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番外 中夜
今夜的夢境格外奇怪。天依感覺眼前四周全是幽邃的藍色,除了這團深暗的霧以外,什么都沒有。
耳邊響起并不存在的風聲。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曠野上,在這無窮無盡的青霧背后,仿佛各種事物都正在掩藏著。一種夢境的直覺告訴她,自己的身后應(yīng)該是門楣上面涂著土朱、石綠的趙府。
她的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急切的欲望。她想讓自己往前走,從這些低矮的房屋中逃開。她做到了。她小心地邁著,一步一步遠離著后方,往前走去。她開始興奮,好像自己再走一段路,前面無盡的霧中就會出現(xiàn)擺著電吉他的臥室墻,安著吊燈而非椽瓦的屋頂,港口,飛機,高速公路,等等等等。自己平日里不再想到的東西,此時都在她的幻想中浮現(xiàn)了。
甚至,她還隱約看到前面會到達一片自己久未再臨的大廣場。那個廣場有數(shù)公里那么長,是在拆除了專制時代的城門以后重新規(guī)劃的。自己所來的國度的所有大事件,從激動人心到聳人聽聞的,大半在那個廣場上發(fā)生和擴散。她原先對這個地方發(fā)生的事情頗有意見,然而無論如何,當她看到廣場公共建筑前高達十數(shù)米的柱墻,以及平整屋頂上飄著的一排大紅旗子的時候,終于有一種重見衣冠的情緒從她心里爆發(fā)了。她情不自勝,仆倒在廣場的地面上,對著那個莊嚴模糊的大會堂哭號起來。
正當這時,忽然又有一股充滿底噪的音波沖進了她的耳膜。她的聽力很清楚,這是一首從四十年前就開始在廣播節(jié)目開頭出現(xiàn)的樂曲。和《伏爾塔瓦河》不一樣,這首曲子的背景較為明朗,節(jié)奏也稍快一些,主旋律主要由銅號們吹奏。這首曲子在她們的社會里面,地位相當于第二國歌。
“……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xiāng)……”
聽到歌曲的詢召,她忽地從地上站起來,發(fā)現(xiàn)眼前的情狀又不同了。自己此刻站在一座剛竣工的公路橋的橋頭,這座橋長達數(shù)個公里,還承擔著軌道交通的工作——天依聽得到下邊有蒸汽火車壓過枕木的聲音。橋本身雖然是由鋼骨水泥假設(shè)起來的,但是兩邊的圍欄又并未遵從現(xiàn)代主義的去裝飾原則,而是在上面施加了各種各樣繁復的浮雕:旗幟、工人、飛車、煙囪、齒輪……
她站在橋頭堡下面極目眺望,在彼端引橋的盡頭,工廠、火車站和起重機正密集地聳立在天際線上。滾滾的江水從百尺高的橋面下流過。
“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
天依想到“神女應(yīng)無恙,當驚世界殊”的時候,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趙筠、晏柔、呂陳辛廖等人的面孔。恍惚之間,她想著,待到有朝一日,一定要把他們帶到這里,好好地看一看。
她感覺整個人沉浸在朝世界狂飆突進的喜悅里邊。但是正當她欲往橋?qū)Π蹲叩臅r候,倏地,這所有的一切——父輩的記憶,教科書插圖,已經(jīng)成為景點的地標,都化作了一團煙氣。她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周遭的一切又恢復成了一團青色的霧氣。陰森的冷風吹拂過她的身側(cè)。
天依想抓住文明的余影,眨眼一看,發(fā)現(xiàn)前邊不再是什么廣場、大會堂、大武漢,而是趙府低矮封閉的側(cè)門正在朝自己緩慢移動,在一團靈異的黑幕中。她驚叫了一聲,轉(zhuǎn)過身開始跑起來,然而就在是時,她發(fā)現(xiàn)由于自己穿的衣服較緊,她并不能把步子邁得很大。她拼盡全力,跑到耳邊不再聽到什么風聲,身后也再沒有什么東西追自己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于一個狹窄的室內(nèi)空間中。這個空間被幾個夯土柱割裂,梁上結(jié)著彩布,似乎在張羅什么好事,但由于室內(nèi)沒有采光,只靠微弱的燈火照明,所以看起來仍舊陰暗。天依感到這個大廳似乎和監(jiān)獄一樣。
