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節 海客談瀛洲
“廖涯!?”天依吃驚地喊了出來。同時,她看到廖涯的背上背了一根長長的笛子,或許有半丈長了。
“沒錯,正是在下。”廖涯的笑容還是跟之前一樣,看起來非常詭譎。
“你絕對不是陳兄的那個朋友。”天依咬咬牙,牢牢擋住被保護在自己身后的趙筠,“雖然也背著笛子,但他至少是個俠客,俠客是不會每天想著誆我們窮人的錢的。”
“哎呀,姑娘這么說,看來你并不懂俠。并不是日日都有人找我們救急的。”廖涯擺擺手,“我那天也是餓極了,才用此下策嘛。而且要不是我帶路,誰知道你會走到哪去呢……”
天依的眼神中流露出“編,繼續編”的意思。
“算了,既然你這么愛財,那我現在就還你吧。”廖涯見此,只得從衣襟里掏出八銖錢,擲還給天依。
“誰愛財呀!”
“哦,我明白,你是在府上做事的人,有些風險在。那再與你幾個好了。”廖涯見狀又掏出幾個錢子,遞到天依手上。
天依將這些錢子一同推拒回去,問道:
“怎么你現在這么多錢,當時就偏偏還要竊人的?”
“因為昨天我們干了個大買賣呀。”廖涯撇撇嘴。
“大買賣?”
“嗯,昨天晚上有個小吏在城里走,我們幾個伙計就把他打暈了,摸到了二百來銖錢呢。可夠喝一頓了。”
“啊?你們還搶劫?”天依更護著趙筠向巷外退了幾步。
“不僅搶劫,有時候還殺人哦。”
天依想起來唐代的陳子昂寫過的兩句詩:“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似乎漢代長安一帶的游俠喜歡探丸打劫,探得赤丸的就殺武吏,探得黑丸的就殺文吏,探得白丸的就負責善后。
趙筠的臉上現出害怕的神色,躲在天依的身后,緊緊抱住她。
“哦,差點忘了,你身旁這位應該就是趙府中的小姐。”廖涯這才注意到天依身后的人,突然畢恭畢敬地朝她作了一揖,這個舉動讓二人感到措手不及。
“放心,我們只殺惡吏,不殺好官,更不會傷及不相干的人。況且,是陳老弟吩咐在下保護兩位主仆,那在下今天一定送得你們安安全全地回府。”
“哪個陳老弟?你報與他的名姓來。”
“他是家里的老末,就叫陳季。前些天不知哪里來的錢,竟同他那窮讀書的朋友租了間門面開始經商了。”
“……陳兄他說了,如果我們倆今天有什么閃失,他就在你的晚飯里下一萬兩砒霜。”天依的眉頭仍不放松。
“那不成,我吃不下啊!”廖涯急忙擺手,“最多半斤。再多他也買不起。”
連打諢的風格都類似,看來他或許確實可以稱得上是陳季和呂生的知交的。天依想道。
“你……沒有帶其他兇器吧?”趙筠躲在天依背后,弱弱地說。
“當然沒有!”廖涯一邊說,一邊開始寬自己的布襦,“要不要我解下來讓你們檢查檢查?”
“不用了不用了!”天依趕緊制止,腦中飄過的全是流氓兩個字。
“既然是陳老弟拜托的人,雖然前些日子有點誤會,但還是請小姐、姑娘寬心,我雖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這一路上還是會好好帶你們在這洛陽城里玩的。”
廖涯再朝二人拜了一次,隨后便一扭身,往巷外走去。天依仍是對這個前些天才摸過她兜的、看起來十分不靠譜的俠客心存戒備,她將趙筠護在后面,自己小心翼翼地跟著他,還好最終他確乎是將自己和趙筠帶到了一條大路上。看來這個竊賊今天似乎確實是奉了朋友之命來的。
“哇,好——寬的街啊。”趙筠看著這條寬達幾十尺的衢路感到非常興奮。
“哎,小姐那日來的時候沒有見過么?”天依問道。
“我當時被鎖在車里,簾子都不讓開的,光聽得四周人聲鼎沸。”趙筠有點失落,“還好有洛姐姐今天帶我出來,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見到外面的景觀了。”
“嗯?不感謝一下我么?”走在前面的廖涯背著大笛子開玩笑說,“要不然,你們這會兒又該迷路啦。”
趙筠不說話。
“哈——也是,我們這些游俠自古以來就是給你們家里人添亂的,不向小姐道歉已經很不錯了。”廖涯見她沉默,自笑一聲。
“他姓廖。”天依悄悄地在趙筠耳邊說。
“謝謝廖兄……”趙筠脫口而出。
廖涯有點吃驚地停了腳步,轉過身來。
“謝謝廖兄,能夠專門騰出一天的時間來護送我們。”趙筠看著他,眨眨眼,繼續說道。
廖涯看著她,似乎目光有點搖動。這還是天依第一次看到他展露出狡黠以外的表情。
