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一無名山處,那蒙面黑衣人勒馬歇住,他摘下遮口布,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已有花白胡須,望之五十有余,眼睛里透出一股鷹一般的銳利。
“二叔,你怎的會來蘇州?”池青塵道。
“你心里倒還有我這個二叔,你有多少年沒回家了?”二叔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你那日負氣離家,氣得你娘臥病了半年,你爹還寬慰你娘,說孩子大了,總要出去闖一闖,可你倒好,連封信都沒有,真是不孝至極!”
池青塵愧疚的低下頭:“是侄兒不孝。”
二叔嘆了口氣:“我本是專門過來叫你回去的,誰料剛云家就發現你被圍斗,既然這云家你待不下去了,就跟二叔回去吧,你爹娘一年一年的年紀大了,你也該學著擔起家業了。”
池青塵黯然,語氣低沉:“好。”
二叔拍拍他的肩膀:“路上你正好慢慢跟我講一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以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卻不知,既錯之情,皆是笑談。”他長衣烈馬,昔日離家之時,也曾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是多年江湖歷練,心境已是大為不同。
秋日轉暮,已漸漸進入寒意森森的初冬。
這幾日已淅淅瀝瀝連下幾場小雨,夜來寒意更重,晨起梳洗,老落只覺得鼻息堵塞,已有風寒之癥。推開窗戶,院外積了一層薄薄白雪,天地靜謐,難得的安靜啊。
“老落,你起了嗎?”云晴兮踏入院門,難得她這日早起,鵝黃色纏枝蓮地廣玉蘭花緞裙,配了雙鵝黃廣玉蘭木底緞面鞋,披了件妃色狐貍毛的披風,雖是初冬,倒也有幾分暖意融融。自阿青出走,她已難得有幾分愉快,今日過來尋老落,似是心境已開闊不少。
“起了。”老落打開門,見云晴兮正折一支早發的臘梅,那碎雪簌簌下落,落了些許在她頭上。
云晴兮聞得老落濃重的鼻音,蹙眉道,“是得了風寒嗎?”
“不妨事。”老落搖搖頭。“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還是十月,就已經下雪了。”
“這雪積不住,不到晌午就會化的。”云晴兮擎了一支臘梅,“難得今日得閑,咱們出去逛逛吧。”
老落笑了笑,“好。”她取了件碧玉石的棉襖套在外面。
“天氣陰沉沉的,你還穿得這么單薄。你既住在我家,難道我還會短了你的衣食不曾?”云晴兮已生薄責之意。
“無妨。”老落扣緊盤扣,“我慣不喜歡那些繁瑣的衣飾,這樣就很好。”
“好罷。”云晴兮無奈。
行至院外,天空陰霾,遠山之處卻有明亮之色,眼見得細碎的雪又簌簌的落下。
“阿青的事,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不要緊,要緊的是,其他人怎么想。”
老落沉聲道,“我實話說,我不信這事是阿青做的。”
“老落,你我性情雖不同,但卻是多年好友,我不瞞你,阿青這一走,我反倒放心,他著實不適合待在這日漸陰謀算計的云家。”云晴兮揉揉眉心,“其實我也快堅持不住了,不過一想到要放棄的時候,便想起爹爹臨終前說的話。”
“既你也不信是阿青做的,那你心里可有懷疑的對象了?”
“老落,你的武功盡失,丟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也不放心,不如隨我北上吧,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親自去辦。”云晴兮的答非所問,讓老落不忍再問,或許正是因為相處多年,對這位隱匿在某處的人終究有舍不下的情誼吧。
“我是個孤兒,比起你,我有的是照顧好自己的經驗,北邊太干了,我不習慣。你要帶些什么人去,云家又安排誰來主事呢?”
“我一個人去,云家,就交給毛哥了。”
老落默然。
“未若柳絮因風起。”云晴兮伸出手去,那雪還沒落及手心,便已被熱氣化開變成了細碎的小水滴。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老落搓了搓通紅的手,“今年如此早寒,北邊只怕更冷。你要去北邊,現下只怕趕路不易啊。”
“蘇州于我來說,已是個傷心地了。”
老落哂笑了一下,“你倒是舍得。”
云晴兮亦哂笑,“我云晴兮雖身在江湖,但什么富貴沒見識過,不過煙云而已,有什么舍不下的?況且,誰說我離了云家就要過苦日子了?”
兩人已不再交談,仿佛專心欣賞初冬的雪景。云晴兮的思緒卻神游物外,若說阿青與墨南衣私下往來,理由朦朧,疑點頗多,但她卻不敢多做猜測。那信……除非阿青是傻子,否則干嘛要藏在自己房間里。毛哥,一向不是沖動之人……
“落姑娘,大小姐?你倆在這兒?”徐桉煋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他的頭發已有些濕潤,看樣子是尋了二人許久,“你們早膳也沒吃,蘇先生讓我來尋你們。”
“蘇兄不是說我最近有點發福么,我正節食呢。”老落笑嘻嘻的踢了踢地上的積雪,那雪已殘,融化了的雪水混合了泥土,變得骯臟而粘稠,泥水濺在鞋上,老落皺了皺眉頭,突然開口對徐桉煋道:“我記得,我倆初初認識的時候,你還是蘇州城里的一個小捕快吧?”
“那時我不過是奉了上命潛伏在蘇州府衙,伺機暗殺朝廷敗類的細作罷了。”
“我這人藏不住話,那些信,那些火藥……該不會是你干的吧?”
徐桉煋面無表情的抽出隨身所帶之刀,刀柄向老落遞去,“反正,我在錦衣衛待不下去,這云家亦從未信任過我,不如你來結果我,這條命本來也算你救的,由你來了結也好。”
“算了算了,真是費腦子。”老落搔搔頭,看了看云晴兮,“這是你的難題,你自己解決吧。”
云晴兮看著小捕快,“果然是我的難題,年后我要去北邊,徐桉煋,你與我同去吧。”她緊了緊披風,心中微有一窒,那個在她身邊照顧她,關心她的人,再不有了。她重新抬頭,已有堅毅之色。前路艱險,但她終究是云晴兮,只要她用心要做的事,便沒有辦不成。
“你怎么打算呢?老落?”
“想家了。”老落呼了口氣,“回家鄉去看看。”
在三人未曾看見的地方,一個手執長劍的男子孑然轉身,細雪微落,他依舊白衣勝雪,鴉鬢玉冠,猶自帶了幾分不羈,只是那眼底,卻掩飾不了幾分淺淺的落寞。“千里搭長亭,終有一別。今日,就當已作了告別吧。”
(第一卷蘇州云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