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悠每逢生死攸關，總能記起那個荒誕的夢。

昏暗的密林中光影閃爍，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響亮的鑼聲和清脆悅耳的銀飾碰撞聲，越來越近了。

駱悠小腿腫脹發疼，她被毒蟲咬了。

盡管用小刀在傷口劃了十字，又撕下布料在膝蓋下系緊，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她的狀況越來越糟了。

眼神渙散，大腦混沌。

這片陰暗潮濕的密林，把毒蟲蛇蟻滋養得碩大陰毒。

聽著這陣天籟般的鑼聲和越來越近的人影，出于生的渴望，駱悠努力張開了干裂的唇，瞳孔不聚焦地呢喃：“有人嗎？救……救我……”

鑼聲停了。

駱悠努力睜大眼睛想去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重疊人影，卻怎么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在她被一條毒蛇咬傷不能動彈之后，別的毒蟲也沒放過她。

身上多處被咬，紅纓槍孤零零地落在身邊，她連握緊紅纓槍的力氣也沒了。

臉頰被一只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揉搓掉了臟污，駱悠聽見對方咕隆說了句什么話，尾音上揚。

緊接著，她被人背了起來，鑼聲再起，對方似乎心情很好，像是外出游玩意外收獲了一只合心意的寵物，哼起古怪的歌調。

駱悠頭疼欲裂，眼前暈眩。

恍惚間，她看見身后的一人，斗笠下雙臂平舉，露在外面的兩只手指甲長得出奇，泛著詭異冰冷的白……

在夢境的后來，她被安置在一張床上，每天都會有人擁著她入睡。

那個人每天都會尋來鮮花放在床頭。

將她渾身上下擦拭干凈。

喂她喝水。

喂她吃飯。

給她換不同的衣裳。

會親她，尤其喜歡親她的嘴巴。

還會唱古怪的歌謠給她聽。

像在飼養寵物。

可駱悠始終渾噩，像是失了魂，看不清擁她入懷的人臉。

-

紫國，吉安十八年。

八月的天氣，忽高忽低。

尤其是在這片茂密延伸的陰濕密林之中，入夜之后，溫度低得連骨頭都在戰栗。

腳下腐爛的枯葉被踩得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詭異的聲響令人毛骨悚然。

“小……小姐，奴婢怎么覺……覺得越來越冷了”，綠蕪凍得牙齒打顫，兩條胳膊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抓著駱悠的手，手心濡濕一片。

黑暗中，走在前方的女子眼神明亮，仿佛能夜視一般，腳下每一步都很穩，繞開了攔路的荊棘和石塊。

“前面有個破廟，再堅持一下”，駱悠握緊綠蕪的手，一股溫熱的內力瞬間流淌進綠蕪的身體。

綠蕪眼睛發酸，不知是害怕還是愧疚，眼淚汪汪地往下流：“小姐，都是奴婢沒用，要是奴婢能攔住逸王，小姐……小姐也不會落到這幅境地……”

“跟你沒關系。”女子嗓音細聽下有種不辨男女的沙啞，語氣卻含著一絲冷冽和惡意，“死了只臭蟲而已”。

綠蕪聞言，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駱悠很快將唇角的冷笑斂了下去，仿佛收起獠牙的鬣狗。

月光被層層云層和綠意遮掩，稀薄地透下來，映照出女子那張如月光如白玉蘭般皎潔清冷的臉。

柔軟卻不柔弱的臉龐上，點綴著生動明艷的五官，眼珠黑亮，鼻梁高挺，眉如點漆，唇紅齒白，像是行走在濃墨夜色間的高山冰雪。

“小姐說得對！逸王死得好！”

或許是身處在危險境地，又看不清周圍環境，綠蕪忍不住邊哭邊念已打消心中恐懼：“都怪逸王色欲熏心，非要挾持奴婢來尋小姐，要奴婢說，逸王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好死了，否則小姐……”

眼下四周漆黑不見五指，只剩主仆二人。

綠蕪芝麻粒大的膽子也不由大了起來，怒罵起逸王的淫蕩無恥。

數日前，逸王帶著綠蕪和一眾侍衛悄悄躲在統帥大帳內，只等駱悠回營帳，就讓綠蕪辨別馳名疆場的大將軍駱幽是否是六年前失蹤的鎮國公府大小姐駱悠？

六年前，鎮國公府嫡女駱悠在賞花宴上一套雨中逍遙槍，震撼了整個汴京城，也震動了不少汴京公子少年心。

逸王自賞花宴后，就對駱悠念念不完，垂涎三尺。

只是還不等他求自己的皇帝哥哥賜下圣旨，駱悠就悄然離開了汴京城，不知去向。

而后，紫國疆場上，一名叫駱幽的小將如雨后春筍般冉冉升起，從兵到帥，六年時間，統率三軍，威名赫赫，收復河山三十余座。

駱幽，駱悠，同姓不同字，但都慣用紅纓槍。

逸王為了驗證自己猜想，派了不少王府護衛前往邊陲，企圖畫一張大將軍駱幽的畫像。

可惜派出去的護衛就好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逸王急得如熱鍋螞蟻，上奏明武帝，請雙胞胎兄長下旨召駱幽回京，依舊被對方無視。

