云彰一聽,差點兒喜瘋了。自打小店開張以來,他一心撲在生意上,白天忙得暈頭轉向,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想起自己是個男人,需要一個婆娘。以前瞧不起他的媒婆也曾登門為他張羅過,但都被他拒絕了。如今龍老大親自上門,要把閨女許給自己,這難道不是雪中送炭?
何云彰當即跪在地上,向龍老大磕了三個響頭。這樁婚事就成了。
東江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岸邊的木棉樹由青變黃,再由黃變黑。一年復一年,一晃,十七年就過去了。這十七年里,何云彰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東江、西枝江沿途各圩鎮均有他的聯號或分店。遺憾的是,就在何云彰的兒子何少峰出生的第二年,他的妻子龍仙妹卻在一次意外沉船事故中遇難。
這一天,雞叫三遍,鼓打四更,何云彰忽然被一場惡夢驚醒。夢中,他尿急,提著褲子四處找廁所,可到處都有人。左顧右盼之時,他忽然發現后山的一棵荔枝樹下靜悄悄的,于是哈著腰,一溜小跑過去。誰知他剛蹲下,正想暢快,灌木叢中卻躥出一頭山豬,那豬口一張,咬住了他的右臂。他又驚又怕,“啊呀”亂叫,抬起左手,就朝豬頭上打過去。這一打不要緊,竟把睡在身邊的三姨太玉翠給打醒了。
龍仙妹去世后,何云彰又相繼娶了兩房太太。二房楊氏(現在的大房)是知府張桂聯的表妹,何云彰喪偶后,張桂聯親自為表妹做媒,何云彰只好感恩戴德地笑納了。誰知這楊氏生性刁鉆,小姐脾氣較大,很不討何云彰喜歡。婚后十年,楊氏未孕,沒想到過了三十二歲,她卻老蚌懷珠,生下一女,今年五歲,起名珠兒。三房便是玉翠,暫未生育。
“老爺,醒醒,快醒醒!”玉翠立起半邊身子,用一雙玉臂搖著何云彰。
何云彰微睜雙眼,感覺渾身濕漉漉的,夢中的恐懼感依舊掛在他臉上。玉翠趕緊下床,從暖壺里倒了碗茶來。何云彰一口氣喝完,這才緩過神來。他覺得這是不吉利的征兆,便披衣起身,到書房里找出《周公解夢》,翻到“豬咬人”這一章,仔細一讀,竟是多財多福的預兆!
何云彰蒙了,對“周公解夢”半信半疑。他看看窗外,繁星漸退,黎明即將到來,便索性穿好衣衫,洗手凈臉,來到正屋大廳。這里除了平時接待重要客人外,就是初一、十五祭拜財神之地。自古以來,經商人家都特別講究這個。
何云彰發了一會兒呆,玉翠已燃好三炷香遞過來。
這玉翠真是尤物,除了模樣俊俏、能歌善舞之外,還特別善解人意。何云彰一個眼神、一個舉動,她都能知道他要干什么,總是能提前做好準備。正因如此,何云彰不惜與歸善縣令孫耀祖斗法,以高于孫耀祖兩千兩白銀的價格,將玉翠從惠州最大的妓院麗春堂贖了出來,讓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何云彰也因此跟孫耀祖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上好香后,何云彰面對關公像,肅立合掌,拜了三拜,心中祈禱關老爺保佑自己一家平安,保佑自己的商行財源不斷。
祈禱完畢,何府的管家馮二也已收拾妥當,正在門外候著。主仆二人昨日已經商量好了,今日去馬安鎮趕圩,趁新谷剛落,要分店大開鋪門,著重收糧。
匆匆吃完玉翠準備好的早茶,天已微明。何云彰看看馮二,見他一身馬蹄袖箭衣、緊襪深統靴,顯得干凈利落,雖說只是個管家,卻像個掌柜;再看看自己,穿的是綢緞袍褂,腰佩玉墜,明顯就是一個富家員外。
何云彰覺得這樣出門太過扎眼,略一沉吟,正想開口,不料玉翠卻搶先說道:“老爺,您最好換套便裝!”
何云彰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玉翠的俊臉,羞得玉翠兩頰緋紅。
馮二低眉側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玉翠捧出淺灰色的粗布長袍,遞到何云彰手中。何云彰捏了一下衣服,里面有一個硬邦邦的物件,頓時心領神會。
他換好衣服正要出門,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脆喊:“阿爸,我也要去。”
原來是何云彰十七歲的兒子何少峰追了出來。
何少峰是被奶媽帶大的,他自小聰明、頑皮,喜讀詩書,很有見識,深受何云彰的喜愛。
馮二笑道:“少爺,我們這是出去做生意,不是游山玩水。”
何少峰回答說:“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去。古人不是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嗎?我就是想跟著阿爸一起出去長長見識。”
何云彰想了想,覺得兒子的話有道理,又覺得馬安鎮離惠州不遠,便點頭應允了。
三人走出何家大院。在他們身后,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下,閃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大的是楊氏,小的則是珠兒。珠兒望著三人的背影,張口想喊,卻被楊氏一把捂住了嘴巴,沒有喊出來。
何云彰帶著何少峰與馮二,快步走向合江樓碼頭。
穿過水門大街時,何云彰看到自家開的“東江洋貨店”和“洋藥店”店門雖未開啟,可二樓的燈光已經亮了,便知道分管這兩家洋店的經理(跟洋人學來的稱呼)蘇子弟正在起床,心中甚是欣慰。
停泊在碼頭上的早班大船已經上去了許多人,有挑擔的、背包的、扛箱的,也有身著長衫、手搖印花大折扇的。一些精明的小販,挎著竹籃,趁機在船上賣早點。茶葉蛋、雞仔餅、糯米粽子噴噴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頗為熱鬧。
何云彰今日要去的馬安鎮,就是沿西枝江逆流而上的一個圩鎮。
三人上得船來,何云彰發現有幾位人物比較扎眼。其中一位老者五十多歲,渾身黑衣,臉瘦須長,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凡是上船的人,他都要盯上幾眼。
何云彰心中一凜,想起夜間的惡夢,于是小聲囑咐馮二不可大意。
見客人已滿,船老大吆喝一聲道:“坐好了,站穩了,咱家開船嘍——”
船頭的兩個小工聽見口令,同時操起竹篙,奮力往岸邊的青條石上一點,木船便調好“龍頭”,在“嘎吱嘎吱”聲中,漸漸離開了合江樓碼頭。
就在此時,只見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帶著一名少年飛奔而至,口中連呼道:“船家,稍停,稍停。”
船老大哪里肯停,因為這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再說了,船已進入城墻門洞,只待穿過去,就算是離城入江了。這時的船離岸邊有七八丈遠,就算船老大是神仙,也難再扳回頭。船老大連連擺手,示意中年漢子坐下趟客船。
