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六宮一道圣旨下達:免去昭嬪死罪,復(fù)其位份。
梁九功前腳剛踏出坤寧宮,一記瓷器碎裂的刺耳響聲即刻傳出。
是日,慈寧宮中暖陽高照。太皇太后正在院中侍弄各色牡丹。玄燁照常晨省,陪同在側(cè)。
太皇太后一面給花澆著水,一面緩緩說道:“皇帝前朝事兒多,就不必日日來看哀家這把老骨頭了。”
“太皇太后當心,莫要閃著腰,”玄燁扶了太皇太后一把,笑道,“朕知道您身子康健,可是朕如若一日不來看看您,總覺著心里少了點兒什么。”
太皇太后輕輕拍了拍玄燁的手背,滿臉的寵溺:“哀家知道皇帝孝順,你有這心哪已足矣。你抽空也多去慈仁宮走動走動,你額涅她是記掛著你的。”
玄燁靜默須臾,道:“太后成日里有平嬪作伴,倒也不寂寞。”
太皇太后微微嘆了口氣,道:“哀家知道你不喜流玥那孩子,可你怎就不懂得為夫之道呢?你愈是厚此薄彼,有的人心中愈是嫉恨,久而久之,難免會釀爭寵之事,嬪妃爭寵可大可小,小事兒可作罷,可若是關(guān)于到皇嗣,關(guān)乎到人命,你可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玄燁眸光輕轉(zhuǎn):“孫兒曉得。”
太皇太后頓了頓,扔下水瓢,接過榮琳呈上的絲帕擦凈雙手,往寢室走去,“哀家知道有些事兒你不愿深究,也知道你在怕什么。有些事兒哀家也不愿相信,可是皇帝啊,你得記住嘍,人是會變的,人心更是難測的。”
玄燁沉默良久,末了還是一句話:“孫兒曉得。”
太皇太后落座,接過蘇茉兒呈上的熱茶,瞅了玄燁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聽說皇帝近來獨寵承乾宮那位新人?夜夜笙歌,可愜意?”
玄燁掀開茶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推著茶末子,“溫貴人能歌善舞,孫兒只有在她那兒方能舒舒心。”
太皇太后放下茶盅,從蘇茉兒手里接過黑玉佛珠捏在手中,緩緩道:“遏必隆的女兒即便是庶出也絕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有溫貴人討得皇帝些許歡心也是好的。哀家記著往昔皇帝曾說過只有在皇后那兒你才能舒心。”
玄燁怔了許久,眉目間有些黯然,低聲道:“皇后心結(jié)太深,孫兒無能為力。”
太皇太后嘆道:“如今皇后和昭妃一個稱病閉門不出,一個得了失心瘋禁了足。這場相爭,竟是誰也落不著好處。榮嬪又痛失愛子,自顧不暇,哀家瞧著你這后宮現(xiàn)如今也就懿嬪能管事兒了。只是聽說懿嬪這丫頭對皇帝淡得很?”
玄燁眉目無波動,只平靜道:“懿嬪眼里只有書卷,巴不得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下能幫著打理后宮已實屬不易了,朕還能對她強求些什么?”
太皇太后笑笑,道:“你可莫小瞧了懿嬪這丫頭。”飲了口溫茶,又道,“近來不時有太醫(yī)進出坤寧宮,聽聞皇后竟還宣了民間的大夫進宮診病,可是任誰也診不出皇后的病癥來,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玄燁沉默須臾,搖搖頭,嘆道:“朕問過太醫(y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皇后夢靨纏身,大致是心病所致,最終也就診出個什么夢靨之癥。”
太皇太后蹙緊了眉頭,道:“后宮的女人哪個沒有心病?她若是成日想不開看不透,遲早和昭妃病到一處去。”
提及昭妃,玄燁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太皇太后看著玄燁,眼里滿是心疼:“你該明白一旦你選擇相信昭妃,復(fù)了她位份,你和皇后之間的嫌隙只會更深。皇后不愿親近你,不過是怨你不肯為她除去昭妃這一心頭大患罷了。”
玄燁無奈道:“為了皇后,朕曾經(jīng)對昭妃做過什么祖母不會不知吧?”
太皇太后有一瞬的沉默,而后嘆道:“祖母知道你心中苦悶。只是你糊涂啊,那夜咸福宮一場大火,最終不僅未能幫助皇后,反而害了她。”
玄燁語塞。
太皇太后又道:“如今皇后待昭妃已不是簡單的恩怨了,她心中真正的芥蒂是你寧愿信昭妃而不信她。只要你善待昭妃一日,她這心中的芥蒂便一日不除。”
玄燁聲音透著酸澀之意:“自打昭妃失去腹中之子,得知再也不能懷娠之后她便瘋了,一個瘋婦還能威脅到她什么?那個孩子畢竟是因為皇后沒了的,朕留昭妃一命一來是可憐她,二來更是為了給皇后贖罪。皇后卻不明白朕的心意,朕也只能隨她去了!”
