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能完整地彈奏出離騷,暖兒是越發喜愛這首曲子,老宅這些日時常響起離騷這首曲子便已成為了常態。
陳家蘇州的這座老宅至今已有將近百余年歷史了,占地面積極大,地段也極好,曾經空置的那些年每隔七八年便會修繕一次,但畢竟老宅老貌了,府宅內外總有著痕跡明顯的脫落與褪色。甚至那些無人兼顧的角落,更是草木巨深、爬藤滿墻,園湖的小小石橋也覆滿著新生的青苔,整座老宅的歲月氣息極其濃厚,但老宅原貌未改,曾經的氣派與格局等依然歷歷在目。
前段時間,老仆魏伯提出過把老宅大修一次,但被陳閑笑著拒絕了,因為他就喜歡這種生態園林。
這座老宅原先只有兩個仆人,正是陳閑五歲時母親病逝以后把陳閑撫養長大的魏伯和幸娘。魏伯年齡比較大,平時做些肩挑手提的粗活,如今華福幫其分擔了多半粗活,幸娘還曾是陳閑的乳娘,平時負責洗衣做飯等,如今暖兒也幫其分擔了部分家務。現在這個家包括陳閑在內也就五個人,而經濟來源則完全依賴于陳閑的這個駙馬身份,因為這個身份,京都的天陽公主府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派人送過來一批財物,數目上雖不是很多,也過不了太奢侈的生活,但若維持衣食無憂,綽綽有余。
可以說駙馬這個身份,算是讓陳閑沒有任何的經濟壓力。
自仲春以后近月以來氣溫也正小幅度猶漸上升,陳閑之后這段時日也依舊沒怎么出門,在家也多半是指點暖兒練練琴什么的,只不過暖兒練了這么長時間仍然彈得不是很好。倒也不是說沒有進步,相反進步奇快,尤其離騷這首曲子已熟練得多,至于其它曲子,畢竟彈琴并非朝夕之功,暖兒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她也并不急于速成,至少目前還是有心扎扎實實地積累著功底的,也因陳閑這段時日的指點漸漸地進入了更深的層次,這讓暖兒獲益良多的同時,也讓這小姑娘更加確信了一點。
這日雨過天晴。
傍晚時分坐在二層小樓露臺練著琴,暖兒笑嘻嘻說道:“其實駙馬爺彈琴肯定很厲害,是吧駙馬爺?暖兒有沒有說錯?”
“嗯……”
陳閑坐在竹搖椅上翻著本書,聞言笑笑:“還行吧……”
“哼哼哼……駙馬爺謙虛,既然駙馬爺能夠寫出像離騷這樣的曠世之音,那如果駙馬爺自己親自動手彈奏的話,那一定很好很好聽……不不不,這不僅僅是很好聽的問題啦,一定一定……”暖兒絞盡腦汁卻始終想不出一句很貼切的話語來形容,撓撓耳垂說道:“反正……反正駙馬爺彈琴是很厲害很厲害的,說不定比公主還要厲害那么一點點呢……”
“好吧,我承認了,我彈琴確實彈得相當不錯……”
“吶吶吶……駙馬爺終于承認了吧,那駙馬爺彈一遍離騷給暖兒聽聽好不好?”
