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挽，今天來了位大人物，是大老板蘇二爺的貴客，尤其喜歡聽蘇州評彈，你一會下班先別走。]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陳挽正站在茶館的更衣室，剛解開頸間最上面的盤花扣。

她垂眸，蔥白纖細的指尖在對話框中輕點幾下，回復：[好。]

京北正值晚秋，尤其深夜，霜寒露重。

茶社坐落于寸土寸金的東二環內，四合院紅門單開一扇，隱于斑駁竹影間，抬頭牌匾上鐫刻有茗品齋三字。

頗有幾分附庸風雅的意味。

此處與胡同巷子毗鄰，向西是繁華的CBD，城市天際線拔地而起，北望可見神京右臂，遙至霧靄雪嶺。

老板信佛，茶室左側，單獨辟了間屋子，用于供奉佛像。

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陳挽剛入職那會誤闖過。

菩薩修羅，或跪或匍匐，或嗔或囅然，千相俱全。

殿正中央，天光從藻井傾瀉而下，照亮佛前一塊方寸之地，層疊的青色帷帳后，頎長的影子拓印在地上。

陳挽呼吸一滯，目光聚在跪地之人，然而眼底似云遮霧繞，看得不甚真切。

只記得，他扭頭，面上是熠熠的金燈香火，和焰心之后，玉面觀音低眉煌目的慈悲容顏。

上香拜佛，不求姻緣不求財。

只為尋個心安。

如此離經叛道，卻有這個資本的人，除了謝鶴清，京北再找不到第二人。

窗外細碎的風掠過，吹得墻上銅鏡敲響，陳挽回過神來，抬手按住，鏡面映著斜倚在門框的一道人影。

女人一頭酒紅色大波浪，身著黑色針織吊帶裙，很顯身材，指間夾著細煙，吞云吐霧間，一股子風情萬種的撫媚。

陳挽揚唇微笑，“歡姐，還有什么事嗎？”

程歡沉沉吸了一口，咬著煙的嘴呼出一縷白霧，“抱歉，打擾你回家，一會記得把衣服換了。”

話語雖有愧意，面色卻十分坦然。

若非陳挽清楚她的為人，知曉她直來直往的性子，否則真要引起誤會。

臨走前，程歡又提醒了一句，“傳聞那人修身養性，常年佩戴佛串，不近女色。你打扮得素麗點，不必要的配飾都摘下。”

陳挽取過旗袍，隨著換衣動作，長裙脫至細白腳腕處。

旗袍是按照她的尺碼裁剪的，素青綢緞勾描出裊娜的身段，越發襯得細腰不盈一握。

行走間，腰線一側的開叉位置，延伸至若隱若現的大腿根，露出瑩白透亮的肌膚，像剔透溫潤的玉瓷，薄胎均凈細膩。

陳挽遲疑片刻，將耳垂上碧綠玉墜摘下，又用脂粉提了提氣色。

著裝完畢，隨即抬步下樓。

六角燈籠一盞盞亮起，侍者們皆著旗袍，手端托盤，婀娜的步態像天宮里的仙娥。

博山爐內燃著沉香，煙氣騰空之時，會結成祥云狀的寶蓋。

實木的老物件、竹影搖曳的壁畫、貼金鑲玉的掛燈，乃至翠綠盎然的黃楊。

重金打造出來的復古禪室，只為迎合那位大人物的喜好。

陳挽抱著琵琶，在臺上落了座。

頭頂吊燈灑下微帶暖調的光暈，照在那張不施粉黛卻格外清麗的側臉。

如枝頭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這是謝鶴清第一次見到陳挽，腦海里不自覺浮現起的念頭。

那時她才八九歲，模樣便已初現端倪。

如今嫩生生的花瓣，經過雨水澆打浸潤，浮上一抹薄櫻色，愈發嬌艷動人。

他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

陳挽還未下樓，謝鶴清便在經理的指引下，坐在屏風后主位的位置上。

一群人簇擁在他左右，低頭敬畏又沉斂。

他穿著新中式的西裝，藍底云紋潑墨款式，手腕上一串檀香佛珠，有種克制的禁欲和隱晦的疏離。

“謝先生賞光，今兒就唱個蘇州評彈名段《聲聲慢》如何。”洪亮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來人是茶社的老板蘇啟勝，五十多歲，禿頭、大肚子。

經理也跟著附和，“臺上那位，最拿手的就是這吳儂軟語，能把人心肝都酥麻。”

謝鶴清面上不顯，手指撥弄著打火機蓋，火苗簇起燎燒在他眼底，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晦澀。

“可會唱《秦淮景》？”

輕飄飄的話，泛著清冷的幽靜。

周圍人戛然噤聲。

熟悉的話音落在陳挽耳畔，她眼尾微微一顫，纖長的睫毛若撲朔的蝶翅，投落下一片淺淡的陰影。

聲音輕輕的，音色透著柔脆的質感，“小女獻丑了。”

陳挽清了清嗓子，啟唇唱道：“儂有一段情，唱與諸公聽…”

謝鶴清摩挲著佛珠，眼皮懶散向上撩，視線掠過她眉眼，描摹了一次又一次。

素凈清秀的臉，加之十指纖纖，往琴弦上一搭就賞心悅目。

一曲畢，陳挽微微欠身，斜抱琵琶站在一旁。

阻隔視線的屏風被徹底移開，光線昏暗，只能看清男人利落的輪廓和清晰的下顎線。

熨貼雅致的裁剪，襯得他更顯蘊藉，如千巖萬壑的料峭挺拔。

在人群中格外灼眼。

很少有人能像謝鶴清，把吸煙的動作做到如同煎茶品茗，優雅清致。

點煙的姿勢，有一點漫不經心，雙唇輕咬，戲弄著火星，白煙在唇邊逸散。

那雙毫無情緒的淺淡褐眸，如睥睨眾生的獸瞳，無聲攫住人時，散發出強勢的威懾。

陳挽對上他的目光，又硬生生轉了回去，心口如同起伏的浪潮，連呼吸都隨之一緊。

蘇啟勝敏感地察覺出他們之間的特殊氣氛，便招呼她，“你過來，給謝先生沏一杯茶。”

陳挽硬著頭皮上前，在三個茶罐中，挑選了味醇回澀的猴魁。

一抔水煙如霧，在房間里綿延。

陳挽提起茶壺，用滾沸的水仔細清洗著茶杯。

青翠的茶葉經過熬制，需得過濾碎末，再倒進茶杯里。

汁水掠過指尖，暈開一層淡淡的醉紅。

整個過程里，謝鶴清用平靜深遠的目光注視她。

直到茶杯遞過去，他低頭嗅了嗅茶香，方才開口，“你怎知我喜歡猴魁？”

陳挽怔了下，旋即反應過來，他這是在為難自己，索性面無表情的胡謅，“經理提醒過。”

熱茶浸入肺腑，人也浮上幾分倦怠。

謝鶴清閉目養神，抬手捏眉心。

陳挽悄然后退幾步，繞著墻根正欲溜走，謝鶴清忽然開口：“幫我按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