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諺靜坐在案頭翻看文書,殿內萬籟俱寂,只有指腹捻過一頁頁文書的細微摩挲聲。宮女小心地將燭芯剪斷,眼前字跡也頓時清晰明亮了。
“什么時候了?”他合上折子低聲問道。
“回攝政王,子時剛過?!?p> 宮女話音剛落,外頭忽有內侍通報說太后造訪,秦諺“嗯”了一聲,擯退左右,但沒有停下手里這些瑣事,只淡然的等著她進來。
太后進門,殿內燈火曳曳,偌大的殿內空蕩蕩只坐了一個人,眼眉低垂,靜默無聲。她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什么也不說。
二人沉默良久,秦諺有些乏,手抵在額前閉了雙眼:“這么晚還過來?”
“皇叔代阿澤秉燭伏案,來問候問候不為過?!?p> 秦諺微抬了抬眼,幽幽說道:“太后這話,真是折煞我了?!闭f著他擱下手中的筆,合上文書,輕輕端起手邊剛續上的熱茶又說,“阿澤到底是大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太后起身,提著長長的裙袍走到他跟前,面上依然畢恭畢敬:“早朝之事我已聽說了,皇叔既說阿澤能自己拿主意了……”未等她說完,秦諺抬頭淺笑:“不急,我還得考考他,畢竟做一國之君不是小事,之前平嵐獨掌大權鬧得滿城風雨,局勢未穩,阿澤也沒機會施展拳腳,他這塊璞玉須得細細打磨方能成材,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太后不會不明白吧?”
“他也年滿十五了,是個大人了?!碧笱壑虚W過一絲愁容,被他全看在眼里:“太后是怕我占著這個位子不肯下來?”
太后默不作聲地別過臉去,他嘴角微微揚起,笑的溫和親厚,她卻感到背后一陣冰涼。“你知道的,我要的從來都不是皇權?!彼犙灾敝钡目聪蛩蓮乃@得和顏悅色的眼里卻看不到任何東西,空洞且虛無。太后低下頭,面容隱藏在黑暗中,戚戚然的低聲問道:“子川……”秦諺手上略略一抖,杯蓋和杯沿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相擊之聲。“你是在報復我嗎?”
他輕聲笑了笑,站起身對她說:“太后累了,請回吧?!?p> 自寶月再度受傷后,她發覺周圍關注她行蹤的人多了起來,除了雅勒和金祁,明里暗里都有人悄無聲息的盯著她。她知道這是令驍的把戲,但至少這樣她也是安全的,于是索性不出去,成天悶在氈帳里頭。
草原春日的雨下的淅淅瀝瀝,雅勒碰巧出去準備吃的,她坐在火盆前百無聊賴的撥弄著炭塊若有所思。門外突然有緩慢而細碎輕柔的腳步聲,她敏銳的察覺到來者并不是雅勒,也絕不會是個男人。為了不讓更多人知道,她的氈賬幾乎位于最偏遠處,此人若非令驍安排,必然有蹊蹺。她站起身挨著火盆,緊緊盯著門簾,像在等待外面的人掀開。而那人也在門外頓住了腳步,兩人似乎想等對方先打破沉默。
外面的人沒有猶豫太久,伸手輕輕掀開了厚重的簾子,昏暗中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面容隱藏在寬大的斗篷下。她緩緩朝后褪下帽子,露出一張面帶梨渦,笑吟吟的婦人面孔,眼里閃著與笑容格格不入的冷光。
寶月恭敬的行了禮,試探的問道:“敢問夫人是……”
夫人沒有回答她,立即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寶月。”
“寶月?”“她邁上一步站定在她面前,“我只是來看看平王藏了什么好東西。”她抬眼想了片刻,“你是貼身伺候月兒的那個?”寶月聽到“月兒”兩字心中不禁一顫。她微微頷首,卻始終低著頭,婦人一把抬起她的臉細細端詳,邊看著她邊呢喃到:“我走的時候你和月兒都只有七歲,小時候長得相像,現在眉眼竟也這么像?是我太多年沒有見她,已經記不得了?還是說……你就是她?”
“長公主已經死了?!?p> 這句話仿佛激怒了婦人,她一把拉過寶月,狠狠扯開她背后的衣服,眼前是因大火留下的傷疤,觸目驚心的蜿蜒在她背上,一共三處。
“你到底是誰?!”
“侍女寶月?!?p> 那女人哈哈笑了起來,逼視著她說道:“玉都的事我全都聽說了,十二弟恨不得把跟平嵐有關人全殺了,你說,我現在把你交給他會怎樣?”
