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三節 無食桑葚
天依陪著廖涯和陳季待了一整個白天。醫生上完藥以后,走出來對他們說,有些地方的傷情比較嚴重,比如陳季的后背已經開始潰爛。天依和呂聿征急忙延留住他,請他每日都來照看廖陳二人。天依一直待到那天傍晚,幫他們做了一餐晚羮,方才回府。
“洛姑娘真是心靈手巧,不僅上得了廳堂,還下得了庖廚。”呂聿征說。
“我也不是天生就會,只是之前為奴的時候跟府上的姐姐學的。”
“姑娘也差不多是時候回了,”呂聿征說,“這里的事情我來守著就好。他們倆應該是沒有什么事的。”
“嗯。”
天依坐著馬車,趁著剛合圍的夜幕回到了趙府。畢竟她不想深夜再攤上另外一個地方來的什么賊來害自己的錢財性命。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趙筠應該又讓盧先生代教了。
仆人們護送天依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天依先是走到趙筠的房間里,草草問了會她白日受的功課,之后便睡眼惺忪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
之后的幾天似乎又回復到了平常的狀態。天依每天上午和莫子成一塊教趙筠讀書,同趙筠和晏柔吃一頓晌食,下午則去市上探望陳季和廖涯,順便給他們料理夕食,晚上回到府中給趙筠做一些溫習,然后回到房間沐浴。似乎自己的生活在立冬來臨以后,忽然由一種無定的狀態進入了有節奏且簡單溫和的日常,就好像時下附著在土地上的大部分植被都枯損了,天地間一副清凈的景象。
不過,在這逐漸成為常態的日常生活當中,還是有一些變動的。比如廖涯和陳季背上的潰爛日漸地好去,比如每日在城里被送去秋場的犯人日漸地變少,比如……趙筠似乎越來越開始喜歡那個每日教她讀很多書的莫哥哥。
以天依穿越以來的生活經驗看,這種尋常生活的狀態不可能持續太久,它其中肯定蘊藏著什么即將爆發的東西。她又陷入了一種焦躁,每天徹夜擔心,猜想下一次變動可能從哪種方向過來,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
這次日常持續的時間似乎格外地長,打破了之前的所有記錄。天依一直在府中安逸地生活了半個多月,廖涯和陳季又重新走下病榻,變成了生龍活虎忙碌生計的男兒;趙筠認字和讀文章的能力也越來越強,逐漸可以和自己討論一些文化上的話題了,頗有向才女發展的潛質。晏柔能識的簡單字也日漸多了起來。看起來一切都在變好,除了門外的天氣,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會感覺比昨日栗烈幾分。
“冬…雪…雪…冬……小…大……”
天依從妝奩臺前站起來,數了數接下來的節氣,發現自立冬以來,距離下一個節氣小雪已經不到三天了。她估算了一下,洛下的最低氣溫估計已經突破了零度。她走出屋門,向庭中哈了口氣,口中的熱氣瞬間凝結成了一團白汽,在寒冷的空中迷散。
“姐姐姐姐,”趙筠跑了出來,“我昨晚潑到地上的水,今天結冰了!”
剛剛喊完,趙筠就踩到了冰面,往前滑了一跤,還好被旁邊的侍婢及時扶住,沒有摔在地上。
“今后行走可要小心一些了。”天依走到趙筠跟前,“從前在河陽的時候沒少和小伙伴在冰上跑吧?”
“嗯。”趙筠點點頭,“我們還在結冰的河上來回走,我們一般專挑最薄的地方走,一邊走,一邊擔心下面的冰會不會裂開。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們都喜歡這樣,又怕,又感覺好玩。”
原來作死的精神,在幾千年前就深深地印刻進了人類的無意識。
“趙筠,你覺得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如何?”天依開始咨詢她漢代氣候相關的問題。
“今年的冬天嘛,我看結冰比去年早了五六天。”趙筠想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今年的寒氣來得比較嚴,或許再過些時日可能會下雪。可能不太容易熬過去。”
天依聽罷,抬頭看了看天上的陰天,確實,在農耕時代,每一年的冬天都是一場生死考驗。這種考驗對于年長和貧窮的人來說,尤為酷烈。
“不過今年我不需要熬了,相信河陽的叔叔家也不需要再熬了。莫先生昨天跟我說,他已經給叔叔家送去了過冬的糧食和衣物。”
“莫公子……要說的話,確實真是個好人。”
“洛姐姐也這么覺得么?”趙筠癡癡地說,“我也這么覺得。莫先生又知書識禮,又滿肚子故事,說話教課又有趣,還幫我、叔叔和姐姐許多大忙……要不是莫先生,姐姐或許入不了這洛陽的士林,我現在也在河陽的鄉下,叔叔也還在為過冬發愁,不知道要幫主家干多少活。”
正說話之間,莫子成又徐步來到了院子的大門口。
“莫先生今日來得這么早!”趙筠跑上去迎。
“是啊,小姐的事情我怎么能怠慢呢?”莫子成笑著對她說,“走吧,我們進屋暖和暖和。”
三個人相攜進入房間,圍著爐子坐下。爐中燃起的煙滾滾地排入煙道,趙筠的榻就設在煙道的上方,十分暖和,這可以算成一種早期的火炕了。
“莫先生,我記得昨天你講了《湘夫人》。”趙筠托著腮說。
“對,你還記得是誰寫的么?”
