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堡以南的群山并不像黑森林里那樣危機四伏,同時也荒涼得多。到處都是光禿禿的灰色巖石,植被極少,只是偶爾能在巖縫間見到一兩株石葦,或是一小片枯黃的巖蘚。
飲水成了大問題,這是安拉貝爾沒想到的。幸虧有懷特一路用魔法塑能出純凈的水流。
高高的山嶺似乎是離太陽更近的緣故,再加上沒什么遮擋,日照格外的酷辣。就連風都很少。山路甚至稱不上路,又崎嶇,又陡峭,有好幾個地方根本沒法走人。最后都是靠著繩索和職業者的強悍體魄,這才硬生生地越了過去。
“我總算明白,當初霍內瓦伯爵為什么不惜耗費那么多人力,甚至連魔法都用上,也要開辟一條能走馬車的大路了。”
小姑娘不禁感慨道。
這樣高強度的行程持續了好幾天,體質較弱又要強的羅曼,幾乎是咬著牙堅持下來的。直至翻過這段不知名的山嶺,路才好走了起來。
大概是受季風影響,山嶺以北巖石遍布,幾乎寸草不生,山嶺以南卻已風化出了一層薄薄的土壤。低矮的灌木稀稀拉拉地生長著,看上去比一片灰蒙的石頭地舒服多了。
懷特領著他們沿灌木密集的方向一路尋去,很快便找到了一眼山泉。山泉清幽,泉水冰涼,潺潺的流水聲聽著便讓人精神一振。
泉水附近的灌木比別處茂密得多。安拉貝爾他們直至走近,才發現泉水邊已有一支十來人的隊伍正在休整。這些人都帶著武器,或坐或站,隱隱圍成一個圈子。圈子里堆著大大小小、包裹嚴實的貨囊——這是一支小型的行商隊伍。
雙方隔著三、四十步的距離打了個照面,大概是沒想到這樣的荒山野嶺間還會有其他人在,一時都有些愣神。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最先反應過來。他動作利落地一躍而起,“唰”的一聲抽出背在背后的雙手大劍,橫過劍身,像舉盾牌一樣將其架在身前。其他人也紛紛回過神來,有些慌亂地從地上撿起十字弓,上弦、搭箭,瞄向安拉貝爾他們。氣氛一下子緊張到了極點。
這樣的舉動其實非常正常。
行商在洛汗達爾并不是一種受人尊敬的職業。很多時候,行商都被和小偷與騙子相提并論。因為他們沒什么底線,為了金幣無所不為。很多行商都在背地里和盜匪有勾結,甚至不介意在荒僻的、不會被發現的地方,趁著人多勢眾親自兼職一下盜匪,干一票不用本錢的買賣。
這些臨時兼職的家伙往往比專業人士更加狠毒。真正的盜匪都有自己的活動范圍。為了不破壞商路,他們一般很守規矩,也就是只謀財不害命。而臨時兼職的行商為了不被告發,卻會把事情做得很絕。殺人滅口,毀尸滅跡,無所不用其極。
因此,行商們提防同行更甚于提防盜匪。
規矩的行商一般不會離開大路,去往人跡罕至的地方。旅人或商隊一旦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相遇,通常會遠遠地打個招呼,然后小心戒備著,保持距離,盡快分道揚鑣。這算是行商間不成文的規矩。一旦違反,就會被認為心懷不軌,可以率先攻擊。
安拉貝爾他們不懂這些,懷特卻是知道的。他拉了拉正一臉莫名的安拉貝爾,示意她離開這里。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變故突然就發生了。
大概是太過緊張,行商隊伍里的一名年輕人記錯了十字弓的操作順序——他在上弦之前,就將弩矢搭在了矢槽上。更糟糕的是,他的雙手一直抖個不停,以致弓弦拉開后沒能準確地扣在卡弦上。弓弦在滑脫的瞬間收縮向前,就這么把搭好的弩矢射了出去。
一聲慘叫響起,站在年輕人身前的商隊護衛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弩矢射穿了他的小腿。
這聲慘叫就像一個引燃稻草的火星。神經繃緊到極點的商隊護衛們誤以為遭到了攻擊,又慌又急下也沒細想,就條件反射般地扣動了十字弓的扳機。
七八支弩矢亂糟糟地射向安拉貝爾他們。有兩支被茂密的灌木擋下,其余的也完全沒有準頭。弩矢沒有尾羽,四十步的距離已很難保證命中。
事實上,沒有一支弩矢是被羅曼施放在眾人身前的「箭矢防護」彈開的。這個二環法術算是白費了。
進行了一輪射擊后,這些人才冷靜了一點。離那個倒在地上呻吟的家伙最近的商隊護衛,連忙蹲下身子查看他的傷勢。
然后,這名護衛就有些發懵地看著那支從后向前穿出的弩矢,以及正一臉惶恐,手足無措著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臉頰蒼白得厲害,青灰灰的像是死人。豆子大的汗水不停從額頭上冒出。他兩眼發直,嘴巴里含混地、翻來覆去地發出一些別人聽不明白的音節。
很快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些,自然意識到了剛才發生了什么。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愣住了。泉水旁的空地靜悄悄的,只剩下嘩啦啦的流水聲。
安拉貝爾面色古怪地抽了抽嘴角,魯伯則直接笑出了聲。
如此奇葩的失誤發生在自己人身上簡直不要太尷尬,放到別人那里卻格外的喜感。
安拉貝爾倒不太介意剛才的攻擊。猶豫了片刻后,她向前走出兩步,松開腰間的陽炎,舉起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
