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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里的逃亡。

臘月的風裹著冰碴子,刮在周春燕臉上像被粗砂紙反復打磨。她縮在土炕最里側,肋骨斷處的鈍痛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帶著鐵銹味的寒氣從糊著舊報紙的窗縫鉆進來,凍得她指尖發僵。

外屋的粗瓷碗又在桌角磕出脆響,王建軍的罵聲混著劣質燒酒的酸氣漫進來:“等開春就把你捆了,賣去鄰村老光棍家換頭能下崽的母豬!人家說了,給二十斤苞米就行!”

婆婆的聲音像破鑼擦過石頭:“就是!養了三年連個響屁都沒放,白瞎了多少口糧!昨天看見二柱媳婦揣著五個月的肚子,人家那才叫正經女人!”

周春燕把臉埋進懷里的小襁褓,那點微弱的余溫早被炕席吸走了。三天前,剛滿月的女兒就是在這土炕上斷的氣——只因夜里多哭了兩聲,喝醉的王建軍抬腳就踹在她心口,她撲過去護著孩子,卻還是讓那只沾著泥的皮鞋擦過孩子的后背。當天后半夜,孩子就發起高燒,燒得小臉通紅,在她懷里蹬了兩下腿,再也沒動過。

“哭!還敢哭?”里屋門“哐當”被撞開,王建軍的影子像座黑塔壓進來,通紅的眼睛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兇光,“喪門星!克死我閨女還敢哭喪?是不是盼著我也死?”

他蒲扇大的手攥住她的頭發,根根發絲被扯得生疼,頭皮像要裂開。沒等她掙扎,整個人就被狠狠摜在炕沿上——額頭撞在炕角的青石上,“嗡”的一聲,血珠子爭先恐后地涌出來,糊住了她的眼。

“我打死你這個不下蛋的雞!”

牛皮鞋帶著風聲踹在她肚子上,一下比一下重。周春燕蜷起身子,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喉頭涌上腥甜。她透過血霧看見王建軍轉身,抄起墻角那根磨得發亮的扁擔,木頭上還留著去年打她時崩出的裂痕。

“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話。扁擔帶著風聲砸下來時,她看見王建軍嘴角那抹猙獰的笑,像看一只碾死在鞋底的螞蟻。

……

“嘩啦——”

冰水順著頭發灌進領口,周春燕像被扔進冰窖,猛地彈坐起來。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下淌,凍得她牙齒打顫,卻也讓混沌的意識瞬間清明。

眼前是王建軍那張猙獰的臉,手里攥著空了的搪瓷盆,盆底還掛著冰碴:“煮的豬食都比你這粥強!想餓死老子?是不是盼著我死了好改嫁?”

墻上泛黃的“計劃生育”宣傳畫還在,畫里女人的紅頭巾褪成了淺粉;王建軍手腕上那塊上海牌手表正滴答走著,表盤玻璃裂了道縫——那是去年他偷了大隊會計的,被發現后還說是她勾引來的。

這是?

······

是 1984年!她死的前一年!女兒……女兒還沒出生!

周春燕下意識摸向小腹,那里平坦溫熱,沒有揣著那個可憐的孩子。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哭出聲——這一次,她絕不能讓悲劇重演。

“發什么愣?找打!”王建軍的拳頭帶著酒氣砸過來,指節上還留著上次打她時蹭掉的痂,那道疤是她給娘家送了兩個窩頭,被他用煙袋鍋砸出來的。

前世被扁擔砸裂頭骨的劇痛猛地竄上來,周春燕像被燙到似的往旁邊滾,后腦勺重重磕在炕沿,鈍痛讓她徹底清醒。不能死!更不能讓那個還沒成形的孩子再遭罪!

她的目光掃過墻角——那把陪嫁的大鋼剪子正閃著寒光,是她昨天剪虎頭鞋樣時隨手放在那的。木柄被磨得光滑,剪刃鋒利得能剪斷粗麻線,還是爹當年托人從縣城供銷社換的。

周春燕連滾帶爬撲過去,右手死死攥住剪子,左手還捏著沒繡完的虎頭鞋鞋面,針鼻里的紅線垂在腕間,像道凝固的血痕。她把剪尖對準王建軍的喉嚨,胳膊抖得像風中的玉米葉,聲音卻帶著豁出去的狠勁:

“你敢動我一下試試!”

王建軍舉在半空的拳頭僵住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周春燕——平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女人,此刻眼睛里像淬了冰,那股子狠勁讓他后頸發毛。

“反了你了!”他獰笑著伸手去奪剪子,指節因為用力泛白,“還敢拿剪子對著爺們?今天非把你這爪子剁下來不可!”

