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越回到何府時,天色已黑。秦伊來到他房中,見他正坐在那里發呆,不知他正在想些什么。
“爹?您怎么了?”秦伊問道。
秦越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后日就要離京了,爹有一句話想問問你,你可想留在寧都?”
秦伊問他:“爹,我們可以留下來嗎?”
秦越搖了搖頭,“爹走,你留下。你可住在你大師伯府中,他會好生待你,日后再為你尋一戶好人家,這樣爹也就放心了。”
“爹為什么不能留下?”
“爹還有事要做。”
秦伊抱著秦越的手臂,搖頭道:“爹要走,我也走!爹要做什么,我陪爹一起做。雖然很舍不得師兄師姐他們,但我要和爹在一起!”
“你......”
秦越一時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來,父女倆攜手風雨,早已習慣了彼此的陪伴,豈是說分就能分開的?但如今譚震下落不明又被四處通緝,他都不知往何處去尋,而此行更或是兇險萬分,他不想將秦伊牽扯進來。
秦越拍了拍秦伊的手,眼神柔和道:“和爹一起就要繼續吃苦,或許還有危險。我看你與之煥相處得不錯,你若留下來,他必定歡喜,我和你師伯都覺得你們十分般配。”
秦伊愣了愣,又羞又驚道:“爹,您說什么呢?他是師兄啊!”
秦越心里嘆了一聲,這傻閨女只知道玩樂,卻從未往那兒女私情上去想,更未察覺之煥對她與眾不同的親近。
秦伊滿臉迷茫道:“爹,您究竟是怎么了?難道是榮伯伯出了什么事?”
秦越搖了搖頭,“沒什么,不過是離別在即,不知何年才能再見故友罷了。”
秦伊笑道:“這有何難?以后每年我們都可以回來祭拜師公,看望師伯、榮伯伯,還有樂慈大師。”
“好。”秦越笑著點了點頭。
就在二人正父女情深時,門外站了半晌的子鈺悄悄轉身回了自己房中。他輕輕關上門,怔愣地站在那里,手中拿著一副卷軸。那是午后幾人一同作的秋庭圖,他方才親手將畫裝裱,想送給秦伊作紀念,可她不在房中,而一旁秦越的房里卻傳來人語聲。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偷聽門縫兒這種事,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做。當他聽到秦伊那句“他是師兄”時,心里竟莫名高興起來,沉壓心口的重石陡然消失不見,整個人頓覺輕松。
他輕輕搖了搖頭,這還是自己嗎?這樣幼稚狹隘的心胸,怎會是那個淡然超脫的寧都第一公子?他自嘲地低笑一聲,緩緩展開畫卷,盯著那只像雞又像鳥的鷹雛怔然出神。
另一邊,秦越打發了秦伊,獨自坐在案邊,盯著燭臺中跳動的火苗,回想起傍晚時分故人相見的場景。
她還是那樣溫婉,盡管眼角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但在他心中卻美麗如夕。他曾幻想過二人相見的場景,必是兩相尷尬,局促不已。然而,當真正相見時,卻是那樣自然而然,仿若多年不見的老友,在各自經歷了風霜之后,再次淡然重逢,而后相視一笑。
他先開口問她:“這些年,你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反問他:“你過得好嗎?”
他以前覺得自己過得不好,失去了她,怎么能好?可是后來想想,他雖遠走他鄉,漂泊在外,卻也因此實現了游醫天下的夙愿,更因此而救了秦伊,得到了父女親情。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或許,這就是人生,有失,亦有得。
“還好,這些年有伊妹陪著。”他平靜地說道。
她點了點頭,面露欣慰道:“伊妹很懂事,也很孝順。”頓了頓,又問:“什么時候收留她的?她的父母呢?”
“有些年頭了,伊妹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我看霏茉這孩子很有天賦,是個可造之材。”
她笑了笑,眼中頗有些自豪,“是很有天賦,像你一樣。”
兩人眼神交匯,他慌忙別過頭去,端起茶水想也不想就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入喉,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輕笑出聲,“還是和以前一樣,像個孩子。”
他笑道:“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孩子,豈不讓人笑話。”
她掩口而笑,提起茶壺為他續了茶,一邊說道:“你一直想游醫天下,如今心愿達成,這些年必有不少閱歷吧?”
