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定四年，九月十六。

林中小道。

嬴驪斜倚靠枕，眼神卻是落在小公主身上。

小公主嬴宣英初次離京，對一切都很好奇，又精力充沛，一路上沒個停歇的時候。

見她因興奮而扭個不停的身形，嬴驪不由失笑。

“英兒，小心些。”

“嗯嗯！”嬴宣英連聲應道，頭也不回，忽而興奮起來，“姑姑，外面有好多蝴蝶！”

嬴驪抿唇一笑，很給面子湊了過去，“在哪呢？”

嬴宣英雙眸明亮，難掩激動，“在那在那！”

嬴驪順著所指看去，只見馬車之外，陽光正透過叢林細密灑落。

蝴蝶成群，簇擁在光柱之下，翅膀映著金光，頗為綺麗。

“果然好看。”

嬴驪抬手覆上小公主的頭頂，小公主的身體卻忽然僵硬。

嬴驪皺眉，“英兒？”

不過一瞬，嬴宣英的臉色竟也突然蒼白起來。

小公主袖中雙手緊握，試圖掩飾自己眼中的慌亂。

她此時已經沒了看蝴蝶的心思，現在她的耳邊到處充斥著吵鬧的聲音。

——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

“欸——那竹林中怎么到處都是鬼鬼祟祟的人？”

“我哪知道人類的想法，我只是蝴蝶欸。”

“別說，那些人躲在暗處，還真跟鬼一樣。嘻嘻。”

……

好吵。

好吵。

又是這些動物的聲音。

自從母后去世之后，她就能聽到這些小動物的聲音了。

在那些孤身一人的黑夜里，這些絮語就仿佛跟在她身邊的鬼魂，叫她總是做噩夢。

但是蝴蝶說的，到底是人是鬼？

小公主茫然抬頭，那群蝴蝶還在繼續探討。

“聽說人類的馬車會跟馬車里的人身份匹配，看著那馬車這么豪華，肯定是沖著那伙人去的，難不成是結才（劫財）滴？”

“不知道，算了，不管了不管了。我們看看熱鬧就行。”

有危險！

小公主瞬間清醒過來，她這才明白蝴蝶口中所說的鬼人是沖著他們來的！

可是蝴蝶說的結才……是什么危險？

小公主極快地沖四周張望，但除了茂密竹影，她什么都沒看到。

“姑姑！”

小公主高聲喊道。

嬴驪心頭一震，“怎么了？”

“我要去捉蝴蝶！”

嬴驪：……

觀楚：……

車夫：……

“英兒，等到了封地我們再去捉蝴蝶好不好。”嬴驪細聲勸說道。

嬴宣英咳疾才好，按照如今的腳程尚且能在冬日到來前趕到封地，若是在路上耽擱，怕是到了就是冬日了。

小孩子極易水土不服，若是冬日才到，怕是有得捱的。

只是小公主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嬴宣英在座椅上哼唧，“不嘛不嘛。”

“姑姑，姑姑！好姑姑，我就要蝴蝶，就要嘛！”

嬴驪扶額長嘆一聲，奇怪，實在奇怪。

她一直感覺英兒在趙皇后逝世后尤其喜愛與小動物親近，難道是情感無人可訴，才將言語訴諸于不可人言之物上？

那不行，久了豈不成癔癥了？

“觀楚，走吧。”

嬴驪叫上自己的貼身女官，為了自己小侄女的身心健康，還是決定帶著小公主去捉蝴蝶。

然而才下馬車，嬴驪腳下一頓。

不對勁。

嬴驪眼神一凜，袖中單手握緊，余光卻見身后寒光一閃。

“鐺——！”

