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暮冬堡向南,一路通往拉索米亞大草原的林間大路上,一輛被騎士們拱衛著的馬車正緩緩前行。道路崎嶇,伴隨著忽上忽下的緩坡,二十余名全副武裝的騎士一言不發,按轡徐行,只有戰馬偶爾不耐煩地甩甩腦袋,打一個響鼻。
這些騎士同他們胯下的高頭駿馬一樣,盡皆身披重甲,頭戴附有面甲的鷲型盔。他們馬鞍的右側架著一桿長近四米的騎槍,鞍前打橫掛著一把連枷。除此之外,騎士們的武裝還包括一面箏形盾,腰間的佩劍,以及三根背負著的、專門用于破甲的投矛。
此時,日頭已漸西墜,一行人正對著北地高高的太陽,鱗鱗的甲光如同一朵朵亮銀色的百合花般綻連成串。騎士們排列著嚴密而整齊的方圓陣,腰背筆挺,手不離盾,一雙雙冷光四射的眸子在掀開的面甲下左右梭巡。他們訓練有素,安靜得就像是石頭雕成的塑像。起起伏伏的林道間只聞極富節奏的馬蹄響,以及北風中甲葉簌簌的抖動聲。
被拱衛在隊伍正中的馬車通體純白,車廂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就連代表家族的紋章也被刻意隱去。盡管如此,無論這隊精銳異常,武裝到牙齒的護衛騎士,拉車的那兩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還是車廂上密密麻麻、能晃得人眼暈的魔法防護,都昭示著乘坐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馬車之中,只有一名少女端坐在席位上。
少女約摸十八、九歲,一頭燦金色的波浪長發披灑而下,蒼眸,膚白勝雪。
這是最純正的洛汗達爾血統。
她的容貌精致猶如夢幻,清冷得像月光一樣,能讓人在看到的一瞬間,腦袋里便仿佛被暴風橫掃而過般一片空白,呆愣愣的再也移不開視線。
即便道路難行,顛簸起伏,車廂里又只有她一個人在,少女的坐姿卻依舊端莊挺拔,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的膝頭攤放著一束羊皮紙卷,那是一冊詩集。少女則側著頭,正透過車門上的玻璃望向窗外。
北地遼闊的針葉林郁郁蔥蔥,新生之月里,嫩芽初吐,萬物欣榮,一片綠意直與蒼青色的天空相接相融。但少女的視線卻未集中在景色上。她的瞳孔渙散,焦距飄忽,顯然正在走神。腦海里,只剩羊皮紙卷上的詩歌淺吟低唱——
黃金的紀元持續了十萬年。
彼時,巨龍翱翔于蒼穹之上,
他們是天空、山川和海洋的共主,
是暴君、高貴者與諸神的寵兒。
大地荒蠻一片,
文明的頌歌尚未唱響。
——————————
白銀的紀元持續了一萬年。
那無比光輝的歲月,
橡木之森里林歌蕩漾,
優雅的倩影躍過清泉。
他們是古神西勒諾的愛子,
世界之樹的果實。
他們美麗、純潔而崇高,
青春永駐,命數悠長。
璀璨的文明誕于其手。
然而,內亂終起。
昔日的寶鉆一分為四,
榮光自此不復。
——————————
青銅的紀元持續了一千年。
血與火,鐵與鋼。
文明傾頹于刀斧,
黑暗遍行于地。
歌者不再詠嘆,
賢哲閉目不言。
白銀的意志踐于泥濘,
在鮮血與荊棘中蒙塵。
暴虐、殺戮、混亂,
愚昧而卑劣。
那是一個沒有正義的時代,
弱肉強食是唯一的真理。
直至曙光劃破黑夜。
——————————
然后……
美麗的少女輕啟薄唇,低聲誦道:
“然后,
先王喬爾斯
率族人流浪于荒野。
他甘冒風霜雨雪、
病餓苦痛,
登臨圣山卡索斯之頂。
在那里,先王立下誓言,
立誓掃清荊棘與蠻荒、
掃清一切殘暴與不義;
立誓重燃文明的燈火。
主嘉許其意,
指他的名為榮耀,
予其以光作的冠冕,
劍與權柄以證誓言。
