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講母親給他帶來財氣的時候,大姐正好回來了。
談及覃西老家,大姐嘮嗑:“外婆啊舅舅啊那邊啊,對咱們似乎都不怎么友好?如果他們對咱們親切一些,咱們作子孫的還能忘了他們嗎?咱們也會很樂意和他們來往的啊。看看現在,咱們跟他們都沒怎么往來的……”
“是啊,都沒怎么見他們的。這樣下去連外婆長什么樣我都要忘了。”妹妹也附和著。
見兩姐妹這般說法,父親忙道:“你們不能這么說啊,不能這么說你們的外婆和舅舅!為什么這么說呢……”這時,父親緩緩地加重了語氣,“因為你們阿媽……當年離家出走……是為了跟你們阿爸我……這才離了家啊!”
妹妹驚道,“所以這就是電視劇里所說的私奔?!”說完當即拍了一下幺弟,“看,咱媽真勇敢!”
幺弟嘿嘿一愣,“噢,你們兩人真正是夠緊要[甌門方言:嚴重、厲害的意思。]!”
父親繼續往下說,“你們外公外婆,嫌你們阿爸我呀,沒出息沒發展前途,所以不讓他們的女兒跟了我。”
“可是你們阿媽呢,不嫌棄我,知道你們阿爸以后是會有前途的,所以不顧父母反對,自己一個人的就跟了你們阿爸我。”說到“有前途”三個字的時候,父親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有些得意的樣子。
“當年,你們阿媽跟了我之后,過年過節回去看望你們外公外婆。人啊,都是連同柑籃[甌門方言:泛指禮物、禮籃,因春節拜年必帶柑橘。]一塊兒給扔出來的!”
貧窮有志的父親,善良倔強的母親,他們在那個時代演繹的是怎樣的一段愛情故事呢?從父親的講述中,孩子看到了不一樣的父母親。看起來傳統的母親其實也是一個剛烈女子;看起來嚴厲的父親其實也是一個深情男子。也許,這并沒有太轟烈;也許,這并沒有多偉大。可是,他們毅然地走到了一起。
“這就是咱們兩處地兒為什么沒相往來的原因了。你們阿媽是離家出走的人啊,你們阿爸沒能讓長輩點頭同意哪,咱這心中總都有些羞愧呀!”
母親和弟弟出門之前收拾行囊的時候,父親在旁一直嘮叨,“紅包放好,一點心意”,“多拿阿膠,帶去給那老[甌門方言:指老人家,這里指外祖母。另有兩老的說法。]吃”。
父親解釋,“這些我都得親口跟你們阿媽講,不然,你們阿媽會以為我仍有芥蒂的,怕我不開心。你們阿爸我呀,要讓那邊知道我的心意。所以你們也要好好地待那邊。”
幾十年過去,外祖父去世外祖母也老了,孩子們長大的長大成家的成家,一寸光陰一寸金,且行且珍惜,妹妹相信大家會處得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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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母親和弟弟從覃西老家回來。屁股剛貼凳子,弟弟就開口問了父親有關祖輩的事情。父親掛著滿臉笑容贊許道:“看,回一次老家,就有了這心啊……”
妹妹用胳膊支了支身旁的幺弟,“聽明白了沒?”
“啥?”
“嗯哎?!阿爸的意思啊,聽懂了沒啊?”