“我父子為俠這幾十年,還未曾聽過有世家的子女跟我們說過這句話。”廖涯在前面說著,“以往都是他們把我們當豬殺、當狗攆,就算替他們辦個什么見不得光的事,辦成以后也得繼續流亡。想不到小姐今天……”
“我在河陽的時候,聽侍養我的叔叔說,既然別人施惠給你,就要道謝,這沒什么大不了的。”趙筠說。
“你那個叔叔是個好人。我見過的那些貴胄,還沒一個有像你叔叔這樣有出息的。”
“不,他是河陽那一帶的農夫。我父親沒做軍司馬之前,就把我寄養在他家。”趙筠搖搖頭。天依這才明白趙筠之前一直是寄住在鄉下的農夫家里的。
“是這樣啊……”
廖涯繼續給兩個人帶路。趙筠看著路邊的景色,對什么都感覺很新鮮。
“哇,那邊的房子那么高!”趙筠指著宮墻里面的樓閣喊道。
“那個是宮里的樓和閣。”天依解釋說。
“為什么修得這么高!洛姐姐應該知道吧?”趙筠滿是期待地拉著天依的袖子。
“咳,人家只是你的丫鬟,怎么會知道宮里的房子怎么建呢?”廖涯道。
天依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棟樓閣,過了一會,分析道:
“它的墻應該夯得很厚且高,看起來每一層都有長長的枋頭伸出來挑屋檐、欂櫨和平坐。這些枋子大約是牢牢地嵌在夯土墻里的,墻里也安插木柱,枋子就這么一層一層地疊上去,架在土墻和木柱上,確實可以做得這么高。”
趙筠和廖涯都怔了一怔。趙筠馬上崇拜地歡呼起來:
“洛姐姐好厲害!”
“其實沒有啦~”天依笑著理理已經被奴婢生活摧殘得十分雜亂的發梢。
“洛姑娘的父親是匠師?”廖涯問道。
“有熟人是而已。”
“喔,是這樣……”
“洛姐姐、廖哥哥,”趙筠又發問說,“你說皇上家的房子都這么大、這么高,那皇上待在這些大房子里,冬天應該會很冷吧?”
“這個我是不知道的。”廖涯想不出來。
“倒不會很冷。”天依說,“皇帝平時住的不是大殿,大殿基本上和小姐府上的廳堂一個用處,所謂‘公共空間’。而且這些房子看起來很大,它實際上是由多個中型和小型的房間組合而成的,再加上墻很厚,所以冬天其實室內是很暖和的。比如長安的皇后住的是椒房殿,那里面的內壁就涂滿了椒,也可以阻隔室外的冷氣。”
“哎,為什么洛姑娘會知道這么多宮里的東西?”廖涯著實吃了一驚,“怎么連皇后住的是哪個殿都知道?”
都是從后世的史籍上看的。而且自己還去過未央宮遺址,就在椒房殿的遺址上待過。天依想著。
“我那位大哥舉債的時候認識一個債主,那個人見聞比較多,什么地方都去過,他告訴我們的。”天依解釋道。
“看來洛姐姐從前在海國的時候也確實是顯貴啊。”趙筠嘆道,“確實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跟我比起來,好像洛姑娘才是真正的小姐。”
“都是從前的事了,我現在還不是孑然一身。”天依搖搖頭,看著周遭的街景。
三個人繼續走,不一會,來到了洛河邊。巨大的跨河橋橫亙在他們眼前。
“這么長的橋!”趙筠看著洛陽橋出神,“有好幾百根橋柱子呢!”
“都是木的。”天依說,“用木柱做橋柱,大部分都接觸水,很容易就朽壞,用的時間不長。”
“哎,那你們那邊,是用石頭做橋柱么?”廖涯問道。
“沒錯。”天依說,“當然,我們現在已經不用石頭了,我們用鐵、鋼這些材料。”
“用鐵做橋?”趙筠問道,“有那么多鐵嗎?”
“有的。”
“就算有也做不多長吧?”
“唔,最長的有幾十里呢。”
“有這么寬的河啊?”
“不,是跨海的橋,一直修到海對面。”
“在海上不會塌么?”
“不會。就算丈高的海潮都打不動。”
“啊!?”趙筠的好奇心更重了,“那如果有一天,我一定還要到你們海國去看看呢!”
“我暫時是回不去了。”天依聳聳肩。
廖涯看著河面若有所思:“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們那邊實際上比漢國還要富庶,富庶得多。若是漢國修一個幾十里長的鐵橋,恐怕全國的士兵都使不上兵器了。”
“或許吧。”
“那你們海國有多少人呢?”
天依想了想:“千三百兆。”
“百兆?”
“嗯。”
廖涯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能識你們那的字的有多少?”
“也差不離。”
廖涯的臉上現出巨大的驚詫,隨后開口笑道:“我在酒肆里聽過四夷吹噓,可是聽到這么大的數字還是第一次。——是個人都能識字?”
