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兩人待墨干了,便領(lǐng)著吳霔、支雬、冰雪來見歪邊大王部大小頭目。夏侯才是個狡猾的,所以見游步楷被無心柳等簇?fù)矶鴣恚淮榻B便拉歪邊大王向游步楷拜道:“不知大帥駕臨,有失迎迓!恕罪恕罪!”眾頭目只得也拜了一地。游步楷以為是在拜無心柳,便沒有叫起身。無心柳低聲道:“干嘛呢哥?叫他們起來呀!”游步楷竟愣住了,只是直直地看著無心柳。末了,還是冰雪叫眾頭目起身,又介紹了游步楷。夏侯才沒有羞赧,對游步楷的解釋是:“上將軍氣勢非凡,故使才等折服!”游步楷固然不喜,也不得不寒暄幾句,而后將《詩》給歪邊大王道:“聞將軍歸附,欣喜若狂,無以為禮,乃亂堆押此《詩》,聊表敬意!”歪邊大王是個不通文墨的,稱謝接過,又給了夏侯才。夏侯才將《詩》誦讀了一遍,再贊道:“上將軍好文采!”再對歪邊大王解釋道:“上將軍把主公比做張遼、甘寧與哥舒翰,這三人或是降將,或是異族,但都是忠君報國之名將。上將軍愿與主公同仇敵愾,并肩作戰(zhàn),再留一段佳話于后世。”眾人說了半晌,游步楷便問夏侯才:“夏侯軍師才智過人,何以不佐人君,而輝于精靈之中?”夏侯才自然不會說借妖兵以征四方,而是道:“歪邊大王對才有知遇之恩,才安敢不報!”游步楷見問不出詳情,便暗自給冰雪丟了個眼色。冰雪之前已經(jīng)聽游步楷和無心柳說過此事,因此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去和女妖們攀談。無心柳又去找李浩要了幾壇酒,拿來給大小頭目飲,好讓酒后吐真言。不料引得最兇的卻是游步楷,無心柳便拉扯衣服低聲道:“干嘛呢哥!抽刀斷水水更流!”游步楷強(qiáng)辯道:“妹妹不知鴻門會乎?我們?nèi)舨蛔恚暮顚O兒安肯放心?”無心柳雖然知道游步楷是在強(qiáng)辯,但也無言以對,所以只得搶著飲罷了。不多時,游步楷便有了幾分醉意,對歪邊大王的名號提出了異議:“‘歪邊’二字實(shí)在不好,將軍不如改姓史,取名宏,字圖興。夏侯賢孫,你看何如啊?”夏侯才哪里敢頂撞上將軍,更何況還是醉了的上將軍,只得笑道:“極好極好!——主公及時便有了姓字,可喜可喜!”借此又與史宏給兄妹二人敬了幾碗酒。
幾壇酒都被飲盡,無心柳只是面露紅霞,微醉無礙;而游步楷是已舉止癡癡顛顛,腳下踉踉蹌蹌,卻還道:“天不早了,我們該回茶坳大營去啦。”無心柳先對李浩道:“給我哥騰出一間房,醉成這樣還怎么回去。”再對吳霔與冰雲(yún)道:“你們陪著歇吧。”游步楷聽罷道:“不用,不用。我尚可舞劍使槊,更能賦詩。不信,看我……看我舞來!”說罷,便要拔所佩之劍,可用的是一只手,因此久久不得拔出。便道:“此劍怎么長長了?待我***帝,負(fù)劍而拔!”無心柳與冰雪幫著卸了劍道:“又不是鴻門宴,舞什么劍。賦詩賦詩。”游步楷笑道:“我怕我妹妹,所以得聽話,不然她打我。——好!拿我槊來!我要橫槊賦詩!”無心柳已經(jīng)叫史宏等頭目去了,現(xiàn)在一面同冰雪幫游步楷解甲,一面哄道:“忘啦?你是單劍赴會,留茶坳營里了。”
“那把你的借我!”
“憑什么借你?不借!”
“憑我是你哥!”
“說不借,就不借!”