中年漢子扭頭向身后望去,只見幾名官府捕快手執鐵尺、鋼刀,緊追過來。情勢危急,中年漢子顧不上多想,把背后的辮子往脖子上一纏,雙手突伸,一手抓住少年的衣領,一手托住他的后腰,雙臂發力,口中“嗨”的一聲,把少年向船上拋去。
這一舉動,把何云彰、馮二等人驚得目瞪口呆。這簡直是不把少年當人看待,好比投標槍、扔石塊一般,即使能拋到船上,落下地后豈不會摔個頭破血流?哪知那少年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竟輕巧地落在何少峰旁邊。
中年漢子見少年成功上船,于是哈哈一笑,操起碼頭上的一根竹竿,向幾名圍近他的捕快高叫一聲道:“爺爺去也。”但見他猛地向前跑出幾步,把竹竿往水中一撐,借著反彈之力,身子一個虎躍,猶如騰空而起的蒼鷹,向客船撲來。
岸上的捕快們也看呆了,只能眼睜睜地瞅著漢子和少年離去。
中年漢子落到船上,大家才發現他嘴寬鼻闊,一臉的絡腮胡子,渾身血漬斑斑,顯然剛才跟捕快們有過一場惡斗。
那少年喊了聲“師父”,正欲邁步上前,不料“啪”的一聲,竟摔倒在甲板上。
何少峰趕緊將他攙住。這才發現,少年腿上有傷,深可見骨,鮮血正扯成線向下流淌,把腳上的軟底布鞋都洇透了。
中年漢子蹲下身,撕開少年的褲腿,見血流不止,連喊幾聲“海仔”。少年沒有答應,原來他已昏厥。
船上的乘客都只是遠遠圍觀,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何少峰急了,喊道:“阿爸、阿爸,你過來。”
何云彰本不想多事,可兒子救人心切,自己若不過去,眾目睽睽之下,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于是,他撥開人群,快步走到三人身邊。
何少峰說:“阿爸,把你裝煙的布袋拿來。”
經兒子提醒,何云彰猛然想起自己抽的水煙,那煙草確實有止血消痛之效,于是趕緊掏出一大把,按在少年腿上。何少峰用自己的手帕蓋住傷口,中年漢子則撕褲成條,替少年包扎。
馮二也從船上小販那里討得一碗涼茶,遞給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感激地沖馮二點了點頭。
少年喝了些涼茶后,才慢慢蘇醒過來。
船上的乘客也漸漸圍攏過來。
驀地,人群中一青衣男人抽出腰刀,對著中年漢子的后背猛力劈下。中年漢子正半蹲著照看自己的徒弟,他若側閃,青衣男人的腰刀勢必會傷到何少峰。這一險象,嚇得何云彰面如土色。就在刀鋒即將落下之際,中年漢子卻雙手著地,右腿猛地伸出,踹在青衣男人的膝蓋上。
這一腳重如千斤,青衣男人膝蓋骨頓時粉碎,一聲慘叫,墜入江中。
與此同時,又有兩人揮刀向中年漢子砍來。這二人是一老一少,少的五短身材,禿頭,后腦拖著一條短辮;老的卻是那位臉瘦須長的黑衣人。
中年漢子也不起身,右腳順勢在地上一蹬,整個身子刷地倒豎起來,頭下腳上,以腿代掌,向兩人臉上擊去。二人知他腿上功夫厲害,急忙收刀閃開。
中年漢子立直身體,指著黑衣老者道:“王老八,背后偷襲算什么好漢?回去告訴劉一通,我和他結的梁子,會當面跟他了斷的!”
王老八卻不答話,向那禿子遞了個眼色,二人揮刀又逼了過來。
中年漢子邊迎戰,邊說:“這位可是洪阿禿?若是,我今天能力戰劉一通手下的兩大金剛,也可算是人生快事。”
禿子并不答話,只顧進攻。
中年漢子以一敵二,閃轉騰挪,越斗越勇。
王老八見久戰不下,小眼睛一轉,抽刀向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砍去。中年漢子沒想到王老八如此卑鄙,待要相救,怎奈身子被禿子的刀光罩住,不得分身。就在這萬分危急之時,攙住少年的何少峰使出渾身的力氣,抱著少年向右一滾,躲過了王老八的一刀。
中年漢子怒不可遏,不顧禿子已經橫削到腰際的鋼刀,身子縱起,左拳右掌,分別擊向王老八的太陽穴和肩胛骨。王老八低頭避過左拳,“咔”的一聲,頸骨卻被中年漢子的掌生生劈斷,他手中的單刀“當啷”一聲落在船板上。
禿子見中年漢子如此兇悍,不敢再戰,扶住王老八,后退幾步,躍入江中,遁水而去。
中年漢子見敵人已退,趕緊盤腿坐下,用手捂住腰間。原來,他向王老八痛下殺手時,自己的腰部亦被禿子的刀削傷。
何云彰忙把自己的煙袋遞到中年漢子跟前,希望他也用煙草止血。中年漢子抬頭仔細看了何云彰一眼,說了聲多謝,“刺啦”一聲撕開上衣,纏住正在出血的傷口。
這番打斗,把船上的乘客都嚇得半死。船老大更是吩咐船工拼命劃槳,只盼到前面一個埠頭,這些兇人能夠趕快下船。
不多時,船來到曹獅嶺,這是沿江的一個小埠頭。
船一停,那中年漢子即抱起名叫“海仔”的少年,騰出右手,把何少峰拉到一邊,悄聲說:“兄弟,今日多謝你了。”
何少峰趕緊說:“不敢當,不敢當。”
中年漢子哈哈一笑,說:“難得你如此俠義,從今后我就認下你這個兄弟了。”然后壓低聲音道,“我叫李彪,今后若有難,可來象頭山飛云嶺找我。這個,請你小心保管,將來也許用得著。”說話間,他將一塊玉佩塞到何少峰手中。
何少峰正要推辭,中年漢子說了句“后會有期”,足尖一點船沿,身子輕縱,已然落到了岸上。幾個閃躍后,人影便消失在莽莽叢林之中。
中年漢子一走,船上的人就議論開了。有人說他是三合會堂口的大佬,也有人說他是天地會的余孽。更有人納悶,說這人既和東江匪首劉一通結仇,又怎會與官府捕快作對?這些議論,聽得何少峰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出生以來,今天的經歷可謂兇險萬分,自己經受這么一嚇,好像長大了許多;喜的是,不經意間,自己竟結識了李彪這樣的世外高人。細看那玉佩,晶瑩剔透,上面刻有一個怒目圓睜、張著大嘴的老虎,讓人看著不寒而栗。
見阿爸和馮二向自己走來,何少峰趕緊將玉佩藏到貼身衣兜內。
何云彰摟住何少峰,本想責怪他多事,但見他渾身還在顫抖,于是趕緊拉過他的雙手,握在掌心,給他一些溫暖。
客船繼續逆流而上,船老大拎來清水和拖把,把甲板上的血漬沖洗干凈。又過了兩個河埠,馬安鎮赫然出現在眼前。
三人踏上碼頭,分店的小伙計阿昌已雇好了轎子等在岸上。何云彰卻堅持步行,邊走邊看,邊詢問行情。何少峰雖生在州府之內,卻很少出門閑逛。今日見鎮街上如此熙攘,自是目不暇接,興奮異常,早把在船上的驚恐之感拋于腦后。
來到分號店前,門前賣五谷雜糧的人已排起了長隊。分店掌柜龍誠慶和幾個伙計正在緊張地量斗過秤,入倉付賬。
店門右邊,有兩輛騾車,已用草袋裝滿了谷物,堆放如小山一般。趕騾子的車夫袖著雙手,笑瞇瞇地看著伙計們忙碌。
見老東家和少爺到來,龍誠慶雙眼里散發出一種復雜的光。這眼光,稍縱即逝,卻讓機靈的何少峰捕捉到了。何少峰心中嘀咕,自家在兩江四岸和府城共開有十六家分店,所有分店的掌柜他都見過,怎么只有龍誠慶的眼光如此特別呢?