人類的榮光由此而始,
高貴不再源自血脈,
而是行為與美德。
黑鐵的紀元于是開幕。
……”
這是約四百年前,吟游詩人赫爾墨寫下的史詩《喬爾斯》的開篇。
這位詩人雙目失明、一生凄苦,流傳下來的作品只有《喬爾斯》與《羅蘭》這兩部敘事長詩。
盡管如此,他卻在死后登上榮譽的巔峰,被贊稱為“洛汗達爾文藝史上最璀璨的一顆明珠”,就連他故鄉的歸屬,也有數個貴族領始終爭鬧不休。
赫爾墨的這兩部史詩,表面上是歌頌先王喬爾斯與羅蘭大帝的豐功偉績,實則借之諷刺當時內戰不休,使得洛汗達爾生靈涂炭、餓殍盈野的各大貴族與王室成員。作為白百合王家的長公主,少女的先祖毫無疑問是赫爾墨的批判對象之一。
但她并不認為赫爾墨有什么過錯。甚至,她還非常尊敬這位偉大的詩人。
就像詩歌里說的,當高貴者不再履行高貴者的義務,他們也就失去了傳承自先祖的榮光。真正的高貴并非源自血脈,而是行為與美德。
長公主嘆了一口氣。
圣王國洛汗達爾建立于約一千六百年前。先王喬爾斯過世后,他的侄子獅心王查理曼一世于圣山卡索斯之下建立了城邦。那就是如今的王都,大圣城索姆里斯坦的雛形。
此后,歷代的繼任者勵精圖治、立意開拓,終于使城邦發展為國家,繼而在第十二任國王——羅蘭大帝手中達到鼎盛。
羅蘭大帝生于黑鐵紀元的第一個千禧年,也就是距今六百七十三年前。這位王者仿佛生來便秉持天命一般,自幼時起便堪稱天賦異稟。
他于十二歲時進階白銀,就職為圣騎士。二十四歲時突破傳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記錄至今無人超越。他還在就職圣騎士的試煉時,以完整的神圣誓言獲得了圣契的認可。圣契就像千年前,先王喬爾斯立誓于圣山之頂時一樣,身化長劍,認其為主。羅蘭大帝憑借此劍,成為了所有圣騎士公認的首領。
這就是赫爾墨在史詩里記敘下的——“予其以光作的冠冕,劍與權柄以證誓言?!?p> 羅蘭與大帝之名,注定成為榮耀。
晉階傳奇后,還只是一位王子的羅蘭大帝親率所有圣騎士,向北遠征而去。
他們將黑森林整片整片地夷為平地,接著直入冰雪山脈。在那里,羅蘭大帝擊敗了當時的白龍之王,攻破龍巢、屠戮了數之不盡的成年白龍,并帶回數百枚未孵化的龍蛋。
凱旋而歸后,羅蘭大帝以秘藥浸泡龍蛋,使得孵化出的幼龍馴服且失去了覺醒智慧的可能。他將這些幼龍訓練成圣騎士的坐騎,又肢解成年白龍的尸體,以龍鱗、皮、骨與內臟,制作魔法武器與防具。
圣白龍騎士團由此成立。
這支騎士團的強大,遠超今人所能想象。羅蘭大帝以此壓服兄弟,無可爭議地承得王位。然后,他對內削弱貴族,平定叛亂,集權于中央。又憑著圣契的認可,將圣光教會幾乎架空,使得政教得以合一。
徹底掌握這個國家后,羅蘭大帝便頒布法令,鼓勵拓荒。在位期間,他向北、向南冊封了一大批開拓騎士,使得王國的領土北抵冰雪山脈,南接無盡之海,擴張到了極限。
等到國富民強之時,羅蘭大帝便率領他的圣白龍騎士團與龐大的軍隊橫掃四野。
他向東擊敗獸人部落,將這些青銅種中最強大的族類殺得百不存一。殘存的獸人逃進萬脊山脈,羅蘭大帝便沿山修建了一條堅實無比的防線,將獸人徹底困死在了貧瘠的山嶺間。
然后,他揮軍向西,在精靈語中的哀泣平原,通用語里的希望原野,同銀精靈展開大戰。
結果,銀精靈慘敗。
這些高貴的白銀之民,自此不敢再踏出銀月森林一步,只能躲在自然之神西勒諾遺留的庇護中舔舐傷口。
黑鐵種族的霸權正式確立。
可以說,人類如今的地位,完全是羅蘭大帝一手造就。他的統治時期里,洛汗達爾強大空前。這位王者被奉上的尊號便是“大帝”,他也是唯一一位名在前、尊號在后,享有這份榮光的王者。
大帝之后,再無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