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如同綻自地獄的紅蓮之花,在爆鳴聲中轟然撕裂了黑夜里的寧靜。
四向擴散而去的氣浪堪比推進中的鋼鐵城壁。安拉貝爾只覺得熱風撲面,呼吸為之一窒。剛下意識地抬手欲擋,便被爆風掀翻在地。
狼狽地爬起身后,安拉貝爾一陣頭暈目眩。腦袋深處傳來陣陣鈍痛,仿佛剛被矬子挫了十個八個來回。
“嗡嗡”的耳鳴聲,讓安拉貝爾想起了五歲那年的夏天。她記得她領著一幫熊孩子去掏野蜂窩子偷蜜吃,結果差點被蟄死在槐樹下。那時,她就是在同樣的昏沉與鋪天蓋的嗡嗡聲中失去了意識。
大約兩次呼吸過后,安拉貝爾清醒了不少。她看見在她身后,小家伙正一臉呆滯地被倫德爾抱在懷中。她看見托尼正面露猙獰地嘶吼著什么。
但她聽不見。
除了耳邊那該死的嗡嗡聲,她什么都聽不見。于是,安拉貝爾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結果直接愣在了原地。
一棵十來尺高的大樹被從中間炸成兩截,熊熊燃燒的樹冠就像一個傾倒在地的火炬。三匹被系在樹下的北地馬,無一例外地成了三堆漆黑的炭塊。馬身上還燃著未熄的火苗。而就在這三具焦尸的不遠處,瑞亞仰躺在草叢中,聲息全無,半個身子血肉模糊。
安拉貝爾這才終于聽清,托尼嘶吼著的正是瑞亞的名字。但她已無暇為死者悲傷。小姑娘只覺一股寒意順著她的脊背直竄而上,激得她立時一個冷顫。
這見了鬼的攻擊是魔法!
三環的「火球術」!
一個至少白銀階的施法者!
那倒在地上的樹干,突然發出“啪”的一聲爆響,裂了開來。小姑娘頓時一驚,思緒隨之被拉回現實。
魔法火焰的溫度遠非凡火可比,構成它的是由魔力塑能而出的火元素,那完全就是“燃燒”這一概念的具現。不過幾個呼吸,空氣中就充滿了刺鼻的焦臭味。
兩個高大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它們手持粗碩的木棒,膀大腰圓,魁梧的身軀有近十二尺高。地面上的余火只照亮了它們的下半身,以至于看不清面容。它們有著青灰色的皮膚,通體赤裸而無毛,只有腰間圍著一條臟兮兮的破布。那是最普通的成年食人魔,青銅階。
隨后,又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出。它比前面兩頭食人魔明顯高出一截,虬筋遍布,肌肉發達至極,充滿著一種爆發性的力量感。它的皮膚呈鮮艷的淡青色,頭上生有一根小角。那是碎顱食人魔,食人魔中的精英與戰士,白銀階。
而最后出現的那頭食人魔,看起來非常矮小,僅約八尺出頭,也就是只比尋常人類高出一點。它手持一根羊首骨杖,深青色的皮膚用染料畫滿了一道道繁復的花紋。這只食人魔最顯眼的特征,便是那兩條脖子上的兩個腦袋——雙頭食人魔術士,食人魔中的施法者,貨真價實的金之階。
就某種意義而言,安拉貝爾甚至比食人魔本身還要了解食人魔這一種族。老牧師曾教過她一句來自東方的諺語——知己知彼者,百戰而不殆。
事實上,魔物學一直是所有職業者必修的一門課程。安拉貝爾雖稱不上造詣高深,但對暮冬堡一帶可能出現的魔物,他卻是絕對專精。
小姑娘知道,食人魔的血脈源自霜火之腕寇米爾,電閃與雷鳴的支配者。他是云巨人一族最后也最強的一任族長,萬中無一的傳奇強者。
寇米爾戰死于惡魔之戰的末尾,云巨人這一曾經的白銀種族,也在那一戰后徹底消亡。只有覺醒了這一血脈的食人魔,才有可能在進階黃金時成為雙頭食人魔術士。否則,便只能以另一種方式進階為同是黃金階的食人魔酋長。
那雙頭食人魔術士身上的花紋,便是它身為部落酋長的證明。自被神祇遺棄以來,許多青銅種族都開始了對先祖和圖騰的崇拜,就像蠻荒時期的人類。那些花紋就是一種圖騰,它描述著圖騰主人的經歷,以及部落繼承自過往的榮光——天知道一群以劫掠為生的強盜,又有何榮光可言。
自八年前開始,安拉貝爾曾無數次想象過這一刻,想象她與食人魔的遭遇,想象自己身披圣光,手持長劍,像割草一樣將這些狗雜種成片成片地劈翻在地。
那是一種刻入靈魂的渴望。
由鮮血而生的仇恨,必以鮮血來洗刷。
即便是圣光之神,也不會寬恕這些無惡不作的強盜。
然而,當她真的直面于這些怪物的現在,沒有堅壘作為倚靠,沒有師長會施以援手,僅存的同伴只有兩個職業者都不是的普通人,以及一個能不拖后腿就不錯了的小女孩,安拉貝爾只覺一種難言的恐懼占據了她的心頭,絕望從未如此刻般冰冷而真實。
她仿佛回到了八年之前,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她重又變回那個軟弱無力的小女孩,只能絕望地看著母親倒在地上,如同一朵凋零的白薔薇,只能絕望地看著父親高聲怒吼,向敵人發起絕命沖鋒。
而她,只能哭泣,只能逃跑。
一種強烈的憤怒與屈辱感涌上心頭,安拉貝爾頓時奪回了對身體的掌控。
她猛一咬牙。
「專注」!