龍誠慶停下手中的活計,滿臉堆笑,將三人迎到里屋沏茶。馮二快言快語,將船上的驚險述說了一遍。龍誠慶聽后,小腿竟直打顫。
龍誠慶告訴何云彰,馬安鎮近段日子也不怎么太平,夏糧征收季節來臨,官差催租催得厲害,誰家繳不齊,就把人扣押在巡檢司內。前天夜里,就有六名被抓的鄉民相互幫助,扭斷鐵鏈翻墻逃跑了。
何云彰皺眉說:“看來馬安要出大事了,大伙須多加小心,等收足了糧食,就立即轉移到城內。”
何少峰問龍誠慶:“龍掌柜,店門口怎么會有那么多賣糧的?”
何云彰哈哈一笑,說:“我們是高價收購,自然會有人來賣。這年頭,國家多事,貪官橫行,老百姓無法生存,只能冒險賣糧了。”
何少峰又問:“那騾車也是來賣糧的嗎?”
話音未落,龍誠慶連聲叫道:“我的娘,我差點兒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老爺,今日您一來馬安鎮,便帶來了滾滾的財源。那兩輛騾車是用更高的價格來收購我們谷物的呢!”
何云彰“哦”了一聲,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龍誠慶小聲說:“我們收三十文一斗,而客人卻愿出四十文,這一轉手,我們就賺了十文。”
何云彰疑惑道:“有這等好事?”
龍誠慶點頭道:“是啊,客人先付了五兩銀子做訂金,小的知道老爺今日要來,也不敢貿然作主,便讓客人把貨裝好后,等您前來定奪。”
何云彰還是不放心,多年從商的經驗告訴他,這里面有文章。試想,開這么高的價格,客人還不如直接從農戶手中收購!
“你去把客人叫來,讓我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客人正在對面永泰祥綢布莊采購綢子布料。”
“去吧,就說我有請。”
龍誠慶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著去了。
不一會兒,龍誠慶便領進來一位年輕人。此人長臉、細眼,手執一把大折扇,蹬一雙短靴,一身衣服穿得鮮亮。看年紀,似乎比何少峰大不了幾歲。
“小生祝儒春拜見何老爺。”年輕人彎腰施禮道。
何云彰拱手還禮,忙說不敢。禮畢,他也不言語,只用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祝儒春。
祝儒春面色微微一紅,道:“小生有一船隊,欲從大亞灣出海,急需糧草,故這些天來不計價錢,逢圩便購,還望何老爺多多相助。”
此話很明了,直釋何云彰心中的疑慮。何云彰感覺此人非同小可。
祝儒春道:“何老爺若無他事,小生還要采購其他物品,容完畢后再敘。”
何云彰拱手相送。
沒料到,祝儒春還沒走出店門,腳下突然一滑,差點兒摔倒。何云彰忙伸手相扶,祝儒春趁機搭住何云彰的肩膀,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出店外。
對門永泰祥綢布莊的郭老板正眼巴巴地朝這邊望著呢,見祝儒春和何云彰如此親密,他不禁噓了一口長氣。
來到門外,祝儒春再三致謝,又大踏步進了永泰祥綢布莊。
自祝儒春進來,何少峰便一直沒有說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祝儒春的一舉一動,直到祝儒春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對面,他還在深思。
“阿峰,你在想什么?”何云彰問。
何少峰沒有吱聲。
何云彰待要再問,何少峰突然說:“不好,快叫車夫進來。”
正在打算盤的龍誠慶見何少峰臉都急白了,心道:這個少爺,真沒見過世面,什么事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的?
龍誠慶沒動,其他伙計也沒動,依舊各忙各的。
何少峰躥了出去,一把拽進一個車夫。那車夫被嚇得莫名其妙。
何少峰問:“祝儒春是你們的老板?”
“誰……誰叫祝……汝……蠢?我不認識啊,有人雇了我們的騾車,說……說拉到地點才付錢。”車夫結結巴巴地說。
“拉到哪里?”
“不……不知道,他……他沒說。”
何云彰一聽,知道壞事了,趕緊和何少峰來到永泰祥綢布莊。
祝儒春早已不見了蹤影。
郭老板正微閉眼睛,躺在柜臺后面的竹椅上,滿臉愜意地哼著“十八摸”。
“郭老板,快別摸了,祝儒春有沒有騙走你的綢緞?”何少峰急道。
郭老板一個愣怔,翻身坐起,驚問道:“你說什么,祝老板騙我綢緞?他……他的貨不是還沒拉走嗎?”
郭老板雙眼直直地望著街對面的兩輛騾車。
“趕緊醒醒吧,那是騙子用的障眼法。他往哪個方向逃了,咱們快去追。”何少峰提醒郭老板。
郭老板“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喊:“我的綢緞啊,整整一車綢緞啊……不,不,我要對面兩輛騾車來抵押,那是我的,是我的。何老爺……那個死龍誠慶,你們在合伙騙我啊!”
有人去追,可哪里能尋得見祝儒春的一絲影子。
郭老板又哭又叫,引來許多人前來圍觀。大家細聽,真相就大白了。原來,那個叫祝儒春的后生,先租了兩輛騾車,以購買谷物為名,在何家分號付了訂金,把貨裝好。然后,他又跑到永泰祥綢布莊,指著兩車谷物作抵押,購走了一車綢緞。郭老板本也不敢輕易放手,可一來祝儒春出價甚高,真要兌現,利潤極大。二來又見客人與何老爺勾肩搭背的走出來,憑何老爺的門店,他就放心了。結果,就被人家騙得血本無歸。
郭老板被騙,何云彰心中也很難受。他讓郭老板算算被騙了多少錢,郭老板拿出賬簿,僅本錢就有二百兩。
何云彰說:“這樣吧,我為你墊一半,其他一半算是你自己買個教訓,你看如何?”