確定對面沒什么過激的反應,安拉貝爾又完成了一句禱言,用「光亮術」在左手上做出一個一掌可握的光球,一邊托著光球,一邊繼續向前。
她回想了一下漢蒙德牧師布道時的模樣,大聲說道:
“你們好,萍水相逢的旅人們!如你們所見,我是一名圣光之神的牧者。我也許能為那位不幸的傷者做點什么。”
小姑娘的嗓音純凈而美好,再加上圣光系職業者千百年來累積的公信力,安拉貝爾注意到,對面的氣氛很明顯地一下子松懈了下來。
似乎是護衛首領的那持大劍的壯漢回過頭,跟眾人身后一個圓滾滾、一看就是商人的胖子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抬手令其余人放下武器,讓出道路。
離近了之后,安拉貝爾給了他們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那夢幻般的美貌晃得眾人一陣恍惚。等他們回過神來,小姑娘已走到了中箭者身前。
貫通了整個小腿的傷處看起來有些嚇人,所幸沒有傷到大血管。仔細檢查了一番后,安拉貝爾掏出一把匕首,嫻熟而利落地割開皮靴、褲腿,削去箭簇,一口氣拔出木桿。又連用了兩個「次級治療術」,傷口便愈合了,只留下一小塊銀幣大小的粉紅色新皮。
兩名商隊護衛攙著連連道謝的中箭者向貨囊后走去。闖了禍的年輕人依舊說不出話來。他動作極大地鞠了一躬后,便向那三人追了過去。
“圣光在上,神術這東西真是神奇。不管看幾次都是。”
護衛首領這才徹底放下戒備。他將大劍放回背后,向安拉貝爾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比起其他人,他的舉動倒是自然得多。
“巴迪,一個傭兵。”他說,“年輕而美麗的牧師小姐,剛才那些誤會,很抱歉。”
“是的,只是一點誤會。”
安拉貝爾笑著碰了碰壯漢的手掌,算是行了一個表示和解與友好的握手禮。
“安拉貝爾,一個圣光牧師。”她挑了挑眉,又拍了拍腰間的陽炎道,“也是一個戰士。”
巴迪微微一愣,安拉貝爾卻已回過身,向懷特他們招了招手。這時候,那名胖胖的商人也分開護衛們,來到了小姑娘面前。
“哦!尊敬的安拉貝爾小姐!圣光在上,沒想到能在這樣的荒野中與您再會!”
安拉貝爾不由得一愣。她面帶詫異地看著胖商人,以及他那近乎諂媚的笑容。她不認識這個人,卻又覺得確實面熟。大概只是曾遠遠打過幾個照面的關系吧。
不得不說,察言觀色果然是商人的一大本能。看到安拉貝爾的反應后,胖商人頓時露出了更為燦爛的笑容。
他那張圓圓的大臉就像一塊搟開了的麥餅,肥肉完全舒展開,嘴角吊得高高的,一雙小眼瞇得都快看不見了。
“巴洛克。”胖商人連忙自我介紹道,“您忠實的朋友巴洛克,巴洛克商會會長,向您致以最誠摯的問候。”
說完之后,胖商人巴洛克便行了一個標準的撫胸禮。安拉貝爾連忙回禮。
“這么說,你們從暮冬堡來?”
“是的,自然。”巴洛克笑容滿面地點頭道,“我曾在暮冬堡見過安拉貝爾小姐幾次。隔得很遠,看到您在霍內瓦伯爵身邊。那時候,我就覺得您將來必定是一位出眾的美人兒。現在看來,果然沒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得手舞足蹈。圓滾滾的肚皮顫得就像一個跳動的皮球。
“……真是太美了!天啊,真的!看看您這如水銀般流淌的秀發,晶瑩勝似琥珀的眼眸,您的容貌足以使月亮羞愧,您的肌膚比大草原上最新鮮的牛奶還要白嫩……一開始我都沒認出是您,還以為遇見了守護泉水的美麗妖精……”
巴洛克拍起馬屁來簡直不假思索,一套一套的完全不帶重樣。對此,臉皮子還薄的小姑娘很有些吃不消。
她對商人并沒有太多好感,這是受了老牧師的影響。而且,禮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安拉貝爾不再去聽巴洛克的奉承話,而是看向另一個她更感興趣的目標。
那是一名女性,女性的職業者。
她約莫二十后半年紀,有著一頭栗色的齊耳短發。相較于安拉貝爾,她的樣貌只能說平平,但身材卻格外火辣。一件緊身的短皮甲下,胸挺、臀翹,再加上一雙白花花的大長腿,讓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
這名女性跟在巴洛克的身后,從雙方遭遇時起,她就寸步不離地守護在胖商人身邊。
注意到安拉貝爾的視線后,巴洛克非常識趣地閉上了嘴,轉而為她們介紹起來。
“這位是……”
“瓦爾琳。”
女性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聲音爽朗大方。她指了指巴迪,那個持雙手大劍的壯漢,繼續道。
“我們是兩人一起活動的傭兵,姑且算是夫妻吧。這次接受巴洛克先生的委托,負責護衛他的安全。而那些……”
她又指了指其他人。
“……都是巴洛克先生自己商隊里的護衛。”
說完后,她還朝小姑娘眨了眨眼,就差直說她跟這些沒用的家伙毫無關系,也絕不為剛才那場鬧劇負責。
巴洛克尷尬得直搓手,安拉貝爾則差點笑出了聲。看來,這是一位非常直爽,很能在第一時間博得人好感的女性。
還好,懷特他們的到來緩解了巴洛克的尷尬。又是簡單的一番介紹后,安拉貝爾便受到了胖商人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