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是冬初,丁貴嬪的身子漸漸有了些起色,雖仍不能勞累走動,到底沒有再咳血。蕭綱蕭續(xù)便都各自回了封地,只留太子守在母親身邊。
也許過了干燥氣悶的秋日,各種病痛都好的快些,武帝素來身體健壯,這回病又倒多為著氣怒心火,并沒有傷著元氣。
休養(yǎng)了些時候,便已無甚大礙,就在小雪這日恢復了上朝。
按理君王多日停朝,該有許多積壓的奏折公文,待批示的大情小節(jié)才對,可直到散朝,也不過三兩件無關(guān)緊要的例行公事。
武帝看著還留在玉階之下的中書舍人朱異,微笑起來,“彥和啊,多虧有你在前朝勞心勞力,若哪日離了你。。。”
他本來想說自己離了朱異,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思來想去,這話不該從一個君王口中說出來,于是停在了這里。
朱異從二十歲起就近身侍奉武帝,軍機要務,滾熟于心,加上腦子聰明,旁人一月未必處置完的事件,到了他手里,至多一日,也就擺布的條條是道,可謂是個難得的治世能臣。雖說平日多有貪贓枉法之舉,但在眼下這個無官不貪的世道,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了。
朱異也清楚,像自己這樣有才干又忠心的人世上難尋,立時明白了武帝那句欲言又止的話,又尋思著不能讓武帝落了面子,連忙躬身道,“陛下英明天縱,臣不過是依著您從前的方法處置罷了,臣還要多謝陛下不嫌棄臣生搬硬套,西顰東效呢。”
又發(fā)自肺腑地微微直起身子,“只要不到陛下覺得臣無用的那天,臣就永遠不離開您身邊。”
這一番話既奉承了武帝,又剖白了自身,更把武帝跟自己綁在了一處,可謂感人至深,又圓滑地滴水不漏,足以窺見此人多年寵眷不衰的緣故。
果然武帝有了臺階下,就待他更為親切,“哈哈,你這滑頭。。。不過話倒是說的不錯,還有點兒押韻,唉。。。”
語罷又問朱異,“對了,你獨自留下,是有什么密奏不成?”
朱異點點頭,自袖中抽出一卷奏本來,遞給了階前內(nèi)侍,“回稟陛下,臣剛剛得到消息,自二殿下到了魏國,就甚是思念您,看過淑媛的家信后,更頗有悔意。可恨那魏國的元詡小兒心腸歹毒,竟立時賜給二殿下高官厚祿,更有意將壽陽長公主許配給二殿下。依臣看,這分明是要先留住二殿下,再離間父子之情,真是居心叵測,陰險至極啊!”
這番話半真半假,有許多不實之處,那蕭贊是早鐵了心為生父報仇的,豈會真有悔意?只是當初武帝把迎接蕭贊回國的事情交給了朱異,如今正期盼著早日見到兒子,若是朱異直說自己沒能辦成此事,必然令武帝失望傷心。
可若是把事情都推到魏國皇帝身上,那一來滿足了武帝的愛子之心,讓他不必承受父子反目的真相,二來武帝也不可能向仇深似海的魏國皇帝求證,朱異便可自圓其說,正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果然聽武帝怒道,“元詡小兒!欺人太甚!”當下就命朱異下召,取精兵再向魏國挺進。
其實武帝也聽出一些破綻,只是他向來重視骨肉親情,已經(jīng)到了可以放任子侄欺壓百姓,臨陣投敵的地步。這套加罪于敵國皇帝的說辭,顯然比愛子變逆子的實話來的動聽合心意,也就不追究里頭到底有幾真幾假了。
可朱異寫著詔書,心里卻有些惴惴不安。大梁連年作戰(zhàn),外頭雖看著煊赫強盛,里頭卻漸漸顯出空虛來,如今接連攻下大片土地,正是休養(yǎng)生息的好機會,若是再揮戈強進,不但國庫不答應,前線早已不堪勞頓的兵士怕也難以承受。
不過自己出身寒門,能夠爬上今天的位子,全靠武帝的歡心,這兩年有不少人眼紅自己的恩寵,若是一個不慎,叫別人鉆了空子,恐怕。。。
一念至此,他還是閉上了已經(jīng)微微張開的雙唇,利落地寫好了詔書,親自奉與武帝審閱。見武帝點了點頭,趕緊蓋好印章,遞給身邊內(nèi)侍。
武帝看向殿外簌簌落下的小雪,也嘆了口氣,“邊關(guān)將士不易,要多加賞賜才是。”說著緩緩起了身,只是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總有些顫巍巍的。