何云彰話一出口,郭老板和所有在場的人都感覺很意外,不明白事理的人,還真以為何云彰與那騙子有勾結,不然,他干嗎自愿掏錢?只有郭老板心里清楚,何云彰這是在實心實意地幫他,他深為自己剛才冤枉何云彰而羞愧,于是當胸抱拳,低著頭給何云彰鞠了三個躬。
次日,何家分號繼續收糧。
何云彰讓店里的伙計通知兩江沿岸幾家分店,全力以赴開倉收糧,有多少收多少。
經過昨天的事件,龍誠慶、馮二等人都對何少峰刮目相看了。
下午稍閑,幾個人正在店里說話,忽聽外面人聲嘈雜,呵斥辱罵之聲不絕于耳。何云彰放下茶杯,率先走出門外。只見兩名黑衣差人正在毆打一位鄉民。那鄉民體質瘦弱,像是私塾里的教書先生。
一名差人邊打邊說:“何亞黃,見到我們你就想跑,你就是跑到天邊,老子也能把你抓回來。今天,你要是不把糧食繳齊,老子就把你捶扁了。”
何亞黃被打得鼻血直流,于是奮起還擊,一頭撞向公差的小腹。那公差沒有防備,“撲通”一聲,竟被撞了個仰八叉,摔倒在地。另一名公差大怒,從腰間抽出鎖人的鐵鏈,劈頭蓋臉抽向何亞黃。何亞黃左躲右閃,動作稍慢,就被鐵鏈打個正著,鮮血頓時飛濺。倒在地上的公差也爬起來,抽出腰刀,咬牙切齒地往何亞黃身上砍去。
何云彰一看要出人命,馬上高喊一聲道:“住手。”
官差不聽,反而惡狠狠地瞪了何云彰一眼,照舊窮追猛打,顯然是想置何亞黃于死地。
這時,對面茶館里忽然沖出一條漢子,那漢子手里舉著個板凳,朝著持刀的官差當頭砸下,嘴里還大罵道:“操你老母,敢欺負我兄弟,去死吧!”
“嘭”的一聲,板凳不偏不倚,砸在官差的頂門心上,官差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另一官差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鄉民造反啦,殺了官差!”
他不喊還罷,這一喊,反倒提醒了漢子,只聽漢子罵道:“操你老母,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老子就反給你看看。”說著,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腰刀,對準正在逃命的官差猛擲過去,官差撲地而死。
趕圩的鄉民見有人殺了官差,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這亂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如趁早腳底抹油,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于是,大伙紛紛罷市收攤,匆匆回家。
那漢子扶起何亞黃,疾步消失在亂糟糟的人群中。
龍誠慶說:“殺官差的漢子姓陳,名吉勝,官橋村人,習過武藝,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大伙都稱他為阿勝哥,在馬安是位極有影響的人物,可惜今天為救朋友,他卻犯下了死罪。”
這時,就聽得四下里響起嘡嘡的銅鑼聲,有人高叫道:“捉拿反賊何亞黃,不要放走了阿勝哥。”緊接著,十幾名官差手握明晃晃的鋼刀,在一位麻臉巡檢的率領下,一路搜捕過來。
何云彰見賣糧的鄉民早已跑光,趕緊讓伙計把大門頂好拴牢,只留角門由阿昌望風。
眾人回到后院,擺上酒菜,邊吃邊議。
何少峰年少,一坐下來,便憤然道:“這官差確實可惡,要不是阿勝哥沖出來,何亞黃豈不成了他刀下之鬼?”
龍誠慶說:“官差也有官差的難處,他們若在限期內完不成催糧任務,輕則屁股挨板子,重則丟掉飯碗。”
何少峰說:“即使丟了飯碗,也不能隨意殺人啊!”
何云彰聽出兒子有責怪龍誠慶之意,忙說:“我們經商人家,最希望的就是有個太平年月,而眼下,北有太平軍進攻天津,中有曾國藩湘潭大戰。就是在廣州,也有英、法、美等國仗著船堅炮利,要求大清重新修改《南京條約》,提出要在沿海沿江口岸城市進行貿易。若是條約真的修改了,那鬼佬們今后隨時都可以進入大清任何地方做買賣、傳教和居住了。唉,大清內憂外患,真是朝不保夕!”
坐在下首的馮二說:“這豈不正好,這江山本來就是我們漢人的,卻讓滿洲韃子給搶去了。如今鬼佬與韃子打起來,我漢人可趁此機會再把江山奪回來。”
何云彰深知馮二對清廷恨之入骨,他父親年輕時參加過天地會,被砍了頭,他從小就吃盡了苦頭,看盡了人世間的滄桑。
何少峰卻說:“誰當皇帝倒不重要,關鍵要親百姓、重人才、善納諫。隋煬帝、唐玄宗都是漢人,可他們荒淫無道,政事廢弛,濫殺無辜,令人發指,人神共憤。北魏孝文帝和元世祖忽必烈都是異族人,但他們勵精圖治,勸課農桑,發展生產,使得國泰民安。所以,皇帝好與不好,不在乎他是不是漢人,而在乎他是否親民愛民。”
這一番話說出來,聽得眾人目瞪口呆,連何云彰都想不到兒子竟會有這等見解。眾人端起酒來,祝賀少爺才智過人。
何云彰話題一轉,交代龍誠慶近段時間一定要注意安全,多收購一些糧食,只要有賣的,就大量收進來。
龍誠慶連連點頭,他心中也明白,從今天陳吉勝殺官差的情形來看,惠州將面臨一場大亂。世道一亂,囤糧就是王道。
眾人酒足飯飽,天已擦黑。吃完飯的伙計出去換阿昌,卻不見他的蹤影。敲開左右商戶的門窗問,大家都說沒看到。馮二急了,趕緊派出店內所有的伙計到街上去尋找。
半個時辰后,伙計們陸續回來,一個個黑著臉,垂著頭。看表情,就知道沒找著。何云彰想,這阿昌做事乖巧,精明能干,深得龍誠慶的喜歡,此時不吭聲走掉,既沒偷錢,也沒帶物,難道是……何少峰開腔道:“阿爸,我們應該去巡檢司看看。”
大家都點頭稱是。
在清朝,凡商賈繁華的圩鎮都設有巡檢司,主官為巡檢,負責維護地方治安,分掌糧馬、征稅、緝捕等,與管戶籍、打官司的丞簿尉統稱“佐雜之官”。
趁著夜色,何云彰帶著大伙來到巡檢司,向把門的官差一打聽,阿昌果然被抓到這里來了。
把門的官差不認識何云彰,但認識龍誠慶,知道他是糧店的掌柜,有錢,于是對他說:“阿昌通匪,殺了官差,趕緊回去準備后事吧。”
龍誠慶一聽,嚇得額頭直冒汗,口中連聲喊道:“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殺人者明明是阿勝哥,怎么就賴到我家阿昌頭上來了呢?”
官差冷冷地看著他,并不答話。
何云彰走上前去,伸手塞給官差一錠銀子,然后抱拳當胸,彎腰施禮說:“兄臺辛苦,能否通稟巡檢一聲,我們有事向他匯報。”
官差暗中掂了掂銀子,足足有五兩之多,心中竊喜,便進去通報了。
不大一會兒,麻臉巡檢就走了出來。
何云彰連忙拱手問好,并簡潔地把商行門前所見的情景敘述了一遍。
麻臉巡檢眼一瞪道:“你說阿昌無辜,難道是我抓錯了人?我手下兩個弟兄哪個地方不能死,怎么偏偏死在你們商行門口?來人,把龍誠慶也給我抓了!”
兩名官差一聽,響亮地應了一聲“喳”,就要動手。
何云彰沒想到麻臉巡檢如此蠻橫,他雙手一攔,厲聲說:“慢著,你這里還講不講王法?”
麻臉巡檢“嘿嘿”冷笑道:“王法?現在是非常時期,老子的話就是王法。現在殺了你們,還可以讓你們無話可說,你信不信?”
