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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回馬槍(1)
紫禁城雖貴,卻非容身之所。
隨著入冬漸冷,這念頭在許思汀心里越發強烈,今早他甚至生出趕緊離開這里、躲回老家去的沖動。可笑啊,當年連夜趕路,躊躇滿志進京、恨不得一口氣施展胸中抱負的他,如今人還在城里,心早就飛出去了。這道當初萬千人夢寐以求想進來的紅墻,如今反倒成了囚龍困虎的所在。
說起來也怪不得許思汀,人君是朝廷之膽,無上威儀在于一身,現在連皇帝都簽了退位文書,蝸居在這缺了三大殿的紫禁城里,為人臣的,哪個還能有挺直的脊梁骨呢。這城里城外、從上到下數百口人,誰又不是在仰仗著民國政府活著?每年四百萬元,這是多大的一筆嗟來之食。說到底,如今的大清國,從當年萬里江山的主子,變成了借住在紫禁城里的房客。可紫禁城再好,又能呆上多久呢?
許思汀在宮門口回事房的桌子上鋪開了紙筆,滴水入硯,捏墨緩研。忽然間,大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用硬物件砸響宮門的“咚咚”聲。這動靜不是三兩個人能鬧出來的,這地界也不是三兩個人就敢來鬧事的。許思汀壓下心頭不祥的預感,走出回事房,朝門外喊道:“誰啊?”
“開門!國民革命軍!奉政府令讓你們搬家!快開門!”許思汀倒吸了一口涼氣,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本來就在國民政府鼻息下生存,每天就怕人來斬草除根,現在人家派了兵拿著槍來找你說事,你能說得過人家么?
就在這當口,留下護衛紫禁城的原內廷侍衛小辮楊趕了過來,他站在許思汀身邊略一沉吟,低聲道:“許先生,如今之事是由不得咱們自己了!您可千萬別亂動!”小辮楊走上前去,將三道門閂一一卸下,兩扇鐵包銅釘的大門緩緩打開。
大門一開,外面的軍兵紛紛涌進來,腳步紛雜、刺刀晃眼。小辮楊在亂軍中挨了幾下推搡,眼見攔不住眾多來人,他一聲大喝躍開數尺,橫伸左臂擋住眾人去路。眾軍兵哪有人理他,亂紛紛就要從小辮楊右邊涌進去。
后面是末帝溥儀與太妃們居住的地方,豈能亂闖!小辮楊情急之下右手探腰取出九節鞭,信手一揮,鞭梢釘入對面院墻的青磚,攔住眾人去路。他剛要說話,人群中一聲槍響,小辮楊胸口中彈鮮血迸流,仰倒在地。許思汀一哆嗦,順來勢看過去,只見門口一個剛跨進來的黑瘦士兵,不過剛高出步槍一頭有余,此時正拉動槍栓退出彈殼。這士兵一槍打死小辮楊,無事一般,同身邊的人一起,繼續持槍向里闖。
小辮楊師弟佟大興慢了一步,正從里面跑出來,見師兄倒地,血漫青磚,“哇呀”一聲慘呼,紅眼擎了大刀撲過來就要拼命。這邊十幾條步槍齊刷刷舉起來,拉動槍栓直對過去,就要將他打成個篩子。許思汀大叫一聲:“都住手!”
這一嗓子又高又亮,兩邊都是一頓身。許思汀手指佟大興頓足急道:“你還不快帶你師兄走!這年頭已經變了!變了!”
佟大興眼神一黯,滿身殺氣灰飛煙滅,他號啕著跪在小辮楊身旁,將手里的大刀扔在一邊,滿臉鼻涕眼淚地將師兄尸體抱了,哭著走出大門,頭也不回地向東而去。軍兵們沒了阻攔,也就不再為難許思汀,呼啦啦卷過他身邊朝城內而去。
許思汀一個人站在敞開的宮門口,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根撐立了好久的柱子倒了,于是那原本屋脊重重的花花世界,只留下一片殘垣斷壁。他低頭盯著剛剛小辮楊躺過的地方發愣,那里的血跡正在漸漸地變暗變稠。
半晌之后,許思汀念叨:“這年頭已經變了……”走回屋去,將自己畫了半截的畫與筆墨紙硯都收好,用幾件換洗的衣服包了錢袋子,一起打成個小包袱,背在身上走出了紫禁城的大門。
紅色宮墻、鐵灰青磚、飛檐走拱,都與他當年來時一樣,沉寂的回廊中卻能聽見許思汀低低的嘆氣聲:“這年頭已經變了……”
這一天是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十一月五日。
許思汀出了北京,同幾個走腳的貨商一起雇了輛驢車,前往天津老家。車過香河,許思汀忽然想起些什么來,就半路下了車,獨自朝河西務而來。
舊時的河西務屬于直隸地界,在京津之間,由于依靠運河,道路通暢,漸漸形成了集市規模。下了官道,遠遠就看見向陽的坡地上,一排排席棚首尾相連,人們在席棚之間的通道里來回流動,猶如過江之鯽。在這些席棚的外圍,是經營著吃喝玩樂各種營生的攤子,這些攤子雖然散亂,卻如眾星捧月般隱隱布成個圓環,將那席棚搭建起來的集市拱護在中間。
這些席棚中販賣的不是普通貨物,賣的是人(作者注:關于河西務的人市可參見拙作《鐵刀千里》)。
許思汀抑制住心跳,慢慢隨著人流走進通道,兩邊的席棚都是兩人多高,用整張的大蘆席做頂,再用整張的窄蘆席齊腰擋著。女人們就坐在里面的條凳上,背靠蘆席,在蘆席與地面的縫隙中露出腳與小腿,同時高高舉了手,伸出蘆席之外。來買的人就這樣挑選貨物般,站在棚外上捏捏手、下看看腳,選出一個自己滿意的來,或抓了手腕將女人從上面拉出來,或抓了腳腕將其從下面拖出來。
沒走幾步,許思汀就被一個把頭笑瞇瞇地攔住,半拉半拽請到了自己的席棚前面:“這位爺,看您氣宇軒昂,一看就不是凡人。您是想要來尋個小呢?還是想要個伶俐的來伺候您呢?您看,我這里面十幾口人呢,有山西的,還有山東的,您看看這手,多嫩啊。”說著他一鞭子抽在木柱上,惡狠狠吼一聲:“舉高點!”霎時蘆席上長出十幾只長短不一、有粗有細的女人手臂來。
許思汀來回掃視著這些手臂,卻發覺自己嗓子發干,有些喘不上氣來。那把頭見他拿不定主意,上步隔著席棚抓來一只手臂,彎過來抵在許思汀眼前:“您看看,這多細嫩的胳膊,保準人錯不了。二十塊錢您就能領走,包寫文書契約!”
這手臂稍顯白嫩,看得出主人沒有受過苦累,但也看得出這條被攥在把頭手里的手臂在瑟瑟發抖。許思汀艱難地咽下口吐沫,他曾聽說過有這么個地方,因此好奇跑來看看,原本并不想買什么。但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做一點讓那些手臂的主人不再發抖的事。
就在這時,許思汀發現有一只小手悄悄地從兩條手臂的縫隙中伸了出來。這一定是個孩子的手,它蒼白而瘦小,手指細長,手掌薄得幾乎透明,與旁邊幾只手臂比起來,仿若樹林間的小蘑菇。這只小手抖動著,很脆弱,卻仍堅強地露在蘆席外面,如一根隨時都會折斷的草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