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地處長江上游,乃是天府之國重要的水陸交通要塞。正是初春時節,清晨的薄霧尚如少女面上的輕紗覆于大地之上,城外樹林間,幾處農舍掩映其中。進入渝州城后,沿江而行,臨江的茶樓、商鋪鱗次櫛比,盡管此時尚早,開門的商家,擔貨的販子,已經在長街上往來穿行。
江岸上泊著幾艘大船,船老大魯平正著人檢查著主帆、桅桿,貨物也清點完畢,他正準備囑咐揚帆起航,一回頭一句話卻噎在喉嚨里,因為那船舷上正立著一名身量瘦弱的少年。他臉色蠟黃,眼睛卻大而明亮,此時江上雖無風浪,但那船舷并不是什么寬敞地,那少年背了個包袱持了一把油紙傘在上頭立得穩穩當當。還未等魯平出聲,那少年朗聲道,“船老大,還能再加個人嗎?”
魯平的船通常只做貨運,不過偶爾也做順手載客的買賣,他常年跑船,也會兩手三腳貓的功夫,對這種游歷的江湖中人并不少見,只是客套道,“少俠好功夫,尚有兩間空房。”
那少年聽得此言,便笑逐顏開的躍上甲板,“甚好。”他長吁一口氣,“今日聽說只有船老大您一家船隊去武昌,怕趕不及,多有唐突了。”
魯平不以為意道,“哪里,公子少年心性而已。”當下便著人引了那少年去了船上空出來的房間。
那船上的其他船夫并不在意突然多出來的客人,仍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那少年似乎對這樣的大型帆船甚少見到,東看西看,十分好奇,那給他引路的漢子笑吟吟道,“公子這邊請,這里便是船上不多的客房,下一層是其他舵手的住處,若要飯食招呼一聲即可,小的名叫春陽。”
房間并非專門的客房,因此并不寬敞,勉強算得上干凈而已,少年拱了拱手,“多謝。”
春陽道了一句不敢,便退了出去。
少年人將包袱和油紙傘往桌上一放,倒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墻壁上敲著。過了一會兒他又翻身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木制地板上便傳來有規律的吱呀聲,大約走了五個來回,他終于消停下來,心道,倒是個正經船隊。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喬裝打扮之后的洛涼初,她的面上覆了一層精巧的面具,又涂了特制的黃藥水,與真人肌膚無異,便是一個月不取下來也無妨。她此次下山正是應邀前往蘇州,參加好友的訂婚宴。同時,她師父也囑咐她給遠在北地的老友帶一封書信。
南北朝酈道元曾于《水經注》中描述過三峽的風景,“……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期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不過此時春光燦爛,江水并不湍急,所以洛涼初乘的貨船,腳程并不算快,她本是少女心性,又提前出發,并不急于趕路。平時或與船工閑談風土,或翻兩頁從市集中淘來話本,卻也十分自在。
那船工們本是多是些年輕力壯的漢子,走南闖北多年本就見識不小,見那少年雖然身量不足,卻十分開朗健談,這連日相處下來,倒對他頗有好感。
長江沿岸物產豐富,江中魚類品種更是繁多,據魯老大說,僅是鯉魚便有百余個品種,行船的時候,除了在碼頭上補給新鮮的菜蔬糧食,釣魚也是船工們重要的食物獲取方式。
這一日那名叫春陽的漢子釣上來一尾極大的鰱魚,正打算送去廚房熬一鍋鮮美的酸菜魚湯。正巧碰上了要去甲板曬太陽的洛涼初,便樂道,“洛小哥,今日你可有口福了。”他舉了舉手里的魚,“瞧瞧,剛釣上來的大魚。”
洛涼初自小在峨眉長大,雖說是佛門圣地,她卻是以俗家弟子拜師,并未完全葷腥,見春陽大獲豐收,真誠夸贊道,“春陽大哥,你可真厲害呢!”
此番行船三日,總算抵達了武昌,結了船資,與船工們揮手告別,洛涼初踏上了久違的土地。大約是在船上待了太久,腳下這堅實的土地倒有些不適應起來,天色快暗下來了,得找個落腳的地方才行。
武昌城建于三國孫權時代,位于長江南岸,與漢陽漢口隔江相望。自古以來就是繁榮的市鎮,要不要在這里住兩天,看看周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呢?正想著,便感覺肩上一輕,混蛋!一個身影已經搶了她的包裹跑了。
洛涼初瞇了瞇眼睛,原來是個小混蛋啊。
那小偷不過十歲出頭的樣子,腳步卻快,在拐七拐八的巷子里像一條泥鰍似的竄來竄去,不一會兒就繞進一片廢墟之中,進去之前還十分老練的左右觀察了一番。
不一會兒廢墟中響起幾個雀躍的聲音,“你回來了啊?”
“嗯,大哥哥的傷勢如何?”這想來便是那個小偷的聲音了。
還是個有組織的團伙呢?!洛涼初站在房頂上冷眼看著,小兔崽子,今天便給你們一鍋端了,讓你們抄上一百遍經書!