“那當然聽懂了,就是說,”幺弟模仿父親的語氣說道,“你阿爸我啊,這次讓阿弟(指弟弟)回老家真是做對了啊!”接著發出兩聲笑,“嘿嘿!贊他自己的意思,對吧?!哈哈!”話末還不忘再大笑兩聲。
“哈哈!”妹妹大笑,“你真聰明啊!”說完瞥見父親臉色稍有些變,當即止聲嚴肅道,“咳咳,不要亂說,你阿爸那就是贊你哥的意思而已。”講到最后的“而已”兩個字,妹妹稍微往上提了提聲調。
弟弟這次回覃西老家,確是好多年來的一次,是真正懂事以來的一次。難得弟弟主動問起,難得弟弟有心記錄,這自然讓父母親感到歡喜。
在弟弟的期望下,父親再次娓娓道來。“咱從第一代祖先講起……”
在父親的講述里,這始祖不是從遙不可知的原始時代開始,也不是從莫衷一是的姓氏起源開始,而是從遷居覃西小鎮的那一輩算起。
大約是明末清初,始祖從閩城一個叫做豬屎耙街的地方來到了覃西。父親解釋,“這地名自然是那時的,現在肯定不叫豬屎耙街了。像現在的上溝村,咱以前也不叫上溝,就叫下潦。至于為什么改成上溝,你們且聽我講下去。”上溝村隸屬覃西小鎮。
“生我者,父母也;養我者,養我公也。”始祖,名“養我公”,在石頭山做工。
“在石頭山做的什么工?”弟弟問。
“打石頭嗎?”妹妹問。
“你以為叫石頭山就滿山都是石頭嗎?”幺弟笑問。
“難道不應該嗎?”妹妹反問。
父親笑答:近海之地,自然是打魚為生。
“……”姐弟三人面面相覷。
始祖之后,第二祖,第三祖……依著記憶,父親就這么一輩接著一輩地講下去。
講到每一輩祖先,父親還會特別提及他們的“名”和“地”。“名”是后代給予祖先的稱號,相當于謚號,如“養我公”;“地”是指墓地,鎮上稱之為祖地。覃西小鎮的人們對祖地風水有著很深的執念。怎樣的地勢比較好,怎樣的坐向比較好,一輩輩人認為,那是牽系著家族興衰命運的大事。所以,祖地的選擇是一件十分考究的事情。鎮上專門從事“看風水”的風水師,社會地位也會比較高。“先生”,是鎮上人們對風水師的特有尊稱。
好的祖地,風水先生會擺出一個霸氣的名字;不好的祖地,風水先生只能吐出一個平平的名字。一個霸氣的風水祖地,是一種家族榮耀。所以,講及有些氣勢的祖地,父親會流露出一種自豪的神情。此祖地之事,不再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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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從下潦更名上溝,是發生在第八祖時期。當時的鄉村是一小山溝的模樣,由于地勢較低,下雨天常遭水淹,所以鄉村被叫做“下潦”。下,說明位置在低處;潦,雨水過多、水淹的意思。下潦村又由于地處偏僻且落后,時常被外村人瞧不起。
“第八祖,中進士,光宗祠,耀門第,鄉有福,遂改名。”不論地處多深,不論人處多偏,是金子總會發光,有才華總會高中,謂之“上溝”。上,意指由低處到高處;鄉村方言,“溝”同“高”,是為高中之意。“所以我們祠堂里面有進士牌匾,前面也立著旗桿石,就是表明這個家族有人得過功名。”因這事,被瞧不起的鄉村人也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后世給予第八祖的稱號是“文學公”。
關于第八祖,父親有一番感慨:本來哪,文學公啊文學公,寫文章很好的。偏偏碰上一考生,借水行船,把咱們文學公的好文章給拿了去,狀元就這么拱手讓人。唉,文章是咱們的,功勞卻是別人的。
大姐表示,“不是阿爸那樣的。我聽阿嫲說,是文學公收了那考生的錢財去幫他考試,文章寫好之后,文學公就簽了那考生的名字。”大姐恨鐵不成鋼似地認為文學公愚蠢。
“隱情?懸案?狄國老何在!陰謀?冤案?呼喚包青天!”妹妹哂然一笑,轉而正經道,“事實肯定不是口口相傳的那樣。傳奇嘛,就是傳得離奇,傳得不尋常。”
無論什么真相都留在了過去,留給后世子孫的只剩個謎,還有無盡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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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輩的“名”,每一輩的“地”,父親那么多年來就不曾記錯?妹妹對此表示懷疑。
父親自信地笑道:“噢,我的記性啊!這事怎么會忘,怎么會記錯!我的記性啊,那自然準準地!”
妹妹笑著點頭:“詳細會編改,大概不會錯。”
作為子孫,父親對祖輩的記憶,自然也摻雜著一種崇敬和驕傲。這樣的情感想必也為故事潤色了不少。以祖輩為傲,以傳承為耀,恰是父親的孝道。
由于父親的敘述里只提到男丁,妹妹問:“女兒不記入家譜嗎?”
父親答:“是的。”
妹妹小聲地對弟弟嘀咕:“看,女人沒地位啊!”
父親笑著解釋:“女兒會嫁出去,記入夫家家譜。”
妹妹認真地問:“那這女兒要是不嫁呢?”
父親黯淡道:“女兒怎能不嫁?宗族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妹妹暗想:幸好只是宗族不允許。
“女人不能入本姓族譜,只能入夫姓族譜。即使入譜也沒有名字,只冠個姓氏。”
“女人也不能進祠堂。擅入祠堂是犯大忌,會冒犯到先祖,甚至會被執行家法。”
祠堂的門檻確實又高又大。兒時女孩站在門外,也只能俯仰那肅穆的門匾,任由字漆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常奪目。
“現在不會了,我們也是可以進祠堂的。”母親說,“至于家譜,阿弟不是自己拿筆在寫嗎,嗷,你就喊他把你也給寫上去啊,還能讓寫大一點。”
說完,母親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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