大將軍駱幽紅纓鎮國，深得民心，又是岌岌可危的紫國的一把神兵利刃，明武帝心里自有掂量，對于弟弟那點污濁的心思，不再多加理會。

但誰也沒想到，逸王竟然會親自奔赴戰場尋美人。

且還沒見到美人，就在美人的營帳里，因為好色下流，偷飲了駱幽的水囊，中毒暴斃而亡。

“小姐，奴婢好害怕，我們會不會、會不會走不出去了……”

已經迷失在這片濕冷密林里五日了，若非有小姐在，綠蕪覺得自己待不到半日就會死。

這里太危險了。

到處都是蛇蟲鼠蟻。

而且都好大。

“小姐，你聽……”

忽然，綠蕪的哭聲一停。

她聽見了什么東西窸窸窣窣摩擦樹葉的聲音，聯想到昨日遇到的小兒拳頭大小的毒蛛，綠蕪渾身僵硬，腳步也停了下來。

“小……”綠蕪臉色慘白，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緊緊攥緊了駱悠的袖子。

駱悠也停了下來，漆黑明亮的眼睛直視向黑暗里的某一處。

綠蕪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更緊地朝自家小姐貼去，呼吸急促，眼珠亂飛。

就在那東西又開始踩著枯葉移近，并發出一聲聲令人心跳加快的哼哧哼哧聲時，駱悠手中紅纓槍一動，速度奇快地朝著黑夜里某一點扎去。

“嗷嗚——”

四面八方陡然冒出了無數綠油油的眼睛。

是狼群。

綠蕪嚇得“啊”了聲，身子抖了一個激靈，牙齒顫抖，“小姐……狼，是狼，好多的狼……”

駱悠當機立斷抱起綠蕪，足尖幾下借力，把她放到了近處的一棵樹上。

聲音微啞：“沒事，抱緊了。”

綠蕪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駱悠推上了樹。

一邊兩條胳膊牢牢抱緊樹干，一邊擔憂心驚地看著自家小姐風馳電掣沖進了那群綠光里。

“小姐，小心啊！”

夜色太深，光影太暗，綠蕪只聽得見一聲接著一聲的狼嚎慘叫和利刃破開血肉的噗嗤聲。

綠蕪一直都生活在安全無虞的汴京城，哪里見過這等危險場面，手腳都嚇得發軟，用了全部力氣才沒從樹干上滑下去。

又害怕樹上有什么別的毒物，嚇得整條手臂都是麻的，動都不敢動。

綠蕪在心里把大羅金仙都求了個遍，可千萬別讓她家小姐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密林之中廝殺的動靜才漸漸平息下來。

綠蕪瞪大眼睛看著黑暗里腳步聲傳出來的方向。

直到看見一身血污走過來的人是駱悠，心里才松了口氣，這口氣一松，綠蕪就從樹上滑了下來，手忙腳亂地跑過去。

“小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駱悠搖了搖頭，氣息微亂：“不礙事。”

綠蕪像個小狗一樣湊到駱悠跟前嗅氣味，聞到一身腥氣，急得不行：“小姐，你是不是受傷了？讓奴婢看看。”

“狼的血”，駱悠手里提著方才剝下來的狼肉，冷靜道：“血腥味會吸引別的野獸來，我們先離開這。”

綠蕪對小姐言聽計從。

帶著滿腹憂慮，綠蕪跟著駱悠來到了山上的破廟。

“這里還真的有個破廟”，綠蕪驚道，“小姐，這里這么黑，你也看得清啊？”

在這處密林里走了五日，第一次見到有能容人下腳的地方，綠蕪緊繃的心情稍微松了些。

破廟的確很破，到處都是蜘蛛網和灰塵。

綠蕪剛走進去就被嗆了口。

抬頭時，綠蕪心臟差點被嚇停了。

“啊——”

“這是什么啊？”

駱悠拎著狼肉，目光清冷地掃了眼破廟內供奉著的神像。

牛角銅刀的神像，手持楓木盾牌，與紫國各地供奉的神靈十分迥異。

綠蕪盯著那詭異的塑像，不敢再朝里走了，眼巴巴看向自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