刺耳的兵刃相接之聲霎時沖破眾人耳膜。

身后的馬匹躁動不安，不時嘶鳴。

見狀嬴驪臉上已染上寒意，及至寒芒破空而來的剎那，廣袖翻飛之際已迅速將身側之人的長劍抽了出來。

手起刀落，嬴驪手中的劍刃貼著刺客喉管抹過，血珠濺上鎏金車轅。

嬴驪旋身將嬴宣英推入觀楚懷中，青絲掠過小公主煞白的臉頰，“觀楚，護好小公主！”

竹葉沙沙作響，隱在暗處的十數道黑影齊齊自林間躍出。

跟隨馬車而行的家仆被這陡然出現的一幕驚住，但好歹是公主府的人，即便身手不如公主府衛卒，終究還是能幫著分擔兩招。

見一個接一個盜匪模樣的人撲將上來，嬴驪眼神一暗，踩著車轅騰身而起，繡著銀鳳的裙裾飄然掠過刺客橫劈的刀鋒，“噗哧”一聲，眨眼長劍已沒入對方胸膛。

血霧漫開時，她反手抽出尸身佩劍，劍鋒斜挑間又一人喉間綻出血線。

“姑姑！”

嬴宣英攥著觀楚衣襟，卻見三柄長刀同時劈向嬴驪后背。

小公主懷中貓兒突然炸毛，尖利嘶鳴刺破林間死寂。

小公主瞳孔驀地瞪大。

“哎呀哎呀，真的打起來了欸——”

蝴蝶的聲音再次響起，“看那動手的女人好像身手不錯。”

“確實欸，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對付暗處那個拿著弓弩的家伙呢？”

“你們在說什么？我怎么沒看見？”

“你瞎啊，就在那女子側后方啊。這么明顯。”

嬴宣英扭頭看去，只見遠處的蝴蝶已經亂作一團，像是被這副場景驚住。

只是在小公主眼中看來，這群蝴蝶就是在看戲！

不對，這不是重點！

是還有人！

她要快點告訴姑姑！

可是……可是如果她說是蝴蝶說的……

嬴宣英眉毛已經擰作一團，姑姑會信么？

但是眼前的情況又那么危險……

嬴宣英忽而眼前一片晃動，原是觀楚利落帶著她翻身躲過前來偷襲的敵人。

眼見情況越發焦灼，嬴宣英又親眼見著眼前之人酣戰，心中焦急，終于下定決心。

嬴宣英咬牙，指著嬴驪側后方高聲道，“姑姑！你后面有人！”

觀楚面容一滯，還不忘繼續手起刀落。

小公主欸，怎么能在這個時候搗亂？

正在與嬴驪交手的盜匪心下一慌，怎么會？

那小崽子是怎么知道的？

難道是藏在暗處的弓弩手已經被發現了嗎？

該死！一個人也藏不好！

盜匪手握劍柄，下意識去看那處的埋伏。

有人？

嬴驪斂眉，她沒有忽略盜匪眼中的慌亂，所以英兒所說確有其事。

只是她與觀楚都沒發現，那暗中之人足見隱藏之深，英兒又是怎么發現的？

“呵。”

嬴驪只打算解決了雜碎再問，一把利劍直探盜匪眼前，喉中溢出一絲輕嗤，“在我面前，也敢走神？”

只見嬴驪一個擰腰，左手袖中短刃順勢擲出。

她迎著盜匪而上，笑得瘆人，“難道那里還真的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么？”

陡然放大的臉猶如白日鬼魅，叫盜匪心驚，手上動作也慌亂起來。

“都被發現了還不動手？！”

那盜匪大喊，還要動手，只是慌亂的動作在嬴驪看來根本不成章法。

嬴驪輕而易舉避開盜匪的刀尖，舉起手上尖刃，正中盜匪眉心。

尸身轟然倒下時，暗中的利箭也隨之破空而來。

嬴驪此時已奪過兩柄長刀，寒刃交疊如剪，生生絞斷迎面刺來的劍尖。

眼見利箭逼近，嬴驪眼中寒光一閃。

“錚——”