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便有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向她道喜恭賀,簇著她進到更深處。天依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是似乎在喧嘩的聲音中,她能聽到里面混雜著幾個熟悉的音色。但是她辨認不出來。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一身華衣,旁邊似乎有一個男子正和自己并肩走著。
身后傳來鼓號的聲音——歌隊在慶祝,顯然,自己正在參加一個在該時代對于自己這個性別的人群來說最為隆重的儀式。她往自己的身側(cè)看去,和自己成立社會關(guān)系的那個人并沒有面龐,她感到一陣心悸。他們被帶到了同樣無臉的一對家長前,向他們拜了,用酒漱口,又吃了頓飯,之后笑鬧的人們便拉著她往更深的一個房間里進。
天依感覺大事不好,想要逃離,然而就在此時涼風又起來了,她回頭一看,那扇被土墻挾著的封死的木門正在朝自己逼過來。她連忙往洞房的門里一扎,突然發(fā)現(xiàn)里邊又不是洞房,自己一個人在臥室呆坐著,外邊飄著白雪,懷中抱著一個孩子。
自己為什么會有孩子?天依迷糊了,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著一碗溫茶,還有一扇銅鏡。懷里的嬰兒哭了,她連忙搖起身子,一邊安撫那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孩子的寶寶,一邊拾起銅鏡來端詳,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化上了把素顏遮得嚴嚴實實的妝,但是額頭上的斑紋已經(jīng)漸漸地顯出來。
顯然地,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個母親了,在這夯土、陶瓦和小米的世界。之前的一切發(fā)達和壯舉似乎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絕域的東西,就像只存在于自己給孩子教的《山海經(jīng)》中的神怪。自己同那個陌生男人的后代似乎對母親的海國并無什么興趣,她每向孩子提及時,他便撅嘴向自己道,父親說這一切都是你失憶后臆想的。自己便在這百口莫辯中一天天看著他長大,而男人沾著酒氣,帶新的小妾回來,而自己則日漸地色衰。
再后來,終于連在老前能見到阿綾的念想也斷了,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丈夫也不常到自己的院子里來。她便每日在室中寂坐,看外面的樹葉掉了又長,花開了又敗,像一樁不會動的木頭一樣。忽然有一天,事情又起了變化——自己忽然站了起來,離開院子,發(fā)現(xiàn)兒孫正圍著一方木材哭號落淚。丈夫是站在庭下哭,兒子是扶著靈柩叫,兒媳則是一邊號,一邊像僵尸那樣蹦著雙腿跳著——就如禮法里邊規(guī)定的一樣。他們號了幾天,待到宴席請盡了,哭聲也漸失了,杠柩的工人站起來,她遂跟著自己的棺材走出去,走出府門,城門,來到四周全是深霧的曠野上。他們把自己送進一方低矮逼仄的墓室,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潮濕的土壤和一團黑色。她感覺不對,想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已經(jīng)把墓門封閉了。自己仿佛凝固了起來,永遠地固定在了這由木材井干圍成的靜寂當中。
天依感覺自己呼吸困難。她深吸一口氣,整個人從被窩里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涼氣。
恐怖的濃霧終于消失了,周遭的一切恢復到她熟悉的樣子。既沒有吉他電腦,也沒有橋梁大廈,更沒有阿綾、墨姐、牙哥。但是她忽然悲慘地意識到,自己在夢境最后經(jīng)歷的事情,好像預言一般,正在一天天地朝自己逼近過來。
她環(huán)顧四周,厚實的夯土墻沒了燈火,也好像墓室一般。她似乎聞到周圍有一股棺材板的氣息。在夢里自己什么都做不成,人們既不讓自己出去,也不讓自己鉆研,只讓自己合格地扮上他們推著自己扮的角色。好像自己素來為了改變世界所作的努力,一切都沒有結(jié)果,就像這個人在世界上沒有存在過一樣。她感到極端地難受。
天依從榻上坐起來,自己摸著黑點上燈,在一團寒氣中穿上衣服,打了兩個噴嚏,走出門去,打算看看自己前些天和工匠們搭設(shè)的木桁架。
