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程錚十五歲之前的生活都是在懷城某一個小村莊度過的，那個小村莊的名字已經記不起來了，畢竟自從上次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而這短暫的十五年也成為了他人生中少有的愉快輕松的日子。

　　村里的大人每次見到他都說，他是個父親不要的野孩子，每次看到他眼中的惋惜和同情都直接投射在他身上，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傷心的神色。

　　可惜村里的人注定要失望了。

　　他雖然沒有父親的陪伴，但是母親和外公還有外婆對他很好，給了他很多很多關心和照顧，他很滿足，甚至很少想起自己的父親。

　　家里生活很苦，八十年代初正好趕上改革開放，每家每戶都分得了幾畝田，全家人靠著種田為生，所以他很小的時候就體驗過了貧窮人的生活，他早早地學會了做飯，知道怎么插秧，什么時候種油菜。

　　家人用著僅有的一些存款送他去了村里一所小學，說讀書才是最好的出路。他在外公喝酒醉醺醺的時候聽他叨叨過，他的父親好像就是個讀書人，文化水平很高。

　　他從小就比村里其他小孩要聰明，課本上的知識他看一眼就懂了，一直是班上第一名，村里和他同齡的人都覺得他傻，天天抱著書啃，還不如和家里人多學學怎么種地，約幾個人去山上放牛。

　　那個時候重視讀書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個異類，所以他和村里的小孩子關系都不好。

　　上初中時，他考去了鎮上唯一的一所初中，那里匯聚了方圓十幾個村莊的讀書人，這里都是些家里開明肯花錢在教育上的孩子，他終于能夠全身心地念書，不必聽那些閑言碎語。

　　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他沉浸在數學、英語、物理等等學科里，樂不思蜀。

　　后來，他發現了一個同樣熱愛讀書的同學，每次都和他輪流爭著班上第一名的寶座。

　　那是個喜歡扎兩個辮子的女同學，扎得緊緊的，平時看起來可嚴肅了，整天板著個臉，像個小古板，他深深地記住了那個排行榜上，總在他名字上下徘徊的名字——陳麗芳。

　　后來不知道怎么發展的，兩個人經常一起討論題目，有時候因為一道數學題的解法起了爭執，相持不下，鬧去了老師那里，最后老師解釋，兩種解法都是正確的。

　　頗有些程門立雪這個典故的意味。

　　因為這事兒，兩人也產生了更加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誼，后來這點革命友誼也慢慢地發生了化學反應。

　　不過那個年代，大家在男女感情這方面都很純真，也很保守，誰也不愿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他以為兩人會一同考高中，繼續因為一道題目而吵得不可開交，一塊考大學。

　　直到初三最后一個學期的春天，一輛看著就價值不菲的小汽車停在自己家院子前，他還記得，那輛一塵不染的車是如何的與院子里的曬著的蘿卜干不符。

　　一個穿著整潔中山裝、精神抖擻的老人坐在缺了一個角的桌子旁，母親、外公外婆都一臉緊張地坐在旁邊。

　　那個老人說他是他遺落在外面多年的孫子。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原來他的父親并不是個普通人，而是S市商業大戶的獨生子，拋下家族事業，一意孤行想去搞科研，七十年代被下放到他所在的這個小村子，認識了他的母親，生下了他。

　　生下他之后就回了S市，說好在那邊安頓好之后就來接他們，只是后來他參與了一項保密性很強的科研任務，再也沒有了音訊，接著在一次飛行事故中去世。

　　何老爺子痛失獨子，家里的事業無人繼承，幾經打聽，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小村子里還留下了這么一個血脈，便趕來了。

　　然后他就被那個突然多出來的爺爺帶回了陌生的家，學習各種東西，何老爺子對他很嚴格，幾乎到了嚴苛的地步，更不許他提起以前的家庭。

　　于是他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小地方，何老爺子給了母親一大筆錢，又在修了新房子，他聽家里的助理提起過，好像母親已經改嫁，生活美滿，他好像也沒什么遺憾的了。

　　只是記憶深處，總是會浮現出那個梳著兩個辮子、倔強的臉。

　　只是當時即使自己壯著膽子捅破那層紙兩個人也是不會有結果的吧，畢竟，他的事情從來都無法自己做主，他的婚姻一定是要考慮到家族利益的，他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生了個女兒，家里的企業也被他越做越大。

　　后來，他還是和那個女人離婚了，本就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婚姻，如何都不會牢固的，那個女人不滿他一心撲在事業上，兩人和平離婚。

　　幾年后，他在某座城市和幾個合作伙伴吃飯，又遇到了那個倔強眼神的人，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她好像不復記憶中的那樣滿滿都是對未來的渴望，而是被生活壓彎了脊背。

　　她老了不少，他也老了。

　　他主動上前打了招呼，然后得知這人這些年過得并不順心，初中畢業后，家里人沒錢供她繼續完成學業，早早地去了沿海城市打工，回來后匆匆嫁了人，生了孩子。

　　生活本該就這么平凡而又順心地過下去，哪知沒本事的丈夫又欠下一大筆錢，扔下家里幾個孩子跑了，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一個只有初中文憑的女人身上。

　　他知道這個社會對于沒什么文化的底層的人有多么殘酷。

　　他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想的，鬼迷心竅般地、偷偷幫她還清了債務，還將他們孤兒寡母接到了S市。

　　他后來反復地回想起自己可以說的上是沖動的舉動，竟有些少年時才有的熱血沖動。

　　心里那些早就被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悸動又被重新喚起，比二十多年前要更加濃烈，又多了些其他東西，是歲月的沉淀。

　　他想，自己是時候放肆一回了，這次他想聽從內心的聲音，為了年少時候那點沒來得及言說的隱秘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