“現在?天都快黑了,還是改天再彈吧……”
陳閑站起身把手上書本還給暖兒,笑著說道:“今天到此為止,咱們這些天在家都快生霉了,明天……明天出門轉轉。”
“出門玩嗎……好啊好啊……”暖兒這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終究是有些貪玩的,縱然這段時間因為駙馬爺愛聽曲以至于頗為熱衷于學琴練琴,但當聽說出門頓時有些忘形,喜不自勝地道:“說起來暖兒也好多天沒出過門啦……”
“那今晚早點洗了睡了……”
“嗯嗯……”
隨即興奮起身動手收了琴案和古琴搬回小樓房間,沒多時天黑以后老宅各間樓屋燃起了迷蒙燈火,寂靜的彎月夜色下隱隱的有微風拂動著二層小樓前的青紅花樹。重檐式的二層小樓三面窗子透著燈火光芒,暖兒一如往日提著水桶跑上二層小樓邁入房間,后又抱著水桶開開心心地跑出來跑下露臺,繼而開開心心地跑回老宅她自己房間關門關窗,拖拖拉拉地洗澡睡覺。
蘇州進入三月份以后,雨量開始漸少漸小,時值百花爭艷的最后季節,近日燦亮的大晴天居多。
第二天也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陳家老宅坐北朝南,府門開在杏花巷中段,此巷全長百多丈寬約四五丈,巷內景致迷人,身在巷中如在深谷,出巷便是城東繁華麗景。晴天的街道分外熱鬧,沿路有推車叫賣的小販,有耍刀賣藝的江湖藝人,有手持幡子的郎中,有持棍乞討的乞丐,也能看見士子佳人挽手同行,或各府馬車來來往往……眾生百態,百態眾生各種各樣的人和事物出現在視野里,陳閑和暖兒已有些時日沒出過門,此時從杏花巷步行著出來,隱約有種與世界闊別已久的親切感。
蘇州城自古繁榮昌盛,尤其商業之興盛多年以來始終穩居江南前三,而春季三個月不僅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更是商業這一塊在一年之中趨于鼎盛的伊始。陳閑剛回蘇州那時候尚是余寒初春,這么些時日過去了如今已然是溫煦晚春,街邊景象已大不相同。今日出門也大抵如常看看熱鬧透透氣,或找間茶肆坐坐喝喝茶,純粹地散心閑逛。
而暖兒這丫頭卻是如出籠之鳥,歡快地沒入街道人群中不見蹤影,很快又出現在了身旁,右手多了串糖葫蘆。
“駙馬爺,吃一顆……”
暖兒笑嘻嘻地把糖葫蘆遞到陳閑嘴前,陳閑皺起眉,神色有些猶豫。
“暖兒還沒吃過……”小姑娘笑臉可愛:“吶……駙馬爺你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顆,共八顆,一顆也沒少。”
陳閑眉頭皺得更深,隨后張嘴咬下一顆糖葫蘆,暖兒沖他一笑,也立馬咬下一顆,然后一跳一跳地向前街開心地跑去。
后方陳閑咀嚼著口中糖葫蘆,搖搖頭笑著自語:“我是不愛吃甜食。”
尋著暖兒蹦蹦跳跳的身影向前走著,時不時能看見這小姑娘的裙影在前面人群間冒出來,時而又不知跑哪邊看熱鬧或買吃食去了。陳閑知道這小姑娘心思挺細膩的,想必沒離自己太遠,倒也并不擔心暖兒走丟或跑遠,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閑逛,隨后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眼角余光忽然瞥見街對面有個貌似熟人的身影,他下意識地放慢腳步轉過脖子望向這個身影。
對方走在街那邊也似乎與他情況相同,這人驚疑地自語著:“照生?”
相隔著街中人群,這人也停下了腳,定睛望過來,臉上頓時露出笑容,驚喜出聲:“照生!”
“嗯?”陳閑微愣,看來還真遇上個熟人,用最短的時間回憶起對方,心下也頗為意外:“子由?”
葉子由三兩步走來面前,激動又熱情地扼住陳閑手腕:“果真是照生,但為何……照生你怎么回蘇州了?”
在街前看雜耍的暖兒此時回頭看過來,隨即好奇地跑過來,陳閑微笑著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說。”
……
……
這么多天未有出門,今日出門竟這么巧遇上個熟人,陳閑也確實有些意外,也已經完全回憶起對方。
在街上偶遇的這個青年公子名叫葉子由,葉子由出生于書香門第,江南蘇杭這一帶最具盛名的三大書院之一湖光書院便是他葉家先祖創建的。早在太宗初年,湖光書院便已獲得了朝廷的大力扶持,性質上說起來已經半官化,不過朝廷倒并未涉入太深,湖光書院的山長仍是葉子由的爺爺在擔任,葉子由的父親也在湖光書院任職先生,而葉子由自己也在湖光書院讀書。葉家子孫代代出進士,近些年葉家在江南的名氣和才氣勝過往昔甚多,這離不開他爺爺和父親這兩位江南名師鴻儒的存在。