本來,何云彰想抬出自己與惠州知府張桂聯的關系,來壓壓麻臉巡檢的氣焰,可聽他這么一說,何云彰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知道強龍斗不過地頭蛇,于是趕緊滿臉堆笑,說:“大人說得極是,剛才我一時糊涂,冒犯了大人,請多多原諒,在下給大人賠罪了。”彎腰之際,他已經把一張銀票塞了過去。
借著檐下燈籠的光照,麻臉巡檢看清銀票面額是五百兩,心中吃了一驚:這人出手如此闊綽,定非等閑之輩。
收下銀票后,麻臉巡檢和氣了許多,說:“既然你們有這么多人證明阿昌沒有殺人,那明日我再問問。今晚就暫時押在這里,你們可進去與他打個招呼。”
這話出口,就等于給雙方都留了臺階。
何云彰帶著大伙跟隨把門的官差來到后院,果然看到了被關在小屋內的阿昌。和阿昌一起被抓進來的還有五六個人,全都被五花大綁,戴著腳鐐。
阿昌見到大伙,嗚嗚直哭。他比何少峰小一歲,一個小伙計哪經歷過這種場面。
何云彰掏出手帕替阿昌擦干眼淚,安慰他別哭,說明天就可以回去。把門的官差最善察言觀色,見麻臉巡檢先硬后軟,知道已得了好處,再加上自己也收到實惠,便做了個順水人情,把阿昌提出來,解掉他身上的繩索,把他單獨關在一間有鋪的小屋里。
龍誠慶連連稱謝,又給了官差幾十文錢,讓他請弟兄們去宵夜喝茶。
等到返回店內時,已是子夜時分。大伙又困又乏,倒在床上,酣然入夢。
一夜無話,第二天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大伙洗漱完畢,吃了早點,便一同來到巡檢司。只見巡檢司大門虛掩,既沒有值班站崗的,也聽不到里面有人在說話,與平日里的喧囂相比,簡直太靜了,靜得讓人感到可怕。
何云彰心中一凜,沖馮二點了一下頭。
馮二走上臺階,邊拍門,邊高喊:“里面有人嗎?”連喊了幾聲,竟沒有一點兒回音。
何云彰覺得蹊蹺,疾步跨到門前,探頭往里一看,只見院內橫七豎八地倒著官差的尸體,情形慘不忍睹。顯然,昨夜這里發生過一場惡斗。
何云彰指揮眾人,察看是否還有出氣的。眾人挨個地摸,卻發現沒有一個活口,數一數,共有八具尸體,獨不見麻臉巡檢。再往后面一看,人犯一個也不在,阿昌也不見了。
何云彰說:“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快退。”
眾人驚魂未定地撤回店內。
何云彰說:“看來馬安非常危急,賊人敢殺這么多官差,一定是有組織有準備的,我們要做好應對之策。”
沉思半晌后,何云彰作出安排。派一名伙計速去碼頭雇一大兩小三艘船來,大船裝貨,把這里已收購的糧食全部運到惠州。小船劃行快,一條交給馮二,讓他火速通知東江、西枝江兩岸的分店,立即遣散伙計,埋藏貨物,確保人身安全。另外一條則載著他和何少峰先回惠州,坐鎮總部,協調各方,順便把這里的情況報告給知府和總兵。
大家一致贊同,隨即分頭行動。
俄頃,派出去雇船的伙計匆匆返回,氣喘吁吁地稟報,說所有的路口均被頭包紅巾的漢子把守著,只許進不許出,看樣子,那些人是要舉兵造反。
何云彰問龍誠慶:“此處可有小道進出圩鎮?”
龍誠慶還沒想好,出去雇船的伙計忙說:“有一條,可我已去看過,同樣有紅巾漢子把守,只不過比大道上的人少,只有三名。”
何云彰聽完后,面露喜色。
眾人不解,何云彰說:“看來,舉事的人對馬安的地形了如指掌,只是不會用兵。待天黑之后,我們按計行事,沖出馬安,返回惠州。只可惜,這里的糧食不能帶走,需要先行埋藏。”
大伙見何云彰說得信心十足,緊張的神情這才稍稍放松。他們忙打開后院的地窖,將收購的谷米、花生、茶葉、番薯等悉數往里搬。
糧食藏好后,何云彰吩咐大家抓緊時間休息,養足精神,待到晚上再行動。大伙躺在床上,既興奮又緊張,翻來覆去,哪里睡得著。只有何云彰倒頭便睡,不大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
二更時分,龍誠慶叫醒眾人。
大伙收拾停當,在小伙計的帶領下,趁著夜色,輕手輕腳出了店門。
所謂走小道,就是避開大道,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繞過巷子口把守的紅巾漢子,轉入一片小竹林,來到西枝江邊。再往前走三四里,就到了馬安埠頭。一旦到了埠頭,河寬地廣的,只要有銀子,騎馬乘船都非常方便。
小伙計路熟,七彎八拐,就把眾人帶到了巷子口。
朦朧的月光下,果然有三條人影守在那里。一個身材高大,另外兩個身材稍矮。
按何云彰的設想,先由龍誠慶引開哨位向東跑,剩下的二人,則由小伙計吆喝著朝相反的方向引開。何云彰他們便可趁機穿過大路,潛入竹林里。
這計策說不上高明,但實用。
眾人正要依計行事,忽見一條火把由遠及近,三名頭包紅巾的漢子來到大個子哨位面前。其中一個抱拳拱手后,攏食指和中指在胸前一劃,說:“廣東洪竹世間稀,林中三六七十一。”
大個子哨位以拇指為天,以小指為地,跟著說:“天下英雄風云會,金臺山堂首創立。”
借著通明的火光,何云彰發現,大個子哨位長相極為恐怖,高額頭,凹眼睛,蒜頭鼻子雷公嘴。最要命的是,一條刀疤從他的右腦門斜切到下頜,半張臉上像是爬著一條脫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駭人。
這張嚇人的臉,一下子把何云彰的記憶激活了。他想,這人怎么如此眼熟?
只聽來人說:“大佬尊姓,位駕幾何?”
大個子哨位回答道:“慚愧,慚愧,羅亞雄便是在下,花冠(洪門中的職務)而已。”
羅亞雄!何云彰驀然想起,這人不就是十多年前在東江上劫他船只的那個家伙嗎?
來人聽羅亞雄這么一說,嘴中“哦”了一聲,忙畢恭畢敬道:“我等三人是檢口、守口、斗口,歸雄哥管轄,現奉李圣賢之命,召雄哥回去,共議大事。”
羅亞雄點了點頭,說:“這個路口很重要,稍有膽識的人,若要出去,就會走這條小路,所以,我才自告奮勇守在這里。你們若接替我,要多亮些火把,還要再多找兩個人。切記,守住此地不讓人出去即可,千萬不可亂殺無辜。”
何云彰聞聽此言,身上不禁出了一層細汗。他想,自己太小看這些紅巾軍了,原來這些鄉野漢子也有見識。若按羅亞雄的交代,這條路今晚是走不通的。
誰知來人卻說:“李圣賢吩咐,所有路口都撤哨,因為今夜就要選帥,韃子兵若來,正好殺他個片甲不留,以壯軍威。”
這話一出,羅亞雄和何云彰都愣住了。
羅亞雄問:“元帥有沒有確定是哪位大佬來當?”