朱異趕緊答應著上前扶住了他,兩人慢慢地朝殿外走,“是,臣記下了,臣替將士們多謝恩。”
他的臉上雖掛著輕松喜悅,心中卻更加憂慮起來。邊關(guān)幾十萬將士,賞賜下去,又是至少萬萬錢,年關(guān)將至,宮內(nèi)宮外用錢的地方數(shù)不勝數(shù),他必須琢磨著從哪里省出這一筆錢才是。
焦慮歸焦慮,他的眼神還是一點破綻沒有地盯著地面,到門檻前時,體貼地扶著武帝提醒,“陛下小心。”
朱異心里明白,武帝和自己這么走著,必定是有什么話要說。
武帝年輕時有無話不談的德皇后,如今德皇后仙去,妃嬪子女們跟他又多少有些隔閡,上了年紀的武帝總歸是心里寂寞而無處訴說的,如果自己能抓住這大好機會,在武帝心中的分量就能更上一層樓了。
如此一番思量下來,見武帝還是看著雪景沉默的踱步,便先輕聲開了口,“上回陛下夸贊臣對老子一書的見解,臣很是高興。可等到回去再細讀時,又有許多不通之處,想時時入宮請教,又怕陛下嫌臣愚笨吵鬧。可這些日子圣體不安,臣在家中擔憂得難以入眠,實在難熬,所以斗膽懇求陛下,準許臣常來看望您。”
武帝聞言失笑,一手扶著朱異,一手捋著自己半白的胡須,“彥和啊彥和,真是一句話也要彎彎繞繞,難道直說想自由出入宮禁,就那么難?行了,準你就是。”
說罷不待朱異謝恩,又接著道,“左右常有要事和你商議,總出出入入的也不方便,再命他們給你備一處房舍才好。。。只是怕你的夫人不答應。”
朱異也笑起來,“恕臣無禮,陛下這話倒真是多慮了,臣的夫人賢良淑德,豈是那等愚婦?”
君臣二人正說著笑話,身后卻有幾個內(nèi)侍急急追上來。
朱異見這幾人面色發(fā)白,知道不是好事,待要阻攔他們時,卻已來不及了,“啟稟陛下,吳淑媛聽說二殿下不肯回來,悲憤之下,服毒自盡了!”
朱異心知不妙,立刻去看武帝時,果然正以手捂胸,喘著氣難以言語,朱異駭?shù)昧⒖瘫ё∥涞郏嫠樦蟊常氨菹鹿?jié)哀,圣體要緊吶!”
可武帝哪里還喘得上氣來,到底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這一年中,武帝雖得了大片城池,可接連叛逃了兩個兒子,病了一個寵妃,死了一個舊愛,可謂失意連連,這一病,就一直病到了第二年開春。
期間大小政務,軍機密事,統(tǒng)統(tǒng)委任給了朱異不提。
武帝這一病,蕭繹難免想趁機入宮探望,他再有幾個月就要遠去,此時加深父子感情,總沒有壞處。
誰知接連求見了幾次,都被住在宮中,近身照顧武帝的朱異擋了回來,難免心生怨恨。
這日回到家就跟昭佩抱怨了起來,“表面客客氣氣,內(nèi)里奸心暗藏!他也就是個中書舍人,怎么敢挾天子以令諸侯!”
昭佩正替他解下厚重的外袍,聞言輕笑,“這話倒也冤枉人家,父親來信時也抱怨過這個人,說是沒什么壞心思,但總想把官家據(jù)為己有,生怕別的人多見官家一面,他就會失寵似的。不過你也不用生這么大氣,到底你是官家的親兒子,他不過是個寵臣嘛。”
蕭繹冷靜了不少,接過昭佩遞來的熱茶喝了兩口,抱著暖爐捂起手來,昭佩坐到他身邊繼續(xù)道,“此事歸根結(jié)底,都因那個蕭贊而起,這樣的人還求他回來做什么?要換了我,肯定恨不得殺了他。”說著比了個砍頭的姿勢。
蕭繹先被她的模樣逗笑了,又不免正經(jīng)起來,“真是婦人之見,你以為阿父是真的太寵愛他嗎?他雖不是德皇后的兒子,如果回來,阿父也不會殺他的。”
昭佩被他這樣貶低,氣性就上來了,把嘴一嘟,氣惱道,“你不告訴我,我怎么能知道呢?那你說,官家為什么不會殺他?”
蕭繹嘆了口氣,“阿父寵愛朱異,起先只是因為他精通道家典籍,阿父如此鐘愛道學,卻興建佛寺,篤信佛教,不過是為著佛家多提仁慈,重視親情罷了。當初宋國齊國的皇帝宗室,親緣淡漠,常常骨肉相殘,幾乎是自取滅亡,阿父這是不想重蹈他們的覆轍啊。”
昭佩更是迷惑起來,嘴里嚼著一片乳酥,含糊不清地追問,“殺一個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對其他的好點兒不就行了?”