但游步楷還是唱出了一首《采桑子》:“子衿入夢情何處?難道深交。難道深交?縱是深交萬事銷!紅顏已曉同誰老,惜也寥寥,嘆也寥寥。今世今生重九霄!”固然游步楷唱得是五音不全,但無心柳聽來,也是極其悲哀。感懷須臾,便嗔道:“哎呀,難聽死了難聽死了!還是我唱給你聽吧。”說罷,便唱岳飛的《滿江紅》道:“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激昂的詞,悠揚(yáng)的聲,將游步楷的情思都沖蝕成了慷慨豪氣,便也跟著唱了起來。
無心柳剛哄得游步楷睡下,支雬卻進(jìn)房間來報道:“大帥來了。”無心柳輕輕嘆了一聲,對吳霔四人道:“留一個人守著就夠了,其他人去休息吧。”說罷,去老山堂見孟道轍。諸事瑣碎的李浩幾人也都沒有歇下,當(dāng)下正在和孟道轍說收降史宏全部之事。無心柳一同說了大概,再對李浩幾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都歇了吧,我送他就行了。”被好友們玩笑幾句,兩人便徑直來到老山北麓。孟道轍正欲開言讓所愛之人留步,卻聽見這看上去無比可愛的人,用她那無比美妙的聲音,說出了惡魔般的話:“道轍,我們分開吧。不過,還是希望和你做朋友。”語聲顯得很是平靜,波瀾不驚如此時的晚風(fēng)。堅信他們會天長地久的孟道轍,如何肯信這是所愛之人說出的話:“你……你說什么?”語聲微弱得茫然,就和他那目光一樣。無心柳借著月光將那一臉茫然看得一清二楚,固然生出了幾分憐憫,但也無法撼動她的決心。因?yàn)楫?dāng)前的人,是她心痛的原因,所以用堅定地語聲又說了一遍:“我要和你分開。從今以后,我們只是朋友。”不知是晚風(fēng)真的大了,還是因?yàn)檫@斬釘鐵鐵地語聲,一股寒流突然襲來,讓他的整個人都冷了。但沒有放棄,對她的愛做了詮釋,對自己的錯誤做了檢討,又信誓旦旦地承諾道:“我一定改,按照你對我的要求去改!”再用雙手握著她的肩卑聲求道:“就原諒我這一次,好嗎?”她心中的憐憫,已經(jīng)蕩然無存,轉(zhuǎn)而是幾分厭惡,因?yàn)橛谢磉_(dá)的高陽玦在前。只撥開他的雙手道:“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分開,你不用再說了!”說罷,便留下這孤獨(dú)的身影而去。孤獨(dú)的身影矗立了許久,久到連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時候才回茶坳大營的。
次日巳時初刻,游步楷才被房間外支雬的罵聲吵醒。躺著緩了一會兒,將這簡譜而略顯凌亂的房間細(xì)看了,才高聲問道:“支雬,又撒什么潑?放什么刁?!”說著起身更衣。吳霔、冰雲(yún)隨即入來,吳霔還不忘玩笑:“可汗上午好。”游步楷笑道:“我的那可兒,你豈不聞春眠不覺曉乎?——支雬又怎么了?”冰雲(yún)答道:“還是和我姐吵,沒多大事。”游步楷嘆聲道:“自寵而驕!拿她真沒轍!”冰雲(yún)和吳霔照顧著洗漱了,再問:“吃了早飯再回茶坳大營嗎?”游步楷道:“看天色巳時了吧?去把姑姑叫來,說幾句我們就走。”冰雲(yún)去后,游步楷又對吳霔道:“給我起一卦,有兩難之事。”話音剛落,支雬和冰雪便進(jìn)房間來。游步楷卻道:“你們倆進(jìn)來干嘛?出去接著放刁啊。”冰雪固然聰明,但支雬也是不傻,所以立了須臾,便獨(dú)自去了。冰雪既沒有竊喜,也沒有對游步楷稱謝,而是顯出不快低聲道:“難道步楷爹爹是想支雬師姐天天罵我,直至生命盡頭嗎?”游步楷笑道:“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罵死你都不多!——先別說她了,昨晚你有什么收獲?”冰雪答道:“女妖們說夏侯才是不久前被巡哨抓進(jìn)洞的,史宏見他是個書生,就沒吃他,還讓他做刀筆文書,可他說只會佐王,不讓他做軍師,那就吃了他。他建議史宏先霸大荒山,再攻取四方,建號稱帝。”游步楷給予了兩個字的評價:“高尚!”冰雪思索道:“‘高不危寧當(dāng)舉事而死,終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游步楷笑道:“會背書,可會針織女工?”說著,亮出了欲掉不掉的衣扣。冰雪看了道:“沒帶針線,也不知找誰借。回茶坳我再幫您縫。”吳霔以叔侄兩人的對話,起得了一卦,便問游步楷:“可汗所問何事?”冰雪笑道:“步楷爹爹急轉(zhuǎn)直下了啊!”游步楷嘆聲道:“兩難之境,不占奈何?!”再對吳霔道:“本汗想問,如果糧絕,我是吃我的左手好,還是吃我的右手好?”冰雪嗔道:“都不好!”隨即恍然大悟,便道:“我也不打聽是比喻什么,但覺得哪個離嘴近就吃哪個。”吳霔卻笑道:“從卦象看,可汗會吃右手,不過吃了也白吃。”游步楷道:“無所謂。——你不會讓我殺你滅口吧?”吳霔笑道:“縱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問,我也不說,不然就變太監(jiān)。”游步楷道:“信你信你,因?yàn)槊姥圆恍牛恍叛圆幻馈5怯泄媚镌趥?cè)怎么能這般粗俗?罰你跟冰雪學(xué)一百個番語詞。”吳霔剛應(yīng)了聲,冰雲(yún)進(jìn)房間來回報道:“姑姑說現(xiàn)在有事,過一會兒就來。”游步楷便道:“那閑著也是閑著,你們姐弟就教我和吳霔番語吧。”