“回大長公主,不,應該是乞顏可敦,您把我交給他得不到任何好處,我至少還能給你點承諾?!?p> “你?你錯了,他至少重權在握,而你什么都不是?!?p> “皇帝終究是皇帝,哪怕有人攝政他依然是,您一定知道攝政王為什么滿世界找長公主身邊的人吧,就因為玉璽不見了?!彼硨χ蝾?,轉過頭斜眼盯著她,嘴角若有似無的笑了笑:“只有我知道玉璽在什么地方?!?p> 乞顏退后了幾步,將信將疑:“你想要什么?!?p> 寶月慢慢整了整衣裳,又向她恭敬的行了個大禮,乞顏皺眉,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卻只聽她低聲說道:“寶月懇請大長公主借陛下一支精兵,陛下終究是先帝的子嗣,必須匡扶正道,助其奪回大權,事成之后,安洲悉數歸遼所有,玉璽為證?!?p> 乞顏笑一下:“喲,這可是叛國啊,是小皇帝出的主意,還是你那剛入土的主子告訴你的?”
“這不重要,就看大長公主敢不敢走這一招險棋了?!?p> 乞顏搖搖頭,“嘖嘖”幾聲,憐憫的看著她:“到底還是個孩子,我一個女人,手里可沒有一兵一卒。”
“難道你不想讓懿王做可汗?”寶月低頭輕捻發辮,幽幽的說著。
“什么意思?”乞顏瞇著眼質問道。
“我可以處理掉你日夜憂慮之人。”
“他?”乞顏指指外面,忽然發出一陣笑聲,像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樂得直不起腰,“我不知道平嵐教了你多少勾引男人的伎倆,如果她能從棺材里爬出來,也不見得能殺了這位二爺?!彼掌鹦β曊苏麅x容,但臉上卻仍透著喜色,微笑著大量她一會兒,遂轉身戴上帽子,緩緩掀開簾往外走,像是風把她的話吹進了屋里,“有捷徑我何必走險棋,你好自為之吧?!?p> “捷徑……”她呢喃著也走了出去,但已看不到她的身影,風一陣陣刮過,吹來零星的雨點,她在夜色中睜大了眼睛,不遠處的氈帳角下橫躺著一兩個人,“捷徑?!睂氃轮貜土艘槐?。才說完這二字,她瘋了似的開始奔跑,奪了不知何處的馬便騎上去,也不管自己還有沒有學會,強忍著顛簸和恐懼,一路歪歪斜斜的狂奔,她的心跳的像馬蹄聲那樣快,仿佛要跳出喉嚨。她抓著韁繩的手甚至開始顫抖,平嵐已經死了,而“寶月”必須活下去。她想起了揚州,她好想回家看看。
寶月找到令驍的氈帳外,幾乎是滾下馬背,跌跌撞撞地要闖進去,卻被外圍那些鐵衛軍死死攔住,她剛想開口,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黑暗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怎么在這兒?”
“可汗。”寶月只說了兩個字,令驍已經會意:“走,進去說。”
他拉著寶月進門,金祁也在屋里,還有另一位鐵衛模樣的人端坐在一旁。令驍一個眼神,他們便齊齊退了出去。
令驍坐在椅子上,手抵在額前,昏黃的火光里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一聲冰冷的質問:“你到底是誰?”
寶月哈哈一笑:“那平王覺得我是誰?”
令驍抓起她的手,細細看著她纖巧的手指:“這好像不是一個伺候人的侍女該有的?!?p> 寶月猛地把手抽了回去:“我又不是粗使丫頭?!?p> 令驍沒有應答,只是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眼前,逼視著她緩緩說道:“別演了,長公主?!?p> “長公主已經死了?!?p> 他看著寶月冷笑起來:“沒錯,玉都那個死了??蛇@個,還活的好好的?!?p> “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但可汗恐怕……”寶月指指外面,俏皮的做了個一命嗚呼的表情。令驍皺起雙眉,面色不悅,顯然被她說中了。她踱著步子繼續說,“你會成為誰更重要,等天一亮,是可汗,是平王,是平民還是……徹底灰飛煙滅?”寶月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眼眸忽閃著,如同燭焰般泛出與以往不同的光芒。他低聲笑了笑,湊近她與她四目相對:“你知道你像什么嗎?就像我們草原上的赤狐,艷麗、機敏又狡猾,你現在的樣子,就跟它們聞到血腥味時一樣興奮?!?p> 寶月不動怒,反而瞇起雙眼說道:“狐貍可是要害人命的?!?p> 令驍抬起她的下巴,望著那雙閃爍的眸子玩味的笑道:“真不巧,你碰到了一個沒那么好打發的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