蕭繹輕輕搖頭,“殺戒一開,又豈是那么容易能停的?何況皇室貴戚之間,種種爾虞我詐,今日見你起了殺意,明日就會誣陷暗害。再說,犯下不赦之罪的又豈止蕭贊這一個,好幾個兄弟都是犯過大錯的。阿父只有八個兒子,就是加上蕭正德,也不過九個,再殺來殺去的,轉(zhuǎn)眼就沒了。這里頭的事情復雜著呢,你就別操心了。”
昭佩又捻了一片乳酥嚼著,“說得這么好聽,那你為什么又要對太子。。。”
話還沒說完,就被蕭繹打斷了,“別胡說!太子賢德溫良,誰會害他?”
又嫌棄地看著那碟乳酥,“這是北邊那些蠻人吃的東西,味道多重啊,你怎么忽然吃起這個來了?”
昭佩被他這么一忽悠,早忘了原來的話,又嘟起嘴反駁道,“味道重怎么了,你不愛吃我愛吃,怎么,你連我吃什么都要管嗎?”
蕭繹陪著笑臉給她抹去了唇邊雪漬,“不敢不敢,悉聽尊便。”說著舔去了指尖剛抿下來的雪漬。
昭佩被他這舉動羞得滿臉通紅,不由嗔斥著塞了一塊乳酥在他嘴里,“想吃就吃,做什么這么。。。也不嫌臟!”
美人煙霞滿面,自然是好景致,蕭繹哪還吃得出這東西究竟有沒有味道,腆著臉曖昧的低笑起來,“丹唇一點,愛還來不及,怎么能說臟呢?”
昭佩氣得捶在他胸口,“誰說我臟了,我嫌你手臟!哼!”卻被蕭繹鉗制住作怪的玉手,輕憐密愛起來。
窗外承香聽著里頭沒有刻意壓制的調(diào)情,尷尬地看向眼前被一路冷風吹的鼻尖通紅的夏氏,忙拉著她進了偏房,“夏夫人,您看這,真是不巧,先進來暖暖身子吧。。。”
夏氏攥緊了手中食盒的紅漆提手,許久才解凍一般輕聲道,“不是說王爺出門去了嗎?”
承香看著她迷蒙的眼神,強笑了一下,“這。。。好像要辦的事情沒辦成,所以立刻回來了。。。唉,不過也巧,要是夏夫人再早點兒到,就撞上王爺了,到時候王妃該多不高興啊。”
夏氏這才垂首笑了笑,“是啊,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承香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喲,這怎么說的,好像您很討厭王爺似的。”
夏氏疑惑地搖了搖頭,“我從昨晚就開始準備,今天又起了個大早,還燙著了手,做了這么久才做好的,想著肯定能讓王妃高興的,可怎么王爺一來,就全白費了呢。”說著委委屈屈,有些想哭的架勢。
她正是嬌嫩可人的豆蔻年華,小臉兒嫩的仿佛能掐出水,這么一擰巴著傷心起來,看得承香心里也揪著疼。
趕緊打開食盒看時,里頭拿幾個精致的鏤花瓷碟盛著玫瑰糕,糖山楂,紅豆酥,核桃酥和一盞香甜梨膏,下頭還放著一盅熱騰騰的雪耳蓮子,不但樣樣是昭佩平日愛吃的,還都捏成了好看的花樣,格外精致喜人。
承香一瞧,就明白這是準備趁王爺不在,跟王妃好好吃點心說話呢。
這孩子長日無聊,來了王妃房里就不愿意走,這些日子蕭繹總是在家,好容易盼得他出門一日,竟又回來的不是時候,難怪她傷心。
承香就趕緊勸道,“夏夫人千萬別傷心,這里頭除了雪耳蓮子,都是不怕放的東西,我先擱到廚房蒸籠里溫著,等王爺明兒到書房去了,我就拿給王妃,讓她知道你的心意。大冬天的,快別哭了,小心傷著臉,那可還怎么見人呢?”
好說歹說,總算是哄了回去。

玉米煮花生
梁實行班品法,以班多者為貴,同班者則以班序先后分高下。班品只授予鄉(xiāng)品二品的士族。鄉(xiāng)品三品以下的寒士只能擔任流外七班及流外三品蘊位、三品勛位,很難升入十八班中的官職。 雖然徐勉和朱異都極力推行士族寒門并重的選官制度,但此處的寒門也絕非一般百姓和貧民,而是士族中不那么高貴富有,比較清貧的人家,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只選士族大戶子弟。。。 不過這種選法也有道理,南北朝的貧民都在溫飽線掙扎,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餓死,被貴族打死,被戰(zhàn)馬踩死,被魏兵砍死,沒人有錢有力氣有時間有心情學習讀書,文盲率非常高。這樣的階層就算選也選不出有眼界見識,文學才干的人,只能說是時代的悲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