這是一個罕見的加持型武技。說它罕見,是因為它的習得條件竟是怒氣系職業普遍薄弱的意志屬性。這個武技的效果類似于「機械化心智」,法師的一個二環法術,可以使施術者在一定時間內保持絕對冷靜,免疫恐懼、混亂、魅惑等精神異常狀態。而「專注」這個技能,還能借由分析并看破對手的行動,來額外提升一定數值的命中、閃避與致命打擊率,是圣騎士和破法者必定修習的武技之一。
伴隨著技能的發動,一切與戰斗無關的雜念都被摒棄無蹤。
安拉貝爾這才反應過來,那頭食人魔術士身上,一定固化了一個「人類恐懼術」——大概就是他的骨杖。自己怕是在看見它的一瞬間就中了招。好在她的意志屬性夠高,強行豁免了這個法術。
安拉貝爾從腰帶上摸出一把匕首,灌注怒氣后,對準食人魔術士的一個腦袋就扔了過去。
“都愣著干什么,跑起來!林子后面有馬,分散開跑!把消息帶回去!”
安拉貝爾當初是存了個小心的,她把她騎來的兩匹馬都留在了林外的道路旁。沒成想,這竟成了營地里過百號人唯一的希望。
正一個呆滯在原地,一個抱著頭瑟瑟發抖的倫德爾與托尼,被安拉貝爾這么一吼,頓時清醒了過來。他們想也不想地轉身就跑。
拓荒村人之所以能年復一年地與魔物對抗著生存下來,靠的正是協作與對命令的服從。徒逞血氣之勇的傻瓜,早就成了魔物們的美餐與后來者的教訓。
不遠處的食人魔術士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這三個人類都掙脫了它的「人類恐懼術」。
它本打算抓俘虜的。
部落的發展需要大量奴隸,更需要人類的制作與鍛造技術。自進階為雙頭食人魔術士并覺醒了理智后,它的思維方式就已和那些只知吃完了睡、睡完了吃的蠢貨們截然不同。
所以它才會在魔潮到來前,用黃金階施法者強大的精神力操控了一部分族人,使得它們免于陷入魔力潮汐帶來的沉睡。這是為了在魔潮尚未開始時,搶先掠回一些人口充作奴隸。
對這頭食人魔術士而言,任由人類被魔潮中發了狂的魔物撕成碎片,是一種不能忍受的浪費。他們應該作為奴隸和牲口,為一個注定一統黑森林的偉大部落用生命做出貢獻。
而食人魔術士在愣了一下之后,便看見了安拉貝爾擲來的匕首。它的兩個頭不由得同時一聲嗤笑,笑聲中滿是輕蔑的冷意。不過是一只青銅階的蟲子。半空中的匕首在它精神力的鎖定下,緩慢得就像是冬日里飄落的雪花。食人魔術士抬起左手,就想要從側面拍飛那把匕首。
哪知安拉貝爾剛喊完話,便詠唱起了一句四音節的禱詞,兩個施法手勢也隨之完成。
「光亮術」!
猛然爆發的強光,如同黑夜里驟然升起的小太陽。雖然只是一個毫無殺傷力的零環神術,但它的亮度卻不是地面上那些殘火與余熾可比。
四頭食人魔齊齊地一聲慘叫,扭過頭去。食人魔的生理結構決定了它們的皮膚與眼球無法接受太過強烈的光照,即便是黃金階的雙頭食人魔術士也不例外。這也是食人魔最大的一個弱點。否則,它們早就憑著強橫的身體與變態至極的自愈能力稱霸整座黑森林了。
由于被閃光刺痛了雙眼,食人魔術士的精神不再集中,動作也就失去了準頭。借著食人魔術士自己的力量,那匕首“噗”的一聲,沒入了它的掌心,引得它又是一聲痛嚎。
等到食人魔們終于能睜開眼睛,倫德爾與托尼早已蹤跡全無,只剩安拉貝爾的身影隱約可見。
為了將食人魔引開,她沒有取消「光亮術」。遠遠望去,奔跑在森林中的小姑娘就像是螢火蟲般纖細而虛幻。黑暗中只見一道光的軌跡蜿蜒向前。
雙頭食人魔術士憤怒地一聲咆哮,然后拔出匕首扔在地上。絲絲白煙從它的掌心冒出,食人魔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
它心中念頭一轉,便支使另外三頭食人魔去追殺那兩個人類小子。
至于它?
它的獵物當然是那個會發光的女職業者。
食人魔雖然不會分辨人類的美丑,卻會分辨人類的老幼。它看得出來,那個人類還很年輕,又是職業者,無論作為玩物還是食物,想必都幼嫩而滋味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