陳閑是在進入湖光書院之前結識的葉子由,兩人曾是同窗是知己,更是生死至交,甚至可以說是陳閑唯一的摯友。
當知道葉子由是個可以推心置腹的生死好友,陳閑也便沒什么隱瞞,兩人在附近尋了間酒樓,點了七八個小菜和一壺佳釀好酒,同桌對飲的同時,陳閑說起了自己是何時回的蘇州,也順帶提了提回來以后多數時候深居簡出極少出門,隨后又一點點說起了因何回來以及自己兩年多前進京以后發生的一切事。葉子由當年自然知曉陳閑進京的原因,也自然知道駙馬婚前需得在京都國子監學習兩年的文武知識等,但卻讓葉子由沒想到的是,陳閑與天陽大公主大婚后的第二日竟會被要求返回蘇州老家,更沒想到天陽大公主竟似這么反對這樁婚事,這不免令得身為好友的葉子由神色既同情又憤慨,霎時間感觸良多。
誰都知道當了駙馬等同于前途盡毀,可以說任何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皆視尚公主為畏途。
葉子由也當然聽說過不少關于天陽大公主的傳聞,比如乃本朝第一美人,比如才情卓越,又比如意欲謀權篡位等。
若單論前兩者,若天陽大公主肯接受陳閑,其實葉子由心里也會為陳閑高興,畢竟選陳閑為駙馬此乃當今圣上的決定,無人可以反對,縱然因為駙馬身份而失去了前程,退一步想起碼抱得了美人歸,多少嘗到些甜頭。甚至葉子由在前段時間看過了陳閑和天陽大公主完婚的邸報后,當時其實挺為陳閑開心的,心中還想著等自己來年進京參加科考,到時候務必到天陽公主府拜會陳閑,且要玩笑似的喊聲陳大駙馬,可現在葉子由卻沒這個心情,更不曾想竟會在街上直接遇上陳閑。
他在這之前只以為陳閑人在京都,當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很有些錯愕。
至于傳言天陽大公主意欲謀權篡位的事,葉子由并不相信這種傳聞,也自不會開口問陳閑,更不會與人討論,他很清楚自己什么話能說,什么話絕不能說,也自然不會當著陳閑的面,數落天陽大公主貌似假意完婚多么有違仁禮多么有違體統等。
“唉……”葉子由聽完后只是長嘆一口氣,端起小酒盅一飲而盡,隨后神色關心問道:“那照生你……日后有何打算?”
“都說當了駙馬只能混吃等死,但我這人不太認命,早在回蘇州的途中便已經想清楚……”
陳閑笑著啜口酒:“日后……我打算行走于江湖。”
“江湖?”
葉子由皺起眉稍加思索,很快完全能理解陳閑的話中之意,江湖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廣義的江湖是指遠離朝廷與統治階層的民間,青樓賣身賣藝的、勾欄賣唱起舞的、巷口占卜賣藥的、街頭耍刀弄劍的、城外走商販物的……等等人物,都能稱之為江湖中人,而狹義的江湖則是指群俠與草莽英雄的活動范圍,既然駙馬身份已然被限制住仕途,那也只能行走于江湖了。
“人生最怕失去目標,若年少失志,必定空遺皓首之悲傷,我還以為……照生你會因此積郁成心結,從此墮落不起,倦然無志,現在看來,委實是我多心多想,照生你今能如此豁達……甚好,兄弟委實替你興奮,來,喝……喝酒……”葉子由確實非常高興,他端起酒盅一口喝完,隨后問道:“對了照生,不知今晚可有空暇?”
陳閑笑笑:“你也看得見,我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
“倒也對……”葉子由點點頭道:“那今晚天黑時分,我來你家門前接你。”
陳閑好奇:“有事?”
葉子由神秘一笑道:“帶你去見一見咱們蘇州城近來名聲大噪的風云人物。”
陳閑也饒有興致:“行……反正沒什么事做。”
……
……
今日出門遇上難得的故交好友,喝點酒還是很高興的,雖然這并不是陳閑在這個古代世界第一次喝酒,他前段時間每天走街串巷出門聽曲也曾與暖兒上過酒樓。在酒樓吃飽喝足敘完舊已至午后,葉子由還有樁私事在身,便約定好今晚上再會,走出酒樓與葉子由分開以后時辰尚早,陳閑和暖兒并未回杏花巷,繼續逛著街從城東到了城北。陳閑昔日雖然上京有兩年多,但畢竟是在蘇州城長大的,對于這座城池的記憶早已經全部回想起來。而暖兒出自于京都的天陽公主府,當然從今往后和華福便也相當于是蘇州城的人了,小姑娘對蘇州這座城還是蠻新鮮的,也還有些比較遠的角落尚未去過,下午便過去轉了轉。