“是楚國的屈大夫,被收在《九歌》里面。”
“我昨晚溫課的時候是要你背過一遍的。”天依問趙筠,“你現在還能背出來嗎?”
趙筠便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開始背誦《湘夫人》,一口氣背完了全篇。莫子成和天依都拍掌相賀。
“好,今天我來給小姐講他的另外一篇。”莫子成翻開簡牘。“《山鬼》。”
“是鬼故事么?”趙筠問道。
“說是,也不是。”莫子成說,“它的名字叫鬼,實際上也跟之前的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一樣,是楚人信奉的神明,可能是山神。”
“神鬼神鬼,想必他們當時還不太區分神和鬼的。”趙筠猜測道。
莫子成笑了笑,開始一句一句地教趙筠讀這首詩。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趙筠讀完了整首詩,合上卷牘,緊鎖雙眉,似乎有什么愁緒。
“小姐進入了這一篇里面?”莫子成問道。
“沒有完全讀懂,但是總覺得它應該是一首繾綣哀傷的詩。雖然公子和洛姐姐都說屈原作的《九歌》主要是祭祀歌曲,但我總覺得是書寫情事,像我在河陽聽的一些市井小調一樣。”趙筠一邊說著,反復地吟誦著那句“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其實,我會唱這篇詩。”天依對趙筠說,“小姐可以聽一聽,從音樂里面試著磋磨一下此詩的意味。”
“洛姑娘的嗓音一向很好,我今天又算是有幸沾光了。”莫子成笑著請天依道。
天依遂站起來,從“若有人兮山之阿”開始唱。天依唱的這個版本的《山鬼》,其曲子是一位叫老鑼的德國作曲家譜的,這首譜上了曲的古詩,被他的妻子,國內的歌唱家龔琳娜所演唱,天依覺得這是目前所有的《山鬼》當中,最貼合神魅詭譎的先秦時代的一個版本,故在這里唱給了兩位資深的漢代人聽,只不過龔琳娜老師唱它用的是現代漢語的普通話,天依唱它用的是晚期上古漢語的洛陽話。待唱到最后一章時,趙筠和莫子成都已經很動容了。
“此曲的音聲流轉,大致與文意切合,雖然中間有些地方沒顧及原詩的分章,而且有些字本來要讀得比較促,得收住,但這歌給它唱得舒開了。”莫子成注意到了這首現代編成的曲子沒有顧及到古入聲字和上聲字。
“我不懂音律,但是我似乎能聽出唱歌的那個人呼喚公子尋覓不得的那種感情。”趙筠說,“聽起來挺揪心的。”
天依對這個說法也表示認同,畢竟她每每在唱到“公子”的時候,自己代入的都還是阿綾的形象。
“現在開始給小姐解解具體的字詞吧。”莫子成將卷牘翻回《山鬼》的第一章,開始他一上午的教學。
不得不承認,屈原創作的楚辭作為中國最早一批具有浪漫主義傾向的文學作品,在使人代入情緒這方面是非常強的。尤其是對于趙筠這種在語言上同屈原沒有什么隔閡的漢代人,這種作品產生的效果尤其強烈。自這幾日莫公子開始教她楚辭之后,趙筠似乎像癡迷了一樣,時常在庭中踱步念叨其中的一些散句。
天依總覺得這種情況不是很好。之前她在檢查莫子成寄來的書時,看到箱子底部的楚辭還很興奮,覺得莫公子還是給趙筠留了一些文學的余地。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事情并沒有那么單純。
天依的這個預感確實得到了驗證。正當小雪這個節氣到來的那天晚上,趙筠正看著書,忽然借著燭光,抬起頭來問天依:
“洛姐姐,我這些天越來越有一種感覺。”
“嗯……什么?”