他望著她,感覺時光仿佛回到了年少時。那時,天真爛漫的小師妹總是纏著他講述外出診病的故事。那時的他們,以為可以一直那樣幸福快樂,那時的他們,從未想過會有今日的局面。
一切,起于十八年前的那場東南水患。當時,洪水無情,疫病肆虐,疫情迅速蔓延至永嘉、東陽、臨海、會稽、新安、宣城、吳興諸郡,直逼寧都而來。朝廷抗瘟無果,只能來請他們師徒出山,當時的師徒五人正在南山腳下一個村子里悠閑度日。
他自跟隨師父學醫以來,一直心懷救治天下的大志,于是便自告奮勇與劉墨前赴災區救治百姓。臨行那日一早,他們拜別師門,匆匆離去。
然而,數月后劉墨安然回來,他卻杳無音訊。朝廷奏報說他在從臨海郡前往永嘉郡的途中遭遇了洪水,下落不明。
“我們尋了你一年……爹因感染惡瘡,病重不治,彌留之際,將我托付給……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我以為你死了……”她渾身顫抖著,語聲哽咽,淚如雨下,多年來的愧疚終于在今日說出。
這些,他早已從劉墨那里得知。他重重地嘆了一聲,眼眶濕潤,心頭除了絞痛,更多的卻是無奈。
他緩緩說道:“我確實遇上了洪水,隨行的官兵被洪水沖散,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塊浮木上,漂浮在茫茫汪洋中。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這么漂了幾日,時醒時昏,后來被幾個漁民救起,這才知道竟是漂到了晉安郡。我被救起后大病一場,病好之后想要回來。可是,當時的晉安正值寇賊作亂,晉安郡城被攻破,郡守被殺,朝廷派兵鎮壓。這一耽擱,就是數月,直到叛亂平定,我才......”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地望著她,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執筆家書的場景,終究還是忍住未說,卻道:“我這才北上歸來。”
說著,他嘆了一聲,心里默道:而那時,你已嫁作他人婦。
聞言,她泣不成聲,手中的絹帕早已濕透,沙啞的聲音道:“我,我從不知道,你竟受了這么多苦!是我對不住你!”
他見她哭得顫抖,心中不忍,上前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就像少時那樣安撫道:“都過去了,我還好好活著。你沒有對不住我,這就是命運。”
他又長嘆一聲,如釋重負,這些艱辛的過往,曾是那樣不堪回首,但如今講來,竟讓人頓覺輕松。人總要清理舊包袱,才能繼續輕裝上路。今日,就讓這恩怨兩消了吧。
他笑著對她道:“人生有許多的無奈,來來往往,聚聚散散,不過是一個緣字。師妹,我永遠是你的師兄,我會用另一種方式守護著你。你,一定要幸福!”
她握住他的手,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重重地點了點頭。
“師兄,你也是。”
二人相視一笑,那一笑,勝過千言萬語。
前緣已了,且踏來路。
茶莊一敘后,林夫人回到府里,卻見丈夫林謙和已賑災回來,還張羅了一席酒菜,全家人正坐等她一人。
“這么晚回來,是去哪里了?”林謙和笑著招呼她入座。
林夫人坐到他身旁,回道:“約了幾位夫人喝茶,一時高興,忘了時辰。”她笑望著丈夫,心里有些歉意,她雖然撒了謊,卻是出于善意。
她望著眼前這個十余年待她如一的男人,決定用余生好好回報他的真情。她親自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丈夫,自己則端起另一杯,說道:“一路奔波勞頓,為妻敬你一杯。”
林謙和笑著道:“不辛苦,能夠早日一家人團聚,累一些也是值得的。想著給你們一個驚喜,就未提前送信回來。”說著,與妻子碰了杯,一飲而盡。
一旁的霏茉與林珂見父母如此恩愛,鸛鰈情深,滿心歡喜之下,便一起舉杯敬酒。一家人其樂融融,伴著月色享受著分別數日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