回到蘇州這么長時間以來,老宅的幸娘和魏伯對待暖兒和華福向來極盡和善,并未因為才剛完婚卻讓自家公子返回老家,從而對京都天陽公主府的人有任何的不滿。兩老在婚事上其心理自是傾向于自家公子陳閑的,卻其實也不好多說什么,兩老是很實在的普通人,把陳閑撫養長大付出的情感如父如母,自打陳閑剛回蘇州那會兒,兩老什么話也沒說,當然心里總歸是希望京都的那位大公主有朝一日能夠明白自家公子絕對是個值得下嫁的好夫婿,兩老的想法非常實在非常樸實。
陳閑和暖兒從城北回來時已近晚飯時候,魏伯和華福剛在庭院修剪完花樹,幸娘也剛做好了晚飯正把飯菜端來偏廳這邊。
“駙馬爺,回來的正好,可以吃飯了……”
“哦,來了……”
日落時分老宅五人如同往日一樣其樂融融地坐一桌吃晚飯,魏伯幸娘和華福飯后各有各的事又都忙碌起來,曾經的陳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書生,老宅的任何生活中事都不需要他費心或奔波,曾經也大抵不懂料理家事。如今的陳閑則是用不著過問這些,他吃完飯回自己居住的二層小樓坐了坐喝了喝茶,估摸著葉子由差不多快過來的時候,便讓暖兒收拾收拾準備出門。暖兒在酒樓也聽葉子由說過什么風云人物,剛還說著也想去見見,急忙收拾好古琴茶盞等,噔噔噔的跟著跑下樓。
“駙馬爺等等暖兒啦……”
“慢點跑……”
二人穿過庭院時,從后廚出來倒水的幸娘聽見說話聲遠遠地望過來:“駙馬爺大晚上的出門當心,可記著早些回來……”
“知道了幸娘……”
此時天剛黑,老宅府門點燃了門檐下的兩盞燈籠,陳閑和暖兒還尚未走出府門,葉子由乘坐的馬車已經拐進了幽靜的杏花巷,馬車的車檐下掛著一盞小巧燈籠,燈籠的火光雖然不足以照明路徑,但真正的用途卻是在行夜路之時提醒路人們避讓,小巧燈籠一晃一晃的也煞是好看。車夫對于陳家的府門位置了如指掌,馬車在陳府門前停下來以后,葉子由從車廂內跳下來等著,他出門前大抵洗過澡換過衣袍,身穿一件潔白窄袍,右手一柄檀木山水折扇,氣質極其俊雅,也相當英俊。
待陳閑和暖兒走出門,葉子由倒有些為難地看向暖兒:“若暖兒姑娘也想去見見這位風云人物,怕得喬裝成男子模樣。”
暖兒低頭看看自己,抬起頭納悶地眨了眨眼:“為……為什么呀?”
“這……這個……”葉子由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陳閑在一旁笑道:“哈哈……子由,你今晚不會是準備帶我上青樓吧?”
“呃……”
葉子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良久良久才憋出一句:“照生你……莫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哈哈……”陳閑不由笑起來,電影電視不都這么演的,便轉過頭看向暖兒說道:“暖兒,去喬裝成男子吧。”
“但……但……但……”
暖兒頓時心跳加速臉色漲紅,她雖從未踏入過青樓,也不太懂得人事,可畢竟不是年幼無知的幼齡女童,最起碼小姑娘自身近些年的身體成長自己看得見,由身至心的心理成長也能真切地感受得到,雖還是懵懵懂懂,也總聽人說過青樓是做什么的。她跟著陳閑回蘇州這么長時間,即便最初天天出門,卻唯獨未曾踏過青樓門檻,總歸駙馬這個身份不好出入煙花之地。她雖很想跟著去見見葉子由口中的風云人物,可若上青樓又不是上酒樓,去做什么至少表面上無外乎狎妓喝花酒等。
小姑娘兩只水亮大眼睛瞧著陳閑:“但駙馬爺……真的要上青樓?”
陳閑笑笑說道:“不用擔心,以子由的為人和性情,他絕不會陷我于非議,更不會介紹花魁或頭牌之類的姑娘給我。”
“哦……哦哦哦……這就好……”
暖兒頓時心喜地笑起來,立馬轉身往府里跑,跑時還回頭喊著:“那駙馬爺可要等等暖兒,暖兒很快的……”
“會等你的……”
陳閑回頭笑了笑,晚春的夜晚清風和爽,陳閑和葉子由站在府門前等待的過程中說著些日常閑話繼續敘著舊,話題比在酒樓時說的更詳細,就二人曾經的關系近乎無話不談,自上京以后雖已兩年多沒見,從偶遇到此時倒也并沒什么生疏感。至于上青樓陳閑也并無太多顧慮,他當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若不然回來這么久從來只是路過青樓,真去青樓看看其實也沒什么。
他也蠻想感受下這古代的青樓氛圍。

天見一相
萌新,望呵護~(手動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