“嗤啦——”

鋼剪子劃破皮肉的脆響在寂靜的屋里格外刺耳。王建軍的手背綻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噗”地噴出來,濺在周春燕的臉上、衣襟上,溫熱的,帶著鐵銹味,像極了女兒斷氣那天她咳出的血。

“啊——!”他疼得嗷嗷叫,后退時撞翻了墻角的米缸,糙米“嘩啦”撒了一地,滾到她腳邊,顆顆飽滿,是她攢了半個月的口糧。

周春燕趁機踉蹌著撲到門后,指尖在門軸縫里摸索——那塊松動的木楔被她摳出來,露出里面藏著的藍布包。粗布磨得發毛,里面是她偷偷攢的一塊兩毛錢,三張皺巴巴的毛票夾在中間,還有五斤全國糧票,是她趁著去鎮上趕集,幫人縫補衣裳攢下的,本打算開春給孩子換紅糖補身子。

“這日子,我不過了!”她把藍布包塞進懷里,將剪子橫在胸前,一步一步退向門口,每一步都踩在散落的糙米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你敢走?”王建軍捂著流血的手堵在門口,血從指縫往外滲,滴在地上暈開小朵的紅,“你娘家早就收了我王家的彩禮,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死也得死在王家墳地!”

“彩禮?!”周春燕笑了,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淌,混著額角的血珠子滴在衣襟上,“你拿我陪嫁的棉被換的自行車,拿我賣雞蛋的錢買的酒,也算彩禮?”

她猛地將剪子往前送了半寸,尖刃抵住王建軍的衣襟,布料被戳出個小窟窿:“要么讓開,要么我死在這,讓你王家過年辦喪事,讓全村人都看看你王建軍是怎么逼死媳婦的!”

周春燕的眼睛的血絲隨著情緒的激動愈發明顯。王建軍被她眼底的瘋狂震懾,那眼神里的決絕讓他想起村西頭喝農藥的二丫,竟下意識往旁邊挪了半步。

周春燕像脫韁的野馬沖出門,寒風瞬間灌進單薄的棉襖。院子里,婆婆舉著燒火棍堵在柴門前,裹著舊頭巾的臉皺成一團:“抓住這個不要臉的!準是跟野男人跑了!”

鋼剪子“咔嚓”一聲剪斷了婆婆的褲腳,露出里面打滿補丁的棉褲,棉花從破洞里鉆出來,像極了去年冬天王建軍打她時,她棉襖里漏出的棉絮。老太太嚇得尖叫著后退,周春燕已經沖出了柴門,門閂被撞得“哐當”作響。

身后傳來王建軍的咆哮:“周春燕!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掘地三尺也得把你找回來!打斷你的腿,讓你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吼聲撞在光禿禿的楊樹干上,碎成一片尖利的回響,驚得枝頭最后一點殘雪簌簌往下掉。風卷著雪沫子往她領口里鉆,像無數根細針在扎,凍得她脖子發紅。腳下的路早被凍成了冰殼,結著一層薄雪,破舊的膠鞋踩上去“咯吱”作響,每一步都打滑,腳踝扭得生疼,像踩在刀尖上。

遠處的村莊隱在風雪里,只有幾盞昏黃的煤油燈在窗欞后搖曳,像困在籠里的鬼火,映著她單薄的影子在雪地里移動,瘦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路邊的溝渠結著厚冰,冰面被凍得發烏,映出她滿臉血污的模樣——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血,混著雪水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小小的冰粒,冷得像針。

她跑過村口那棵老槐樹,樹干上去年被雷劈過的地方結著冰,黑黢黢的像道傷疤。就是在這棵樹下,去年夏天王建軍把她按在樹樁上打,只因她偷偷給娘家送了半瓢米。樹皮上還留著斑駁的暗紅痕跡,那是她被打破頭時蹭上的血,此刻在雪光里看過去,像一道道沒愈合的傷口。

供銷社的燈光越來越近,卻被風雪撕成一片模糊的光暈,像團揉碎的月亮。掛在房檐下的喇叭被風吹得搖晃,里面的新聞斷斷續續飄過來:“……深圳特區……允許個體經營……鼓勵群眾……”

深圳。

這個詞像粒火星,落在她凍得發麻的心上,“滋啦”燃起一點微弱的火苗。去年有個遠房表姐逃去那,回來時穿著的確良襯衫,袖口還繡著小朵的花,說那里的女人能進工廠能擺攤,沒人會指著鼻子罵“不下蛋的雞”,說那里的天都是亮堂的。

周春燕把藍布包往懷里按得更緊,粗布磨著胸口,那點微薄的錢票硌著心口,像塊浸了冰的石頭。剪子還別在腰后,冰涼的金屬透過單薄的棉襖貼著皮肉,卻讓她莫名安心——這是她反抗的武器,也是她劈開生路的刀。

她不敢回頭,身后是王建軍的咆哮,是婆婆的咒罵,是那個漏風的土坯房,是她死過一次的地獄。雪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像給她裹了層霜。

前世繡了一輩子花,補了一輩子窟窿,最后連塊像樣的裹尸布都沒撈著。

這一世,哪怕光著腳踩過刀山火海,哪怕被風雪凍成冰雕,她也要跑到那有光的地方去。

火車站的燈光在雪霧里明明滅滅,像沉在水底的星子。周春燕深吸一口氣,呵出的白氣剛飄到眼前就被風卷走,她佝僂著背,像一頭受傷的孤狼,朝著那點渺茫的光亮,一步一滑地拼命跑去。雪地里的腳印歪歪扭扭,很快又被新的落雪填滿,仿佛從未有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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