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同舟,何其相似……我心中忽動,神思飄搖,另一副圖景鮮明起來:青山碧波,蕩舟水上,木葉似的小船,船頭綠裙白衣的側影……那滴清瑩的水珠象從傾斜的白蓮花瓣上墜落水中,丁的一聲濺起回音……我探手入水,想去打撈,它早無可尋覓,又象化作魂魄,滿湖悠游。青鳥飛越頭頂,木葉聲聲欲醉,自遠處飄來……
詩念完了,神思卻在繼續,我轉過臉去看她,多近啊,近在咫尺,比在船上還要近,比在馬上還要清晰。她正入神的注視手中的古錢,在我念詩時她就一直保持那樣的姿態沒有變過。我莫名其妙的覺得很緊張,生怕她會突然轉過頭來,同我目光相碰。沒有風,室內溫暖如春,而供桌上的那對燈火卻微微的在搖動。蜜黃的,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的她的臉,象夕陽投射下的水影晃動,美得如同虛構,美得不近情理。
“這首詩,寫的是渡河時的事。用心真巧啊。李將軍和班夫人,他們也是在渡河的時候認識的。”她把眼光從古錢移到墻上的人像,輕輕的說。
我正想糾正她他們兩個在跳花會上就已認識,并不是在渡河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可是,這越人歌,明明是以女子的口氣寫的,該是女子送給同她過河的男子才對呀,為什么李將軍,偏要用這首詩,來對班夫人示愛呢?”她又進一步的輕,而緩慢的說。
“啊,這是因為,”我的呼吸開始緊促,“這是因為,在古時候,男子常愛在情詩中模仿他鐘情的女子的口氣,呃,也許,他在以已之心度對方,覺得,或者是期望,同舟的她,也懷著同自己一樣的心事。”
她倏的轉過臉來,我在淬不及防中和她相對了,周圍暗淡下來,那雙眼睛亮得那么眩目,象是把充盈一室的燈光都吸收走了一大半,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內中波光隱現,象平靜水面之下正在潮起潛流。
我心里激動得厲害,幾乎快要忘乎所以,簡直想要伸出手去將她擁抱了。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打從遠處發生,并且越來越龐大,嘈雜起來。我霎時清醒,恢復了理智。注意力轉向祭亭外面。
“那是什么聲音,是他們又追來了嗎?是他們在喊嗎?”她也聽到了。眼睛里的光芒褪去,畏懼的問我。
我仔細聽著。“不象,那不是人聲,那是風聲。”
的確是風聲。山里起風了。
我走到門口,貼著門框伸頭出去望了望,囑咐她呆在里面別動,然后走出祭亭,走到空曠的黑暗的地上,一邊觀察樹林的動靜,一邊專注的聽那風聲。
那風大極了。我從未聽過這樣強勁的風聲。沒有一種人聲能夠抵得上它的萬一,白天我們聽過多次并為之驚悸的千百人聲的吶喊,和它比起來微不足道如同蚊蠅的輕哼。風象來自另一個世界。在深暗的夜里,狂風攪動山林,激發起猶如深海大洋的浪濤,猛烈的,狂野的沖擊,掃蕩,毀滅。
我戰戰栗栗,滿心都是恐懼和敬畏,聽這宏大的天籟席卷一切。它越來越兇猛,越來越強大了,當我意識到它正在接近時,頓時恐懼萬分,不知所措,我甚至來不及想要拔腳跑回祭亭,它就已經到達了。
霎時間浪濤達到了頂點,四面八方都是暴烈的風聲,我置身風暴的中心,嚇的要死,以為這下在劫難逃。可是,奇怪的,并沒有風吹到我身上,當狂風到達的時候,將軍墳墓前這一小片無遮無蓋的空地上卻安然無恙,松柏的樹林靜穆如常,連墳前的油燈,也不曾閃動一次,只有頭頂的松枝不斷的起伏,松針零星的在飄落,顯示有風吹過來的跡象。要不是整座山都在被震撼,腳下的大地顫動不止,我簡直都要懷疑那是否我聽覺上發生的幻覺。
太不可思議了。原來那陣怪風只是打從周圍經過。它迅速的到來又迅速的離開。長了眼睛似的,它獨獨繞開了我們,繞開了將軍墓,然后又呼嘯著走遠了。
風聲離開將軍墓,又從此地去往別處。狂飆在附近的山頭繼續席卷,很長時間都不曾消失過。
我呆呆的站著,忘了回那間溫暖明亮的小房子去。直到寒冷驅逐了心頭的抖顫,狂亂的思想恢復了秩序為止。
“李度,”她在背后輕聲的喊我,回身一看,她正手扶著墻,站在祭亭前面的臺階上。
“哎,我沒事,我就來了。是風。好大的風!山區地形復雜,經常會遇到這種短時的狂風的,風大的時候,幾百年的大樹都可以連根拔起來。好奇怪,這么大的風,咱們這兒居然一點沒吹到!現在風過去了,現在沒事了。”
她隔得老遠的,默默的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