斷裂的長劍被嬴驪帶著殺氣的利勁踢向樹叢，暗處弓手應聲跌落。

嬴驪甩開染血的刀，踩著滿地竹影逼近最后三名刺客，沾血裙擺拖過青石，拖出一絲絲血跡，像是朱砂描繪。

“誰派你們來的？”

嬴驪冷聲問道，劍尖挑起刺客蒙面，露出張布滿刀疤的臉。

那人突然暴起，袖中短弩直指嬴宣英。

嬴驪眸光驟冷，劍鋒如電般劃破刺客咽喉，另兩人尚未動作便已被她踢碎膝骨。

嬴驪低頭看向另外兩人，“還不打算說么？”

“呸！”其中一人啐出一口血水，“老子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達官貴人，寧做劫匪劫富濟貧，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沒本事！”

“當然是你們沒本事。”

嬴驪揚眉，忽而笑靨浮面，對上那兩人佯作鎮定的眼神，手起刀落，挑斷了二人的手筋和腳筋。

“啊——！”

兩人本想捂著痛處，卻發現竟不知是哪處更痛。

他們的慘叫聲驚起林中飛鳥，嚇得四處逃竄。

“不想說也罷，想要我留你們一條性命么？”嬴驪柔聲問道。

還有活命機會？

兩人對視一眼，連連點頭，那當然要活！

笑話，現下能活命，哪里不樂意，他們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辦事罷了！沒了命錢去哪花？

再說了這完全是雇主沒說這女的這么厲害啊，那么完不成任務自然就不是他們的問題。

不過這女人好像還挺好說話。

嬴驪抿唇，站起身來，睥睨著這兩人，“那你們走吧，你們是爬回去也好，滾回去也罷，隨便你們。”

劫匪心中大喜，不再遲疑，而是以胳膊肘撐地，艱難挪動著。

見狀嬴驪笑意更甚，腳尖緩緩挑動著長劍斷屑，在眾人還未反應之時，那些斷屑已經擦過那兩人脖頸處而過。

在外當了太久的溫良長公主，倒讓這些人也敢在她面前造次。

她可不是什么善菩薩，要放過這些人的命。

所有人都解決完后，嬴驪上前，用劍尖挑開了尸身的衣領。

一個一個看去，所有脖頸處皆紋著一柄細劍。

嬴宣英趕緊捂上貓兒的眼睛，小聲道，“貓貓別看。”

嬴驪回頭便看見這一幕，心頭驀地一軟，“英兒，沒嚇到你吧。”

嬴宣英嘿嘿一笑，雖然余驚未消，但也沉浸在幫到了姑姑的喜悅中。

“沒有沒有！”

嬴驪想了想，繼續道，“英兒，往后我們也許還會遇到許多類似的情況。”

“然而這就像鬣狗闖入母虎的領地，要是不干脆利落咬斷鬣狗的喉嚨，那么母虎領地中的幼崽就會成為腐肉，明白嗎？”

“姑姑并不希望你再遇到這些事情，但如果遇到了也不用怕，姑姑會永遠在你身邊，好嗎？”

嬴宣英歪著腦袋，似懂非懂，仍是點了點頭。

“很好，那么，”嬴驪笑笑，但很快嚴肅下來，“我們就來說說今天小大人為什么不聽話！”

嬴宣英身軀一顫，眼皮瞬間耷拉下來。

“姑姑，我錯了，我不該鬧著抓蝴蝶。”

“下次不會了。”

觀楚笑出了聲，“今日還得多虧了小公主呢，要不是她，怕是我們要慢人一步了。”

嬴宣英厚著臉皮，連連點頭，帶著討好道，“是呀是呀。”

嬴驪不由扶額，今日英兒想要蝴蝶確實是陰差陽錯，但她又是怎么輕易就發現那個弓弩手的？

再者英兒并不是會無理取鬧的孩童，相反，她很懂事。

嬴驪的眼神落在嬴宣英身上，那么英兒，還藏著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