來人說:“雄哥這就跟我走,大伙正在商議此事,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
羅亞雄剛要抬腿,卻聽得黑暗中有人斷喝道:“亞雄,別走!”
初聽時,聲音較遠,待到音落,一條人影已躍至跟前,原來是王老八!只見他脖子上纏著繃帶,顯然頸骨還沒有完全康復。
“大佬,你這是……”羅亞雄盯著王老八問。
“先別提這事,我是來告訴你,劉舵主讓你回去。”王老八道。
羅亞雄臉色一凜,沉聲回道:“大佬,我意已決,不想再當水匪,請你們不要逼我。”
王老八甕聲道:“劉舵主打算把舵主之位讓給你,你難道也不想回去?”
羅亞雄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
王老八“嘿嘿”一笑,說:“我不騙你,舵主已被人打成重傷,所以特地讓我出來找你,大伙都等你回去主持舵中事務呢!”
羅亞雄一愣,問:“是誰打傷了舵主?”
王老八道:“還有誰,李彪啊。”
躲在巷子里的何少峰頗為驚訝,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的玉佩。從王老八和羅亞雄的對話中,何少峰聽明白了,來馬安時在船上遇到的師徒二人,武藝高強的那個就是李彪,而王老八和羅亞雄則都是東江水匪劉一通的部下。
“那我更不能回去了。”羅亞雄說。
“你是怕了嗎?舵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王老八步步緊逼。
“我不怕,我就是不想當水匪,更不想與土匪火并。”羅亞雄語氣堅定道。
王老八眼睛一轉,說:“你們這些人起事造反,難道不是比水匪、土匪更大的匪嗎?”
王老八此語一出,竟把羅亞雄身邊一個長得像胖冬瓜一樣的人惹惱了,他破口大罵道:“你個衰佬,敢辱沒我們義軍,找死啊?”
胖冬瓜還沒罵完,王老八已經晃動身形,手臂暴長數寸,“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力道奇大,直打得胖冬瓜原地轉了兩圈,隨即他“哇”的一聲,幾顆門牙隨著滿口血水吐了出來。
紅巾漢子們一見,趕緊抽出佩刀,將王老八圍住。
羅亞雄一擺手,對王老八說:“大佬請回,當什么樣的匪,我自有抉擇。劉舵主的恩情容我日后再報。”說完,他側身握拳,把頭偏向一邊,意在送客!
王老八見羅亞雄似是鐵了心,便傷心地狂笑起來。片刻后,王老八突然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羅亞雄大驚,趕緊伸手去扶。兩人身體相貼的一瞬間,王老八神不知鬼不覺地摘下了羅亞雄腰間佩戴的一個龜符。
別人沒留意,何云彰和何少峰則看得一清二楚。
得手后,王老八立即推開羅亞雄,說:“亞雄,你太讓我失望了。從此后,你我各奔前程,東江之事,請你不要再管,告辭了。”說完,縱身而去。
胖冬瓜有些不服氣地說:“就這樣便宜了那個衰佬?”
羅亞雄說:“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們幾個的腦袋早就搬家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啊!”紅巾漢子們一聽,都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羅亞雄等人走后,何云彰好奇心頓起,當即決定,讓龍誠慶和伙計返回店內,近段時間不用開張,著重打聽阿昌的下落;馮二還是按原計劃去通知各分店;他則要帶著兒子何少峰去瞧瞧紅巾軍是如何選帥的。
大伙一聽都震驚了:這可是與狼共舞,稍不留意,就會有生命危險啊!
何云彰小聲說:“我是個生意人,他們是造反的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應該不會有事。”說完,他一擺手,要大家趕緊行動。
大伙見老東家意志堅決,也不敢再勸,只好互道保重,拱手作別。
何云彰敢做這樣的決定,除了他膽大心細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身上揣著個硬邦邦的物件,也就是玉翠給他換衣服時藏下的救命之物。
這晚正是六月初六,民間傳統的姑姑節。若在太平盛世,這本是一個親情濃郁的夜晚,各家各戶都要請回已出嫁的老少姑娘,拉拉家常,說說話,好好招待一番,然后再送回娘家去。可是,如今長毛作亂,大清四處硝煙彌漫,地處嶺南的惠州也難覓節日的溫馨氣氛。
何云彰回頭看看跟在身后的何少峰,見兒子一臉自信,毫無畏縮害怕情緒,心中甚是寬慰。
父子二人緊緊跟隨羅亞雄他們的火把,穿過一片香蕉林,進入一個名叫沙坳官橋圍的村子。
村子中間有塊空地,已設好祭壇供桌,上面擺放著一尊神像。神像雙眉斜飛,方面大耳,目光炯炯,很是威武。神像前有一塊牌子,借助四周通明的火把,何云彰極盡目力,才隱約看清是個“譚”字。
何云彰心中馬上明白,原來這幫人敬的是譚公。
譚公真名譚德,生于元代,惠州府人。他神通廣大,七八歲時就能呼風喚雨、伏龍馴蛇,十三歲時在惠東九龍峰得道成仙,所以在當地很受百姓的崇拜。
圍繞著譚公神像,香案上擺放著豬頭、全雞、鮮魚三牲祭品,香爐里點燒著三炷高香,青煙繚繞。
四周的場地上,黑壓壓坐滿了人。
羅亞雄走進場子,立刻有人起身相迎,將他擁入中間。何云彰拉住何少峰的手,在一棵大樹底下伏了下來。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人從不同的方向趕來,個個頭包紅巾,手執兵器。
待人稍靜,場子中間站起來一位老者,沖著眾人抱拳施禮道:“各位父老鄉親,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李佑倫向大家問好。”他剛一報名,眾人便齊聲歡呼起來,一看便知他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李佑倫接著說:“今晚我們在此聚會,來的都不是外人,我就開門見山,長話短說。前天,我們有一位兄弟叫何亞黃,因為沒繳夠官糧,被兩名官差當街毆打。各位兄弟都知道,近兩年來,惠州不是旱災,就是水澇,稻子基本沒收成,只有靠雜糧勉強活命。今年稍稍好些,田地里有點兒收成了,可官差卻來加倍征收前兩年的欠糧,稍有不滿意的,輕則痛打一頓,重則抓去坐牢。何兄弟家大口闊,上有八十多歲的奶奶,下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家里僅剩一擔稻米,若是全部上繳,一家老小豈不得活活餓死?因為未繳齊征糧,官差一見到何兄弟就打,甚至差點兒要了他的性命。緊急時刻,是我們的好兄弟阿勝哥殺了兩名官差,出手救下了何兄弟。各位兄弟,你們想想,要是你們見到自家兄弟將要被官差所殺,你們會不會出手相救?你們會不會殺了欺負我們的差人呢?”
席地而坐的漢子們齊聲答道:“會!會殺了狗日的差人。”
李佑倫見大伙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了,遂朗聲說道:“我們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早就受夠了韃子的欺侮。朝廷上下官官相護,滿人看不起我們漢人,我們作牛作馬,還填不飽肚皮,而那些八旗子弟,即使無才無德也世襲官位,這是在用我們的血汗來喂肥他們的腸胃啊。有些有錢的漢人,即使能當個一官半職,也都是拿銀子買的。他們的銀子從哪里來?還不是從我們身上挖來的!他們的黑心造就了這個黑暗的世道,所以,洪天王才舉兵起義。各位兄弟,各位父老鄉親,今晚,我們也選出自己起義的元帥,真刀真槍地與氣數快盡的狗韃子大干一場,奪回我們漢人的江山,由我們漢人來坐龍椅,當皇帝,好不好?”