天依點點頭。廖涯又對著河面思索了一會:
“那這樣看,我們漢地倒是蠻夷了。”
“其實我是開玩笑的啦。”天依趕緊解場,“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這么多人呢?何況識字又這么難。有十分之一的人識字就已經很不錯了。”
“哈哈——這么說我今天竟是被姑娘誆了一回!你是報這八銖的仇啦。”廖涯一拍腦袋,放聲大笑起來,“也是,你們蠻夷怎么能和中夏相比呢。”
“我剛才的表情特別正經吧?”天依吐了吐舌。
“不論如何,我還是想去你們海國。”趙筠嘟著嘴說。
“如果我有機會回去,一定會帶你去的。”天依拍了拍她尚稚小的肩膀。
“洛姐姐要說到做到哦。”
“好了,我們在橋上走一走吧,到市上去看一看。”
“這就不了吧……”趙筠搖搖頭,“我在河陽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跟叔叔去市里了。人又多又擠,還有一股味道。”
“也好,不過我們現在去哪呢?”天依皺起眉。
“姑娘、小姐,”廖涯忽然提議道,“如果二位不嫌棄,我們可以去敝人家里一敘。”
“你家?”天依有點警覺,“你家有什么好逛的?”
“并不在這城里。”廖涯解釋道,“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想啊,我是阿陳的過命兄弟,如果害了你們,那我還怎么見他?”
“你前幾天看起來確實像是可以出賣兄弟的人哦。”
“哎,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市上找你陳兄立個證?讓他放下書店的活,和我一塊陪著你們,監視我?這幾天我在他店里蹭的飯可夠多了,今天再勞煩他這一回,我該怎么還他人情。”
“但是你這樣一個衣食無著的人,家里也沒什么啊。”天依問道。
“其實我們這些游俠,在城西是有地住的。”廖涯頗帶神秘地說,“風景可好了。”
“城西我記得不是歷來的禁苑嗎?已經不讓人住了喲。你們怎么可能住在那邊?”天依頗有一種一眼識破謊言的感覺。
“沒錯,居民都搬走了,現在那邊就只有一些破茅舍。”廖涯繼續說,“最不能待人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安穩的地方。我們這兩天住那,過些時日又搬走,所以你們知道我們住哪兒也沒事。”
“不懂。”趙筠搖搖頭。
“那些破茅屋,看起來應該是不會有住人的。而且平時城里的役吏和士兵也不會隨便進到禁苑里面。所以沒人會來這里抓捕游俠或者盜賊。”廖涯說,“所以我們幾個兄弟,犯了案以后就在禁苑里面找個地方躲幾天,然后再出來。這兵官你說不知道吧,他們也知道的,可他們每次尋不得。”
“原來是這樣啊……”
“你別說,因為沒人耕殖,禁苑里的風光可好了。你什么都看得到。”
“這樣的話,我倒是想去看看。”趙筠說,“反正廖哥哥是洛姑娘朋友的朋友,其實也就是洛姑娘的朋友吧。”
“對,且若我當時要知道陳老弟認識你,那也就不會騙你那八銖錢了。”
“也就是說你當時不會騙我,也還會去騙其他人咯。”天依說,“只放過熟人,單去欺負生人,這就是俠客么?”
廖涯聽了這話,心里有點不悅意。
“我何嘗不是這么想!可是,真的有很困難的時候。”廖涯說,“我們這些人,說實在的,幫那些黎民打抱不平、處理恩怨,在刀頭上行走,得來的錢,一年掙的也不夠半年吃的。那剩下半年呢?你陳兄近一個月是開了店了,能吃飽了,我才到你陳兄家里去蹭飯,但是也只能蹭蹭晚飧而已。”
“如果廖兄以后日用緊缺的話,就跟陳兄說一聲,我可以帶錢出來尋你。”天依對他說。
“算了,算了——不勞煩姑娘。”廖涯嘆著氣說,“我帶你們去禁苑那邊。”
“既是禁苑,那怎么去呢?”天依問道。
“很簡單,你跟我來就是了。”廖涯又帶起他那神秘的口氣,“我們就不翻圍墻進了。”
“誰同你翻那圍墻!”
廖涯嘿嘿一笑,帶著這兩個主仆,沿著河邊一路往西走,到了城內的一處小碼頭上,叫了一艘船。
“往西行三里,給你三銖。”廖涯一邊對那個船夫說,一邊遞給他一枚銅錢。
船夫欣然笑納,叫三人跳上木舟,便撐離岸邊。天依看著船駛出城墻,又往西駛了約一公里,廖涯叫船夫停在郊野的一棵大柳樹下。船夫接了三個人上岸后,便又重新駛回城里。
“我們走吧。”廖涯說著,往岸上走去。
“哎,往哪走?”天依叫住他。
廖涯不說話,用手指往前指了指。
“這里是……”天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這個岸是一個小坡。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堆著一垛一人多高的干草。廖涯往那垛干草走去,一撩,一個坑道便展現在天依和趙筠面前。
“把你的長笛給我。”天依看著黑洞洞的洞口,說道。
“哎呀,我沒有什么惡意。”廖涯聳聳肩,“何況洛姑娘是阿陳的熟人,趙小姐又這么好心……”
天依仍是堅持不走,廖涯只得把自己身上的笛子卸下來,遞到天依手上。天依死死抓著那根有半人多高的笛子,跟在廖涯身后,將笛尖抵在他背上,好像手上握著的是一把上了刺刀的大栓一般,帶著趙筠走進洞去。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