“我總覺得,或許莫公子就是我叔叔說的那個人。”
“嗯?哪個人呀?”
“打小叔叔就跟我說,你長大以后,最好要逢著一個好的人。畢竟女孩子家,終身大事只有一次,一定要選對郎君。洛姑娘不是也每天思念著那位名叫綾的郎君么?”
天依并不說話,只是對趙筠說:
“今天晚上我再給你加一課。雖然手頭上沒有書,但是我可以給你講一篇《詩經》中的詩。”
“哪篇詩?”
“《氓》。”天依一邊說著,一邊開始講這首雅化了的衛國民歌。天依覺得事已至此,有必要跟趙筠講一些負心漢的故事。《氓》就是個絕佳的例子。男主角,也就是所謂的氓,在結婚之前百般地討好女主角,但是結婚以后便態度一轉,動輒對她拳腳相加,最后她自己回了娘家,成為了一個棄婦。天依很怕在感情上尚是一片空白的趙筠遭遇到這種狀況。畢竟用來誘拐良家女孩的方法不僅有“抱布貿絲”,還有其他路子。莫子成或許就正在使用這眾多方法中的一種。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天依著重強調了這一章,“你應該聽得懂這幾句詩的意思。”
“我聽得懂‘于嗟鳩兮,無食桑葚’。”趙筠答道,“鳩喜歡吃桑葚,但是桑葚既好吃,又有一些毒,對鳩的身體不好。”
“這就是在以鳩和桑葚來比年輕女兒和男子之間的關系。”天依正坐說,“婚姻是一件久長且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可憑不到一個月的交往就認定你已經認清了他的全貌?他所要展現在你面前的,指不定只是他想要展現給你的。”
“我懂,但是姐姐這樣揣度莫公子,會不會……”趙筠不太愿意相信,“再說了,我看莫先生也不像是那種人。再怎么說,他也是我們家還有洛姐姐的貴人,那個氓只不過是施了一些花言巧語而已,他們兩個不是一類人。”
“若確實不是一類人,反倒是我自己小人,那固然更好。我也希望最后的情況會是這樣。”天依說,“但是我還是想請小姐多加注意,自己拿捏。”
“嗯。但是現在除了莫公子,我真的想象不出來還可以跟誰在一起。在偌大的洛陽城里面,似乎沒有其他男子像莫公子這樣既博學又體貼又仁義的了。”趙筠嘆了口氣,“若是莫公子也是像氓那樣的人,那我還能期待其他什么人呢?”
天依還想勸她幾番,但是趙筠卻以自己要休息為由,先請自己回去了。
在浴盆里,天依也同晏柔說了這件事。
“我早就提醒阿洛過,莫公子可能不懷好意。阿洛當時還不相信,現在也跟我一樣想了吧?”
“我當時畢竟以為莫公子對自己有恩,也是死活聽不進晏柔姐的話。但是自從他給小姐和我送立冬的服佩以后,我才察覺到確實有一些奇怪。”
“這回真是阿洛后知后覺了。莫公子同時對你們兩個廣施恩義,我在這里有個說法,不知道阿洛聽了生不生氣。”
“……我知道了。”
“嗯,那我就不說了。小姐現在正是最癡的時候,阿洛是管不到她了,隨她的緣分吧。我只要阿洛不被那個莫公子勾走就好。”晏柔笑著勾住天依的雙肩,“至少我要保你到你夫婿來為止,方把你體體面面清清白白地送出去。”
“我是不會上莫公子的當的,如果他真的……的話。”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我接觸阿洛也小半年了,知道你是個專情的人。”晏柔說,“我是怕,莫公子若是真的在籌劃這個,一天天幫你們大忙,對你們施恩,一天天贏得你身邊人的好感,到時候恐怕就不是你自己從不從的問題了。”
天依之前也有這種感覺。這兩個月來,自己取得的所有成就,在生活上的所有改變,幾乎都離不開莫子成的推助。天依從來相信得失是對等的,到目前為止,走在上坡路上的自己,似乎還沒有失去什么作為相對等的報酬。
“沒事,至少我還在阿洛身邊。雖然只是一個小婢子,但我會盡力護著你的。”正當天依感到惶惑的時候,晏柔又悄悄湊近她的臉頰,輕輕地親了一口。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