李佑倫這么一鼓動,眾人馬上熱血沸騰,呼聲震天,都說好。
有人說:“阿勝哥義薄云天,敢作敢當,我們就選他當元帥吧。”
陳吉勝一聽,連忙站起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說:“謝謝兄弟們的抬愛!只是,我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哪能當元帥?若讓我沖鋒陷陣,我絕不含糊。”
又有人說:“那就由李圣賢(眾人對李佑倫的尊稱)任元帥吧,李圣賢能文能武,弟子眾多,又是前五堂的軍師,名聲響,威望重,由他領導義軍,我們口服心服。”
李佑倫抱了抱拳,說道:“趕走韃子,還我河山,我本義不容辭,只是我如今只剩下一條腿,領軍自然有損軍威,還是做軍師更能盡我之力。”
這時,有位漢子站起身來,朗聲道:“我推薦一位大佬,定能不負此任。”
何云彰與何少峰覺得這人說話的聲音好熟悉,仔細一瞧,原來是先前去接羅亞雄的一位漢子。
大伙見說,紛紛嚷道:“快說,是哪位大佬?”
漢子說:“我說的這位大佬就是花冠羅亞雄。”
羅亞雄一聽,也站起身,連說不敢當。
眾人見羅亞雄面相丑陋,又太謙讓,不禁搖起頭來。
正在此時,忽然從人群外面闖進來一個青衣男子。此人聲大如雷,邊走邊說:“各位這么謙虛,不如我來當這個元帥吧!”
有人見青衣男子說話魯莽,便起身相攔。青衣男人分花拂柳,一眨眼便到了圈子中間。火光下,只見他身材魁梧,滿面胡子,臉扁嘴闊,大鼻朝天,酷似鐘馗,很有煞氣。
一位五短身材的漢子起身怒斥道:“你是何人,敢來闖場子?”說話之時,雙掌已經推出。
青衣男子哈哈一笑,說聲“得罪了”,一招猿猴獻桃,右手搭住漢子的掌沿,往前一帶,足下同時勾出,漢子收勢不住,膝彎一酸,單腿就要跪下。
旁邊的羅亞雄趕緊出手相助,他右掌一帶,扯著漢子的衣領將他拉起來,同時,左掌橫削,擊向青衣男子的軟肋。
青衣男子看著羅亞雄,怪笑道:“好丑的鬼臉!”說話間,也不閃避,反手猛出一拳,后發先至,直擊羅亞雄的門面。
這招“圍魏救趙”,羅亞雄若不撒手,必然兩敗俱傷。他還沒摸清對方是敵是友,自然不肯全力相拼,只得借勢一躍,躲開青衣男子的沖天一炮。
青衣男子一出手便擊退了兩人,圍觀的漢子們都齊聲叫好起來。
青衣男子一抱拳,朗聲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翟名火姑是也。”
這一報名號,連李佑倫都鼓起掌來。何云彰自從翟火姑進來,就在留意李佑倫的神情。李佑倫表面很平靜,雙目含笑,就連剛才三人交手,他都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當李佑倫帶頭鼓掌之后,何云彰終于看清楚,這翟火姑的出場,李佑倫似是早已知道。
果然,不待掌聲停下,李佑倫就說道:“今晚,翟大俠能夠出面,實出我之意料。翟大俠是我們南粵好漢的領頭羊,他幼年時就愛打抱不平,多次被官府追捕,如今是何六(另一支義軍的首領)的副將,行軍打仗頗有經驗。他聽說阿勝哥殺了官差,特地回來助陣,有他來當元帥,我們推翻韃子就指日可待了。”
這話有點兒自相矛盾,可在座的漢子們大都是粗人,哪里聽得出端倪。再加上人群中有不少人識得翟火姑,又見他武藝超群,四下里便呼應聲如雷:“好,我們選翟火姑為帥!”
翟火姑見大伙如此擁護自己,更是豪氣沖天。他往祭壇供桌前一站,高聲說道:“既然大家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在譚公面前給大家送份厚禮。兄弟們,把清廷的鷹犬帶上來。”
隨著翟火姑一聲大喝,幾位紅巾漢子押著一位官差走上前來。那官差被繩索捆了個結實,口中塞滿了爛布。
何云彰與何少峰仔細一看,竟是麻臉巡檢。看來,劫殺巡檢司之事,定是翟火姑所為。
麻臉巡檢被押到祭壇前,口中爛布被除掉。他稍事喘息后,張嘴就罵:“翟火姑,我日你祖宗!你這反賊,殺官差,放犯人,我與你誓不兩立!”
麻臉巡檢罵得正起勁,冷不防翟火姑突然出拳,打在他臉上,他頓時頭暈目眩,口吐鮮血。
麻臉巡檢毫不怯懦,繼續叫罵道:“翟火姑,你個龜孫子,逼犯人立下投名狀,殺我兄弟,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怒罵聲中,他一頭撞向翟火姑。
麻臉巡檢個子高,身體重,這一撞又拼足了力氣,不啻一柄舞動的大鐵錘當胸砸來。翟火姑機警得很,急忙跨步擰身,一招橫掃千軍,右肘貫注全力,擊在麻臉巡檢太陽穴上。隨后,他手起刀落,將麻臉巡檢的人頭砍落在地。
眾人見狀,有的擊掌叫好,有的搖頭嘆息。何云彰在心里倒是暗暗佩服麻臉巡檢是條好漢。
翟火姑甚是得意,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高聲叫道:“大伙選我當元帥,今有譚公見證,我發誓:將盡心盡責,以忠心義氣為先,結交四海兄弟,帶領大家奮勇殺敵,絕不貪生怕死,絕不恃強凌弱,同心協力,剿滅滿清韃子。如遇事三心二意,避不出力,將死在亂刀之下。”言畢,他對著譚公神像拜了三拜。接著,他又抽出腰刀,朝著供桌的一角劈下,桌角應聲而斷。
眾人見翟火姑如此發誓,信心大振。在李佑倫的帶頭下,大伙齊聲附和道:“我們一心擁護翟大元帥,與清廷血拼到底!”