她來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今晚的星光格外燦爛。這片未經(jīng)燈光污染的星河讓她一時找回了親切的感覺,她想起這些恒星,星系,光年的單位,又想到19世紀海王星的發(fā)現(xiàn),哈勃望遠鏡和登月工程,《流浪地球》和《三體》,壓抑窒息的氛圍有所減輕。她感到自己輕松了一些,正當她繼續(xù)在巷道里走的時候,忽然有一組火把朝自己移了過來。
所幸,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還有一群人和自己一樣醒著,雖然他們是在辛苦地工作。
打首巡邏的仆役顯然很困了,但是看到有異光,他和幾個兄弟還是很警覺地過來查看。見到是小姐的老師以后,他們向天依行禮。
“先生為何深夜起來走動?”他哈著一口寒氣,問道。
“我想去看看我和匠人梁搭的架子。”天依向他說。他們遂陪著天依跨過幾個院子,來到木桁架模型所在的地方。她接過一只火把,蹲下來察看這些天來的受力情況,發(fā)現(xiàn)除了正常的受彎形變以外,總體的結(jié)構(gòu)紋絲不動,穩(wěn)如泰山。
“先生,您這插滿斜柱的法子,可真是奇妙,老梁他們暗地里都說姑娘是小魯班,他們平日里只是做活,算不到這些樣式?!?p> 天依只是笑著搖搖頭。
“另外先生教晏柔的那套瑣屑的字,我們下人都在用了,確實傳書傳語便宜許多。匠人和執(zhí)事用上了先生的數(shù)字和算符,諸事做起來也順當?!逼鸵巯蛩埖溃安恢壬芊褡屛覀儼堰@套字兒帶到府外頭去?大家向家里通信的時候,家人不識得,總有許多麻煩?!?p> 天依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前兩個月無心的舉動能帶來這么大的影響,問他:
“你會寫你的名字么?”
“會。”那名仆役用手指畫出了“r-u-k-u”這些圖形。
“劉九?”
他喜悅地點點頭,又在手掌上畫了“l(fā)-j-a-a-h-e-e-h-n”(謝恩)。其他人也興奮地想上來給造字的先生看他們寫自己的姓名。
“不用謝,本來大家都應(yīng)該識字。”天依對他說,“你們?nèi)粲X得好用,完全可以把這些傳出去,讓更多的人會這套字,甚至可以用它寫自己想寫的話,寫成書冊,完全是可以的。”
“感謝先生!先生對我們來說,就是往古的倉頡??!”
聽了這番話,天依忽然感覺有些感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漢語還未擺脫復雜音節(jié),同音詞極少的漢代,拉丁化幾乎是可行的。
“這樣看來,我以后得逐漸地把一些漢籍也轉(zhuǎn)成這種文字,這樣你們就可以像小姐一樣學習了?!碧煲佬ζ饋?。
“不敢不敢!我們做下人的……”
天依遂和他們開心地聊了一會兒。她忽然感覺,還是很有地方可為的。
“對了,”劉九向天依問道,“洛先生對自己的人生大事……”
一聽及此,噩夢的記憶突然又悚現(xiàn)在了天依的面前。
劉九發(fā)現(xiàn)她臉色驟變,連忙向她道歉。天依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和他們談了會兒,他們尋送她走回臥室去。
天依坐回床上,將所有的燭燈都點起,開始沉思這個眾人都已催過她一遍的問題。來到漢地幾近半年了,自己早已成為趙府的一個成員,沒人把她當作外人。于此待遇并生的,便是自己的生活,也納入了府中人們的議題。年歲正在悄然流逝,自己還能等待阿綾到何時?她幾乎無法直面永遠這個詞了。或許,在大家的壓力下,等明年這個時候,自己就會被迫委身屈服,承認自己在現(xiàn)世的緣分盡了,只能在自己年華未老之前,接了大家的好話,先將自己安排出去,在悄然改變周遭世界的同時,把自己融化進去。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曹植的一首詩: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樓臨大路,高門結(jié)重關(guān)。
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
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p> ——第十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