“真倒霉,竟然是個窮鬼。”那小子在包裹里翻了幾下,盡是些瓶瓶罐罐,和幾件半新不舊的衣物,有些喪氣的扔到一邊。
“喂,你這樣說話,我聽著可就不大舒服了哦。”洛涼初輕輕從房頂落下,拍了拍身上,將手上的油紙傘撐在地上,發出輕微撞擊聲。
那群小孩子嚇了一跳,偷東西的孩子將他們三個護在身后,他的臉臟兮兮,看起來有些長期營養不良的瘦弱,抿著嘴沒有說話,后頭的,喲,三個小蘿卜頭。
“咳……少俠手下留情。”從破敗的里間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接著一陣跌跌撞撞的聲音,那偷東西的孩子聽到后臉色一變,也不管洛涼初還在門口,連忙跑進去。
“大哥哥,你可不能亂動。”
“小方,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么,別去偷東西……咳……”
洛涼初不以為意的走進破屋中,撿起地上的包裹,摸了摸余下幾個不懂事的小蘿卜頭腦袋瓜,朝里間走去。
亂糟糟的稻草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見對方從容進門,聽對方腳步,也是個練家子,他捂著胸口,“我這弟弟也是為了我,得罪少俠,還望少俠看在他年幼……咳……”余下的話已經講不出來了。
洛涼初嘆了口氣,蹲了下來,“放心吧,我還不至于真的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那男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等……因一些緣故流落至此,這孩子為了照顧我,不得已四處行竊……”
“你這是受了什么內傷嗎?”洛涼初不以為意的搖搖手,又看向那男子行動有些奇怪的右腳,“唔,腳也有些問題?”
那叫小方的小男孩聽洛涼初這般說,眼睛里生出一絲希冀,“你會醫術?”
洛涼初有心逗一逗這小孩,便道,“若我救了你這大哥哥,你準備付我多少錢呢?”
“我……我們沒錢……”小孩頭低下去。
“沒錢啊,哎呀,這可就難辦了呀。”洛涼初搖搖頭。
小方的眼眶里立即包起一陣淚花,那男子摸摸他的頭,“別哭了,這個姐姐逗你玩呢,而且,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隨便流淚。”他說話一句三喘的。
洛涼初紙傘一轉,傘中細劍已經抵在那男子喉間,“你怎么知道的?”
那男子咳了幾聲,笑道,“其實我一開始并沒有發現,不過你方才轉頭同這孩子講話的時候,我發現你沒有喉結,而且你耳垂上還有耳洞。”
洛涼初細劍拔出之聲,嚇壞了幾個小蘿卜頭。
“姑娘不必擔心,在下如今這幅樣子,便是識破了你的身份,又能對姑娘怎樣呢?”他反倒輕松笑起來,卻是牽動了傷口。
“哼!”洛涼初收劍入鞘,在她的包裹里摸索了一會兒,扔給他一個藥瓶,“吃吧,這是最好的治內傷的藥。”
“多謝。”那男子也不懷疑,打開便吞下一粒,舌尖微轉,“嗯,峨眉的藥?”
洛涼初有些不耐的皺起眉頭。
“姑娘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吧。”
“是又如何?”
“那下次可要小心了,這種珍貴又容易暴露身份的藥,千萬不要輕易示人。”
洛涼初有些不服氣的搶回藥瓶,“你打得過我嗎?”
那男子苦笑,“現下是不能了。”
“那不就結了。”洛涼初抱了一捆稻草走到外間,“借寶地住一晚,那藥就算付的房費了!”
但是并不能安穩入睡,那男子的呻吟聲仍斷斷續續傳入洛涼初的耳中,終于洛涼初坐了起來,往里間走去。那幾個小蘿卜頭挨在小方身邊睡成了一團,那男子臉上泛起奇異的潮紅,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正咬緊牙關克制著,覺察到那姑娘又走到他面前,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是吵到你了嗎?”
洛涼初并沒有搭理他的問話,“為何你服了我家的藥,傷勢還不見好轉?莫非是藥不對癥?”她于醫道并不精通,只是從對方的氣息中知曉他有內傷,因此給他服下了師門獨有的內傷藥。
那男子搖搖頭,“姑娘的藥很管用,只是在下不光有內傷,還中了毒……”
洛涼初點點頭,原來如此,“為何中毒?”
“為了救這幾個孩子。”那男子喘息了幾下,“也怪我學藝不精……”
洛涼初見他沒什么精神,也不欲再問,“我去給你打點水,好歹降降溫。”
“多……多謝。”
絞了帕子,洛涼初替他凈了凈臉,臉上的污漬擦去,終于露出了清晰的五官,竟是個清俊的男子,眉毛修長,一雙桃花眼因為持續發燒有些迷離。薄唇微啟,唇瓣干裂,不時低喘出聲。
罪過罪過,洛涼初不知為何臉有些熱起來,“明日替你尋個大夫吧。”
“多謝姑娘,不知姑娘尊名,將來……”
洛涼初扯出一抹笑意,“江湖中人可以隨便通報姓名嗎?”
那男子知道對方是在諷刺他下午說她欠缺江湖經驗之事,不由好笑,這姑娘還挺記仇呢。他正色道,“在下凌熙,不知該如何稱呼姑娘?”
“我姓洛,別一口一個姑娘的,我這白易容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人皮面具,凌熙卻將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他指出的耳洞,已經被什么東西堵上了。
“那好,我喚你洛公子如何,當無事吧?”
“別說話了,休息吧。”洛涼初攏了攏衣袖,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她又道,“我就在這里。”她靠著墻閉上眼睛。
少女漸漸睡著了,凌熙卻因為疼痛而清醒起來,快要滅掉的火光里,映著少女瘦弱的身姿,真是個奇怪的姑娘,凌熙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