太皇太后手指不停轉(zhuǎn)動著佛珠,心中默念佛經(jīng),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皇后一心認定了昭妃是所有事情的幕后之人,更是后位的最大威脅,只有昭妃死了她才能安心,這點你不會不清楚。皇帝,你真的十足信了昭妃是無辜的么?”
玄燁張口欲言,最終還是沉默不語。
太皇太后看了蘇茉兒一眼,蘇茉兒立即會意,輕輕說了聲:“奴才告退。”榮琳隨即附和,兩人便退下了。
“承瑞之死被昭妃當時那么一鬧,眾人都以為那兇手不是昭妃便是皇后,后來昭妃的孩子因為皇后而滑了胎,如此一來,皇后的嫌疑便更大了,而你在此時不僅免去昭妃死罪,還復(fù)了她位份,這不是擺明了告訴眾人你信了昭妃么?而信了昭妃便是疑心皇后,皇帝,不論你信不信昭妃,你終究還是信不過皇后。”
玄燁呼出一口濁氣,悶聲道:“不是朕不愿信皇后,實在是……”
太皇太后道:“眼見可不一定為實。哪怕昭妃腹中之子的的確確是因皇后而痛失,也必事出有因。哀家敢篤定地告訴你,昭妃的城府手段不僅僅是皇帝如今后宮的翹楚,放眼歷朝歷代,她只怕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皇帝啊,不論是前朝還是后宮,你看人也好看事也罷,要用心看,不要輕易相信了自己的一雙肉眼,明白么?”
玄燁尋思著太皇太后話中的深意,頷首道:“孫兒定謹記太皇太后的教誨。”
自慈寧宮出來后,玄燁立即下了道命令:“擺駕咸福宮。”
昭妃雖說是復(fù)了位份,妃位該有的一應(yīng)宮分內(nèi)務(wù)府也不敢克扣,然而畢竟倒了臺,滿宮仍舊是一派蕭條,再不復(fù)往日盛景。
玄燁一踏進宮門,便心生涼意。若非寢宮的方向時不時傳出一兩聲尖叫和謾罵,他真要以為咸福宮已是紫禁城的另一座冷宮。
暖閣中,未艾正跪于地面低低飲泣,一見玄燁立即驚得合不攏嘴,被早已下跪在旁的林甫拉了拉衣袖才回過神來,結(jié)結(jié)巴巴請了安。
玄燁未理睬,徑直往里間走去。忽然,腳下被一物什絆住了,低頭一看——竟是一件嬰兒襁褓中的紅色小衣裳。衣裳用的上好的緞面,上頭繡著吉祥如意的花紋,玄燁見了面色頓時柔和些許,撿起小衣裳往里間走去。
昭妃慌亂的聲音驀然傳出:“孩子,你怎么了,不要嚇為娘!你醒醒!醒醒!”
玄燁見到昭妃之時,她懷里正緊緊抱著她的“孩子”,長及腰際的頭發(fā)凌亂骯臟,衣衫不整,往日濃妝示人的面容此刻素面朝天,覓不見一絲光彩,嘴里神神叨叨不斷哭喊著,儼然一名瘋婦。
玄燁看了半晌,終究開口喚了她一聲。她木訥地回頭,一見玄燁,尖叫一聲抱著“孩子”縮到了墻角里,嘴里念念有詞:“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害死我的孩兒!你去告訴皇后,我生的是個小公主,你看!”一把扒開布偶的衣裳,“真的是公主,不是阿哥,將來不爭儲……不爭……什么也不爭……”
玄燁看向梁九功。梁九功即刻柔聲道:“娘娘,我們是不會傷害你們的。小公主病了,您也病了,奴才帶來了藥物,你們喝下就會好的。”
小福子旋即端上兩個湯盅,一打開,頓有一股子濃郁的茶香飄散而出。竟是兩盅茶水。
昭妃兩眼驚慌:“藥?什么藥?”待小福子呈著茶盅上前時,昭妃忽然又是一陣尖叫,“是茶!不是藥,茶……我不喝……不喝……”
玄燁兩眼微瞇,不動聲色道:“你怕喝茶?這可是上好的金鑲玉。”
昭妃抱著“孩子”縮回墻角,哭道:“我不喝茶,喝了這茶我就不會有孩子,不會有孩子……不行!我要孩子!孩子……”
未艾哭著跑去抱住昭妃:“娘娘不哭,沒事兒了,以后咱們再也不喝那茶水了,你看,小公主不是在你懷里抱著呢嗎?”