一刻鐘之后,無心柳來了,還端著一碟糕點(diǎn)。游步楷還是不稱謝:“身為副帥,為自家的哥哥開小灶,該當(dāng)何罪呀?”無心柳嗔道:“吃東西都塞不住嘴!”看見游步楷的衣扣欲掉不掉,便對冰雪道:“去找彩蝶借針線,我?guī)椭涯悴娇囊驴劭p上。”冰雪去后,無心柳又對游步楷道:“今天又罵人了吧?支雬在外邊生氣呢!”游步楷搖頭嘆息:“沒轍呀!重不得輕不得,打不得罵不得!恨不得趕快找個人給她嫁了!”無心柳擰著嗔道:“把女孩當(dāng)什么啦?!”再奪了手中的糕點(diǎn)道:“承認(rèn)錯誤!快!”引得吳霔、冰雲(yún)竊笑不住。游步楷便借機(jī)對兩人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出去出去!”吳霔、冰雲(yún)心領(lǐng)神會,便都出房間去,還按照無心柳昨晚說的,離房間門二十五步后立住。
但無心柳還是沒有輕恕游步楷:“承認(rèn)錯誤!不然別想吃!”游步楷故意鬧了一會兒,問道:“冰雪跟你說了嗎?”無心柳道:“沒有。不過道轍昨晚也來了。我已經(jīng)和他說了。”游步楷長嘆一聲,再問道:“他怎么說?”
“他不肯放棄。讓我原諒他。”
“你沒同意?”
“怎么可能同意!”
“唉!鐵石心腸!”
“那還不是跟你學(xué)的……”
“怎么又扯上我了?!”
“你不是說‘當(dāng)斷不斷,自受其亂;應(yīng)決不決,愁腸千結(jié)’嗎?”
游步楷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無心柳良久,再才道:“大姐,別栽害我!你是先說……我才說……你詐我!”說著躍然而起,又飛速地踱起了步:“我是罪魁禍?zhǔn)祝 睙o心柳上前拉住道:“因?yàn)槟阍诰裆辖o了我很大的鼓勵!讓我變得更加勇敢,以前可能不是不想離開,而是不敢離開!真的,哥!當(dāng)然不是說你鼓勵我分手。你讓我的安全感多元化了,你可能也變成了我精神世界安全感的一部分,而他不再是唯一了。”游步楷沉吟半晌,而后懊悔道:“你殺了我算了!”無心柳扶著坐下道:“我覺得我不能在心里上過于依賴某一個人,我應(yīng)該有獨(dú)立成長的空間!當(dāng)然,我還沒說完,你是一部分,程大哥和吳霔、冰雲(yún)也是一部分。你是在精神上給我安全感,而他們,則是讓我看到了另一種我曾經(jīng)期待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我以為我不會碰到,但真的就有這樣的人,不是說一定是他們,但就是他們那種人……我今天全是啥都跟你說了。哥,真的,你們個對我有影響,但不是最關(guān)鍵的,不是主因。所以,今天的結(jié)局是遲早有的!”游步楷恨恨地道:“我先滅了那仨小子再說!”說著便要起身。好在無心柳按得及時:“哥!你別嚇我,我覺得你值得!哥,我就說過,在你面前,我不懂什么叫隱瞞!可能,因?yàn)槲艺娴脑趦?nèi)心深處就把你當(dāng)成了我的哥哥,多少年我期盼的哥哥,從我第一次喊你步楷哥哥的時候!不管你覺得你自己有多復(fù)雜有多詭譎,但我說過,我覺得你的心就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湖,甚至可以倒映出我的心,我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人。哥,你在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不可替代的位置,除非有一天你不認(rèn)我了。如果有一天你在我心里也倒塌了,那我估計就徹底崩潰了。哥,你要記住,從你進(jìn)入我生命的那一刻你就很重要,就因?yàn)榭粗愕男牡褂吵隽宋业男模踔吝B我都不明白的心!真的很神奇,這不是男女之情,又非俗世的友誼可比!妙哉妙哉!”游步楷心中無比感動,可也只化作了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