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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礁石與海
“愿愿,錢真的夠花嗎?別硬撐著,跟媽說實話。”
電話里,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夠啦,媽!我剛拿了獎學金,手頭寬裕著呢!”
許愿躲在圖書館安靜的角落,聽著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浸滿了陽光的蜜糖,又甜又滿,不帶一絲陰霾。
“您跟爸就別操心我了,按時吃藥,好好吃飯,知道嗎?”
她又撒了個謊。
熟練地掛掉電話,那張精心偽裝的、天衣無縫的燦爛笑臉,像是被風吹熄的燭火,瞬間湮滅。
許愿緩緩蹲下身,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瘦削的肩膀再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著,那條銀行發來的短信提醒,像一紙冰冷的判決書,無聲地宣告著她的窘境——
【尊敬的客戶,您尾號6772的儲蓄賬戶當前余額為:78.50元。】
七十八塊五。
距離下個月十五號家教工資到賬,還有整整二十三天。
而她今晚的家教課,就在一小時后。地點在校外的“金茂府”,來回公交車費四塊。為了省下這四塊錢,也為了不在宿舍里被室友撞見自己的窘迫,她才冒著大雨提前來到圖書館,只為啃掉書包里那兩個硬邦邦的、超市昨晚打折時買來的面包。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愈發兇猛,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是要將整個世界都沖刷得模模糊糊。
許愿胡亂抹了把臉,雨水沒能進來,眼眶里卻有些不爭氣的濕熱。
不能再耽擱了。
她理了理情緒,抱緊懷里裝著課本的書包,準備找個更偏僻的位置,把晚餐解決掉。
穿過一排排高大的書架,當她繞過一個拐角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不遠處的閱覽區角落,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獨自坐在燈下。
是江弈。
他周圍的氣場仿佛與這喧鬧的世界隔絕,只有面前攤開的書本和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構成他唯一的領地。
許愿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這個名字,在濱海大學,曾是如雷貫耳的傳說。
一年前的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家境優渥,成績是碾壓式的斷層第一,籃球場上一個隨性的三分球,就能引來半個學校女生的尖叫。他是所有教授口中的天才,是無數人仰望的、遙不可及的璀璨星辰。
直到半年前,他的家族企業一夜傾覆,他本人也從云端跌落塵埃。
那顆高懸于天際的星辰,就此隕落。
正當許愿猶豫著是否要悄悄退開時,幾個不合時宜的身影闖入了那片安靜的區域,打破了原有的寧靜。為首的,正是校內有名的富家子弟,李文峰。
許愿下意識地將自己藏進書架的陰影里。
“喲,這不是咱們的江大學神嗎?這么晚了還在用功啊。”李文峰拉開江弈對面的椅子坐下,臉上掛著虛偽的笑,他將一杯冰咖啡推到桌子中央。
“剛跟朋友在外面喝東西,順手給你也帶了一杯,提提神。”
或許是故意的“失手”,那杯咖啡在他指尖傾斜,深褐色的液體瞬間潑灑而出,精準地澆在了江弈那幾頁寫滿了公式和注解的筆記上。墨跡遇水,迅速暈開,像一幅被毀掉的山水畫。
“哎呀!你看我這手!”李文峰夸張地叫了一聲,臉上卻毫無歉意,反而閃過一絲得逞的快意。“真對不住,把你筆記弄臟了。這得費多少心血啊。”
“李少也不是故意的,江弈,你不會怪他吧?”旁邊的跟班立刻附和,語氣里充滿了虛偽的惋惜和看好戲的嘲弄。
許愿躲在書架后,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升起。她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以“關心”為名的羞辱。他們毀掉的不是幾頁紙,而是江弈在困頓生活中,賴以支撐的秩序和驕傲。
她自己的家庭也剛剛經歷變故,深知那種小心翼翼維護著僅存的體面,卻被輕易戳破的滋味有多么令人窒息。所以她拼命地笑,用一層厚厚的殼將自己包裹起來。
可江弈呢?他選擇了用沉默和孤僻來對抗整個世界。
“別愣著啊,”李文峰見江弈不語,從錢包里抽出一疊嶄新的鈔票,放在桌上,推到江弈手邊,語氣仿佛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筆記臟了就重寫嘛。這點錢你拿著,就當是我賠你的。買點好的紙和筆,不著急。”
這番舉動,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加傷人。它將一場惡意的挑釁,包裝成了居高臨下的施舍。
許愿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報警嗎?他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杯咖啡,誰也無法定罪。只會讓江弈的處境,變得更加公開和難堪。
就在她天人交戰之際,江弈終于動了。
他沒有去看桌上那疊礙眼的鈔票,甚至沒有再看李文峰一眼。他只是緩緩地、極其珍視地,拿起那些濕透的稿紙。他從口袋里掏出干凈的手帕,一點一點,試圖吸干紙上的水漬。
他的動作那么專注,那么輕柔,仿佛在修復一件稀世珍寶。
那種極致的冷靜和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強大的回擊,它讓李文峰所有精心設計的羞辱,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滑稽而無力。
李文峰臉上的笑容終于掛不住了,他悻悻地站起身,覺得索然無味,丟下一句“不識抬舉”,便帶著人揚長而去。
閱覽區重歸寂靜。
江弈依舊在低頭打理著他的筆記,然而,就在這時,他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空無一人的桌椅,精準地、落在了許愿藏身的那排書架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絲毫激烈的情緒波動。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像一場暴風雨過后的深夜大海,疲憊、沉靜,但在最深處,有一點星火般的光,是未被生活磨滅的、屬于天才的傲骨。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太久,只是一瞥,卻仿佛在說:我看到了你。
許愿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被發現了。但那道視線里沒有審視,沒有戒備,只有一種……被窺見了狼狽后的一絲平靜的了然。
那一瞬間,許愿忽然讀懂了他。他不是被逼到絕境、醞釀復仇的孤狼,他是一塊矗立在海中的礁石,任憑風浪如何拍打,他自沉默、堅韌,巋然不動。
強烈的共鳴像一道暖流,擊中了許愿的靈魂。
江弈收回目光,將那些半干的筆記小心地夾進書里,然后站起身,挺直了那在生活的重壓下依然如劍般筆直的脊背,一步步,沉穩地,消失在書架的盡頭。
許愿靠著冰冷的書架,緩緩滑坐在地。她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心中某個地方,也跟著變得堅硬起來。
……
那一晚,許愿做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夢里,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冰冷黑暗的海洋。
她像個沒有實體的幽靈,飄在半空中。海面上,狂風卷著巨浪,一次又一次地、瘋狂地拍打著海中央唯一的一塊黑色礁石。
她看清了,那礁石上,站著一個熟悉又模糊的背影。
是江弈!
他獨自站立,任由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將他吞沒,又一次次從水幕中重新顯現。他從不反抗,也從不屈服,只是沉默地、倔強地,承受著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
巨浪滔天,卻始終無法將他徹底擊垮。
“不……”
許愿從夢中驚醒,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
雨停了。
可夢里那片冰冷的海,和江弈獨自對抗風浪的身影,卻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帶著刺骨的寒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她大口地喘息著,下意識地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出聲。
那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知的、深入骨髓的疼惜與震撼。
“江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