“小公主……小公主……”昭妃抱緊了懷里的布偶,痛哭失聲。
未艾轉(zhuǎn)身對玄燁磕了一記響頭,哭道:“皇上有所不知,每回我們娘娘侍寢過后的第一天,照慣例給皇后娘娘晨省,皇后娘娘必定賞我們娘娘一杯金鑲玉,娘娘素日里最怕吃苦食,無奈是皇后所賜,不得不喝。后來出了毒茶葉一事,娘娘回想起來才知那茶葉暗藏的內(nèi)情,才知多年不孕的原因。從此在人后再提茶葉都不免痛恨不已。如今娘娘變成這副模樣,雖然已經(jīng)神志不清,可對那金鑲玉卻是刻骨銘心的,還請皇上莫再逼娘娘喝茶,也莫再她面前提起金鑲玉三個字兒了。”
“也罷,”玄燁揮手示意小福子退下,“朕問過太醫(yī),說是對瘋癲之人多加施予針灸于康復(fù)大有助益。朕也不忍看昭妃這幅模樣,梁九功,讓你傳孫之鼎,人來了么?”
梁九功躬身道:“回皇上,孫太醫(yī)這會子該是在外頭候著了,奴才即刻去傳。”
昭妃的手腳均被綁縛住,動彈不得。孫之鼎打開針灸布帶,取出一針于燭火上灼燒著。
玄燁淡淡啟齒:“孫太醫(yī),聽聞針灸之術(shù)并無半分疼痛,不知瘋癲之人用了針可會有劇烈疼痛?”
孫之鼎低首垂目,回道:“微臣施予針灸之時,從未有人喊痛,娘娘雖是瘋癲之癥,卻也并無不同。”
玄燁淡淡“恩”了一聲,“那便即刻施針罷。”
“是。”孫之鼎手起針落,長針狠狠刺進了昭妃的“人中”穴,并大幅度捻轉(zhuǎn),只在這一瞬間,昭妃慘叫出聲,疼得蜷起了身子,瑟瑟發(fā)抖,哭喊著“疼”。
孫之鼎暗暗對著玄燁點了點頭。玄燁會意,揮手示意他退下,冷然望向抱著昭妃低泣的未艾,“好好兒照看你們主子。”
待玄燁遠去之后,林甫和未艾慌忙解開昭妃手腳的束縛。她翻身坐起,身子仍舊疼得瑟瑟發(fā)抖,尚且蓄滿淚花的眼中慢慢凝聚駭人的厲氣,右手顫抖著抓起身旁的布偶,狠狠一甩。“咚”的一聲,布偶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砸向墻面又迅速滑落。
玄燁的攆轎才轉(zhuǎn)了個彎緩緩拐向長街。太醫(yī)孫之鼎隨行在側(cè),躬著身子細細說道:“人中穴主治癲狂癇。不論病痛與否,深炙人中必定疼痛,況且微臣適才采用大幅捻轉(zhuǎn)雀啄針灸法,此法必使病患雙目流淚,慟哭不已,疼痛自是顯而易見。如若病患強忍疼痛,連一個‘疼’字兒都不喊一聲,則必定是神智正常且堅毅之人,反之癲狂之人并沒有心智控制自然而生的疼痛。”
玄燁默了默,面無表情,淡然道:“既然孫太醫(yī)對癲狂之癥如此精通,往后昭妃的病便由你主治了,有何異常之處直接向朕稟報。”
孫之鼎垂首應(yīng)道:“是,微臣明白。”
攆轎往乾清宮的方向緩緩前行。玄燁眺望坤寧宮的方向,深邃遼遠的目光隨著天際的烏鴉而流動,“皇后的夢靨之癥好些了么?”
孫之鼎回道:“皇后娘娘近來氣血兩虛,婦人多有此征,只要多加調(diào)養(yǎng),并無大礙。只是娘娘常日里恐過于勞損心智,心乏神疲,難免夜來多夢,夢靨多了自然不得安枕,長久以往這夢靨之癥終難治愈,卻是個難題。”
玄燁雙眉不自禁高高蹙起:“怎么,安神湯都不起作用了么?”
孫之鼎搖頭道:“作用不大。就是每夜就寢之時點的安神香也只是起到偶爾入眠的作用。”
玄燁轉(zhuǎn)了轉(zhuǎn)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蹙眉道:“許是這道安神香的方子不妥,你再另尋一道方子罷。”
孫之鼎恭聲應(yīng)下了。
玄燁若有所思,道:“梁九功,回頭將朕寢宮里的檀香盡數(shù)給皇后送去。”頓了頓,又道,“罷了,分些許送去咸福宮。”
梁九功悉數(shù)應(yīng)下,只是眼中慢慢有了一絲疑慮。

余壹生
年羹堯來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