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商人的陳述
那一天,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過去后,清晨,我們來到這個城市,才發現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殘骸與濃煙;我們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戰爭,而是屠殺。
就連我這個商人也見不得的悲劇,新生的嬰兒被埋葬在火堆,懵懂的少年被割下頭顱,婦人與男人一起,成為鋪在地面的人肉地毯。
但起碼結束了,至少我們還能聽見哭聲。
這場屠戮中的勝利者是誰?
沿途,我們救助了一些人,能肯定,他們不會是勝利者——是的,我們以為,這座城市已經完了,戰功顯赫的獵狗也有鼻子失靈的時候。
然而,不是這樣的。
或許這里大部分地區都已經成了廢墟,但不是全部。
慶幸我們沒有放棄;城市一角,我們確實找到了還沒有被破壞的建筑和軍事設施,以及精疲力竭的士兵們。
屠戮,顯然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這里的士兵,大概有兩百人?三百人?加上平民,應該是五百人左右,我無法想象得到這次抵抗的艱難;倘若不是他們眼中的光,我甚至以為他們是被勝利者饒恕的那一方。
我詢問士兵:
“你們的指揮官呢?”
他們給我指了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掛著奇怪吊墜,衣服格外整潔的女人。
我不明白她有什么特別之處,猜度著或許是那奇怪的裝束?就我的見識來看,戰場上的士兵都是野蠻的、桀驁不馴的,比野狗還兇狠;一個令人血脈僨張的柔態女士怎么可能使他們就范。
當然,這不是說我們否認女將領的存在,卻必須是摩洛戈那樣威風凜凜、武藝高強并且帶著一定氣魄的女子。
總之,我還是給予了她應有的尊敬:
“恭喜您獲得這次戰爭的勝利,我們是山脈另一邊過來的商人,希望能夠與您協談恢復城市、及商路開辟等事宜……”
“對不起,我并非這個城市的管理者,只是一個來到此地不久的傳教士;我叫塔里訶德。”
她搖著頭打斷了我,樣子看上去還算真誠。
只是,那個帶著儀式莊重感的舉止卻莫名詭異;我往來各處,就沒見過有人雙手倒十壓在小腹的禮節。
加上她告訴我,自己是一個傳教士——或許這才是事實?
那是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想法,毫無疑問說明著士兵們欺騙了我。
但我想不出來士兵們欺騙我的意義:
“可那些士兵……”
“請原諒他們。
這里的士兵、群眾已經步入了真理之門,遺憾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們宣揚教義,導致有所誤解;如果是有些不恰當的言辭,還請你諒解。”
重復著的“請求諒解”讓我很難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棉花一樣柔軟得仁慈。
從她身上,我找不到我期待的答案。
“好吧,既然大家都選擇信任你,那你為什么不嘗試著成為這個城市的臨時管理者?倘若你的目的是傳教,那我將物資交由你分發,無疑是加強了你的威信與權能。”
我會捉住每一個商機。
我確實看出了她的猶豫,那甚至讓我自信,要不是部下進來打斷,這一番交易便有利可圖——隨機應變也是很重要的,既然沒有管理者,也找不到負責人,那我不介意捧戴一個。
這個時候,我尚且認為,或許這場戰爭真的沒有勝利者,究其極本質在于屠戮,那人們為了反抗而不遺余力也理所當然。
可能,塔里訶德就像我一樣,來早了一點,然后撿到了一些更加寶貴的東西?
但正如我所說,部下進來打斷了我們:
“外面有一隊人馬過來了,大概有三、四千人。”
丟盔棄甲、灰頭土臉,看著他們,我已經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詞——那分明就是一群舍棄了城市,狼狽逃竄的士官與平民,得知戰爭結束后返回了。
大多數士官看到塔里訶德的反應,無不是沉默。
只有一個大胡子男人,他全然不顧眾目睽睽,在她面前又哭又笑,又喊又跳。
我知道他在試圖表達感謝,但感謝塔里訶德“拯救了城市”?我才意識到事有蹊蹺;這次戰爭,的而且確存在著勝利者。
這個時候,她已經否決了“臨時管理者”的方案。
我以為,塔里訶德介懷著某個人或一些人,便約談了歸來的好一部分士官。
談話過程,多是試探式的避重就輕,我觀察著他們的反應。
不約而同地解甲歸田,他們沒有人愿意接管恢復城市的重任,如同他們是這次戰爭的失敗者;哪怕他們的垂頭喪氣確實與失敗無異。
“你認為誰可以擔任‘城市管理者’一職?”
交談的最后,裝作不經意,我都會向他們詢問。
而他們的回答,永遠是那么一致:
“那位傳教士。”
直到我告訴塔里訶德各士官們的見解,并詢問她同樣的問題。
她的回答情理之內,卻讓我吃驚:
“城市是人民的,勝利屬于人民,也只有人民才了解這座城市;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去詢問仍住在這里的所有人——協助他們選出代表,選出管理這座城市的人。”
事實是,她并沒有解釋士官們推舉她的原因,卻自然而然地把勝利的果實推給人民。
她越表現得像一個傳教士,則越加讓我惴惴不安。
因為多年行商的經驗告訴我,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毫無破綻的人。
假如戰爭與勝利者之間產生矛盾?無論是勝利者不承認戰爭,還是戰爭沒有誕生勝利者;那一定是戰爭尚未完結。
追逐著戰爭,我最恐懼的,無疑是表面上的兵戈搶攘,被掩飾到暗流涌動之下。
那時候,縱使鬣狗的鼻子再靈敏,也只能是獵人的箭下魂。
因此,為什么不選擇退出?
當獵人發現我之前,我率先發現了他,那時候,攻守便轉換——雖然因為立場關系,我不至于射出“致命的一箭”,但起碼能夠明哲保身;加上商人重利,既然有利可圖,有驚無險又何妨。
風險與利益并存,而只有獨具慧眼才能捕捉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