選帥成功,李佑倫吩咐上酒上菜,手下兵丁將早已準備好的白切雞、熟牛肉、熟羊肉以及大壇大壇的客家娘酒搬了上來。壇子開口,酒香四溢。這時,大家也有點兒餓了。有了酒,群雄更是激動,大家敞開胸懷,大吃大喝起來。
趁此時機,翟火姑與李佑倫、何亞黃、陳吉勝、羅亞雄等人商議具體起義事宜。好在李佑倫從過軍,帶過兵,很快就理出了頭緒。待大伙酒喝到七成,李佑倫站起來宣布:今晚義軍成立,以花布作軍旗,義軍全稱就叫“粵東花旗軍”;翟火姑為大元帥,李佑倫為軍師,陳吉勝為飛龍將軍,何亞黃為飛虎將軍,羅亞雄為驃騎將軍;義軍以馬安、官橋、沙澳一帶為根據地,率今晚集會的千余兄弟向清廷宣戰。
李佑倫宣布完畢,眾漢子趁著酒性,嗷嗷大叫,山呼萬歲,異常興奮,仿佛天下唾手可得。
就在大家要立起身時,天色忽變,空地四處突然刮起一陣狂風,可謂飛沙走石,凌厲無比,供桌上的火燭齊刷刷地被吹滅了。
隨著風力越來越大,祭壇上的譚公神像也被刮倒在地。翟火姑一看,心驚膽戰,忙跪下來想捧起神像。不料想,神像隨風移動,他一捧,卻捧住了麻臉巡檢的頭顱。翟火姑“啊呀”一聲大叫,把頭顱奮力拋出,正好向何云彰父子藏身的大樹下拋來。那神像也像長了眼睛,緊跟著頭顱向這邊滾。何云彰一看不好,拉起何少峰就跑。
他倆這一動,就被李佑倫他們發現了。本來刮起這股怪風,就有人在小聲嘀咕:怕是老天爺不同意大伙起事!這議論雖小,卻很動搖軍心。李佑倫正愁沒辦法安撫軍心,一見何云彰父子現身,不禁大喜,指著二人的身影道:“各位兄弟,這風,是上天助我們成功的吉風,你們看,連譚公都在幫我們抓奸細呢!”
眾人覺得有理,要不是風把譚公刮下來,他們哪里知道樹后還有人在躲著偷聽。
“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眾人叫喊起來。
十幾個花旗軍跳將起來,朝著何氏父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何云彰本不想跑的,憑他東江商行大老板的身份,再加上身上的“硬物”,就可確保他父子倆性命無憂。可李佑倫一吆喝,他就知道麻煩大了,心里便沒有了必勝的把握,只有跑。
何云彰邊跑邊從袍子里掏出“硬物”,遞給何少峰,說:“峰仔,拿住了。”
何少峰接過去一看,竟是一把火藥槍。
這槍,是居住在廣州的英國傳教士羅伯特·艾偉德送給何云彰的。東江商行能夠迅速崛起,除了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外,還得到了外國商人的大力支持,羅伯特·艾偉德就是何云彰商業上的好伙伴。
對于火藥槍,何少峰只玩過一次。他知道這玩意兒威力巨大,只要一摳扳機,數十米外的石頭都能被它擊得粉碎。
“知道怎么用不?”何云彰氣喘吁吁地問。
何少峰沒有立即回答,眼見著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了,他才吐出一個字:“換。”意思是,父子倆不論誰被花旗軍抓住,只要拿出槍來,以槍換命,花旗軍絕對會同意。因為這種槍先進得很,是英國人造的,可以連發兩粒子彈。
何云彰笑道:“好兒子,跟我的想法一樣,商行今后就靠你了。來,我們分開跑。”
何云彰父子跑得快,后面的追兵也追得急。
在一個岔路口,父子倆一個向左跑,一個向右跑。
然而,當何云彰跑到西枝江邊時,他卻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
“傻仔喲,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明明知道用‘換’是高明的,怎么就變成‘放’了呢?”何云彰頓足道。
眼見追兵已到跟前,何云彰體力漸差,也不想再跑,于是奮力一躍,扎入西枝江中。
湍急的水流打著漩渦,卷起層層浪花,瞬間就把何云彰吞沒得無蹤無影。
何少峰之所以開槍,完全是為了救何云彰。
父子二人分開后,那些花旗軍追過來,兩邊一瞧,只看到了何云彰,卻沒看到何少峰,因為何少峰比較精,他就地一滾,就躲到路邊的深溝里去了。追兵們看左邊沒人,自然往右邊追。
何少峰一看,急了,心想,若是阿爸被抓,自己不就是不孝了嗎?我得舍命救阿爸!因此,他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掏出火槍,朝天就是一槍。
這一槍,震耳欲聾,把正在商議大事的翟火姑嚇了一跳。有槍聲就說明問題很嚴重,就說明逃跑的人非同一般!于是,他抽刀在手,帶著一班人旋風般地向槍響之處追過去。
借著漸明的天光,翟火姑看到了何少峰手中拿著的火槍。他手指一彈,一粒石子激射而出,正中何少峰的手腕,火槍應聲落地。
幾個花旗軍撲上前去,把何少峰捆了個結實。
翟火姑見是一個少年壞了自己的大事,心中甚為惱怒,說:“拉下去,殺了。”
何少峰本想義軍應該是“義”字當先,至少該問一問自己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這里,沒想到翟火姑卻如此霸道,不問青紅皂白就濫殺無辜,于是義憤填膺,大罵道:“你這個強盜,肯定不得好死。”
翟火姑大怒,一把揪住何少峰的衣襟,左手伸出,雙臂較力,“嘿”的一聲,將身高五尺的何少峰舉過頭頂,準備摔死他。就在此時,一枚玉佩從何少峰貼身的衣兜里掉了下來,在火把的照耀下,閃出一道絢麗的亮光。
李佑倫不待玉佩落地,一個燕子抄手,用衣袖將其裹住,同時高喊了一聲:“慢!”
翟火姑也看到了玉佩,特別是看到那怒目圓睜的虎頭時,他僵住了。隨后,他慢慢把何少峰放了下來。
羅亞雄等人也圍了上來。
李佑倫問:“請問少俠,你這玉佩是哪里來的?”
何少峰一把搶過玉佩,說:“這是我大哥給我的。”
李佑倫聞言一驚,翟火姑也瞪圓了眼睛。
“不可能,別聽這衰仔瞎吹!”翟火姑一聲怒喝,“你說,你大哥長什么模樣?他是干什么的?”
“我都不想睬你,你這么暴躁還能當元帥?你帶兵必定會打敗仗!”何少峰話音剛落,臉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火姑,不得無禮。”李佑倫移身擋在何少峰面前,“我們還是聽他說下去。”
“我大哥嘴寬鼻闊,一臉絡腮胡子。我只不過出手相助了海仔,他才視我為兄弟,還交代我有困難便去象頭山飛云嶺找他。”何少峰知道,自己若說不出原因,這伙人肯定饒不了他。
李佑倫點了點頭,又問:“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誰?”
何少峰本想說是我阿爸,可眼珠一轉,忙說:“是我們老板,鄒記綢布莊的掌柜。”
“這火槍是哪里來的?”
“在廣州洋行買的。”
“那你們干嗎要在這里偷聽我們的秘密?”
“咳,我們才不愿意聽呢,是你們封路了,我們回不去,誤打誤撞才到這里來的。”
何少峰剛說到這里,幾個追趕何云彰的花旗軍就跑來報告說,被追趕的人跳了西枝江,看來是活不成了。
何少峰一聽,眼前突然一黑。這些天,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又累,又怕,又恐怖,畢竟他才十七歲,哪經得住這么多的折騰。這時又聽說父親跳水,難以活命,真是傷心欲絕,不由昏厥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一張熟悉的臉映入他的眼簾,竟是頭戴紅巾的阿昌。
“少爺,你總算醒了!”阿昌一臉欣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